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恣意释放——湖北土陶中有关生命主题的表现

吕枫韵，向 玉，贾晓岚

（华中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武汉，430079）

0 引言

我国著名艺术教育家、工艺美术史论家张道一教授曾说：“人类最初的造物活动是从实用开始的，在实用中逐渐发展了审美。”①的确，中国的民间美术是劳动人民为适应生活需要和精神需要而创造的艺术类型，是民众情感、梦想、需要、智慧、环境等综合作用下产生的艺术。湖北土陶作为普通大众生活中的实用器，工匠制作它时自然会把实用当作第一目的，由于大量生产，还必须会遵循物美价廉的宗旨，但在满足基本的实用功能需求前提下还会衍生出更高级别的精神需求。所以湖北土陶器物上还刻满了承载楚地民众独有精神和情感的纹样。

本文从湖北土陶变化万千的装饰纹样中寻找有关万物有灵的生存意识，追求爱情的美好、期盼生命的繁衍、向往富足的生活，甚至还空幻长生不老或死而复生的主题，探索湖北土陶中极具张力和个性的生命表现。

1 湖北土陶装饰中生命主题的观念

民谣有唱：“水有源头树有根，民歌无本句句真”，这比喻既是艺术来源于“心”的真切。在人类生存实践中，信仰的情感和生存心理需求在人的实践行为中紧密相连。民间艺术是身心情感的融合表达，是生存与生命精神的基本诉求，使得生存与繁衍成了经久不衰的主题。

在荒蛮的远古，古人通过观察开始认识自然，在原始本能的认知中产生意识，开始关注自我的生命。随着历史的发展、社会的变迁，生命的主题意识从直接表达慢慢随着人对诸事万物的理解开始复杂化，物象依人的意识慢慢外延出许多丰富的含义。比如，原始时期他们通过观察自然中蛙和鱼的多子现象提炼出鱼、蛙的图形当作图腾进行崇拜。而后随着“儒学思想发端于生殖崇拜文化，其种种言论随着历史的脚步使民间的生育信仰观念愈来愈普遍而逐渐走向世俗化”。②黑格尔说：“在讨论象征性艺术时，我们早已提到，东方所强调和崇敬的往往是自然界的普遍的生命力，不是思想意识的精神性和威力，而是生殖方面的创造力。”③在强烈的祈子观念驱使下，在湖北土陶中，一房多子的莲蓬和石榴也演变为《莲（连）生贵子》、《榴开百子》的祈子符号，就连想象的麒麟也被当作了送子的瑞兽。

但生命的主题意识不光是祈子，湖北土陶纹饰中还有许多在民俗世象中约定俗成的图像或者发端于神奇想象创造的图形，如人们探索阴阳交合、爱情甜蜜的《瓜蝶绵绵》、《鹭鸶探莲》；凸显人们不屈服命运、为生存奋力抗争的《逃窜的兔子》和《拼搏的游鱼》；以及把人们对生命长久、灵魂不灭的意念期许进行了统一连贯表现的《五福祝寿》、《人物御龙图》。这些如塔座般建立起的系统图形符号，形成了湖北民间土陶博大精深、坚实厚重的文化基础，在今天依然广泛使用，长盛不衰。

2 湖北土陶装饰中生命主题的表现

2.1 土陶上爱情的追求和生命的繁衍

艺术从来没有为艺术的艺术，艺术永远直对着的是真诚的生存心灵，艺术的背后永远是人，是融于天地之间的朴素之人。④湖北地处长江中下游，是南方发达的湖泽水乡，这里制陶工场多靠近湖边，岸边的芦苇和觅食的鹭鸶以及满塘的莲荷是窑工身边日常的风景，所以这些花鸟很自然就成为他们制作陶器上十分活跃的文化因子，也是地域土陶文化发展的必然。这种花鸟表现绝非自然中的花鸟再现，它是千百年来民间一直用这些花鸟来寓意象征某些特定主题概念而形成约定俗成的图式。如以鹭鸶喻男、莲花喻女是传统文化中经典的用以表达男女性爱的民间图式，在湖北土陶装饰中有大量类似的造型式样，其内涵也特别丰富。

图1—图3 是一组湖北土陶上常见的鹭鸶和莲花组合图式，但不同的造型所表达的意思则完全不同。图1《鹭鸶探莲》荷塘中一只痴情的鹭鸶将长长的嘴巴伸进莲花花心，神情专注地去探望亲吻荷花，这本是鱼米之乡自然美景，但通过惟妙惟肖的拟人“探望”方式，把这个带有强烈性爱、情爱色彩的传统意念赋予了最含蓄的表达，图式有声有色、用情带景，打动人心，令人神往。图2《鹭鸶蹬莲》两只鹭鸶站在莲花上，颇见相互占有之得意忘形状的情绪表达。图03《鹭鸶闹莲》多只鹭鸶在荷塘做舞蹈或鸣唱状，嘴衔莲梗或莲瓣花叶，彰显的情绪热烈、激昂、奔放。

图1 《鹭鸶探莲》

图2 《鹭鸶蹬莲》

图3 《鹭鸶闹莲》

图4《瓜蝶绵绵将军罐》是蔡家山土陶惯用的图式语言，枝叶繁茂、藤蔓密实，蝴蝶翩跹其间演绎“蝴蝶闹金瓜”的热烈情感。“锦瓜”作为女阴符号象征，蝴蝶是男性的代言，这是中国民间典型的性爱符号，这件陶器以连贯的通卷形式表达，构图疏密穿插，黑白对比鲜明，把女性对生命的渴望和对母性角色的极度期待都化生成艺术作品跃然在器物之上，直白张扬。不仅视觉上美轮美奂，而且还闪烁着人性的光辉，十分耐人寻味。

图4 《瓜蝶绵绵将军罐》

人类早期的伟大就在于用简洁的方式表达心灵的感受。湖北土陶上大量装饰关于生命主题的纹样，既是对生命和生殖的崇拜，又是对性爱、情爱文化的核心观念的隐喻升华，它从中不断揭示了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本原哲学。

莲花是具有较强生殖能力的植物，体现了花卉春华秋实的生殖特征，在古印度，它象征女性的生殖能力，代表多产、力量及生命的创造。在中国民间，莲蓬成为多子多福、子孙繁衍的象征物。图5《莲生贵子》莲花上生出一个如展开双翅的蝴蝶娃娃，翅膀上面驮着两个果实饱满，造型膨胀的大莲蓬，它以直白夸张的语言诠释了中国传统文化中“连生贵子”子孙兴旺的理想主题，勾画出丰富庞杂、饱满热情的生命世界。

图5 《莲生贵子》

2.2 土陶上生活富足和生命长久的祈愿

花在人们心中一直是美好、幸福、繁荣、希望和爱的象征，中国人爱花并对不同的花赋予了不同的含义。荷花又称芙蓉，蓉与荣谐音，为荣华勃发的象征，寓意“荣华富贵”。在图6《芙蓉荷花将军罐》这件作品中，陶工以满构图的方式用锐利流畅的铁线勾勒出盛开的荷花，高低起伏，顺势连贯，将大气之美与秀灵之气相结合，传递出富贵荣华的生命状态，是湖北民间土陶艺术中不可多得的精品。图7《金钱满贯》是湖北老百姓最喜欢的陶器，在浑圆的坛子上采用通体拍印方法饰满象征金钱的菊花纹，口部收小有守住财富的意思，加上金光灿灿的釉色，直接物化了人们对财富占有的强烈意识，满足人们“金钱满贯”愿望心声。

图6 《芙蓉荷花将军罐》

图7 《金钱满贯》

在“人活七十古来稀”的过去，人们自然把对生命崇拜与珍惜、祈福祝寿当作民俗生活中一个重要的主题去表现。湖北土陶则以寓意、象征、双关、谐音等巧妙构思、妙趣横生地彰显在陶器上，大量的酒坛肩部都环绕飞行着的蝙蝠，陶枕上也喜欢刻绘“五福捧寿”。图8 陶罐上篆书的“寿”字被有意味地设计成手拉手的人形模样，围绕在器物周围无始无终，它是民间艺人对生命长久、子孙绵延、万寿无疆的渴望。同时他们还期盼生命的状态是“福寿康宁”。图9 在“富贵不断头”，象征千秋万代、福寿安康的“锦地万字纹”映衬的开光中，醒目的“福、寿、康、宁”几个字的直接书写，把对生命完美状态的渴望与追求毫不隐讳地印刻在拙朴的器物上。

图8 《寿字罐》

图9 《福寿康宁酒坛》

2.3 土陶上生命的抗争和自由的渴望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湖北自古“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奋发图强精神和“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豪情壮志，一直是楚人性格和生命状态的真实写照。这些性格特征和观念意识在湖北土陶上的个性十足、灵动飞扬的装饰造型就是最好的表现。图10《逃窜的兔子》是湖北陶缸开光中的一个画面，兔子狂奔逃蹿时的造型呈对角线构图、大幅度扭转的身体把狂奔状的紧张、速度夸张到极致，瞪大的眼睛、张开的嘴巴，更是把它面临险境力争逃脱的状态表达的的惊心动魄。飞奔的姿态、惊恐的回首再现出极大的内心的恐惧，也表现出人在面临苦难、死亡、恐怖时内心强烈的求生欲望和对生命不屈的抗争。

图10 《逃窜的兔子》

图11《拼搏的游鱼》高高跃起、拼命挣扎，让我们看到生命的抗争和精神的不屈。土陶上的这些动态夸张，神态震憾的形象，在充满紧张的气息中让我们感到生命的脆弱和意志的坚强。“因为在这种符合人性的这种抗争与超越中，主题的人格力量得到提升，人的本质力量得以超常的展现，悲剧精神和意志的能动性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从而显示出人生价值的巨大生命能动力的无穷。”⑤湖北土陶中这种寄托了生命渴求和与命运抗争的生命意识表达，在中国陶瓷史上实属精彩的篇章，在当今社会也是值得弘扬的精神。

图11 《拼搏的游鱼》

3 湖北土陶上生命主题装饰的技巧

湖北土陶器物装饰中生命主题的表达不仅体现在观念和造型上，在形式技巧方面也同样带有强烈的生命意识，构图布局的疏朗，线条游动的节奏，技巧施展的美感都在其游刃有余的运行中展现出功夫的绝妙和技法的娴熟，所表现出的“力量、速度、耐力、灵活性、柔韧性”一样的充满生命的张力。

3.1 有意味的形式

湖北土陶器物作为日常生活用器，既要满足实用功能，又要体现丰富的人文内蕴，因而其传达的形式更需要有意味的艺术性创造，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表达它对生命主题独特的自由释放。在湖北土陶中线条造型是重要的形式特征之一。无论是铁线入胎单勾、还是水花灵动折转，其线条的运用承继了楚艺术以线造型的特点，作为“有意味的形式”的线条,已不仅仅是再现客观事物的手段,而且是楚人浪漫精神和炽烈情感的体现。

图12《凤鸟蝴蝶花卉罐》用通卷构图描绘出引颈回首、气宇轩昂，作振翅欲飞向上升腾的楚凤凰，还有欣欣怒放、灼灼向上的锦瓜和翩跹对飞的彩蝶。画面发挥了楚艺术善用S 形曲线的特点，节奏婉约、旋律激荡的线形穿插盘绕，游动伸展，把楚文化达观向上、自由活跃的生命态势展现在平实的陶器上。图13 用贴塑技巧刻画的《白鹤起舞》更是姿态轻盈、动感十足，一如娉婷舞蹈的少女不仅唯美，而且载满情感。

图12 《凤鸟蝴蝶花卉罐》

图13 《起舞的白鹤》

3.2 有生命的技法

湖北土陶装饰最有特色的是开创了独有的“水花”又称为“水划”技巧。把竹子一头劈碎捆绑成竹笔或用橡皮绑在木棍上制成能刮能划的笔，在化妆土未干时趁湿在陶器上一气呵成，工具正侧灵活转换，线条直曲变化、长短交替、疏密有致，强有力的工具刮刻推送使其线条形成深深的沟辙，带着强烈的立体触觉。有时直接用手指在浸满化妆土还湿润的坯体上快速果敢地运行，这是一种自由度颇高、难度技巧也绝妙的技法，因为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和偶发性，它要求工匠艺人下笔前心中有数，落笔准确有力，不容涂改。点、线、面、体所有形象都要在“轻灵变化，圆转自如”中一气呵成。不能让线条显现半点的蛮力、拙力、笨力、僵力，它看似大刀阔斧、随性刮刻，实则是工匠艺人心性不受外界任何束缚，是在原发意的统领指挥下，带动笔开合自如，流畅运行的结果，当泥浆被挤积划形成深刻的凹凸划痕,它是强烈的情感力量宣泄，也是酣畅淋漓的快意表达，更是对生命节奏和原始气韵最拙朴、灵动的表达。

图14《水花花鸟方器》就是在长方形开光的酒坛上，用水花技法进行创作。鸟的身体和头一笔即成，翅膀和尾巴也是三两笔一气呵成，爪子锋利的细线和下面类似水花、云朵的曲线形成线面的对比，整幅作品下笔表现的毫不犹豫，勾画出的小鸟，昂头振翅，一种即将凌空的气势势不可挡。特别是作品的构图形式颇有新意，把鸟的形象放置在偏下的位置，留出大的空间让随意涂抹的小鸟有了自由飞翔空间。

图14 《水花花鸟方器》

4 结束语

“生命”的主题是湖北土陶中大量表现、精彩刻画的主要篇章，它之所以不遗余力地对这一主题反复刻画，是因为楚人自古血脉中就有把自己的生命放置在自然万物中去思考、去理解、去表达的传统。在人有限的生命历程中，楚人即物质又精神地在现实与理想中去追求、去释怀。正如图15 湖北陶罐上的《人物御龙图》，它用浪漫的想象创造性地展现白云悠悠、仙鹤蹁跹、仙人乘龙舟翱翔在辽阔天际的画面，那种源自于远古的神秘诡异而又瑰丽奇幻的神巫之美，也正是湖北土陶上生命自由自在和灵魂不灭长存的象征。而湖北土陶楚王水缸上的《鲲鹏》图16，则把庄子笔下那只鹏程万里的巨鸟放置在云海天际，它扶摇万里、情寄八荒，在浩浩长天逍遥游。我们可以感受湖北陶工匠人信仰的诚挚，感情的充沛，思想的深远，想象的灵动。

图15 《人物御龙图》

图16 《鲲鹏》

这种无碍的幻化空间意识和无拘无束的的创造精神表达，也正是楚人寄生命与天地共存、灵魂不生不灭的自然写照。这在超越自然的同时，也让我们感受它诗意地栖居在浪漫的艺境里，成为楚人理想和精神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