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还是仁和?也谈戴进的籍贯问题
2021-12-02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赵晶
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 | 赵晶
一、问题的提出
戴进(1388—1462)是明初著名画家,宣德、正统间选入画院,对明代浙派风格的形成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也是浙派绘画前期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戴进的绘画在有明一代享有很高的声誉,甚至被明人誉为“皇明画家第一人”[1],“是我明最高手”[2]。关于戴进的籍贯,明清以来并无争议,因其画作落款多作“钱塘戴进”,明人记载提及戴进时均称其为“钱塘戴文进”“钱塘戴进”“钱塘戴生”等,因此戴进的籍贯一直都作钱塘(今浙江杭州)。不过, 进入新世纪后,有学者开始提出戴进的籍贯并非钱塘而是仁和的观点,[3]并在一些有关戴进的著作和论文中加以强调,产生了一定的影响。①
关于认定戴进为仁和人的主要依据,据相关学者论文,主要有三点:一是万历《钱塘县志》虽然收录了戴进,但该书编纂较晚,距戴进去世已近150年,且成书较为仓促,该书有关戴进的部分应当是抄录嘉靖年间的画史材料而成,其中并未涉及戴进的籍贯居所问题;二是较万历《钱塘县志》成书更早的嘉靖《仁和县志》收录了戴进,并记载戴进旧居在仁和县境内的安谷坊;三是清代乾隆间人崔颢提到仁和县境内的茧桥相婆巷也有戴进旧居,崔颢认为仁和旧属钱塘,戴进落款署钱塘应当是沿用古称。所以该学者认为戴进应为“浙江仁和(古称钱塘)人”。
二、“仁和说”相关依据的辨析
仔细斟酌上述三点论据,看似有一定道理,但仔细推敲却发现似是而非。首先,关于收录戴进的万历《钱塘县志》成书较晚的问题。万历《钱塘县志》的成书虽然距戴进去世已经一百多年,但毕竟还是明代方志,有重要的史料价值,且一般晚出的地方志多会沿袭前代地方志中的记载,重点会放在前志之后发生的这部分内容上,不能仅因其成书较晚就轻易否认其价值。现存杭州地方志中最早记载戴进的是成化《杭州府志》,其内容多为此后的诸多杭州地方志所沿袭。成化《杭州府志》成书于成化十一年(1475),此时距戴进去世仅13年,要远早于万历《钱塘县志》及嘉靖《仁和县志》,该书的编纂者甚至很可能见过戴进本人。作为府志,该书会兼收杭州府下辖各县的人物,依其体例,在收录明代杭州当地名人时都会仔细区分清楚具体是下辖哪个县,且当地人为当地人作传,对其家世大都会了解一二,很少会弄错当地人的具体籍贯,是书就明确记载戴进为钱塘人:
戴进,字文进,钱塘人,山水、人物、翎毛、花草无所不学,山水学诸家,尤长于马夏,中年犹守师法,晚岁纵笔,咸得院气味。[4]
另外,嘉靖间所编之《浙江通志》也记载戴进为钱塘人,[5]这两种地方志均早于万历《钱塘县志》,如果认为万历时期的地方志因相对晚出而不那么可靠,那么成书更早的成化、嘉靖时期的地方志便不存在这个问题,无法再以同样的理由轻易加以否定。
其次,关于嘉靖《仁和县志》记载戴进居住在仁和县的问题。嘉靖《仁和县志·人物·方技》记载:
戴进,字文进,号静庵,居仁和安谷坊,资性聪警,恬淡寡欲,自幼喜作画,志欲超迈古人,不屑凡近。[6]
需要注意的是,嘉靖《仁和县志》虽然提到戴进住在仁和县境,但并未说他就是仁和人,再进一步考察该书体例,并结合该书收录的其他人物传记看,用了“居”字,恰恰表明嘉靖《仁和县志》的编纂者并没有把戴进当作仁和人。该书《方技》部分记载了包括戴进在内的多位书画家,其中既有仁和籍,也有虽非仁和籍但居住在仁和境内的,两者在措辞上有严格的区分。凡编纂者认为其籍贯是仁和的,都会明确记载其为仁和人,凡籍贯不是仁和,就只记载其居仁和,而不称其为仁和人,无一例外。如记载南宋画家叶肖岩“仁和人”,元末画家王绎“字思善,仁和人”等。相反,原籍山东的周密则记载其“居仁和癸辛街”,原籍吴兴的王蒙记载其“居仁和黄鹤山”,原籍西域的丁野夫也仅记其“居仁和”,祖籍西域的丁锡“卜居仁和百福巷”等。显然,按此叙述体例,戴进亦不被该书视为仁和人,收录戴进仅因为其居住在仁和境内,因此这一证据材料反倒是更明确了戴进的籍贯不是仁和,之后编纂的康熙《仁和县志》甚至都不收录戴进。
最后,关于崔颢所说的戴进落款用钱塘乃是延用古称,并非其实际居住地的观点。首先需要肯定,崔颢虽然是清人,但这一观点却值得重视。他提到仁和境内笕桥北的相婆弄有戴进故居,此前未见记载,但对于研究戴进也有重要意义。关于戴进在杭州的居所,此前仅知道城内安国(谷)坊居所以及西湖边的一处别业。崔颢《艮山杂志》云:
茧桥北有相婆弄,明宣宗时画士戴进居此,故业现存里中,人人知之。进事见杂籍颇多,率称钱唐戴进,盖仁和旧属钱唐,画家款识每习用古郡县名,而人遂谓其实居也。沈朝宣云进居城中安国坊,姚靖云西湖石佛山有进别业,皆误指其适馆授餐所耳。进居有竹雪书房,在京师尝自绘图,杨文敏公荣为之记。[7]
崔颢认为,戴进有多个居所,但其他几个应当都是其“适馆授餐”之所,也即工作场所,并非其正式的居住地,而仁和县境内的笕桥相婆弄是其真正的居住地。他指出,各种记载都说是“钱唐戴进”,这与戴进作画时候落款用“钱塘”有很大关系,也让人误认为戴进实际居住地在钱唐。因为仁和旧属钱塘,戴进落款署“钱唐戴进”,这是他沿用了古郡县名的缘故。
仔细分析崔颢的原话,他实际上并没有否认戴进是钱塘人,只是强调戴进真正的居住地在仁和境内的茧桥,而非通常所认为的在钱塘,并认为这一误解与戴进用古郡县名来署款有关。当然,如果来猜测崔颢内心是否真的认为戴进是仁和人,从其上下文看,他倒是有可能存在这样的想法,不然也不会在缺乏可靠证据的情况下就轻易判定只有茧桥相婆弄是戴进的真正住所地,其他住处仅仅是其工作地。不过,这一想法崔颢并没有明确表达出来,总体上他还是相当谨慎的,其原因也很简单,即便戴进的住所真的就在仁和,也不能因此说他就是仁和人。作为仁和人,崔颢十分清楚钱塘、仁和两县关系特殊,两县之人住在对方县境内是十分常见的。另外,不得不提的是,此条材料最为晚出,崔颢是乾隆时人,距戴进已三百年,他所说的戴进真正的住所是在仁和茧桥相婆弄的说法,是三百年后当地人的传说,此处或许与戴进有一定联系,但很难说就一定是戴进“真正的”住所。戴进是著名的画家,和当时很多的著名人物相似,去世后往往会有不少传说故事流传,杭州当地就流传了许多关于戴进的故事,比如说他晚年落魄“穷死”,说他当画家前曾为银匠,说他遭到明宣宗的通缉而连夜逃回杭州躲藏在寺庙里等等,这些传说故事大多出于后世附会,与戴进的真实经历有很大差距。
从以上三条论据来看,没有一条能确切地表明戴进的籍贯就是仁和。另外,从主张“仁和说”的学者叙述看,其对钱塘、仁和两县以及两县与杭州的关系可能还存在一定误解,是以一般的邻县关系来理解两县,并没有充分认识到两县关系的特殊性,这应该也是导致产生误判的重要原因。比如该学者提到:“戴进多次应钱塘友人之请赴钱塘作画,并为杭州的华藏寺、潮鸣寺等庙观绘制壁画或挂图。”[3]显然该作者应是误以为杭州城属于钱塘县,而仁和县是杭州城外的临近县,因此常住仁和的戴进需要受邀才能前往钱塘作画,也正因此,才需要对戴进的籍贯加以区分清楚。
实际上,钱塘、仁和两县的关系十分紧密,两县均为杭州的附廓县,附廓县有些近似现在的市辖城区,名为两县,实在一城,两县平分了杭州城区及城外远近郊区。大体而言,杭州城内及城郊的西部、南部属钱塘县,城内及城郊的东部、北部则属于仁和县,两县的县治均在杭州城内。对于戴进而言,其家既然世居杭州,他在两县境内均有住宅并不奇怪,其来往两县甚至都不用出城门,也根本无需受友人之邀才能到钱塘。
如前所述,目前已知的戴进在杭州的居所共有三处:一处是嘉靖《仁和县志》中记载的安谷坊,这一记载最早也最可靠。安谷坊即安国坊,其位置大致在今天杭州下城区仙林桥直街一带,在杭州城的城墙之内,该地明代属仁和县境。一处见于明人姚靖增删本《西湖志全集》的记载,在西湖北岸宝石山南麓的大佛寺附近,是其别业。[8]此处住宅位于杭州城的城墙之外,属于钱塘县境内。第三处即崔颢《艮山杂志》中提到的茧桥相婆弄宅,②即今笕桥相婆弄,位于杭州城的东北郊,也在城墙之外,属仁和县境。此处住宅仅见于清人记载,最为晚出。除了上述三处住宅外,还有一处与戴进密切相关的地点,即其安葬处。据明人郎瑛记载,戴进墓在西湖横春桥,[9]万历《钱塘县志》则说其墓在九里松,[10]两者并不矛盾,九里松的起点就在横春桥附近,也即今天西湖西北侧的洪春桥一带,其地也是在杭州城的城墙之外,属于钱塘县境。这四处与戴进相关的地点恰好两处在仁和,两处在钱塘,也说明杭州当地居民的生活与两县均密切相关,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情况下,并不能以戴进在仁和县境内有住宅而判定其籍贯为仁和。当然,从另一角度也可以说即使区分出来也意义不大,如同现在一般也不会去刻意区分某人的籍贯是在市辖主城区中的哪一个区。
三、结语
确定某人籍贯,最主要还是看本人的记载或意见,戴进在其作品中的落款,凡是出现籍贯的,均用钱塘,没有一件出现仁和。如果说署款中可能会出现以籍贯所在地的古称来代替当前实际称呼的情况,那么日常与友人交往,在介绍本人的籍贯时,一般情况下则无需如此刻意为之。如其确为仁和人,那么其亲朋好友在提及戴进时应会提到他的籍贯为仁和,特别是其本人墓志更应记载其为仁和人。但是看过戴进墓志,并参考墓志为戴进做传的郎瑛在其所作《戴进传》中却仍称其为“钱塘画士”。这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郎瑛也是杭州人,其籍贯正是仁和,如戴进也是仁和人,郎瑛绝不会刻意在戴进传中称其籍贯为钱塘。
从现存明代史料看,宣德、正统间与戴进有过直接交往的文人士大夫不下数十位,其中不少人留下的文字记载中也会提及戴进的籍贯,这些人中除了黄淮用了杭州的别称“武林”外,均用钱塘,无一例用仁和。如杨荣《竹雪书房为画士戴文进题》诗:“戴君旧业家钱塘,幽斋剩种青篔簹。”[11]杨士奇《题戴文进湘江雨意卷》诗:“谁似钱塘戴文进,小斋无事弄湘皋。”[12]王直《湘江雨意图诗序》:“钱塘戴文进雅好竹,尝于竹间作室以居,自谓不可一日无也。”[13]夏昶为戴进作《湘江风雨图》并题:“钱唐戴君文进,博雅之士也。”[14]张益题《湘江风雨图》:“钱唐戴君文进乃为修饰之士,其于图绘偏得昔人所长,仲昭雅推重之。”黄希穀画《乔松毓翠图》并题:“钱唐文进戴公寓金台,名重一时,而善于山水。”[15]倪谦《题夏太常湘江风雨竹卷》:“湘江风雨竹一卷,乃太常少卿东吴夏公仲昭所作者也,以赠钱塘画史戴君文进。”[16]这也说明,与戴进熟悉的友人均认为其籍贯为钱塘。
再从明清的各种地方志以及画史记载看,无论时代远近均指出戴进为钱塘人,从未出现过仁和说。地方志中包括前述成化《杭州府志》、嘉靖《浙江通志》,以及万历《杭州府志》等,画史典籍如明人编纂的《图绘宝鉴续编》《画史会要》,明末清初人所编《无声诗史》《明画录》等,无不如此。
最后,从另一层面说,如戴进的籍贯真的为仁和,为避免和钱塘相混,反倒需要在落款中刻意用仁和而避用钱塘,这在明清时期一些杭州仁和籍的文人及书画家落款中常见。
综上,在戴进籍贯问题上,在没有发现更可靠的材料前,不宜推翻既有的成说,仍以称“钱塘(今杭州)”为宜,不仅更为准确,符合历史记载,也尊重了画家本人的意愿。
注释:
①参见杨卫华:《戴进、吴伟》,第4-10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另外,杨卫华《戴进中年居京时间新考》(《美术研究》2004年第4期)亦强调戴进为仁和人。
②崔颢. 《艮山杂志》卷二,《丛书集成续编》第221册,第553页。日本学者铃木敬最早注意到崔灏《艮山杂志》中的这条记载,见铃木敬《中国绘画史·下·明》第61页,吉川弘文馆,2011。另,清人阮元、杨秉初辑:《两浙輶轩录》卷二十八所收崔颢诗亦提及戴进家住茧桥相婆桥,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684册,第15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