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见《大周故魏州昌乐县令韦君(傑)墓志铭并序》考论
——以贞观十七年齐王李祐谋反案为中心*
2021-12-02王伟
王 伟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710119)
近世以来,地不藏宝,各类金石文献于各地不断出土,其中尤以西安和洛阳最为大宗。作为记录历史的重要物质性写本,这些新出材料不仅为我们感受古人歌哭提供载体,也为文史探索提供了契机。许多墓志之主人作为重要历史事件的参与者,如上官婉儿、薛绍(太平公主驸马)①上官婉儿活动于武周、中宗时期,是当时诸多重大事件的见证与参与者,其墓于2013年9月被发现于陕西咸阳国际机场附近,2016年陕西考古研究公布其墓出土之墓志《大唐故昭容上官氏铭》。2019年12月,西安空港新城又发现太平公主驸马薛绍的墓地,并出土墓志(崔融撰志)。为学界研究高宗武后时期的政坛动向提供重要资料,颇引人关注。近年来,此类出土墓志还有不少,兹不一一列举。,籍其志文,我们或可在正史叙写之外,感受到其去世前后的紧张空气和各方力量的角逐,而有的墓主,虽然不是重大事件的主导者,却也以自身经历,向我们展示了某些事件的具体细节,如将其与正史记载相互参读,亦可感受到历史在冰冷外表下的些许温度。2019年最新出版的《陕西省考古研究院新入藏墓志》最新展示了若干重要的唐代墓志。其中,《韦傑墓志》颇可引人注意。韦傑系出中古大姓京兆韦氏之郿城公房。其一生平淡无奇,进退不显,但其因为参与贞观十七年抓捕太宗第四子,即齐王李祐,而显得引人注目。由此墓志,不仅可以感受到中古旧族发展轨迹的转变,也对贞观中叶诸王之间的权力斗争有了另种视角的观察。职此,本文欲图对其中潜藏的若干讯息予以揭橥,以就教于方家。
一、韦傑家族世系、官历梳理与时代变局
《韦傑墓志》见于《陕西省考古研究院新入藏墓志》,其墓志石质,无盖,志长57.5厘米,宽57.5厘米,厚13厘米。志文共三十三行,满行三十三字。楷书刻文。墓志撰者、书丹者均未题注。兹录文如下:
君讳傑,字弘挺,京兆杜陵人也。夫大者,其惟天、地、王者乎?有于其所列躔次、建邦国、都卿相者,岂非玄道幽讃,本枝硕茂之所至也。□夫豕之韦次,豕韦之国,丞相之官是也。曾祖匡,宇文朝宗正卿、华州刺史;祖元礼,随司农卿、淅州刺史。玉山出玉,相门有相,并威而不猛,高而不危,衣冠之所心伏也。考恪,唐豫章王文学、侍御史、绵州治中,洺州别驾,海流于学,霜发于言,康三巴,相六条,善政归之矣。惟君心诣大道,识洞幽微,得志非轩冕,善闭无关键。于时,唐齐王为齐州都督,居蕃屏、帝子、帝孙之重,抚河海、穆陵、无棣之境,强足以拒谏,智足以饰非。文皇帝深忧之,乃名扬正人,佇其训诱。至若清刚浩气,匪君不怀;罗裳薛带,匪君不服;嘉招之音,匪君不膺。故贞观十一年三月壬子下制,以君为齐王侍读,兼令规辅之。君累表辤疾,而宠命愈隆。帝绂纷纶,天威咫尺,乃饬躬从事,盖取诸随。昔绮里季处汉庭,郭有道游京洛,岂爽其洁也。王每与君纵容咲语,君亟陈忠孝之方,而王且目数归雁矣。即圆凿方枘,其铻不入也。故知枭之声也恶,谁能化之;蜂之虿也毒,谁能变之。王交结无良,出入无度,弃东平之乐,怀吴濞之心,扰乱天常,动摇海内。君性则幽独,而艺实多能合姜牙之韬,悬契孙吴之法,权谋电断,深识霜明。乃与王府兵曹参军事杜行敏设奇制变,生行死地。霜刃未染,而凶渠丧元;虹旗不阵,而逆党已馘,不假天兵矣。文皇帝喜形于色,尤嘉异之,乃授君上轻车都尉、朝议郎、行魏州昌乐县令。君畏荣守贱,去危乘安,思泰往而否来,念功成而身退,遂谢病也。遭家难,竟不之任。虽子臧逃禄,何以加于此乎?爰自隔阂名利,保乂魂神,自少至长也。由是遁迹彰矣,高致备矣。其致何也?安一丘膺少微者,谒万乘动客星者,南首得顺风之礼者,洗耳获上流之诮者,其斯之徒欤。君子曰都,宜当离忧患,骑日月。何知旻天不惠,神道须才,以文明元年八月九日遇疾终于私第,春秋七十有七。呜呼哀哉!夫人太原王氏,淄州使君德表之次女。古者有敬姜、恭姬之节,莱妇、鸿妻之高,班婕妤之艺,曹大家之礼,夫人偕出其右。至于柔惠慈和之量,又乌足道哉。以天授三年一月六日遇疾终于隆州官次。享年六十有八。粤以长寿三年五月十九日合葬于韦曲北原旧茔。夫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即其事也。”嗣子旭,前任房州司户参军;次子晃,前任隆州参军事;少子昇,拜洛辇脚,咸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加以孝心感天地,至性通神明,岂止温席枕扇而已哉。恐久久寒暑相推,而陵谷失所,爰镂方石,式传馨声。其铭曰:於休显族,发自大彭。基构弈弈,子孙英英。惟君克荷,扬名则令。昔有劬劳,历国应聘。今则逸豫,守道养性。守道伊何,四达尺捶。养性伊何,水玉石髓。惟花惟实,去彼取此。善卷齿缺,王倪披衣。君岂一之,大鹏于飞。出处瞻望,家国光辉。天之与善,曷云其失。如何爽此,奄启媵室。合葬顺礼,宅兆从吉。见者失声,闻者涕出。飞鸟衔塊,史臣染笔。惟君之度,无固无必。德音孔昭,不可谈悉。式铭幽壤,其声洋溢。[1]252-253
据墓志载,韦傑曾祖韦匡,“宇文朝宗正卿、华州刺史”[1]252,祖韦元礼,“随司农卿、淅州刺史”[1]252。然《新唐书》卷七十四上《宰相世系表·四上》“韦氏”条,共列韦氏九大著房,并无该枝,盖由于欧阳修著录宰相世系表是以著姓房支成员是否有人拜相为标准,故未拜相之房支均未收录,韦匡、韦元礼虽皆属关中郡姓“京兆韦氏”,但因后世子弟,先后多有闻人名士如韦述、韦迪、韦渠牟、韦皋等,但因未能拜相,故《宰相世系表》中并未录名①韦皋于贞元时,前后节度剑南西川二十余年,任内内抚士民,外抗强蕃,治绩甚著,朝廷为嘉奖之,“俄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贞元十三年)帝悦,进检校司徒兼中书令、南康郡王”(《新唐书》卷一百五十八《韦皋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936页),朝野共称其为“使相”,可知其也具宰相身份,只是朝廷遥授其而已。欧阳修于兹漏记之。。然《元和姓纂》卷二“韦氏”条载曰:
郿城公。穆八代孙郿城公元礼,隋司农少卿;生孝恪,侍御史。孝恪生弘措、弘机、弘挺。[2]
由此可知,韦傑一系当出自京兆韦氏之郿城公房。《姓纂》仅从韦元礼叙起,据墓志则可将其前推一代,知韦元礼父乃韦匡。
京兆韦氏系关中郡姓之首,其祖可远溯西汉宣帝韦贤、韦玄成父子,其家族以经学仕进,其子弟在两汉政坛多著清誉,享名一时。魏晋时,“(韦著)孙冑,魏詹事、安城侯。三子:潜、穆、愔。潜号‘西眷’,穆号‘东眷’”[3]3045。东、西两大眷房就此分立,隋唐韦氏实肈基于此。《姓纂》云韦元礼系韦穆八代孙,则韦匡为穆七代孙无疑。南北朝时期,东西对立、南北冲突,许多北方大族为保族全宗,或跨江南渡,或据坞自守,或与胡人合作。就韦氏而言,经历十六国阵痛后,届北魏统一北方,韦氏子弟纷纷效力拓跋氏,如此一时期之韦旭、韦孝宽父子等。韦元礼父韦匡在北朝后期仕于北周,即“宇文朝宗正卿、华州刺史”[1]252,宗正卿主要掌管皇家事务,“掌序录王国嫡庶之次,及诸皇室亲属远近,郡国岁因计上宗室名籍。若有犯法当髡以上,先上诸宗正,宗正以闻,乃报决。又岁一治诸王世谱差序秩第”[4],其与皇室关系颇为密切,属皇帝近臣。后又出为华州刺史,辖地为关中东部,可知其家族发展重心始终位于关中,属关陇贵族集团之成员。由其官职看,似乎其并未入隋,当卒于北周中后期。另据《陕西省考古研究院新入藏墓志》载《唐故上柱国侍御史韦君(楷)墓志铭》云:“(韦楷)祖匡,魏淅州刺史、方城公。佩青千里,化洽百城。”[1]238据此我们可以得知,韦匡在北周之前,就曾纵横战场,“佩青千里”,并获封“方城公”。《韦傑墓志》仅载韦匡于北周任宗正卿、华州刺史,而由此记载,又可知其在北周之前,还曾任“淅州刺史”,淅州地处中原,或其于北魏后期,东西魏分立之时,选择入关,归附西魏。如此推论成立,则韦匡此一决定实对于身后子孙近百年的仕途产生潜在影响。
韦元礼系韦匡子。据《旧唐书》卷一百八十五上《韦机传》云:“祖元礼,隋淅州刺史。”[5]4795同书卷一百三十五《韦渠牟传》载:“六代祖范,魏西阳太守,后周封郿城公。”①《旧唐书》卷一百八十五上《韦渠牟传》。需要说明的是,《韦渠牟传》中云韦范为“魏西阳太守”,韦渠牟生活于中唐,距离韦范年代久远,此前郿城公房子孙并未有见云韦范在魏任太守事,故此处颇为可疑。《新唐书》卷七十四上《韦氏·阆公房》云北魏时韦阆有子名韦范者,曾任后魏高平男。故《韦渠牟传》所云韦范在魏时官职,误将阆公房之韦阆子韦范记为郿城公房韦匡子韦范,根源在于未将此二同名之韦范予以区分所致。按《权载之集》卷一二《韦皋庙碑》云,六代祖范,字元礼,以字行,入隋为沂(当为淅)州刺史,启土郿城②此韦范,与阆公房之韦范(韦穆六世孙者同名异人)。。由此可得知,韦元礼,名范,《韦渠牟传》所言之“六代祖”与《韦机传》所载之“祖元礼”,必为一人。《姓纂》《韦傑墓志》《韦皋庙碑》等文献虽皆云韦元礼为京兆韦氏郿城公房的奠基者,但并未明言其因何受封“郿城公”,而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二十五云,“按《韦皋传》,六代祖范,有勋力周、隋间”[6],可见其在北周后期,特别是隋朝建立过程中,立有大功,故得封赏。由此可知,其获封,实赖改朝换代之际,顺应历史潮流,并在乱世中奋勇平乱,终以军功获封。职此,郿城公房遂在隋唐两代开枝散叶,子孙多有能名,如韦述、韦皋、韦渠牟等皆为其后嗣。
韦恪乃韦元礼子。《元和姓纂》中记其为“孝恪”,而《旧唐书·韦机传》《韦皋庙碑》皆记其为“恪”,以父祖先后次第可证知,“韦孝恪”“韦恪”当为一人,“恪”或为“孝恪”省称。《韦傑墓志》记韦恪官历为“唐豫章王文学、侍御史、绵州治中,洺州别驾,海流于学,霜发于言,康三巴,相六条,善政归之矣”[1]252-253。《旧唐书·韦机传》云:“父恪,洛州别驾。”[5]4795然《全唐文》卷四九七载权德舆《韦皋庙碑》云:“(韦恪)武德初,由侍御史为洺州别驾。”[7]《元和姓纂》记韦恪官职为侍御史,由《旧唐书》和《韦皋庙碑》可知,该职并不是其终官。隋亡唐兴之后,其又由侍御史转为“洛州别驾”,故《元和姓纂》所记仅为其隋时官职。《韦傑墓志》另记韦恪官“唐豫章王文学”[1]252,按《新唐书》卷七十九《高祖诸子》传云:“子豫章王亶,治江州,有美政。”[3]3557李亶系舒王李元名子,系高祖孙。史载:“高祖之在大安宫,太宗晨夕使尚宫问起居,元名才十岁,保媪言:‘尚宫有品当拜。’元名曰:‘此帝侍婢耳,何拜为?’太宗壮之,曰:‘真吾弟也!’。”[3]3557以此观之,武德初,李元名方才十岁,而及其子李亶为豫章王,当在贞观中叶。而《韦傑墓志》在叙韦恪官职次序时,将豫章王文学置于首位,又可知《韦傑墓志》在叙其父官职时,并未按照先后官历记,或已先本朝,后前朝的次序排列,以本朝官职为优,方显推尊之意。据《唐六典》载,王府文学,“掌雠校典籍,侍从文章”[8]729,作为王府僚属,韦恪任官与其祖已有所不同,渐趋文质化、僚属化。
综上可知,入唐以后,韦恪依于诸王门下,并以文学侍读以求进取,可以见出其家族发展已由韦匡之“佩青千里,化洽百城”[1]252、韦元礼之“有勋力于周隋”[1]252的武力豪强、驰骋疆场的强宗形象,渐变为韦恪“文学侍读”、韦傑“侍读”之文质形象,并在韦傑子韦虔晃身上继续得以体现,“(韦虔晃)俄拜太平公主府仓曹,府废,改岐王府录事参军。保累出棣州司马,迁薛王掾”[1]256。而此种转变与魏周分裂、动荡局势逐渐向隋唐一统回归的历史大潮合拍同步,展现出随着中央权力和帝国力量的增强,地方势力和家族力量逐渐转弱,最终归于消寂,嗣后,韦傑三子多沉郁地方,“子旭,前任房州司户参军;次子晃,前任隆州参军事;少子昇,拜洛辇脚”[1]253,诚良以有然也。而在下一个阶段中,韦景骏、韦述、韦岳子等改变发展路径,以科举晋身,从而挺立初盛唐官场,展现出家族发展的勃勃生机。职此,经过对韦傑一系家族浮沉的以“长镜头”式的深入梳理和观察后,似乎能隐约感受到其中所透露出的有关社会力量的重新组合和更迭的些许讯息,而此关涉隋唐历史之演变大势,不可不予以注意。
二、韦傑进退与李祐叛乱
由韦恪开始的由武质向文质转变的仕宦轨迹,对其子韦傑之后仕途颇具影响,并且逐步转变成越来越清晰的趋势,而这使得韦傑等与贞观中期的异常激烈的诸王权力争夺密切相关。
由《韦傑墓志》可知,韦傑一生的宦迹较为简单,主要在齐王李祐的府中任职。由于这一经历与贞观十三年齐王李祐的叛乱密切相关,故对整个事件的记述大致占了墓志将近一半左右的篇幅。该段经历不仅对于韦傑一生的宦海沉浮关联度颇高,而且也对于学界进一步了解发生于贞观中期且举朝震动的齐王李祐叛乱、朝廷平叛的具体过程、皇位夺储之争均密切相关,故值得深入探究之。现将其具体过程录于兹。
于时,唐齐王为齐州都督,居蕃屏、帝子、帝孙之重,抚河海、穆陵、无棣之境,强足以拒谏,智足以饰非。文皇帝深忧之,乃名扬正人,佇其训诱。至若清刚浩气,匪君不怀;罗裳薛带,匪君不服;嘉招之音,匪君不膺。故贞观十一年三月壬子下制,以君为齐王侍读,兼令规辅之。君累表辤疾,而宠命愈隆。帝绂纷纶,天威咫尺,乃饬躬从事,盖取诸随。昔绮里季处汉庭,郭有道游京洛,岂爽其洁也。王每与君纵容咲语,君亟陈忠孝之方,而王且目数归雁矣。即圆凿方枘,其铻不入也。故知枭之声也恶,谁能化之;蜂之虿也毒,谁能变之。王交结无良,出入无度,弃东平之乐,怀吴濞之心,扰乱天常,动摇海内。君性则幽独,而艺实多能,合姜牙之韬,悬契孙吴之法,权谋电断,深识霜明。乃与王府兵曹参军事杜行敏设奇制变,生行死地。霜刃未染,而凶渠丧元;虹旗不阵,而逆党已馘,不假天兵矣。文皇帝喜形于色,尤嘉异之,乃授君上轻车都尉、朝议郎、行魏州昌乐县令。君畏荣守贱,去危乘安,思泰往而否来,念功成而身退,遂谢病也。遭家难,竟不之任。虽子臧逃禄,何以加于此乎?爰自隔阂名利,保乂魂神,自少至长也。由是遁迹彰矣,高致备矣。[1]253
录文中“齐王”即李祐。太宗共有子十四人,李祐系第四子,系阴妃所生。据《新唐书·太宗诸子传》云“庶人祐字赞”[3]3572。李祐武德八年,初封宜阳王,食邑四千户。武德九年六月,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是年八月登基称帝。之后,“进皇子长沙郡王恪为汉王、宜阳郡王祐为楚王”[9]。进入贞观之后,李祐封王之路可谓一帆风顺。
贞观之始,天睠弥隆。进封燕王,拜同州刺史。俄迁幽州都督、幽易等六州诸军事、幽州刺史。前后所授,竟不之藩。入侍丹墀,出游朱邸。绿车暂动,则麾旆成荫;玳筵才迾,而笙歌继响。暨我国家斯酌前王,创建侯之令典;分裂膏壤,垂世及之弘规;作镇东秦,匪亲莫可。于是改封齐王,拜齐州都督、齐青等五州诸军事、齐州刺史。[1]253
伴随李世民登基,其兄弟子侄均得以封王,李祐自不例外,其先后获封燕王、齐王,并任幽州都督、齐州都督,在名义上总览地方军政事务。然而,由于这些职务多为虚授或遥领,故李祐在贞观初年一直居留于长安,“前后所授,竟不之藩”[1]253。其在京城,“入侍丹墀,出游朱邸。绿车暂动,则麾旆成荫;玳筵才迾,而笙歌继响”[1]253,仗着王族的身份和太宗的宠溺,生活奢靡,纸醉金迷,大讲排场。太宗在贞观初,将天下要害分封诸子,但却并没有严格按照政策,要求诸王至封地到任,这是李祐得以继续在京城生活的重要政治原因。
面对诸王在京城的挥霍无度,为减轻朝廷的财政负担,太宗于贞观十年强令诸王出镇。但据《新唐书·太宗诸子传》载,李祐在这次政治行动中仍没有立即赴藩,直到“贞观十一年始归国”,但很快,其于“明年(即贞观十二年)入朝,以疾留京师”[1]253,京城与齐州在物质与精神享受上的巨大差异,使耽于游乐的李祐产生巨大落差。当时朝中关于太子废立之争,以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两派为主,双方争斗势同水火,为了保持已有的地位与待遇,“其舅尚乘直长阴弘智,憸人也,说祐曰:‘王兄弟多,即上万岁后,何以自全?要须得士自助。’乃引客燕弘亮谒祐,祐悦,赐金帛,使募剑客。十五年还州。”[3]3572阴弘智系李祐母阴妃之弟,为人奸邪,针对李祐内心的动摇,怂恿其招揽剑客,并将燕弘亮举荐给李祐。在阴弘智、燕弘信等人的怂恿之下,李祐于贞观十二年开始私下招揽死士,如燕弘亮、昝君謩、梁猛彪等人都是在这一时期被网罗至李祐府中的。在这些武士的协助或者说推波助澜之下,李祐最终在谋反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从贞观十二年以疾返京,至十五年离京返齐州,在京的三年,为其谋反积极做好准备。
据《韦傑墓志》载,面对齐王的刚愎自用(“强能够拒谏”)、文过饰非(“智足以饰非”),太宗深以为忧。因此,贞观十一年,在齐王归国之际,李世民下令以韦傑为齐王侍读,作为王府僚属,侍读“掌陪侍游居,规讽道义”[8]729。太宗此举显然是希望以韦傑之“清刚正气”,能够对齐王予以“规辅”。然后面的发展却是,齐王在反叛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交结无良,出入无度,弃东平之乐,怀吴濞之心”[1]253,蓄意谋反。对此,韦傑亦尽可能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对齐王予以规劝,“王每与君纵容咲语,君亟陈忠孝之方,而王且目数归雁矣。即圆凿方枘,其铻不入也。故知枭之声也恶,谁能化之;蜂之虿也毒,谁能变之”[1]253。这里面有一句非常形象的描写,即“王且目数归雁矣”[1]253,生动刻画出了齐王对之规劝的虚与委蛇和敷衍了事,这既可见出齐王反意已决,也表现出韦傑的恪尽职守,而如此类形象的语言描写也摆脱了一般墓志程式化的刻板与严肃,读来饶有兴味。
当然,作为王府侍读,韦傑在齐府并没有实际权力,故对待李祐谋反,亦只能是苦口婆心予以规劝。与韦傑相比,时任齐王府长史的权万纪的作风就全然不同。《旧唐书》卷七十六《太宗诸子传》云:
万纪性又褊隘,专以严急维持之,城门外不许祐出,所有鹰犬并令解放,又斥出君謩、猛彪,不许与祐相见。祐及君謩以此衔怒,谋杀万纪。会事泄,万纪悉收系狱,而发驿奏闻。十七年,诏刑部尙书刘德威往按之,幷追祐及万纪入京,祐大惧。俄而万纪奉诏先行,祐遣燕弘信兄弘亮追于路射杀之。[5]2657
贞观十三年,太宗鉴于齐王府前长史薛大鼎对齐王辅导无方,而权万纪“有正直节”,故任其为齐府长史。有鉴于前任薛大鼎的失败教训,权万纪在训导无效的情况下,就采取了较为激进的手段,即不许李祐出城,解散鹰犬,阻止其与党羽见面,其“严急”之法,彻底激怒齐王,也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最终成为齐王谋反的导火索。
韦傑的处理手段与权万纪则全然不同。作为齐王府的侍读,在确定规劝已无多大意义的情况下,遂秘密联系齐府中效忠朝廷的忠勇之人,准备在李祐举兵后从内部击破之。贞观十七年,在追杀权万纪之后,齐王遂公然与朝廷决裂,朝廷遣李、刘德威发兵讨之。但在朝廷大军未至之时,韦傑联络并组织力量,与王府兵曹杜行敏等,将李祐围于王府,后执送朝廷。《韦傑墓志》云:
墓志将其设谋抓捕李祐的过程写的较为抽象。今可将墓志中的该段记载与《旧唐书》的记载予以对读,或更可明了韦傑当时的行动。《旧唐书》卷七十六《太宗诸子传》载:
《旧唐书》对于韦傑、杜行敏主导的这场战斗记载尤为详细。《韦傑墓志》载,“乃与王府兵曹参军事杜行敏设奇制变,生行死地”[1]253,可知整个战斗乃是韦傑与杜行敏共同谋划的,而且由于结果难料,所以基本都是视死如归、向死而生的。在大环境不利于李祐的情况下,韦傑等能够因势利导,凿王府垣壁以入,在双方对峙的关头,又以火攻的方式,逼出李祐,最终在李大军之前,结束了整个战斗,避免了流血牺牲。一连串的行动环环相扣,韦傑与杜行敏配合的天衣无缝,从中可以具体见出韦傑的权变与智谋。
李祐被押回长安后,于贞观十七年四月六日暴终于内侍省,①《大唐国公礼葬故祐墓志铭》,见陈尚君辑校《全唐文补编》中册,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846页。与墓志记载不同的是,《旧唐书·太宗诸子传》记其为“赐死”。齐王谋反一案亦随之结束。对于韦傑在整个事件中的权变表现,太宗甚为满意,《墓志》记其“文皇帝喜形于色”[1]253,为表彰其敢于担当,遂授其轻车都尉、朝议郎、行魏州昌乐县令,但最终韦傑有感于人事兴废、否极泰来的人生哲理,并未接受朝廷的封赏,实现了功成身退的理想。此后四十年,韦傑一直过着辞官闲居乡里的生活,成为郿城公房中将“仕”与“隐”二者完美融合于一身的家族成员。
三、余论
据《韦傑墓志》载,“夫人太原王氏,淄州使君德表之次女”[1]253,可知韦傑夫人王氏出自太原王氏,系淄州使君王德表之次女,关于此王德表之具体情况,史料匮乏,无从得知。然据《千唐志斋藏志》所录《大周故瀛洲文安县令王府君墓志铭并序》,可知,该志志主亦为王德表,即盛唐著名诗人王之涣祖父(岑仲勉、傅璇琮、陈尚君等皆有文对之研究)。此二王德表郡望相同,年辈相若,但非一人。据《韦傑墓志》载,其妻“以天授三年一月六日遇疾终于隆州官次。享年六十有八”[1]253,天授三年为692年,向前逆推,可知其妻生于624年,即武德六年。而《大周故瀛洲文安县令王府君墓志铭并序》载该王德表“以圣历二年三月二日寝疾,终于遵教里私第,春秋八十”[10],圣历二年即699年,向前逆推,可知其生于619年,即武德二年。此王德表(王之涣祖父)仅年长韦傑妻王氏5岁,故可断言二者并无成为父女之可能,亦可由此知,初唐时期太原王氏有二王德表,年辈相若,出身相同,极易混淆。这是我们在日后对王之涣父祖情况进行研究尤其需要注意的。唐代新出土的碑刻文献,不仅具有丰赡的艺术价值,亦复具有与正史记载相互印证并弥补官方记载之不足的价值。“对新出碑石予以多学科、多维度的研究,既能更为准确的还原历史场景,又有助于深化后世对相关历史事件之研究。”[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