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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江语言路 浓浓古道情
——中国民族语言学家孙宏开先生之茶马古道语言文化专访

2021-12-03龙国贻孙宏开

百色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茶马古道民族

龙国贻(问),孙宏开(答)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81)

龙国贻:孙先生,您好!众所周知,茶马古道是我国历史上内地和边疆地区进行茶马贸易所形成的古代交通路线,历经汉、晋、隋、唐、宋、元、明、清,不仅是中国西南经济文化交流的走廊,而且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著名的西部国际贸易古通道。您花费了很多时间精力,研究茶马古道的语言和文化,成绩斐然。现在很多学者对这些语言和文化都很感兴趣,尤其北京大学的陈保亚先生更是给这条古道直接命名为“茶马古道”,做了很多深入研究。

孙宏开:不仅陈保亚,还有孔江平等几个人,他们在茶马古道做了好长时间的调研,不仅做藏羌彝族走廊研究,还从云南出发、经成都、最后到西藏,实地走过这条线路,这也是茶马古道中间的一段。我过去所说的茶马古道主要还是指费孝通先生所说的民族走廊。有位领导把费孝通所提的藏彝走廊改成藏羌彝走廊,因为藏羌彝走廊中间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羌语支的问题。我在其中发现了几种新的语言,除了原来的羌语、嘉绒语和普米语之外,又发现9种语言,并将西夏语文献语言也纳入其中。因为西夏实际上是党项羌在唐宋期间从这一带往宁夏、内蒙古额济纳旗迁徙的一个古老民族,后来在银川成立了西夏王国,建国190多年。西夏王国在宋朝时期非常重要,在中国历史上也是一个重要阶段。实际上党项就是羌语支的一个部落。当时李绍明的文章[1]之中就谈到这一带的部落有二三十个,现在留下来的语言有12种,这些人都归入了藏族。

1978年以后,国家又展开了一次民族识别的大调查,期间一共发了4个文件,前面3个文件要求进一步做好民族识别工作。当时要求识别一批民族,但后来除了基诺族以外,没有公布确定新的民族。费孝通1978年在全国政协会议上的发言叫作《关于我国的民族识别问题》①费孝通1978年9月1日在全国政协民族组会议上发言,题为《关于我国的民族识别问题》,后刊登于《中国社会科学》1980年第1期。,文章第四部分讲到,从甘肃的白马经过康定往南一直到西藏的察隅、包括门巴、珞巴和僜人,当时要识别一大批民族的。黄光学和施联朱出版过一本关于我国的民族识别问题的书,讲了56个民族的来源。

龙国贻:您说的是《中国的民族识别》吗?这本书2005年由民族出版社出版。

孙宏开:对,这本书有一个附录,就是国家民委负责人答记者问。

龙国贻:费孝通先生讲话稿的背景,您可以谈谈吗?尤其是第四部分。您曾经提过,费先生文章前三个部分主要介绍20世纪50年代以来民族识别的遗留问题,核心思想都在第四部分。

孙宏开:当时国际上兴起民族解放运动,成立了很多国家。那时中央主管民族工作的统战部副部长江平有一个讲话,谈到亚非拉的民族要解放,我们国内也有很多民族要识别。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编纂5种丛书和大百科全书。这是费先生当时讲话的大背景,在第四部分他就讲到,从甘肃经过四川,以康定为中心,一直到藏南地区,包括察隅和僜人,有一大批民族要识别,很多连名字都确定了。我们这一代学者1976—1982年调查了好多新的语言,当时费先生认为有独立语言的应该都是独立民族。中印自卫反击战以后,周恩来总理宣布识别了门巴和珞巴。“文革”期间我们民族所做了很多工作,组织了西藏社会历史考察队,我们的语言组就去了察隅、墨脱、山南等地进行调查。当时就是有一个民族识别工作的大背景。现在你们想了解哪方面?

龙国贻:我们想请您谈谈语言方面的问题。

孙宏开:语言方面就是我们这一代学者当时做了大量调查,你看看我的《八江流域的藏缅语》[2],这本书是当时我调查的一个记录,调查发现了很多羌语支语言,另外在西藏又发现了门巴、珞巴、僜巴讲的达让语、格曼语、义都语这些语言。藏南地区大概有十多个民族部落讲独立语言,如果把中印边界的问题解决了,这些民族部落怎么办,是否要进行民族识别?

龙国贻:在您看来,我们的民族识别,还有一些遗留问题需要妥善解决?

孙宏开:是的。黄光学和施联朱的那本书虽然得了好几个奖项,我印象中获得国家民委的奖、国家社科基金的奖,等等。这本书后续还是有些问题,关于民族识别的遗留问题就写了不少。

龙国贻:书中写到的有些工作后来没有动静了?

孙宏开:后来都没有做了。但是我们的语言识别工作一直在进行。我在香港发表了一篇文章,叫《国家、民族、族群、语言——读〈中国的“少数民族”知多少?中国的语言知多少?〉有感》[3],其中讲到四者的差别,“国家”这个概念很明确,现在联合国承认190多个国家。“民族”实际上是国家认定的一个族群单位,“族群”是自然形成的一个历史的共同体,“族群”只要不被国家承认,就不能成为一个“民族”,反之,国家承认的就是“民族”。我们国家一直就是这种情况,通过这种方式来区别“民族”和“族群”。“语言”也是自然形成的,反而跟“族群”差不多可以划等号。因为这涉及我国一个很重要的语文政策问题,所以我把这篇文章复印了好几份,交给中国社科院民族所的领导。具体到羌语支,还不仅仅是羌语支,比如到了澜沧江就有柔若语,到了怒江有怒苏语、阿侬语等等,再往西到了雅鲁藏布江边上语言就更多了。

龙国贻:您长期深入云贵川藏等地,在调查记录30多种汉藏语系语言的基础上,新发现了15种少数民族语言。能跟我们说说您在语言识别上的标准吗?

孙宏开:学术上的语言识别跟国家层面的民族识别不太一样,我们是根据语言事实来识别。一些族群所说的话,划归不到其他任何一个语言里去,那么就得承认它是一个独立的语言。比如僜人所说的话,如果非要强行划入藏语,那整个就乱套了。语言识别必须依据语言事实来判定,纯粹从语言学角度来探讨这个问题,秉持科学精神,探寻语言事实。我的判定标准还是比较严格的,判断一个新的语言还是非常谨慎的。比如,尔苏语我划分了3个方言。好些学者把这3个方言分作3个语言。尔苏语3个方言差别的确非常大,互相不能通话,但是我们不能把互相能不能通话作为区分语言和方言的标准。有的语言不同方言之间就是不能通话,比如:藏语的3个方言之间就不能通话,羌语的12个土语之间也不能通话。按照美国世界少数民族语文研究院的标准,不能通话的都算作是独立的语言,那怎么行呢?关于语言识别和民族识别的关系,我在《语言识别与民族》一文中谈到中国语言的复杂情况,还谈到语言识别的必要性,语言识别和民族识别的关系,以及语言识别的标准。[4]

龙国贻:是否能通话这样的划分语言标准实在太松,而且掺杂了很多主观因素,相互是否能通话、是否能听懂,这跟很多因素都有关系。您多次去怒江调查语言,能否跟我们谈谈有关情况?

孙宏开:我第一次去怒江调查是在1960年,最后一次去怒江是前几年的语保工程调查,算起来前前后后在怒江一共调查了十几次,那里所有的语言我都调查过,而且都是我识别出来的,这些独立的语言已经是学界共识。每次去怒江都是有任务的,有的是国家分配的任务,有的是所里交代的任务,有的是在配合别人的研究任务,还有的是国外的课题需要调查,就这样来来回回去了十几次。你刚刚也说了,我花费了很多时间精力,研究茶马古道的语言和文化。

茶马古道的语言和文化的确很值得研究。茶马古道最早是费孝通先生提出来的,大约是在1991年或者1992年,在民族文化宫开一个茶马古道会议,那次我也去了。后来陈保亚开始研究茶马古道,他过去插队落户到云南,后来考上云南大学,之后一路走到北京,所以他有情结,一直在认真研究茶马古道。有一条古道,是从昆明往西,通过宝山腾冲到缅甸,一直到印度。还有一条古道,云南的茶叶往西藏运的时候走的那条古道,过去条件更加艰苦一点。陈保亚、木霁弘、孔江平等人开着车沿着这条路调查了一遍,还有一次王士元也被请到四川的羌族地区做茶马古道的调查。他们有他们的研究视角,主要探讨茶马古道的历史过程,陈保亚最早发现并且提出“茶马古道”这个名字。

龙国贻:孙先生,您和陈保亚老师就茶马古道的问题有过深入的交流吗?

孙宏开:有一次我们一起在全国政协开会,他们想要沿着茶马古道做一些考察,当时王延中所长、陈保亚和我都在,还有历史所一个中青年专家。我发言之后,陈保亚就问我要手机号码,说以后找时间一起聊聊。当时我就讲茶马古道上的一些敏感问题,因为当时全国政协提出来,他们可能更多地关心一些敏感问题。记得当时谈到中印边界问题、民族识别和语言识别问题等,当时的会议是内部讨论,我就把我的研究成果都说出来,供全国政协参考。

有几篇文章建议你们去看看,比如《再论西南民族走廊地区的语言及其相关问题》[5]一文,起初刊登在四川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上,后来中国人民大学复印资料语言学科和民族学科两个学科从不同角度都转载了。我这篇文章就讲到费孝通关于民族识别问题,后来他的观念变化可能有一个历史过程,文章里有些问题我没有写得太直白,有些问题涉及那个历史时期个别机构和个人的不当做法,类似文章我写过几篇。

龙国贻:还有一个问题,复旦金力团队在《自然》杂志发表《语言谱系证据支持汉藏语系在新石器时代晚期起源于中国北方》之后在语言学界反响很大,您曾经跟我提过,这篇文章意义重大。关于汉藏分化的时间和历史背景,您早些年就一直在关注,并且形成了自己的观点,有些零碎的论述散落在早年的文章和著述中。您能具体谈谈吗?

孙宏开:是的。我一直想弄清楚,汉和藏缅分化的时间和历史背景,这个问题我还没有专门发文章讨论,但是观点很早就已经形成了。最早羌和汉还没有分化开来,《史记·本纪》中记载“禹兴于西羌”①“禹兴西羌”是目前学术界呼声最高的观点。司马迁《史记·六国年表》“禹兴于西羌”是能追溯到的最早文献记载。南朝·宋裴《集解》引皇甫谧《帝王世纪》语:“孟子称禹生石纽,西夷人也,传曰‘禹生西羌’是也。”唐代学者张守节《正义》解释说:“禹生于茂州汶川县,本冉駹国,皆西羌。”。如果夏禹真是羌人,那就说明当时汉族可能是被羌人统治,在夏朝之前也许羌人很厉害,统治着中原。但是到商朝的时候,汉人就成了统治阶级。甲骨文中讲到羌人被俘虏以后当奴隶,甚至于陪葬,说明那时候的羌人已经是被统治阶级。再到周朝和秦朝,羌人的地位更进一步下降。秦朝把羌人往西赶到山里头去,那些羌人就四处逃窜,那时候汉族在中原就占有绝对统治地位了。

我一直在思考和考察这个过程,但是这个话一直没有直接说出来。我之所以要到甘肃多次参加马家窑文化考察,他们从马家窑文化往南迁徙,一直到四川、云南,甚至西藏,这些问题我一直在考察,但是现在身体条件不允许再深入研究下去。

龙国贻:这一段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一种猜想。汉人和苗瑶的关系,也值得研究。

孙宏开:你仔细看看翁独健的《中国民族关系史纲要》[6],这本书谈到这些问题。我有篇文章发表在《暨南大学学报》[7],就讲到苗瑶的祖先、侗台的祖先、汉人的祖先可能分化在六七千年以前。我写过一些这方面的文章,原本想把这类文章结集出版,从历史考古、甚至包括古代传说、再到语言学的研究,梳理整个汉藏内部的关系。但现在已经没有精力去做了。2019年王志安在北京搞彩陶展览,问我能不能去?我说我现在病了去不了了。

龙国贻:您这一病,很多研究搁置下来,实在太遗憾了。我印象中王志安是画家、书法家,还专门研究马家窑文化。我看过他写的《马家窑彩陶文化探源》和《马家窑彩陶纹饰破译》等著作。

孙宏开:他还主编了一个刊物《马家窑文化源流》,我曾经两次参加他们在嘉峪关组织的学术会议。甘肃的辛店文化彩陶、马家窑文化彩陶,创造者都是羌人。这部分羌人后来往南迁建立了秦朝,再往南迁就形成了现在说羌语支语言的许多部落,更进一步往南迁就形成了印度尼泊尔的藏缅语族语言的一些族群,我在《再论西南民族走廊地区的语言及其相关问题》一文中都有论述,那是一篇2万多字的长文。

我还写过一篇文章登在《西北民族研究》[8],讲丝绸之路上的语言接触和文化扩散。那还是在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一带一路”倡议之前。当时我就感觉到甘肃是一个节点,可能一部分羌人从甘肃往西翻山越岭到西藏定居,后来成为藏族。藏族的形成实际很晚,唐代才逐渐发展起来。四川西部的族群,比如党项之类都早于藏,松赞干布统一西藏的时候,这些族群已经在四川定居很久了,这些都有历史记载。李绍明的《唐代西山诸羌考略》就提到20多个羌的部落:东女、党项、嘉良三个不同历史时期的“羌”人等。但是这些部落跟现在羌语支多数都对不上,只有少数能对得上。所以我写了一篇文章《三个不同历史时期的“羌”人——基于语言学、历史学、考古学、人类学的视角》[9]发表在一个学报上。很多文章都是正好赶上人家约稿,我就给了对方。

龙国贻:好几年前,有一次到您家中拜访,您说过自己中年时期的工作状态,基于对汉藏语长期深入的调查研究,有太多的思想和内容要讨论,以至于您最多产的时候一两个星期就写出一篇大文章。正是因为您成果很多、约稿太多又年代久远,导致您很多重要文章很难找到。您的《六江流域的民族语言及其系属分类》[10]国内知道和参考的人不多,但是在国外影响很大,据说有日本学者坐飞机到中国来买刊发这篇文章的杂志,西田龙雄和马蒂索夫都曾经引用这篇文章。

孙宏开:小龙,我正好有一个重要的学术思想跟你讨论,本来是想专门写成一篇文章,现在身体情况不允许了。我从20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在西南地区从事藏缅语族语言调查的经历,使我形成了一个学术思想,是关于中国八江流域藏缅语的分布问题。这个学术思想集中体现在我的专著《八江流域的藏缅语》中,这本书被列入社科院的学部委员文集丛书,原本他们想要整理我的论文结集出版。你说的那篇国外学者专程来找的文章是我1983年发表的,文章很长,原文大概有二十六七万字,后来拓展整理成42万字的专著《八江流域的藏缅语》。1983年那篇文章的确很重要。实际上费孝通先生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创刊号的《关于我国的民族识别问题》,文中主体思想是根据我这篇长文章的学术思想来的。

龙国贻:这个事情大家都不知道,费孝通先生文中也没有提过,您能详细说说吗?

孙宏开:《再论西南民族走廊地区的语言及其相关问题》一文中,我也讲到跟费孝通先生的关系。我的民族识别工作和语言识别工作紧密结合,那段时间刚刚调查了白马语和羌语支语言,1976年到西藏去做门巴、珞巴、僜巴调查的时候,费孝通先生还没有恢复研究工作。“文革”时期,我经常去所里①“所里”的“所”指的是孙宏开和费孝通当时所在的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常常能见到费先生。那段时间我跟费孝通先生这些资深的民族学家的关系比较密切,他那时还是我们民族所的副所长。

1976年我正好去西藏调查察隅、门隅、珞隅、达旺的语言,发现了好多新的语言,后来1978年又受四川民族研究所和四川民委的邀请参加白马的民族识别工作,后又受邀参加西番的民族识别工作,并调查他们的语言。费先生经常来我这里了解这方面的消息,听说这些以后他非常高兴,后来他写了那篇发言稿,文中的第四部分那段话就谈到,以康定为中心,向北到甘肃的白马地区,向南到印度边境的察隅地区,有一条民族走廊。这条民族走廊他后来命名为藏彝走廊,也就是现在的藏羌彝走廊,实际上是藏缅语族,主要是羌语支语言分布的地区:西藏的全部、四川的西部、云南的西北部和甘肃的南部。这条走廊实际上就是藏缅语的分布。费先生在全国政协作报告的时候,有那篇文章的油印稿,他当即就送给我了。油印稿有一个脚注,说明这篇文章的材料来自于民族研究所和中央民族大学的一些年轻科研人员调查回来跟他讲的一些情况,后来文章正式在《中国社会科学》刊发的时候,这个注脚取消掉了,所以也就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油印稿我一直存在家里。

龙国贻:据我所知,您1956年就开始在这个地区进行调查,“文革”时期也基本没有间断,是否可以认为《八江流域的藏缅语》反映了您从20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后期调查的整个过程?这本书还被评为中国社科院老干局的优秀成果二等奖。

孙宏开:我原来写了“六江”流域的文章,后来改写为“八江”流域的文章,原来是想要把它们整理成文集的,后来各种原因就写成了这本专著。刚刚跟你说了,我有个重要的学术思想要讨论,也是一个基本的学说:整个藏缅语族语言是在4000多年前形成了以后向南迁徙的。

《再论西南民族走廊地区的语言及其相关问题》一文中,我把藏缅语族语言分为10个语支:藏语支、喜马拉雅语支、那嘎-波多语支、库基-钦语支、米佐语支、克伦语支、缅语支、彝语支、景颇语支、羌语支,其中5个语支分布在中国,5个语支分布在喜马拉雅南麓。大部分在印度和缅甸接壤的山区,尤其是缅甸,整个缅甸大部分是藏缅语族语言,尤以缅语支语言居多;一部分在喜马拉雅南麓雅鲁藏布江下游印度境内的恒河流域。整个藏缅语原来在中国,从古氐羌分化出去,它的迁徙路线有多条,整个藏羌彝走廊就是往缅甸、印度迁徙。在中国,有几十种藏缅语族语言,后来有人说印度有100多个藏缅语族语言,对于印度有100多个藏缅语族语言这个数据,我持保留态度,甚至还有美国学者提出印度有好几百个语言,实际没有那么多。这个迁徙是陆陆续续在进行,现在藏缅语的分布就是在八江流域,也就是整个横断山脉。横断山脉跟河流之间有许多纵横交错的马道,不同历史时期都有很多文献记载,过去的交通运输、商品交换、汉武帝开发西南等等,我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在看不同时期的相关文献,但很难将这个思想汇总成一个文件给你。

最近我看到一些文章提到甘肃南部也就是陇南地区到四川的通道,这个是北边的茶马古道。它实际是商品交换的一种道路,当然这种商品交换不仅限于茶和马,还有丝绸等其他一些商品,这种商品交换是历史上形成的。我发现:从甘肃南部的白马语(包括藏语),到四川羌族的语言,再往南羌语支的12种语言①羌语支语言全部分布在我国境内,包括12种现行语言和一种文献语言(西夏语),其中木雅语古称“弥药”语,尔龚语又叫道孚语、扎语又叫扎坝或扎巴语,贵琼语又叫鱼通语,尔苏语又叫栗苏语或多续语。羌语支本身可以分为北支和南支,前者受藏语支的影响大,后者受彝语支的影响大。有些学者认为嘉绒语应属藏语支,还有些学者认为西夏语应属彝语支。(包括羌语、普米语、木雅语、嘉绒语、尔龚语、扎语、却隅语、贵琼语、尔苏语、纳木依语、史兴语、拉乌戎语,分布在甘孜、阿坝、凉山和云南的丽江地区),然后一直到云南怒江的语言,这条线路就是一条民族走廊。

龙国贻:简言之,藏羌彝走廊实际就讲羌语支语言,然后从中国内地逐渐迁徙到喜马拉雅南麓的9个国家,即尼泊尔、不丹、印度、缅甸、泰国、孟加拉、老挝、越南和巴基斯坦。这些藏缅语族语言有哪些共性?

孙宏开:他们的共性主要体现在同源词和语法范畴上。藏缅语族语言有一批同源词,几乎都是核心词,数量不好说。马提索夫整理出来好几百个同源词,其中二三百同源词我可以确定,这些同源词语音上有对应关系,这是很重要的一点。藏缅语族语言还有一些共同的语法范畴。原始藏缅语有很多重要的语法现象,特别是形态变化,我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一系列的文章中都讨论过,比如《我国部分藏缅语中名词的人称领属范畴》[11]《我国藏缅语动词的人称范畴》[12]《藏缅语动词的互动范畴》[13]《论藏缅语中动词的命令式》[14]《论藏缅语语法结构类型的历史演变》[15]《论藏缅语动词的使动语法范畴》[16],汉语也有动词的使动范畴,王力先生的同源词族就提到这个问题。讨论藏缅语语法范畴的文章,那时候我陆续写了十几篇,还涉及量词问题、语法范畴的简化问题,等等。当年论证这些语法范畴,主要还是研究国内的藏缅语,后来才陆续搜集到国外的藏缅语材料。另外,藏缅语族语言的语音系统方面虽然差距较大,但它们音系格局的一致性和演变脉络也是非常清晰的。

龙国贻:孙先生,关于茶马古道这个概念,大家的看法也并不完全一样。您能简单说说吗?

孙宏开:最近有一篇文章提到茶马古道,仅仅是指到西藏的茶叶交换这条线路,这个观点跟陈保亚等先生的看法类似。所以,他们多次从云南沿着川藏走廊去考察,一路上也做了记录、拍了很多照片。在我看来,整个西南地区就是所谓的茶马古道。我刚刚为什么要说这条走廊呢?实际上就是整个藏缅语族语言从甘青向南迁徙到四川、云南,再由云南的西部腾冲那一带到西藏、到缅甸,再从缅甸的曼德勒到印度、到喜马拉雅山脉。当然,另外还有一些走廊可能是从新疆往南迁徙、从西藏往南迁徙,迁徙的路线就是八江流域,也就是横断山脉中间的那八条江。最东边是白龙江(嘉陵江上游),再往西就是岷江,再往西是大渡河,大渡河往西就到了金沙江的上游(我调查的像云南和四川的木里地区,一些藏缅语族语言就是羌语支语言都在这一段古道上),再往西就到了澜沧江,再往西就到了怒江,再往西就到了雅鲁藏布江。所谓的八江就是八条江,我那本《八江流域的藏缅语》实际就是调查八江流域语言的一个记录过程。岷江往东南能到古城文县,还有一条阴平古道,是三国时期的邓艾将军开辟的,从甘肃文县一直到四川平武县。①《三国志》记载:三国时,司马昭命钟会、邓艾领兵伐蜀。被蜀汉大将姜维堵在剑门关以北,久攻不下,邓艾则回军景谷道,到达阴平郡,走数百里险要小道,到达江油关,蜀汉守将马邈开关投降。邓艾军长驱南下,攻克绵竹,直抵成都。蜀后主刘禅投降,灭了蜀国。从此留下了阴平古道的历史遗迹。阴平古道起于阴平郡,即今甘肃陇南文县的鹄衣坝(文县老城所在地),途径文县县城,翻越青川县境的摩天岭,经唐家河、阴平山、马转关、靖军山,到达平武县的江油关(今南坝镇),全长265公里。

龙国贻:这个学术记录很重要,国内好像没有人具体做。

孙宏开:这样的学术记录都没有人去做。所里的创新工程课题研究茶马古道,由于各种条件限制,可能没有办法做大量实际的民族调查和语言调查。详细的调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从学术生涯开始,1956年做藏缅语族语言调查的时候算起,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最后田野调查基本上结束,之后也就很少再做具体语言的记录了,有的时候就是走马观花看一看。实际上我整个学术生涯的大部分时间就放在了藏缅语族语言的实地调查,最后整理成《八江流域的藏缅语》,它实际上是一个田野调查记录,几十年的记录形成的一本书。有些语言的概况在别的地方发表了,比如:独龙语简志,怒语简志,门巴、珞巴、僜巴的调查,这些我就没有收到这本书里去,如果都要收入的话,篇幅就更长了。

龙国贻:所以说,费孝通先生的藏彝走廊是从地域这个角度来看,您的八江流域是从河流这个角度来看,陈保亚先生的茶马古道是从交通这个角度来看。

孙宏开:对,就是这个意思,算是一个概括吧。其实也可以从山脉这个角度来看,那就是横断山脉。我说的八江流域,江的两边总是要有路,否则人们无法行走、无法通行,那八江是指大江,中间还有纵横交错的很多小的支流。我的文章中都有具体的描述,比如说,独龙江就是恩梅开江、迈立开江的一个支流,到下游就是怒江下游。印度的恒河流域分布着大量的藏缅语,实际上就是雅鲁藏布江的下游,所以《八江流域的藏缅语》就是讲藏缅语族语言的分布及其由北向南迁徙,一直到印度、孟加拉国。这个迁徙过程,绵延了几千年,一直到西夏还在北迁、蒙古还在南征,所以整个过程包括了人类迁徙、商品交换、甚至于发生战争等各种过程。

龙国贻:孙先生,以您目前的身体情况,您还坚持这么长时间讲述茶马古道的概念、语言识别和民族识别、汉藏分化的时间和历史背景、藏缅族群的分布形成和迁徙等等一系列重要问题,不仅学术价值和理论意义非凡,而且这样的治学精神也鼓舞鞭策着我们不负韶华、不懈奋斗,沿着先生们开拓的道路努力前行。八江流域的语言和文化让您倾注了几十年的心血,茶马古道不仅是经济文化交流的走廊,更是您的治学坦途。关于汉藏语尤其是藏缅语,我们还有太多的问题要向您请教,后续还要请您做一部基于语言学研究的口述史。非常感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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