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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秋兴八首》其二中“伏枕”的双重意蕴

2021-12-03朱雨婷段莉萍

保定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香炉叶嘉莹杜诗

朱雨婷,段莉萍

(西南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1756)

杜甫是一位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要诗人,由宋至清,出现了“千家注杜”的盛况,各家注本与后人汇集、编撰、校勘的各类汇编本数量繁多,流传至今较为重要的即有宋代郭知达汇编的《九家集注杜诗》(汇集了宋祁、黄庭坚、王安石等九位名家之注),宋代徐居仁编次、黄鹤补注的《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明代胡震亨撰写的《杜诗通》,清代仇兆鳌的《杜诗详注》等。杜甫去蜀入夔以后,七律写作更是已臻化境,葛晓音认为杜诗“独步千古……晚年居于夔州时期,大力创作七律组诗……以苍凉的笔调绘出浓丽之旧梦,句法的提炼和声情的传达妙合无垠,将七律的表现力发挥到了极致”[1]5。《秋兴八首》这组七律更是其中登峰造极之作。

这组连章组诗自宋代以来便成为文人学者重点关注研究的对象,在历来各种注本中亦不乏各家对它的注解与评点。对于这些观点的辨析与解读,将有助于深入理解《秋兴八首》。对于《秋兴八首》其二中“画省香炉违伏枕”一句,叶嘉莹先生在《杜甫〈秋兴八首〉集说》中列举了三十余家的观点并对这一句作了辨析。本文选取由宋至清六十余种选注本与诗话中代表性观点,并参照叶嘉莹先生的《杜甫〈秋兴八首〉集说》以及莫砺锋的《杜甫诗歌讲演录》,从多种角度探析“伏枕”之意蕴,进而挖掘该诗情感的复杂性。

一、“伏枕”释义及各类观点辨析

(一)“画省香炉违伏枕”释义

“画省香炉”一词,指代尚书省,《初学记》卷十一《职官部上》引应劭《汉官仪》:“尚书郎入直台,廨中给女侍史二人,皆选端正妖丽,执香炉、香囊、烧薰、护衣服,奏事明光殿中。”[2]418关于此诗中的“画省香炉”,各家的观点亦有不同,一是认为“画省香炉”指杜甫在严武幕任尚书员外郎,持此种观点的即有明颜廷榘《杜律意笺》、清金圣叹《唱经堂杜诗解》等,多引《汉官仪》《汉官典职》等来注释;一是认为其指的是杜甫在长安时之事,持此种观点的有明张涎《杜工部诗通》、明邵傅《杜律集解》、清卢元昌《杜诗阐》等,如《杜工部诗通》云:“又‘画省’句,又以京华言。”[3]446

叶嘉莹在《杜甫〈秋兴八首〉集说》中对两种观点作了明确辨析,并提出此处应指肃宗时杜甫在长安担任过左拾遗一事,笔者亦认同叶嘉莹先生之说。《秋兴八首》整体是在写夔州,忆京华,若认为“画省香炉”是怀念在严武幕之事,便与主旨不符。另外,莫砺锋在《杜甫诗歌讲演录》中解释道:“杜甫此时仍带着检校工部员外郎的官衔,工部是属于尚书省的,可是他正漂流在外,他这个官职也仅是一个虚衔。事实上杜甫并不能到尚书省去值夜。”[4]298而对于“违”字,各家解释并无太大差异,有单独解释者,均以为其为违离、离开之义。

“伏枕”一词最早见于《诗经》:“寤寐无为,辗转伏枕。”[5]199-200其本义指伏卧在床上,辗转反侧,后多指因病弱、年老而长久卧床。笔者所选取杜诗注本中,大多认为“伏枕”即指卧病,但因为“画省香炉”之义即存在争议,故而即便是同样认为“伏枕”为多病之义的观点,也存在差异。另有注本认为“伏枕”兼有卧病和无眠之意,学界亦有除上述观点之外的诠释,下文将对这些观点作出辨析。

(二)单以“病”释“伏枕”

明代张涎的《杜工部诗通》云:“伏枕,卧病也。”[3]199-200即以病释伏枕,但并未将“伏枕”与“违画省香炉”之间是否有因果关系作出解释。《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中,赵曰:“自叹违去省中,以多病伏枕故耳。”[6]明代邵宝的《刻杜少陵先生诗分类集注》云:“伏枕,谓今抱病在夔,故与画省香炉相违远也。”[7]

上举注本以“抱病”释“伏枕”,并认为此意为杜甫自伤因抱病而不能再在严武幕为尚书员外郎。持此种观点的注本较多,如宋郭知达编撰的《九家集注杜诗》、元代张性撰写的《杜律演义》、明代邵傅撰写的《杜律集解》等。

明颜廷榘的《杜律意笺》认为杜甫“参谋幕府”,虽有尚书郎之名却未得入朝,且“病而伏枕”,所以是“画省香炉自违也”,虽亦以“病”释“伏枕”,但不以多病为违画省之故,其后朱批又认为“武已卒,公已去”,不可再曰“违画省香炉”只是在感慨“朝京未有日”。持多病非违画省之故观点的还有清张溍撰写的《读书堂杜工部诗集》等。

莫砺锋在《杜甫诗歌讲演录》中说道:“‘伏枕’就是卧病,当然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其实并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因为他早就被朝廷疏远了,被朝廷放逐了。”[4]298虽亦认同“伏枕”即病,但莫砺锋指出杜甫并非因病而远离京城,而是早就受到放逐,这里不过是杜甫用“伏枕”来委婉抒写情志。《杜甫全集校注》对此释为:“伏枕,婉言卧病也。违伏枕,乃言因卧病伏枕而与画省香炉相违也,按,此为婉辞。杜甫之漂泊西南,实由于肃宗之贬斥与代宗之疏远。‘违伏枕’与‘官应老病休’乃同一感慨。”[8]

(三)以双重意蕴释“伏枕”

除以“病”释“伏枕”的观点之外,金圣叹的《唱经堂杜诗解》云:“言昔在省中,侍史焚香而寝,今身在西阁,则相违矣,况山城落日,笳声在粉堞之外,何其凄惨,隐者,痛也,当此之事,岂复放脚熟眠之时耶。先生只顾在那里望,绝不思睡,夫违伏枕,不欲睡也。”[9]506以“不欲睡”释“违伏枕”。而后又说“不云违画省香炉而伏枕,乃云画省香炉违于伏枕,得诗人忠厚笃棐立言之体”[9]506。即以“病”释“伏枕”,认为杜甫身上有着儒家传统的温柔敦厚,不因违离“画省香炉”而加怨于朝廷。

清代仇兆鳌《杜诗详注》中有这样一段论述:“诗:辗转伏枕,香炉直省,卧病远违。”后又云:“京华不可见,徒听猿声而怅随槎.....以故伏枕闻笳,卧不能寐。”[10]586马骁《略论杜诗中的“伏枕”一词》[11]认为仇兆鳌先说卧病而远违“画省香炉”,后又说卧不能寐,实在是前后矛盾。关于这一点,后文另有专论。

(四)其余观点

清代浦起龙的《读杜心解》与上述解释皆不同:“五六长去京华,远羁夔府也,伏枕,即所云一卧沧江,不必说病。”[12]然而杜甫去夔州以后,多有自伤病废之作,如“伏枕云安县,迁居白帝城”[10]499(《移居夔州作》)、“衰年肺病唯高枕”[13](《返照》)等,故而此观点似有不通之处。另《杜诗言志》云:“画省香炉,我尝入直,而伏枕以思衮职,而今则与之暌绝矣。”[14]认为“伏枕”是辗转难眠思念帝王,难免有些牵强。

综上所述,历代注本不论对“伏枕”一词作出何种解释,大多认为“伏枕”只有一种含义,唯有仇兆鳌与金圣叹认为“伏枕”有双重含义,笔者比较认同仇兆鳌的观点。“伏枕”一词应放在整首诗中去理解,其实是有着一种双重意味的,不论是疾病说,还是夜不能寐,都有其合理性,且此二者是不可分割的,对其解读应与杜诗其他作品相互参照。

二、“伏枕”一词的双重意蕴

(一)两种意义各自的合理性

“伏枕”一词,本来就有因病弱、年老而长久卧床的引申义,《辟疆园杜诗注解》云:“自伤病废与相违也。公《赠萧使君诗》:‘旷绝含香舍,稽留伏枕辰。’又《赠苏四徯》云‘为郎未为贱,其奈疾病攻’,即所云‘违伏枕”也。”[15]含有“伏枕”二字的杜甫诗作共有12首,如《病后过王倚饮赠歌》《奉赠萧二十使君》《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等,大多数作于永泰元年(765)之后,也就是杜甫疾病缠身的晚年。其诗歌内容也多与疾病有关,如《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除少数诗家不以“病”释“伏枕”以外,大部分注本都是认同疾病之意的,前面已有辨析,此处不再赘述。

为何说“伏枕”有夜不能寐之意亦是合理的,并非因为“伏枕”一词本义而牵强附会。《秋兴八首》作于大历元年(766),而在此之前诗人写于上元二年(761)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最后一句即有“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10]328。从此句可看出杜甫晚年即有着睡眠不足之症,“杜甫客居夔州的近两年期间,悯天下、念长安、思故乡、忆往昔、叹老病,致使严重失眠。所作400多首诗中失眠诗有近四十首,失眠组诗有四组”[16],如《季秋苏五弟缨江楼夜宴崔十三评事韦少府侄三首》。许多诗作中已透露出了诗人有着夜晚失眠、少眠的情况。另一方面,大多数学者在注解《秋兴八首》其二时,都注意到了时光的飞逝,如金圣叹说:“俄然而‘落日斜’,俄然又‘月上’矣。”[9]505诗中从日暮时分到月光照射的时间变化已暗示了诗人的一夜无眠。《诗经》有云:“寤寐思服,辗转反侧。”[5]2人在思念某人某物之时是难以入眠的,不管是因为身体上的原因,还是主观意愿上的怀念故园、担忧时局,独自一人漂泊在这异乡,眺望京华方向,诗人又怎能安然入睡?

(二)文法颠倒带来的多义性

吴修龄《围炉诗话》卷一有云:“诗意之明显者,无可著论,惟意之隐僻者,词必迂回弯曲。”[17]杜甫晚年的七律写作颇有建树,在七律体制和声律的束缚中腾挪跳跃,极尽变化之能事。杜甫的七律中,一大特点便是其句法突破传统,因果与文法之颠倒破坏,并非无意而成,而是杜甫有意为之,诗人余光中称赞杜甫是“诗人中的雕刻大师”[18],此语极为贴切和传神。在《秋兴八首》中,这一特点体现得最为突出的便是“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一句,而“画省香炉违伏枕”亦是如此。诗人将“画省香炉”调到了句首,而把“伏枕”放置在句末,改变了正常的语序,将想要吟咏的对象放置于句首,语序上的变化,会使理解出现分歧,因而此句才会出现诸多解读。

如前文所述,金圣叹认为杜甫身上有着儒家传统的温柔敦厚,不因违离“画省香炉”而加怨于朝廷,叶嘉莹先生也认为这一言论颇有见地。但这里是把“伏枕”作为多病来理解的,金圣叹在前面又说“违伏枕”即为“不欲睡也”,此说似乎导致这三字与“画省香炉”割裂开来,有些说不通,但若把“违”解释为违离,那么因“违画省香炉”而导致诗人登高怀京不欲入睡,即可解此句诗,“画省香炉违伏枕”亦可解作“(因)违画省香炉(而)伏枕”或“(因)伏枕(而)违画省香炉”。被放置在句首的“画省香炉”象征着诗人念念不忘的“致君尧舜”的左拾遗之职,象征着诗人所怀念又渴望回归的长安生活,因此诗人自叹因病而违离,或是因违离而难以入睡,也是合乎情理的解读。

(三)“病”与“无眠”的不可分割

《杜臆》有云:“《秋兴》八章,以第一首起兴,而后七首俱发中怀,或承上,或起下,或互相发,或遥相应,总是一篇文字,拆去一章不得,单选一章不得。”[19]研究《秋兴八首》,应把它看作是一个整体,不可拆分,理解其中的诗句不仅要放在整首诗中看,更要放置在整个连章组诗中去看。

《秋兴八首》的章法安排一向为人所赞美,尤其是其空间结构的安排。除了空间上的结构,叶嘉莹先生还指出:“八首诗中都有作者一个感发的线索贯穿其中,而如果仅就前三首而言,则还有一个时间进行的线索。”[20]《秋兴八首》第一首以“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的暮色时分作结;第二首开篇的“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正是从日暮开始,而到了尾联“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本来映照在石上藤萝处的月光,此时已经照向了沙洲前的一片芦荻花上,从时间上便暗示了诗人痴痴遥望了一夜不曾有睡眠;第三首便是从清晨时分的江楼之上写起,前三首的整体时间变化便能看作是一个完整的结构。

故而我们再结合前文所提到的仇兆鳌《杜诗详注》中的那段话来解读此诗。诗人开篇即点明自己的故国之思,遥望京华,京华却不可见,杜甫在成都时曾入严武幕府为工部检校员外郎,严武是朝廷派出的地方军政长官,可称“奉使”,节度使任满后要按期还朝,就像“八月槎”的来去不失期。严武早晚要回到长安,诗人作为严武幕僚,本以为能随严武回京一同回到长安,但这一希望却因为严武之死而落空,便只能久久羁留夔府。不论是因为疾病还是严武之死,回京的希望就此落空,只能悲伤又惆怅地听着猿猱的啼叫声,感叹从前听闻猿啼会使人心中悲伤,如今亲身经历终于明白,着实令人潸然泪下,随着太阳逐渐落山,山楼粉堞里隐隐传出悲笳的声音,更令诗人惆怅。

夔府是一座孤城,满腔悲慨的诗人只能徒劳地在这座孤城,从白天望到日暮,从日暮望到夜深,正如《唱经堂杜诗解》中所说:“当此之事,岂复放脚熟眠之时耶。”[9]506不论是从诗中的时间暗示,还是诗人的情感上来说,夜不能寐是极其自然的事情。易闻晓在《中国古代诗法纲要》一书中对诗歌的多重意蕴就有过探讨,他说“诗主一意是矣,但亦非执定一‘意’为然”,又说道:“其句意之多重,乃一意之细分,而一意之所成,又重意之所合。”[21]诗人自叹因卧病而远离长安,因思念而登高眺望心中的故园又难以入眠。仇兆鳌所言正是这样一种不可分割的双重含义,而并非前后自相矛盾之说。

(四)“画省香炉违伏枕”情感的复杂性

句法上的创新是诗人有意为之,但诗中的感情却是诗人无意间的自然流露。叶嘉莹先生曾对杜诗注本中众说纷纭的观点提出过“含混说”这一理论,在《秋兴八首》第三首中,对于“五陵衣马自轻肥”一句中的“自”字,各家也有不同见解,有把“自轻肥”解释为“自己轻肥”者,也有释为“自炫轻肥”者,各种说法多达十余种,叶嘉莹先生则认为:“比执一说,反嫌拘狭,此正杜诗情意厚至,感发深远之处,非故为含混其说也。”[22]而“画省香炉违伏枕”一句,亦属于诗人深情厚意的自然感发。

《秋兴八首》写作的时间,已经是大历元年,安史之乱不仅给诗人热爱的王朝带来了动荡不安,也使得诗人身心俱疲,这一时期的杜甫孤身一人在夔州这座孤城,穷困潦倒,多病缠身,也已经看尽世间盛衰。在《秋兴八首》中,诗人所表现的已经不再是“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真诚直率,也不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直白抨击,而是一种凝练且厚重的情感。

《秋兴八首》其二整首诗都笼罩在一种哀凄的气氛中,“虚随”“违”“伏枕”“悲笳”等都是富有悲情色彩的字眼,诗人在失眠中所听所见通通染上了哀情。李唐王朝“当时内忧外患,蜀中军阀混战,而吐蕃与回纥亦相继入侵”[23]。在“画省香炉违伏枕”这句诗中,诗人自怜老年多病,孤苦伶仃,即便知道他所热爱的王朝已经逐步显出颓势,诗人也无力对政局作出任何改变,因为随着严武的逝世,自己回到京华的希望越发渺茫。这对一个具有强烈忧患意识的人来说是十分残忍的,杜甫在同一年写下的《宿江边阁》[10]579中的“不眠忧战伐,无力振乾坤”,就显示了杜甫因忧心时局抑郁悲愤、彻夜无眠,写作《秋兴八首》时,这份忧郁更为深重。诗人的内心在对“画省香炉”的向往和对自身境况的痛苦中反复撕扯,正如前文叶嘉莹先生所说的那样,这正是杜诗情感的复杂与深远之处,诗人把心中种种愁苦伤怀都凝结在了这短短的诗句之中。

“伏枕”兼具卧病与无眠两种意蕴,与整首诗连贯一致,上接“奉使虚随八月槎”的希望落空,下启“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的时间流逝,并且使《秋兴八首》的诗意变得更为丰富。不论是因为文法因果的颠倒导致诗句的多义性,还是真挚情感的自然流露带来的争议,都体现了这一系列组诗中情感与意象的多重复杂性。杜诗于此表现出了有限的文本容量以外的深度和广度,因而在理解时不应拘泥于单一的层面,而应将之放置于整首诗乃至整个连章组诗中去细细咀嚼,感受诗人所思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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