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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政治的重新奠基:阿尔都塞对唯物辩证法的解构与建构

2021-12-02徐克飞

关键词:阿尔都塞对立面辩证法

徐克飞

(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学院、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

在阿尔都塞关于唯物辩证法的论述中,为人熟知的是他对“颠倒论”的反对,即他认为马克思对黑格尔的辩证法进行了根本的改造。实际上,他在解构辩证法的道路上走得更远,20世纪70年代,他直接取消了辩证法。但是,他对辩证法的解构也应该被辨证地看待。解构不是一味的破坏,而是批判性的建构。阿尔都塞以取消辩证法的方式恢复了辩证法原本应该具有的革命性。20世纪80年代,新的唯物辩证法在他的偶然唯物主义思想中“涅槃重生”,从而为当代解放政治奠定了理论基石。在展开分析之前我们需要对作为“靶子”的辩证法进行一点澄清。阿尔都塞是一名法国共产党党员,他直接的批判对象是法国共产党内教条化的唯物辩证法,有时也指斯大林主义简化版的唯物辩证法。但从学理上讲,他的目的是清算黑格尔辩证法对马克思主义阵营的形形色色的影响,他最主要的对手是黑格尔。为了论述方便,我们还是按照法国共产党官方表述的唯物辩证法的三大规律来编排文章框架。

一、对“否定之否定”的解构:从历史哲学到历史科学

阿尔都塞认为黑格尔的“否定之否定”在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中已经不再适用,他说:“今天,我们众口一词地指责斯大林,说他为了推行教条主义而把否定之否定从‘辩证法的法则’中抹掉并进一步背离了黑格尔……我认为比较简便的方法是要承认,把否定之否定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领域中排除出去只能表明作者具有真正的理论敏感。”(1)〔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195页。虽然反对斯大林主义,阿尔都塞对斯大林否定“否定之否定”的举动却毫无保留地支持。他还把目光投向了毛泽东的《矛盾论》,认为毛泽东的“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的理论也没有给“否定之否定”保留位置。“扬弃”是黑格尔否定之否定思想的关键点。阿尔都塞对于扬弃思想的态度可谓是“深恶痛绝”,他指出:“在我看来,就必须抛开‘扬弃’那一整套逻辑,而且要抛得一干二净。”“假如‘扬弃’这个词在马克思那里还有其含义(老实说,这个词没有任何严格的含义),它同那种在历史上图省事的辩证法是毫不相干的。”(2)〔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第105、192页。

阿尔都塞之所以要反对否定之否定,是因为它是黑格尔历史哲学的支柱。黑格尔对维科、伏尔泰等思想家的历史分期思想进行总结,立足于用逻辑把握存在的本体论和认识论思想,确立了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哲学的历史”(philosophical history)。阿尔都塞将之称为“历史主义”(l’historicisme)。历史主义是一种线性历史观,历史的每一阶段都会经过否定和否定之否定的两个步骤,合理部分经过扬弃后在下一阶段保留,经过多次的否定和否定之否定,历史蜿蜒奔向自己的终点。阿尔都塞从多个角度批评过黑格尔的历史主义。第一,目的论。历史主义最大的问题是“目的论”。“对黑格尔作为辩证过程的历史概念不可原谅的损毁是将辩证法的概念目的化,这铭刻在黑格尔辩证法结构的本身中:这明确表达在黑格尔否定(或否定性)之否定的范畴中的扬弃(超越并把被超越的东西作为被克服的东西、内在化的东西保存下来)。”(3)〔法〕路易·阿尔都塞:《黑格尔的幽灵》,唐正东、吴静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1页。第二,起源论。与目的论相联系的必然是单一起源论,因为有终点(即目的)就需要有起点。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彻底拒绝了起源论。“马克思所不能接受的,是哲学(意识形态)企图与‘根源’吻合一致的狂妄要求,而不论‘根源’以何种形式出现(过程的白板、零点;自然状态;开端的概念,例如在黑格尔那里,就是直接等于虚无;简单性,例如在黑格尔那里,就是一切过程在无限地追溯其根源时所要找到的开端,等等)。”(4)〔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第105、192页。第三,虚假的多元性。黑格尔并不否认“差异性”,但是他所谓的差异不过是简单本原(即绝对精神)的外化环节和表象,所有的差异在经过否定和否定之否定之后都要回归绝对精神。第四,虚假的偶然性。黑格尔承接了启蒙理性的成果,认为历史的演化是遵循既定的逻辑的。这样,历史中的偶然事件只是被视作必然性表现自身的方式,作为必然性的空乏的逻辑规则会通过偶然事件否定自身,但是在经历否定之否定的环节后会再次回归逻辑的必然。

否定之否定的历史观将历史视作人的异化和克服异化的过程,这是一种变形的宗教思维。阿尔都塞明确表达过,任何目的论的历史观都会与宗教纠缠不清,“人们如果像莱布尼茨那样讲论‘事物的根本起源’,那就一定会先讲论事物的目的和它们的终极命运:这目的要么来自天命,要么来自乌托邦的想象”(5)Louis Althusser,sur la philosophie,Paris:Éditions Gallimard,1994,p.58.。马克思曾经批评黑格尔的哲学“不过是关于精神和物质、上帝和世界相对立的基督教德意志教条的思辨表现”(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08页。。对人来说,精神的自我确定需要通过自我否定的异化,即把自己外化成他者(自然、物、个体性、有限性),然后通过痛苦的、悲剧式的劳动与斗争实现否定之否定,即克服异化回归自身。实际上,这是一个人类走出伊甸园然后重新回归天堂的世俗化的版本。阿尔都塞对此多有批评。他最担心的是黑格尔的历史观在当代思想界尤其是马克思主义者中的普遍影响。科耶夫对于黑格尔“主奴辩证法”的解读催生了在今天影响巨大的福山的“历史终结论”。20世纪在法国知识分子中盛行的人道主义马克思主义以《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异化理论为依据,将马克思解读成一位人道主义者。列斐伏尔等重量级的思想家也将历史解读为人的异化和克服异化重新找回人的本质的过程。这样的历史观看似以人为本,但它极其容易滑向新的“弥赛亚主义”。共产主义终将实现,革命运动中的挫折只是暂时的否定环节,历史还会经历否定之否定的阶段,人类的各种异化现象都将消除。

黑格尔说过,扬弃“当然,它向它自己作战——毁灭自己的生存。但是在这种毁灭当中,它便把以前的生存作成一种新的形式,而每一个相续的阶段轮流地变作一种材料,它加工在这种材料上面而使它自己提高到一个新的阶段上。”(7)〔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6年版,第114页。实际上,扬弃总是依据一定的标准进行的,比如说我们收拾房间的时候,扔掉什么物品、保留什么物品、保留下来的东西如何使用等,都是以主人的需要为标准的。黑格尔扬弃的标准是“绝对精神”自我展开的需要。绝对精神是远高于人类的,因为绝对精神也外化成了自然界和客观精神,而历史只是人的历史。这其中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矛盾:既然历史发展中扬弃的标准来自于绝对精神,那么这个标准相对于人来说就是外在的,甚至可能是反人类的。另外,历史的标准与对历史的意义判断息息相关。然而,黑格尔的历史观使“价值判断不可能建立在对事实的判断上,人们只能根据先验的标准来判断一个人是‘高贵还是卑贱’。这不是历史判断,而是试图成为神意判断——当然,它是冒着所有的人类错误的风险——的关于历史的判断。”(8)〔法〕路易·阿尔都塞:《黑格尔的幽灵》,唐正东、吴静译,第276页。在此,阿尔都塞指出,黑格尔对于历史意义的判断不是建立在历史事实的基础之上,也就是说,其扬弃的标准是外在于历史的。实际上,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作为历史哲学评判历史的所谓超越性的规范自身也是一个历史的因素、事件、事实(或者是当下的意识)”。(9)Louis Althusser,Politique et histoire,de Machiavel a Marx,Paris:Éditions du seuil,2006,p.160.所谓超越性的评价标准是历史的写作者将自己或他的时代意识作为所有历史事实的评价标准。黑格尔不愿意承认以自己的标准对既定历史事实进行的剪裁或解释,偏要以绝对精神的名义装神弄鬼。更可怕的是,他还自以为把握了人类历史的整体,他要以自己的标准去扬弃人类发展的一切不确定的可能性。结果,黑格尔成为精神领域独断的暴君,他不仅要裁判已经发生的历史的意义,还要设定人类未来发展的方向。

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是科学,而不应该是哲学。历史哲学是抽象思辨的意识形态,历史科学则要从历史事实出发,从现实的人及其具体的经验出发。并且,历史唯物主义把历史看作是一个过程,但是这个过程并不是一个有始有终的过程。这样起源论和目的论就被消解了,否定之否定也就没有了位置。另外,他认为历史是非决定论的,历史的发展既不是由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所决定,也不是如官方马克思主义所言的由生产力发展水平直接所决定。他比较早期的多元决定论思想解开了历史主义的线性轨迹,为历史中的多元异质因素发挥作用留出了空间,也为偶然的历史事件的出现提供了可能性。晚年的阿尔都塞提出了“当下的历史”(l’histoire au present)的观点,打破了历史学中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界限。他从德语中借用了geschichte来表达自己的历史观,指出“这个词要讲的不是已完成的历史,而是现今的历史。现今历史的绝大部分无疑也已经被它已完成的过去决定了,但仅仅是部分被决定了。因为现今的历史是活历史,它对不确定和不可知的未来开放。它还没有终结,由此它是偶然的。”(10)Louis Althusser,sur la philosophie,p.45.这样的历史观并不否认过去,而是要激活过去在当下和未来中的作用。过去不是一个影子,而是作为一种积极、能动的力量参与到当下现实的创造。面向未来的历史也并不是跟诗人的灵感一样随风飘荡,人们创造自己的历史也并不是随心所欲,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继承下来的条件下进行创造。

二、对“量转化为质”的解构:质变是结构的转换

在黑格尔辩证法中,事物是质和量的统一。量的积累会引发事物质的变化,质变也会引发量的变化。量变是渐进的,质变是飞跃。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将“量转化为质和质转化为量的规律”、“对立的相互渗透的规律”和“否定之否定的规律”并列为黑格尔辩证法的三大规律。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继承了恩格斯的说法,将“质量互变”列为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三大规律中的第二条。但无论是黑格尔还是恩格斯,他们的论述侧重的都是“量转化为质”,而“质转化为量”是指在新的质的基础之上重新开始量的积累然后产生新的质变。在法国共产党所表述的辩证法规律中,只出现了“量转化为质”的规律,而没有“质量互变”的说法。因此,阿尔都塞批判的对象是“量转化为质”,而不是“质量互变”。

阿尔都塞证伪了“‘量转化成质’是辩证法的规律”的命题。(11)本段论述参考了阿尔都塞1972年在《思想》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Louis Althusser,Une question pose par Althusser,Ecrits philosophiques et politiques,Stock/IMEC,1994,pp.345-356。他首先从逻辑上进行论证,在他看来,如果我们承认“量转化为质”为唯物辩证法的三大规律之一,那还应该存在一个“质转化为量”的规律。因为按照黑格尔的正题、反题、合题的论证模式,作为正题的“量转化为质”应该有一个作为其对立面的反题——“质转化为量”。与“量转化为质”的“飞跃”和“中断”的特征相反,“质转化为量”的特征应该是“渐进的”和“连续的”。那么,我们就应该在辩证法的规律中再增加一条“质转化为量”的规律。这样唯物辩证法的规律就应该是四条,由此法国共产党官方所表述的辩证法的三大规律的说法就不成立了。还有另外一种逻辑上的可能性,“量转化为质”与“质转化为量”形成一个更高层次的合题——真正的“质量互变”规律。但是,这又与法国共产党官方所言的辩证法三大规律中的“量转化为质”相矛盾。然后,他从理论和历史事实两方面证实(verification)“质转化为量”现象的存在。马克思认为观念掌握群众才有可能变成物质性的力量,列宁说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革命的行动,毛泽东坚持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从恩格斯开始经过普列汉诺夫一直到葛兰西等马克思主义者都注重历史中革命领导者的角色。这些经典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都是在讲“质转化为量”的道理:作为质的马克思主义理论,需要在作为量的工人或大众之间传播;率先掌握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革命领袖是革命政党中的“质”,他们以更高的政治敏感度和革命勇气去动员作为“量”的普通党员。在完成了一系列的批评性的反驳之后,阿尔都塞提出了自己的观点:(1)“量转化成质”和“质转化为量”都是辩证法的“议题”,但是不能被称作规律;(2)唯物辩证法的三大规律不存在。辩证法从根本上来讲就是“对立面的同一”,“否定之否定”和“量转化为质”都是“对立面的同一”的应用性的“议题”,辩证法的议题可以有无限多个。

阿尔都塞的真正工作是对黑格尔辩证法中的“量转化为质”进行解构。他在晚年的一篇文章中谈到:“黑格尔试图以‘质的飞跃’的形式来思考结构效应,也就是说,他试图通过从结构因果产生出线性因果的办法,从线性因果关系过渡到结构因果关系(这就是为什么他的‘辩证法’仍然陷在机械和线性理解的经验范畴中,尽管他宣称超越了它们,这种‘超越’——也就是‘扬弃’;——作为一个概念尽管它本身已经承认和认识到了这种困境)。”(12)Louis Althusser,“Sur la genèse”,Décalages,2012.阿尔都塞的这段话指出了黑格尔“量变到质变”的两个要害问题:一是缺少结构的概念;二是线性因果关系。我们先来看第一个问题。“量转化为质”是指量的积累到达一定的度后事物的质也会产生根本变化。比如,随着温度的升高,水会从固态变为液态,然后从液态变成气态。我们可以把温度的升高看作是量的积累,而把水的样态的改变看作是质变。但是,具备初步科学知识的人都会知道,水分子排列组合的方式的变化才导致水的样态的变化,而水分子排列组合的方式是一个“结构”。也就是说,所谓质变是结构的转化。黑格尔那里并没有结构的概念,他只能把量的积累之后产生的结构的转变称为“质的飞跃”。然后,我们再来看黑格尔的“线性因果关系”的问题。所谓线性的因果关系是近代机械物理学中经常使用的因果关系,也就是说,A是B的原因,B是C的原因;可以从A推出B,从 B推出C,从而形成一条直线。在“量转化为质”之中,量的积累并不等于导致质变的原因。原因与结果必须具有逻辑必然性,也就是需要符合逻辑学上的充足理由定律。“量转化为质”谈论的是量的积累之后从一种质转化为另外一种质的效果(effect),而效果是事物变化后的样态变化,并不是从因果关系的角度所讲的结果,导致效果的因素与效果之间也并不一定遵循线性因果关系规定的逻辑必然性。我们在新的基础之上进行推论,既然量的积累和质变之间不是因果关系,那么量与质之间在逻辑上只能是一种断裂,由此黑格尔所言的量的积累引发质变、新的质之上继续量变的逻辑上的线性因果关系更是无法成立。

对于“量转化为质”的最合理的解释是不同质之间的辩证法,即不同的结构之间的转换的辩证法。那么,为什么黑格尔和受黑格尔影响的马克思主义者会用“量转化为质”来解释不同结构之间的转化呢?根本的原因是,黑格尔的质和量并不是两个完全独立的范畴,质与量是统一的。在黑格尔那里,质与量的地位是不对等的,质才是存在的根本规定。“质首先就具有与存在同一的性质,两者的性质相同到这样的程度,如果某物失掉它的性质,则这物便失去其所以为这物的存在。反之,量的性质便与存在相外在,量之多少并不影响到存在。”(13)〔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88、240页。按照存在论的范畴推演,首先是由质进展到量,又经各个环节的辩证发展,量又回复到质。量变以达到质变为目的,质变以量变为实现手段。所以从根本上来说,黑格尔在谈论质的变化。进一步深究,在质与量的背后有一个理论的基点——“存在”。黑格尔的《逻辑学》从“存在”开启,质和量分别是其存在论推演过程的不同环节,质与量在“存在”的基础之上互相联系。另外,质与量的分立在“度”中重新实现了统一。“质与量在尺度里最初是作为某物与别物而处于互相对立的地位。但质潜在地就是量,反之,量潜在地也即是质。”(14)〔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88、240页。因此,黑格尔说量的积累到一定的度之后质就会发生变化。实际上,黑格尔是想以量为中介来解释事物发展过程中质的中断。由于缺乏结构的概念,他只能将“量转化为质”解释为“理性的机巧”。他通过加入“量”的概念将结构与结构之间的断裂重新操作成了连续性,从而多少缓解了其中的神秘主义色彩。然而,黑格尔的这种操作手法无法有效解释革命性的创新和历史发展中意外事件的出现,这只是用来为他的线性历史观服务的。

即使我们把黑格尔“量转化为质”的辩证法理解为质与质的辩证法,那也是一种粗陋的意识形态,因为它混淆了认识的对象与现实的对象。现实对象是现实世界中的具体事物,而认识对象是经过人的思维制造出来的。科学的认识并不直接去处理现实对象,而是先依据现实在头脑中制造出认识对象,然后用概念加工认识对象,从而形成科学的理论。黑格尔将现实对象和认识对象、现实过程和认识过程混淆了。因为他的唯心主义立场,其论述是从纯粹的存在出发,现实的事物都是纯粹的“存在”的演化。现实事物都有质的规定性,现实事物之间的转化就可以被看作是质的转化,并且现实事物的发展可被当作是质的扬弃的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因此,上文所说的“质的辩证法”在黑格尔那里是可以实现逻辑上的自洽的。但是逻辑不等于现实,思辨不等于科学。认识对象与现实对象相混淆实际上是用观念取代现实,用意识形态(即观念体系)推演代替科学认识。阿尔都塞坚持认为黑格尔在认识论上采取的是一种非科学的偷懒的经验主义的做法,“黑格尔正是用观念运动去解释科学工作的现实……黑格尔不承认真实的质的不同和质的转变,不承认理论实践过程本身在本质上由中断所构成。他硬是要用一个意识形态的公式,即用简单内在性的发展的公式来解释这一切。”(15)〔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第182页。至此,黑格尔的辩证法被阿尔都塞定性为意识形态,如果不对其进行根本的改造,就会对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贻害无穷。

三、对“对立面的同一”的解构:从“矛盾”到“对抗”

在黑格尔的辩证法中,两个事物有可能形成矛盾的两个对立面(contraires)。“对立面的同一”则是指通过一个更高阶的概念以扬弃的方式对矛盾的超越,矛盾的对立面因此获得更高层次的同一。列宁对黑格尔的“对立面的同一”有独到的理解。他认为“统一物之分为两个部分以及对它的矛盾着的部分的认识……是辩证法的实质”,“对立面的同一……就是承认(发现)自然界的(也包括精神的和社会的)一切现象和过程具有矛盾着的、相互排斥的、对立的倾向。”(16)列宁:《谈谈辩证法问题》,《列宁全集》,第5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05-306页。无论是黑格尔还是列宁,都认为对立面的同一离不开矛盾。在经典马克思主义中,我们基本可以把“对立面的同一”与“矛盾”的理论相等同。并且,矛盾被视作事物发展的动力,从而进一步巩固了“对立面的同一”在唯物辩证法中的核心地位。阿尔都塞也说过,辩证法是“研究对象的本质自身中的矛盾”,或者说是“对立统一的学说”。因此,他对“对立面的同一”(l’identité des contraires)的批判是与他对矛盾的理解联系在一起的。

阿尔都塞的矛盾是一种“多元决定的矛盾”。他指出:“根据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经验,一切矛盾在历史实践中都以多元决定的矛盾而出现;这种多元决定正是马克思与黑格尔的矛盾相比所具有的特殊性”(17)〔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第95、89页。。多元决定理论认为,一个复杂的事物是由多元异质的因素组成的,这些因素互相作用共同形成了一个有结构的总体。阿尔都塞的多元决定的矛盾理论主要是通过对毛泽东《矛盾论》的解读来表达的。毛泽东发展出了矛盾的不平衡性原则,即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区别(以及矛盾主要方面和次要方面的区别),事物的性质是由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决定的。阿尔都塞认为毛泽东的矛盾观点与他的多元决定思想是完美契合的。因为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区分意味着以下三个方面:第一,一个相对稳定的结构。只有在一定范围(即结构)内,不同矛盾才有可能互相比较而区分出主次;第二,多元性。矛盾有主次之分说明在一个事物之内有多种矛盾;第三,复杂性(或异质性)。不同矛盾因为地位和作用的不同才有可能被划分为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如果它们都是同质的就不需要对其进行主次矛盾的区分。阿尔都塞概括指出:“‘矛盾’是同整个社会机体的结构不可分割的……‘矛盾’在其内部受到各种不同矛盾的影响,它在同一项运动中既规定着社会形态的各方面和各领域,同时又被它们所规定。我们可以说,这个‘矛盾’本质上是多元决定的。”(18)〔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第95、89页。最后,我们厘定一下阿尔都塞对于“矛盾”一词的用法。他所说的矛盾有两个不同的层次。第一个层次是与事物的总体相对应的,他在行文中使用加引号的单数的矛盾(“contradiction”);第二个层次是作为事物总体的组成要素的矛盾,他用的是不加引号的复数的矛盾(contradictions)。他真正的研究重点是第一层次的矛盾。在本文中,笔者将沿用“单数的矛盾”(“contradiction”)来指代与事物总体相对应的矛盾;对于第二层次的矛盾,我们使用“作为要素的矛盾”的说法以示与第一层次“单数的矛盾”的区别。

接下来我们在阿尔都塞“多元决定的矛盾”的框架之下考察他对“对立面的同一”的独到理解。

首先我们来考察“对立面”(contraires)的意涵。阿尔都塞使用的对立面的概念有两个,即contraires和opposites。严格来说,contraires是指两个具有互相否定性的对立的极端,而两个opposites对立的程度可以是不相同的。比如有叶子的树和没有叶子的树是对立的。但是,有叶子的树可能刚刚发芽,也可能枝叶繁茂,还可能只剩枯枝败叶,也就是说,从有叶子到没有叶子是一个不同程度的对立的过程。两个contraires只是两个opposites 之间对立的逻辑极端,或者说contraires之间的对立是逻辑上的二元对立的关系,如黑白的对立、是非的分明。黑格尔矛盾理论的初衷是要克服逻辑上的二元对立,在他的《逻辑学》中,存在与虚无在逻辑上是二元对立的,通过引入“变”,存在也可能变成虚无。虽然他考虑到了变化的过程,但是他的矛盾指涉的主要是肯定和否定两个极端,即事物保持其性质的一方面和否定其性质的另一方面,并且将两方面的互相否定看作是事物发展的动力。列宁从政治实践出发思考具体形势中的矛盾,但是他在严酷的革命斗争中考虑更多的是敌我矛盾,更注重矛盾的双方的斗争,所以他的矛盾理论也会侧重于如何解决两个极端的对立面(contraires)的对立。阿尔都塞明言反对简单矛盾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认为“这个论点的作用完全是要改变我们看待矛盾的标准。特别是,它让我们防止那种我称为简单矛盾的观念,或不如说是按‘矛盾’这个词的逻辑意义来理解的矛盾的观念;那种矛盾的条件是两个对等的实体,它们各自只是具有相反记号中的一:+或-,A或非A。”(19)〔法〕路易·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94页。法国共产党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也要克服二元对立,但它会导向机械的一元决定论,即用矛盾中的一个对立面(contraire)来决定另外一个对立面(contraire)。阿尔都塞认为革命的爆发是不能简单地用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模式来解释的,而是多种矛盾综合作用的结果。他的共产党员身份不允许他公开取消“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等建立在二元对立之上的矛盾。他只好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批评性的观点,“总之,‘单纯的’、非多元决定的矛盾观念,正如恩格斯所批判的经济主义那样,是‘毫无内容的、抽象的、荒诞无稽的空话’。它可以在教学中充当模式,或更正确地说,它的确在历史的某个特定阶段充当了教学和论战的手段,但这并不是一劳永逸地确定了它的命运。”(20)〔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第103、200、200页。实际上,阿尔都塞在反思辩证法中的“对立面的同一”(l’identité des contraires)时,自觉不自觉地使用opposites的说法代替contraires。他所说的对立不是两个要素之间的互相作用,而是多元决定的矛盾中的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对立。在一个多元决定的矛盾中存在着多种“作为要素的矛盾”,这些“作为要素的矛盾”可以笼统地划分为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对立的方式也主要不是互相否定,其对立的主要表现是二者的地位的不同:主要矛盾支配着次要矛盾,并且决定事物总体的性质。这与黑格尔否定和否定之否定的矛盾观截然不同,也与经典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对立面的同一”中所处理的对立面的关系有很大的差别。

我们再来分析一下“同一”(l’identite)的意味(21)阿尔都塞对于l’identite(同一)与l’unite(统一)也没有进行严格的区分。“l’identite”从思想来源上看是来自于黑格尔辩证法,它带有明显的本质主义的色彩。后来的很多马克思主义者察觉到了黑格尔的问题,但是并没有对于黑格尔的术语进行清算,所以出现了l’identite和l’unite混用的现象。。对立面的同一是围绕“主导结构”(structure à dominante)进行的统一(l’unite),主导结构才是理解“同一”的关键。阿尔都塞时常将作为整体的“单数的矛盾”视作主导结构。“单数的矛盾”中包含复杂多元的“作为要素的矛盾”,但是它们都受到了在一定条件下相对稳定的结构的规定。“整体的结构以及各基本矛盾的‘差异’和主导结构,是整体的存在本身:矛盾的‘差异’(在任何复杂过程中必有一个主要矛盾,在任何矛盾中必有一个主要矛盾方面)与复杂整体的存在条件结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22)〔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第103、200、200页。具体来说,阿尔都塞的“同一”可以分为两个方面。首先,“作为要素的矛盾”的性质与其身处其中的主导结构是相统一的。“换句话说,每个矛盾、结构的每个基本环节、主导结构中各环节间的一般关系,都是复杂整体本身的存在条件。”(23)〔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第103、200、200页。其次,“作为要素的矛盾”之间的相互作用也是在一定的结构之内并通过结构进行的。“作为要素的矛盾”都是能动性的自治的矛盾,它们会在自行运动中互相作用,并且产生出一种处于主导支配地位的矛盾(即主要矛盾)。另外,矛盾的同一的实现的具体方式是移置(déplacement)和压缩(condention)。移置和压缩是阿尔都塞从精神分析学中借来的概念。在弗洛伊德那里,移置和压缩是心理中无意识的因素被表征(represente)为梦的意象(l’image)的两种最重要的方式。阿尔都塞用移置和压缩来解释作为要素的矛盾的互相作用并呈现出主导结构的机制。结构中各矛盾的地位在不断变化,主要矛盾可能变为次要矛盾,次要矛盾也可能上升到主要矛盾。矛盾地位的变化就是“移置”。“作为要素的矛盾”的“同一”是在一定条件下各种矛盾压缩造成的“融合”(fusion),“作为要素的矛盾”之间的地位的变化也是压缩的结果,压缩才会造成“移置”。最后,“矛盾”的同一可划分为三个阶段,这三个阶段也可以说是矛盾的三种性质。第一阶段是非对抗阶段。这一阶段主导结构下“作为要素的矛盾”的运动方式主要是移置,主导结构下的同一处于比较稳定的状态。第二阶段是对抗性阶段。主导结构下“作为要素的矛盾”相互作用的主要方式是压缩。在这一阶段,大的“单数的矛盾”的同一之下涌动着“作为要素的矛盾”之间的冲突甚至斗争。第三个阶段是“爆炸”阶段。经过更加剧烈的压缩,大的“单数的矛盾”的同一变得不稳定,其主导结构解体,其组成要素在新的基础之上重新组合为新的结构的总体(即新的有主导结构的“单数的矛盾”)。

如此来理解对立面和同一,那么,传统辩证法中的矛盾还有存在的合法性吗?阿尔都塞后来直接否定了矛盾的概念,指出:“矛盾是个意识形态概念,它和肯定的辩证法(一些‘规律’)一样可疑。”(24)〔法〕路易·阿尔都塞:《论偶然唯物主义》,吴志峰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7年第4期,第120页。我们来梳理一下其中的原因。阿尔都塞的多元决定的矛盾离不开“主导结构”,这个结构并不是一种实体性的存在,而只是一种暂时的效果。马舍雷曾经写信给阿尔都塞,质疑其“结构”概念含混不清。阿尔都塞非常谦逊地回复道:“你说总体是意识形态层面的结构观,这一理解我同意……但我必须要说——至少是暂时地——进一步的界定是有困难的(无疑是因为我还没办法清楚地看透这个困难),我倾向求助于马克思有关‘有机整体’的文本,同样,我还在毛泽东论‘矛盾’的文章中找到了庇护。我目前感到还无法绕过‘有机整体’和 ‘矛盾’。要想绕过它们,当然就得有更好地被界定的概念来取代这些临时性的概念。”(25)〔美〕沃伦·蒙塔格:《结构与表现难题:阿尔都塞早期的“相遇的唯物主义》,赵文、兰丽英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9年第1期,第145页。等到“偶然相遇的唯物主义”思想发展完善的时候,阿尔都塞就不再需要“被结构的整体”及“矛盾”这样的临时概念了。其实我们可以从哲学史出发来解释阿尔都塞的困境。从黑格尔到经典马克思主义,矛盾主要是来处理“二与一”的关系,即两个对立面之间如何实现同一。而阿尔都塞的多元决定理论要处理的是“多与一”的关系,即差异如何统一或者产生联系的问题。阿尔都塞的多元决定的矛盾是将哲学史上两个不同的总问题合并在了一起。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从学理上来说,他要反对黑格尔的起源论,即单一矛盾是其他矛盾的母体;从实践需要上来说,他要说明现实政治的复杂性,社会现实中存在着多种多样的矛盾,传统马克思主义所说的上层建筑是异常复杂的,并且对于推动革命具有强烈的能动性。但是,两个根本不同的总问题会让他的多元决定矛盾观呈现出明显的内部张力。虽然为了减轻“二与一”和“多与一”两个论题之间的张力,阿尔都塞借用毛泽东的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划分,从逻辑上将“多与一”的关系强行转换成了“二与一”的关系。但这只能是一个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在多元决定的矛盾概念完成了自己的理论使命(反对黑格尔)和政治使命(法国共产党内的理论论战)之后,他就“登岸舍筏”,直接舍弃了矛盾的概念,而转向了“对抗”的概念。

晚年的阿尔都塞直抒胸臆:“这里我们必须强调,对抗是不可避免的(我不说‘矛盾’,我不相信这一被错误使用的范畴)。”(26)Louis Althusser,sur la philosophie,p.68.实际上,他是对黑格尔的同一与差异的思想进行了一番“逆操作”。黑格尔基于绝对“理念”的思想,指出概念的绝对同一是逻辑的起点,而后产生出差异,差异演变成内部差异,内部差异变成互相否定的对立面进而形成矛盾,经过否定之否定之后,矛盾对立面的消极因素被扬弃,积极因素则被保留在新的矛盾之中,经过无数的否定和否定之否定后达到绝对理念。阿尔都塞反其道而行之,他首先是在对“对立面”的理解上用opposites暗中置换了contraires,从而绕开了黑格尔矛盾概念所处理的逻辑上的二元对立。接着,他将矛盾的概念改造成“多元决定的”,以容纳现实中多元的差异,其表现方式是以现实差异冲击黑格尔思辨的矛盾概念中的同质化的“同一”,其实质是将矛盾从黑格尔的唯心主义本体论中解救出来,最终,他直接抛弃了矛盾概念的框架,完全解放了差异。“对马克思来说,差异是现实,而且它们不仅是在各种能动性领域中、在各种实践和对象方面的差异,它们也是在功效上的差异。”(27)〔法〕路易·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第192页。各种差异自由运动,产生各种各样的冲突(conflites)、碰撞(confrontations)和对抗(l’antagonismes)。所以阿尔都塞最终使用对抗(l’antagonismes)取代了传统辩证法中矛盾的概念。

四、趋势辩证法:为了个体解放的新唯物辩证法

阿尔都塞为什么会在20世纪70年代取消了辩证法?我们可以在他晚年的偶然相遇唯物主义(matérialisme aleatoire)思想中找到答案。起初,阿尔都塞只是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辩证法,但是辩证法一定离不开本体论。他发现近代哲学中的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是“孪生兄弟”,“父亲”都是笛卡尔。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确立了意识与物质的二分,唯心主义站在了意识的一侧,唯物主义站在了物质的一侧。但是这里所说的“物质”并不是现实中的具体事物,而是人在头脑中对于整个世界的抽象,抽象的物质概念还是一种观念,那所谓的唯物主义实际上还是一种唯心主义。真正的唯物主义必须与海德格尔一样回到事物本身。哲学不应该去关注存在,而是应该回到虚无。从词源学上考察,法语的虚无(néant)与出生(naissance)是同根词,本来的意思就是生生不息。世界总是“已经在那里”(toutjour deja la),大化流行,变动不居。人也是一个虚无,只能参与到世界之中,不可能将世界当作一个客体在头脑中把握其大全,更不可能设定世界的起源和终点。无论是传统的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都是人想僭越上帝角色把世界当成一个客体来看待。我们还需要检视一下偶然相遇唯物主义的“偶然”(aleatoire)。偶然并不是与必然相对应的,而是指必然出现之前的世界的状态。人的理性仅仅是非理性的汪洋大海中的一个孤岛,理性是从非理性中产生出来的,所谓必然只是人凭借理性对杂乱无章的世界赋予的秩序。我们平时说的辩证法起源于古希腊的论辩。为了区别于讲故事的神话(mythos),论辩必须强调理性的逻辑(logos)。后来的哲学家借用辩证法来把握世界的存在,理性的逻辑也不可避免。而阿尔都塞的偶然唯物主义回到了事物本身,那他抛弃以逻辑把握存在的辩证法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有学者认为阿尔都塞创立了一种新的唯物辩证法:趋势辩证法(a dialectic of the tendency)(28)John Grant,Dialectics and Contemporary Politics:Critiques and Transformation from Hegel through Post-Marxism,London:Routledge,2011,p.60.学者John Grant用“趋势辩证法”(a dialectic of the tendency)来界定阿尔都塞取消辩证法后对于辩证法的新发展,但是他没有展开论述。本文借用他的说法并进行了发挥。。为什么呢?我们需要再回到阿尔都塞的“结构”概念。他曾经将结构分为外在性的和内在性的:“这是因为这个概念(结构)是模棱两可的,它实际上分为两个概念:内在的结构,可以说是一个意图的关联,或者至少是一个统一体;另一个概念接近你所说的,一个缺位的外在性的结构。”(29)Warren Montag,“Althusser’s Nominalism:Structure and Singularity(1962-6)”,Rethinking Marxism,1998,10(3),p.72.在他的偶然相遇唯物主义中,多元决定矛盾的主导结构被解构了,也就是外在的结构被抛弃了,但是内在的结构并没有完全销声匿迹。原因很简单,多元异质因素解放出来之后,拥有独特性(singularite)的事物和事物之间还会不会产生联系呢?或者说,人是不是还需要让事物之间呈现出秩序来呢?从生活经验上来看,回答是肯定的。这一问题也是阿尔都塞偶然唯物主义思想的“相遇”概念(暂且称为概念)所要回答的。他回到了马克思博士论文中提到的伊壁鸠鲁的原子论。原子不只是会做垂直下落运动,而且还可能产生偏斜。两个原子由于其偏斜而相遇(clinamen),由于相遇的积累便产生了世界。但是,我们的理性无法确认这种相遇会在何时、何地产生。也就是说独特性事物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遵循理性的规则的。但是人在这个世界中并不是被动的,人仍然可以去认识基于独特性的事物相遇形成的世界,去认识不同事物相遇的趋势,从而为杂乱无章的世界整理出一定的秩序。然而这是对现实事物相遇的可能性的预测,而不再是依据精确的概念和严谨的逻辑进行的推理。所以,如果我们说阿尔都塞的偶然唯物主义中还存在辩证法的话,那只是一种“趋势辩证法”。

趋势辩证法是一种立足于独特性(singularité)与普遍性关系的辩证法。它是一种直接的辩证法,不再用语言代替事物本身,也不再用概念之间的关系论述事物之间的关系。它回到了具体事物,抛开哲学上的抽象存在直接去思考事物之间的对立统一。这与中国《易经》的辩证思维和古希腊早期的朴素辩证法非常接近。但是它又有自己的特点。偶然相遇的唯物主义彻底解放了独特性,同时又认为所有具有独特性的个别事物都是具有普遍性的。“个体生活和社会生活充满了独特性(种种唯名论),它们真正是独异的——但也是普遍的,因为这些个别性仿佛被某些重复或恒常的不变量所穿透和纠缠着,这些不变量绝不是一些概括(généralités),而是反复出现的不变量;也只有在充满了独特性的个体生活和社会生活中,我们才能在同种同属的这些个别性的复现中辨认它们。”(30)Louis Althusser,L’avenir dure longtemps,Paris:Éditions Flammarion,2013,p.480.为了更清楚地解释,我们需要引入阿尔都塞的另外一个不起眼但是却非常重要的概念——案例(cas),它是独特性的一种应用性的展开。在伊壁鸠鲁的原子论中,原子的每一次下落都是一个案例;原子的每一次倾斜运动(clinamen)也是一个案例。如果人们不去探究,这些不断重复的案例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人们要去了解世界的运行方式,我们就离不开这些重复发生的案例。但是,不是说从所有的案例中概括出普遍性来,而是说每一个案例都隐藏着世界发生的机制。这正如医学上的每一个病例(即案例cas)都是个别的,但是每一个病例都体现着我们所说的一类疾病的普遍性。如此以来,我们寻求普遍性不需要去思考整体,不需要去动用立足于部分与整体关系的辨证理性,而是立足于具体案例的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另外,案例并不是孤立的,要理解案例也需要将其放置在一定的背景(contexte)之下。于是,阿尔都塞的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形势”(conjuncture)登场了。形势不是其要素的简单相加,也不是各种境况的罗列,而是指各种复杂要素以特定的方式的结合。形势是具有独特性的事物与外界通联的渠道,也是人们真正了解独特性并从中发现普遍性的借助。

趋势辩证法开启了新的思考政治的模式。在法语中有两种政治:阳性的政治(le politique)是对现行秩序的维护,即福科等人所说的治安;阴性的政治(la politique)是为了个体自由,即左翼追求的解放政治。阿尔都塞之所以要解构传统辩证法,就是因为斯大林主义的唯物辩证法成了教条,法国共产党也成为了“秩序党”。趋势辩证法就是为解放政治服务的。真正的政治应该从有生命的个体出发并且也最终是为了个体的生命的。阿尔都塞批评说黑格尔的辩证法无法思考政治,它只能用来思考过去的历史。真正的政治是面向未来的,是在把握当下形势的前提之下寻找未来的出路。那么,在形势中思考政治意味着什么?首先,我们要了解形势。“它意味着考虑所有的决定性因素、所有现存的具体境况,清点它们,对它们做出详细的分类和比较。”(31)③ 〔法〕路易·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第395、387页。其次,我们要从形势中找到我们需要解决的“难题”(l’aporia)。我们思考的首要任务就是要从错综复杂的形势中找到最根本的亟待解决的问题,也就是阿尔都塞所说的难题。最后,我们要为难题寻找解决办法。解决办法并不是靠凭空想象,而是要分析形势中各种政治力量的对比,找出可以依靠和借助的力量;解决政治难题也并不是一切从零开始,而是要对形势中的各种要素进行重组。“但是这场斗争的目标不是要打败已经存在的形式,而是要让尚不存在的形式成为现实——所以它的结果依赖于对现存要素的安排。”③至此我们会发现,阿尔都塞超脱了书生意气,他跟列宁和毛泽东等伟大的政治家一样从现实出发思考问题。

但是阿尔都塞毕竟没有机会扮演政治家的角色,他做的只是为解放政治添加理论配置(dispositif)。因为被冠以了“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者”的称号,他总被误解忽视了“人”的能动性。然而,巴里巴尔却说阿尔都塞具有强烈的意愿主义(volontarialisme)的倾向,原因是大部分人没有充分注意到阿尔都塞所进行的理论迂回。首先,他回到了斯宾诺莎的“connatus”概念。connatus 是实体自我保存的自然趋势,并且也是驱动实体朝向自己的目标努力并且实现目的的力量。对人来说,conantus既可以指用来保存身体即自然生命的力量,也可以指自我成就的精神力量fortitudo。而作为精神力量的fortitudo 又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勇气(animositus),即接近于意志的为己的欲望;另外一种是对他人肯定和与他人交往的仁爱(generositas)。在思考政治的时候,阿尔都塞又重新激活了马基雅维利的能力(virtù)和幸运(la fortuna)的理论。简单说来,幸运是指有利于实现政治目的的好的机会,能力则是指对于形势的洞察和在形势中甄别有利条件的本领,更是指把握机会进行政治操作、重新配置各种因素以达成政治目的的魄力。在马基雅维利那里,幸运与能力的相遇具有非常重要的政治意义。幸运是在瞬息万变的形势中偶然出现的,人能否与幸运的机会相遇是偶然的,即使相遇也得能够把幸运的瞬间改造成持久稳固的政治形式。并且,能力的锤炼与运用又都是在形势中进行的,并不是天资聪颖的人就能有条件发展出干预政治的能力。所以,幸运和能力的出现都不遵守所谓的规律。但是,能力的运用一定离不开人的意愿(volonté),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在复杂多变的政治形势中主动地因势利导。同时进行政治干预的个人或党派必须努力使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重新结合各种政治力量,最终成为压倒性的头号力量,从而从空无的空间中将各种有利因素招呼出来并将其组织起来。

五、小结

近年来阿尔都塞的遗作被逐渐整理出版,因此我们能够勾勒出他批判唯物辩证法的大致思路。同时,他表达真实想法的笔记和书信也被发现。他最亲近的学生都惊呼没有理解阿尔都塞。五月风暴中,阿兰·巴迪欧、朗西埃、巴里巴尔等嫌弃他们的老师不上街参与政治运动。回过头来才明白,他们进行政治参与的理论武器都是阿尔都塞制造的!他不动声色地在进行理论中的政治斗争!巴里巴尔感慨到,阿尔都塞开启了一个庞大的工程,几乎所有当代最有名望的左派思想家都在继续这一工程,或是从中获取灵感。我们回到本文的主题进行总结:阿尔都塞对古典辩证法进行了哲学上的清算,为今天的解放政治进行了理论的奠基。

附言:笔者在写作过程中多次与里昂第三大学哲学系系主任Bruno Panchard请教讨论。Panchard教授在巴黎高师读书时曾受教于阿尔都塞。在此深表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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