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扭曲的自由主义
——当代美国自由派的产生及困境
2021-12-03黄正阳
黄正阳
(中共四川省委党校 科社教研部,四川 成都 610000)
2020年美国大选,民主党候选人乔·拜登(Joe Biden)最终成功当选美国总统。以新任总统拜登为首的民主党及其支持者们即是今天活跃于世界范围的“自由派”。在可以预期的未来里,他们势必会将自己在种族、性别、环保、福利等议题上的政策推向一个新的高度。然而,值得怀疑的是,自由派的一系列做法究竟是否真的维护了自由。事实上,我们甚至可以说,自由派的所作所为正在侵蚀自由。当今自由派的基本主张与诉求,同自由主义的原本涵义已经相去甚远。传统的秉持中道的自由主义者,在今天的美国语境里,已然成为激进的政治左派。
一、自由派的基本立场
要了解指导当代自由主义左翼行动的“自由主义”,有必要先比较这样的自由主义与古典自由主义在哪些方面有区别。
首先,在人性论上,自由派主张存在一种普遍的人性观,他们认为“人有一种本性,是可以检查的,就像其他生命的组织和形式一样,能够被观察、分析和检验。”[1]37不仅如此,这种普遍的人性建立在性善论的基础上,即认为神存在于人的内心中,人的本性中存有神性的道德和良心。这一性善论的观点在18世纪的启蒙思想家卢梭的《爱弥儿》中有着经典的诠释。在这部作品中,卢梭用“萨瓦牧师的信仰告白”这则故事论证了宗教的产生是出于人们内心的好奇和美好希望,人们信仰宗教只是因为唤起了自己内心美好的爱与良心。在此基础上,启蒙思想家们一致认为,重要的事就在于发现这一本来存在于人们心中普遍的、永恒的理性,从而就能够认识到所有人类共同的、终极的目标。换句话说,每个人只要能够发现并运用理性,用它来指导个人乃至社会的运转,最终就能实现社会和人自身的完善,建立人世的乌托邦。
与此相反,古典自由主义则完全建立在性恶论的基础上。在西方基督教文明中,性恶论最初体现在“原罪说”中。与启蒙思想家主张的人的内在神性不同,正统基督教学说认为人的原罪使得人绝无可能仅凭自己的善行和事功就能得救,正是由于基督“道成肉身”才为世人洗涤了罪过。而在17世纪自由主义诞生的前夕,为了平息欧洲大陆上暗无天日的宗教纷争,必须要将“上帝”从形而上学的层面否定。英国哲学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从而发展出了一套机械唯物主义的思想,认为人只是纯粹运动的物体,是由欲望和利益驱动的物质。此外古典经济学也同样认为,人是趋利避害的“经济人”。从古典自由主义的视角来看,人是依赖于传统、经验和环境的动物,即便具有理性,其程度也是有限的,人不可能凭借有限的理性“自我救赎”。
其次,自由派的自由主义崇尚“积极自由”。积极的自由(liberty)回答“什么东西或什么人,是决定某人做这个、成为这样而不是做那个、成为那样的那种控制或干涉的根源。”[2]189积极自由强调的是人的主观能动性,是基于个体的主观意志所做的决定,是一种“想做……想成为……的自由”,它凸显出自由是一种“能力(capability)”。而古典自由主义则崇尚“消极自由”。消极的自由(freedom)回答“主体(一个人或人的群体)被允许或必须被允许不受别人干涉地做他有能力做的事、成为他愿意成为的人的那个领域是什么。”[2]189消极自由强调个体不受外部力量的干预,是一种“免于……的自由”,它凸显出自由作为“权利(right)”的属性。以赛亚·伯林(Isaiah Berlin)在《自由论》中认为,当积极自由被滥用、被扭曲后,极易成为极权主义的帮凶,因而需要重申消极自由的重要性。具体而言,积极自由是怎样演变为了一种危险的自由观,在后文中将会阐述。
在其人性论和自由观的基础上,自由派得出了区别于古典自由主义的国家理论。古典自由主义持机械论的国家观,认为政府的功能仅仅在于维护个人的权利,而不是为了达到任何神圣目的的工具,政府是守夜人和护卫者。洛克(John Locke)在《政府论》下篇中详细地阐述了这一有限政府理论,即在君主立宪制的前提下,国家实行权力分立,政府权力受到限制,其目的是要维护公众的权利。然而如果说国家仅仅是工具,为什么不可以利用这个工具来促进社会的公平与正义,哪怕只是牺牲一小部分人的自由?古典自由主义提倡的中立国家,反而促使了一种“全能国家”的产生,自由派正是这种全能国家学说的支持者。他们主张应当扩大政府干预,建立福利国家。国家有责任和道义促进社会公正,从而构建和实现美好和谐的社会。
综合以上,通过对比两种自由主义,自由派秉持的自由主义的基本立场就很好辨析了:第一,在对人的看法上,认为人性善,认为人的理性可以完全指导实践;第二,既然人有理性,就应该运用理性打破外界枷锁,做自己的主人,因而主张“积极自由”;第三,理性可以指导国家政策,因而强调政府干预和全能国家。当古典自由主义的内涵发生如此巨大的改变后,自由主义实际上距离最激进的现代左翼思想只有一步之遥。
二、自由概念的演化与自由派的产生
同样都以自由主义作为自己的标签,何以现代自由派与古典自由主义有如此大的差别?古典自由主义在历史中遭遇了怎样的发展和扭曲,才演变出了自由主义今天的模样呢?
(一)17—19世纪:“自由”的变质
17世纪,英国资产阶级的逐渐壮大要求获得一个更加稳定、安全的政治环境以便利其资本积累,因而必须限制传统的两座大山即教权与王权的势力。在思想和宗教方面,由于一场来自中世纪晚期的虚无主义危机,宗教论争到16世纪发展至顶峰,并扩展成为蔓延全欧的血腥冲突。针对此,英国思想家笛卡尔、霍布斯在形而上学层面发展出了一条将人和自然视为机械运动的唯物主义道路,以期将人们对神学的热情转移到自然科学,并凭借对自然科学的努力为“一种必然为真的,或至少是有效的真理找到一种基础,而这种真理将为人类空前的繁荣提供基础。”[3]336霍布斯的学说被认为是自由主义的开端。在他最负盛名的著作《利维坦》中,国家扮演“会死的上帝”。之所以说“会死”,是因为国家毕竟是由地上的凡人所构建的,因此难以免于衰败和覆灭。之所以说它是“上帝”,是因为国家必须掌握绝对的权力,国家的统治合法性直接来源于上帝,主权者的统治和指示必须被所有人服从,唯有如此才能结束自然状态下个体暴死的命运。然而,即使服从这样一个绝对专制的主权者是每个人的义务,霍布斯仍然认为个体享有内心的信仰自由。“由于思想是自由的,一个人在内心中始终有自由根据他自己对号称为奇迹的行为……来决定相信与否……涉及这种信仰时,个人的理性就要服从公众,也就是服从上帝的代理人。”[4]355由此,私人领域与公共领域,思想自由与外在服从就被区分开来。后来的洛克与斯宾诺莎正是在此基础上,强调私人领域的自由不被干涉优先于服从权威,使得自由主义最初的消极自由观正式形成。
在政治和经济的层面,英国率先完成了资产阶级革命,建立了代议制的君主立宪国家,它以保护人们的生命、自由、财产权为目标,是扮演“守夜人”的有限政府。需要注意的是,在这段时期,并没有人称自己是自由主义者,英国,以及18世纪的美国,有的只是一种基于自然权利的“消极自由”观念。促使美国独立的动力,与后来法国革命要求的砸碎一切旧制度是不一样的,美国脱离英帝国更多的是不得已之举,为的是摆脱乔治三世自1763年之后对北美殖民地施加的一系列苛刻限制。美国立国后的宪政体制也不在于实现某种崇高的普世价值,而是力求制衡各方,限制权力。然而,当自由的观念于18世纪传播到基督教传统和封建等级制更强大的欧洲大陆,自由受到了别样的解读。
在法国,以卢梭为代表的浪漫主义运动展开了对古典自由主义的反对,他们反对英国式自由主义的机械唯物观,认为人和自然并非是没有自由意志的受外界刺激反应的物质。相反,人的内心存有共同的对真善美的向往和普遍的理性,人可以凭借认识自己的理性来掌控自己,用内心高贵的理性克服低劣的、本能的欲望。同时代的启蒙思想家,只关注作为“单数大写的人(man)”,而忽略“复数多样的人(men)”,他们认为,既然人性是唯一的,那么人类就应当运用共同的理性,改善人类的境遇,使人类历史朝向必然的进步发展。
卢梭赞美“高贵的野蛮人”,他认为,那些尚未受到文明社会污染的质朴的“自然人”最能够认识到理性,也最能够体会真正的自由。何谓真正的自由?卢梭认为,真正的自由就是真正的自我统治虚假的自我,真正的自我正是认识到理性的高级自我,而虚假的自我是欲望的、低级的。只有内在的理性能帮助人认识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而由于“自然是一种和谐状态,那么,让一个有理性的人得到满足的任何事物,都与一切能够满足其他有理性的人的事物相一致。”[5]37在这里,卢梭指出了所有人,因为他们具有的共同理性,必然会追求同一个目标,由单个的个体向往的目标汇集起来就成为了所有人共同的意志,那就是“公意”。
卢梭的公意理论大大扭曲了自由的本意。卢梭认为,既然服从自我的理性就是真正的自由,而集体是由理性的人汇聚起来的,那么服从集体就等于服从我自己,个人在集体,也就是国家中,实现了最大的自由。如果有人不服从国家和集体的意志,就是不服从他真正的自我,这个时候,国家和集体有权强迫他服从,而这是为了帮助这个可怜的人获取真正的自由。当“积极自由”从个体的层面被上升到集体的层面,结果就是极权主义,是对自由的原初含义的最大背叛。卢梭的观点披着理性主义的外衣,其本质却是反理性的,“卢梭为知识分子发放了许可证,使他们得以抛弃文化限制,为争取不受限制——自由之成为可能,正是因为这些限制——的自由找到了理由,并且能够把这种对自由基础的攻击称为‘解放’。”[6]
法国革命的影响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此后的思想家很难不受到启蒙思想的影响,尤其是19世纪的德国思想家。德国人对自由的态度,按伯林的话来说,是“向内在城堡的撤退”。[5]52在原本的消极自由含义上,自由是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关系,是个体摆脱他者的限制;而今自由的内涵更多地变成了个体内部的两个自我之间的关系。康德有言,“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7]22康德的哲学思想将自由视为人的内在价值,从此自由意味着自律,意味着服从自我内在的道德判断。
黑格尔批判发展了康德的理论。在黑格尔的国家学说中,个人的意志在国家中得到了真正的显现,国家是“客观的意志”,它摆脱了一切自私与自我中心的意志。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的国家学说与卢梭的公意理论有着相同的内核,即认为真正的自我存在于集体,真正的自由也只有在集体中实现。黑格尔认为,历史指向一个终极目的,而历史通过“理性的狡计”来完成它的计划。理性的狡计隐藏在人们的行动背后,人们自以为凭借着自己的意志和选择,在激情和利益的驱使下,偶然地创造了历史,殊不知是躲在背后的历史早已规定了他们必然选择这么做。个人只是历史的工具,历史的普遍目的推动着人们达致目的,尽管人们的行为一开始是无意识的,但是人们通过看似偶然的活动却完成了历史安排的必然结果。[8]70
就这样,到19世纪中期,自由这一概念在欧陆渐渐披上了建构理性主义和一元论的色彩,自由相比其原本的含义来说变质了。这导致的后果是此后的各种类型的极权主义得以运用这种扭曲的自由概念,打着自由的旗号反对自由,譬如德国法西斯主义与苏联式共产主义,它们的内核中都有着同样的理路,即相信凭借人的理性和国家的完全干预,能够为人类开辟某种光明未来。
(二) 20世纪:现代自由的左转
自19世纪末起,要求扩大政府干预的积极国家思潮在西欧及美国普遍流行起来。英国思想家约翰·密尔(John Mill)在《自由论》中,协调了政府干预和个人自由,并认为一定限度的干预是有利于维护自由的。另一位英国思想家霍布豪斯则观点鲜明地提出,“要维持个人自由和平等,就必须扩大社会控制的范围。”[9]49彼时,出现了明确称为“自由主义者”(liberals)的群体,他们主要强调自由的积极涵义,即认为自由属于一种“能力”。他们关注社会的底层和弱势群体,指出如果一个人不具备经济上的条件,就很难说处于自由的状态。
主张扩大干预的现代自由主义政策在20世纪初的美国得到实施,并延续到了20世纪中叶。从西奥多·罗斯福的“进步主义”政策到大萧条后富兰克林·罗斯福的凯恩斯主义新政,再到二战后肯尼迪、约翰逊等人大力建设的福利国家,政府对经济和社会的控制呈不断增长的趋势。相较于其他激进意识形态,现代自由主义持有的改良主义精神,使得当时的欧美国家能够在二战的打击后迅速重振经济,以费边式思维渐进改革社会中的弊病和不公。它“虽然在人类世界里谋求自然的和谐,但他们指望世界逐步改善,而不是遽尔完美。”[10]456总的来说,现代自由主义促进了战后美国的自由和民主,也正是在如此自由开放的时代背景下,以追求社会公正、个性解放为主题的新社会运动逐渐盛行起来。
得益于长期稳定的经济发展,以及社会福利保障制度的完善,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起,西方发达工业社会进入了“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时代。[11]传统的关于经济、公共秩序等宏大议题不再是人们在公共生活里关注的中心,取而代之的是有关个体独特性和价值的诉求。有激进者认为,资本主义制度本身不仅制造了贫富差距,使得经济上的不平等阻碍了个人的自由,资本主义及其带来的一整套生活模式更是危害人类本性和自由的天敌。在法兰克福学派代表人物马尔库塞看来,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是一种新的极权模式,它使得每个人逐渐沦为“单向度的人”,“在这一模式中,凡是其内容超越了已确立的话语和行为领域的观念、愿望和目标,不是受到排斥就是沦入已确立的话语和行为领域。”[12]14
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新社会运动反对主流权威和文化,涵盖了黑人平权、女权主义、同性恋解放、环境保护、反战等广泛的议题。其中的种族、性别、性取向三者被作为当代身份政治的核心议题提出。这一系列的左翼社会运动彻底改变了美国民主政治的核心议题和话语体系,传统的以经济、分配、阶级为主要中心的政治论争开始转向以身份和承认为中心。正如霍耐特(Axel Honneth)所说,在当今社会,“不是消除不平等,而是避免羞辱或蔑视代表着规范目标;不是分配平等或物品平等,而是尊严或尊敬构成了核心范畴。”[13]自此开始,身份政治成为自由主义左翼的主要话语结构,以至于在当代美国的语境下,自由主义逐渐等同于高举身份政治大旗的自由主义左翼,他们正是今天的自由派。
三、自由派引发的问题和困境
毋庸置疑,自由派在20世纪末的一系列活动,为整个社会带来了平等和民主的进步氛围,使得国家变得更为开放多元。同时,以黑人和妇女为主的社会弱势群体的权益得到良好的伸张和维护,其成就和意义是值得肯定的。但是,自由派的活动和主张带来了更多难以解决的弊端,在施行数十年激进措施的今天,自由派自身也陷入严重困境,这些后果深深危及当代西方政治。
(一)身份政治破坏社会团结,瓦解共同体意识
身份政治是自由派及美国民主党的核心议题,它主要指包括少数族裔、妇女、LGBT(1)LGBT指性少数群体,即在性倾向、性别认同、性身份或性行为等方面不同于社会大多数的群体。等被社会结构性边缘化的群体,以共同的身份认同为基础,争取平等权利的活动。但是自由派在利用身份作为政治焦点的同时,身份政治也走向了歧途。
首先,身份政治过于追求差异性和特殊性。身份政治颠覆了国家内部的传统的公民身份认同以及集体认同,过于强调个体的特殊价值,进而延伸为具有某些相似身份特征的特殊群体。其结果便是过分关注自我和差异,却丧失了对社会和共同性的关怀,直接将维系国家存在的公民认同瓦解为一个个特殊群体的个别认同,破坏了社会凝聚力和稳定。这使得美国在当代应对国际政治和经济竞争上越发力不从心。
另一方面,身份政治提倡的多元文化主义,还直接导致了社会主流群体遭受“反向歧视”,促使右翼群体激烈反抗,加剧了政治分裂。随着身份政治的愈演愈烈,美国内陆地区的广大传统中下层白人群体社会地位一落千丈。他们因为自己的肤色、价值观、宗教信仰属于美国传统主流,却被自由派媒体和大众舆论定性为持反动文化的群体,曾经塑造美国的中坚力量如今却被主流舆论视以不符合进步原则视为“非主流”。此外,在教育和就业方面,中下层白人也被排挤,各色平权政策为少数族裔提供了便利,而中下层白人为了获得同样的教育或就业机会则需付出更多努力。由于全球化的扩大和美国传统制造业的衰落,中下层白人群体在经济上本已日益艰难,而这一系列政策更使得他们的生活雪上加霜。这直接激起了右翼保守势力的强烈不满,传统中下层白人也加入到“反向身份政治”的大军中,引发不少激进保守主义运动。[14]自由派的平权政策其初衷是促进自由与平等,但结果却是造成了新的不平等,同时也危害了自由。身份政治正在严重分裂着美国社会,使现代政治丧失自由和妥协的精神,转变为一场左右两派的“零和博弈”。
(二)“政治正确”的新极权
自由派以身份政治为指导,在社会中制造了一种高压的“政治正确”。“政治正确”实际上是一种意识形态,它以自由主义左翼所宣扬的进步、自由平等、身份政治作为其内容,认定自己的主张是符合历史潮流的绝对正确的。而那些经过其审查后,不符合“政治正确”的个人、集体、行为、价值观,则被打上反动、倒退的标签,受到社会舆论的大肆声讨和谴责。在这样的舆论和道德高压下,“政治正确”将社会中的所有现象划分成了非黑即白的两面,严重破坏了民主体制和言论自由。甚至可以说,这样的“政治正确”无异于极权政治。
在“政治正确”的统领下,许多原本中性、正常的行为或表达变成了冒犯和禁忌。在当今美国大学校园内,理性辩论被禁忌和责难取代,在学者马克·里拉(Mark Lilla)看来,“校园似乎陷入古代宗教世界而不能自拔。只有那些拥有得到认可的身份地位的人如萨满教徒才被允许在某些事情上发言。某些族群被给予暂时性的图腾式重要性,适当地指定替罪羊,净化仪式在校园内盛行。一些主张要么纯洁要么不纯洁,要么正确要么错误。”[15]在网络世界,推特、脸书等媒体巨头甚至可以通过审查,根据是否符合自由派价值观,对用户的账号施行禁言。这是对自由的原本涵义,即消极意义上的自由的否定与破坏,很难使人不回想起中世纪天主教的“宗教审查”,或是20世纪初的极权政治。而美国近年来还掀起了重写历史的风潮,譬如将美国国父重新定性为奴隶主并加以批判。民主政治的未来令人忧虑。
(三)政治主张脱离实际,沦为“表演政治”
自由派的政治主张促使今天的美国公民关注的不再是个体与社会的互动,而是将关注的焦点完全退回到自我的身上。自从民主党将身份政治作为其主要政治议题后,就很少能够再制定出维护社会整体利益的政策了,因为在其政治话语体系中,公民身份已经失去了主体地位,取代公民作为主体的是黑人、拉丁裔、女性、同性恋者等等特殊身份群体。
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认为,当今的自由主义左翼已经完全失去了传统左派的改良主义、实用主义精神。威尔逊、罗斯福时期的美国传统左派,重视劳工阶层的生活改善,通过渐进改革实现社会制度的完善,而当代新左派却致力于在文化上占据道德至高点实施批判,“对国家问题从行动主义撤退到了只搞理论的旁观立场”[16]69根据罗蒂的说法,当代自由派已然脱离了现实政治,以奉行“政治正确”代替了现实政治实践。他批评当代自由派“重资本主义制度的总体批判而轻社会改良的具体探讨;重德、法理论而轻美国本土思想资源;重伸张弱势社会群体的权益和身份认同而轻整合新的社会共识;重结构性的智性分析而轻社会大众对理想主义的感情需要。”[16]125
罗蒂的批评可以说是切中要害。当今的美国政治,特别是民主党代表的左派,越来越成为高喊口号的“表演政治”,越来越沦为左派社会精英展现其道德和智力优越性的工具。
四、反思
回顾自由主义在历史中的演变,今天自由派的政治主张,实际上是启蒙时代精神的激进延续,即一元论的历史进步观和建构理性主义。它们共同成为了指导自由主义左翼意识形态的思想内核。具有讽刺意味的是,17世纪古典自由主义的初次诞生本是为了结束宗教争端制造的混乱和破坏,而21世纪的自由主义却以另一种形式复兴了宗教争端,只不过这次,代替宗教成为主角的是现代意识形态。
根据美籍德裔思想家埃里克·沃格林(Eric Voegelin)的分析,这一切源于人们面对虚无主义的无力。[17]114-139由于17世纪的一系列世俗化努力,基督教逐渐与政治秩序相分离,不再具有统领公共生活的能力。基督教从此转入了私人的生活领域,成为纯粹个人的信仰,用韦伯的话来说,就是世界被“祛魅”了。后果便是,基督教显露出其不确定性的本质,上帝及其恩典退入了隐匿和不可知的状态,有关得救和意义的问题也完全无法确定,唯一能够继续支撑基督徒的只剩对上帝的信仰。美国早期清教徒为了证明自己是上帝将会拯救的“选民”,依然恪守教义美德,并投身到创造世俗财富的奋斗中。这种“新教伦理”帮助人们对抗了虚无主义,并且促使了新教国家经济的繁荣。
但现实是,更多的人无法忍受意义的缺失,无法忍受虚无主义,他们迫切需要一套整全的理论赋予他们意义。现代意识形态就是这样一种整全的“救赎理论”,沃格林认为它是“灵知主义”的现代形式。“灵知主义”是基督教传统中的一种激进宗派,它激烈否定现存社会秩序,要求信徒发现自我内在的神性,从而在人间建立“上帝之城”。(2)关于灵知主义,参见约纳斯《诺斯替宗教》.(张新樟,译.上海三联书店,2006。)现代意识形态追求激进的革命,它声称历史有一个终极的目的,并且历史不断进步,人必须运用理性来加速这个目的的实现。“灵知主义……赋予人以及他在世间范围的行动以末世论的圆满的意义,克服了信仰的不确定性……精神力量,如今可以被转向更有吸引力、更实际而且最重要的是更容易的地上天堂的创建中……赋予世间活动以救赎意义,已使西方崛起,成为现代文明的启示录。”[17]137-138
但是,对世界的激进革命带来进步的同时,也带来了人类道德和精神的败坏。人们从虚无主义中解脱出来,转而将全部意义寄托于意识形态上,并认定它的绝对真理性,意识形态于是成为新的“上帝”,而由灵知主义者建立的国家就是现代极权国家。这不由得令人想到20世纪人类的政治实践。
把眼光放回到当代自由派,我们可以看到它的“灵知主义”性质。自由派预先设定了一种一元的政治经济秩序,它要么是“华盛顿共识”式的自由市场加代议制民主,要么是更为激进的无政府主义构想。然后,自由派通过一系列政策加速这种新秩序的到来。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依靠政府指定自己的意识形态是绝对的普世真理,并许诺将会带领人民进步。其最终结果是造成大众对意识形态的依赖,直到变成意识形态的狂热奴隶,接着对异见者党同伐异。
现在,我们应该回忆起现代政府在17世纪成立的初衷,它的目的是维护公民的个人权利以及保障社会的安全与秩序。它不是实现某种“救赎性”意义的工具,它在诞生之初一开始就是为了消除对意义的争论。政治的运行也应该遵循客观实际,当代政治亟需恢复审慎、经验和实用的传统,唯有从现实和实际出发,才能真正改良社会。我国作为后发现代化国家,尚且还未面临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正在发生的激进社会运动,但是在全球化进程日益深化的今天,我国难保不会受到激进的社会政治思潮以及极端个人主义观念的冲击。所谓“要民主,不要民主化”,任何政治理念如果以运动化的方式推进,最终势必将陷入教条主义,导致社会的撕裂。因此,在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道路上,一方面在深化改革的过程中要促进公民社会组织的培育,保障公民的自由与合法权益,另一方面还要注重加强治理能力建设,从实际出发,把握好改革的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