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铜鼓文化调查与研究*
2021-12-01吕文涵卫彦雄王海玲
吕文涵,卫彦雄,王海玲
(广西民族大学,a.民族研究中心,b.东南亚语言文化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柬埔寨位于东南亚中南半岛,西部、西北部与泰国接壤,东北部与老挝交界,东部、东南部与越南毗邻,南部则面向暹罗湾,领土面积为18.1 万平方千米,为碟状盆地,三面被丘陵与山脉环绕,中部为广阔而富庶的平原,占全国面积四分之三以上。境内有湄公河和东南亚最大的淡水湖——洞里萨湖(又称金边湖)。柬埔寨是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于公元1 世纪下半叶建国,历经扶南、真腊、吴哥等时期。公元9-14 世纪的吴哥王朝为鼎盛时期,创造了举世闻名的吴哥文明。1863 年起,柬埔寨先后被法国和日本占领,后于1953 年11 月9 日独立。20 世纪70 年代开始,柬埔寨经历了长期的战乱,1993 年恢复了君主立宪制。此后,随着柬埔寨国家权力机构相继成立和民族和解的实现,柬埔寨进入了和平发展的新时期。现在,柬埔寨人口约有1480 万①南亚语系民族的起源一般有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是起源于中印度;一种观点认为是起源于中国西南地区。,共有20 多个民族,其中高棉族为主体民族,占总人口的80%,还有占族、普农族、老族、泰族和斯丁族等少数民族。高棉语为通用语言②大约在公元6 世纪下半叶,真腊取代扶南,建立了真腊王国。真腊王国在吴哥王朝时期,政治经济文化高度发达,是柬埔寨历史上最辉煌的时期。期间兴建的吴哥窟和吴哥城代表了吴哥文化的最高成就,是人类文明史上的灿烂瑰宝。真腊王国不断扩张,全盛时期其疆土从缅甸延伸到越南海岸,北至老挝,南至马来半岛。公元16 世纪真腊王国灭亡,柬埔寨陷入越南和暹罗拉锯式的争夺之下,但高棉人在柬埔寨的历史上一直扮演主要角色,发挥主导作用。。佛教为国教,93%以上的民众信奉佛教。
柬埔寨是中国-东南亚铜鼓文化圈中的一部分。19 世纪末以来,一些西方学者在研究东南亚铜鼓和东南亚早期历史文化时,对柬埔寨铜鼓都有提及,但或许是辉煌灿烂的吴哥文化极为耀眼,牢牢地吸引住了学者们的目光的缘故,以至于长期以来,国际学界关于柬埔寨铜鼓的相关研究比较薄弱。近年来,随着对吴哥文化的深入研究,学者们越来越重视前吴哥时期的历史与文化的研究,在一些西方学者单独开展或与柬埔寨学者联合开展的柬埔寨历史、文化、艺术的研究成果中,涉及铜鼓的研究已有不少。安德森·莱茵科(Andreas Reinecke)、文·莱超(Vin Laychour)和森·索尼特(Seng Sonetra)于2009 年编著的《柬埔寨的第一个黄金时代:普罗荷遗址的发掘》[1](The First Golden Age of Cambodia:Excavation at Prohear),介绍了普罗荷出土的铜鼓,并做了初步分析。伊玛·C.布恩科(Emma C.Bunker)和道格拉斯·拉特克福(Douglas Latchford)于2011 年主编的《高棉青铜器:历史的新考察》[2]
(Khmer Bronzes: New Interpretations of the Past)中,前三章对柬埔寨发现的铜鼓进行了多角度的深入研究。迄今,国际学界尚无专门介绍和研究柬埔寨铜鼓的专题著作,在柬埔寨国内,研究柬埔寨铜鼓的学者寥寥无几。据笔者了解,柬埔寨诺吞大学(Norton University)科学学院的米歇尔·特兰尼特(Michel Tranet)博士是调查研究柬埔寨铜鼓较有成就的学者之一。他长期注意收集柬埔寨的铜鼓资料,并与中国和越南等国的铜鼓进行比较研究,目前正在撰写一部关于柬埔寨铜鼓的专著。
2015 年2 月1-10 日,中 国 广西民族大学民族研究中心与柬埔寨诺吞大学科学学院的米歇尔·特兰尼特博士合作,对柬埔寨铜鼓进行了田野调查。调查既采用规范的考古学方法,对柬埔寨所有的馆藏铜鼓测量、描述和拍照,又结合人类学田野调查的方法与柬埔寨的村民、公务人员等深入访谈,了解铜鼓使用的仪式与习俗,取得了较丰富的资料。
1 柬埔寨铜鼓类型
柬埔寨是发现铜鼓较多的国家。暹粒省(Siem Reap Province)斯莱耐村(Slay noy vil⁃lage)、班迭棉芷省(Banteay Meanchey Prov⁃ince)诗 奈村(Snay village)、波罗勉 省(Prey Veng Province)普罗荷村(Prohear Village)和毕特密斯村(Bit Meas)、马德望省(Battam⁃bang Province)蒙 鲁 塞 村(Mong Rusei vil⁃lage)、磅湛省(Kampong Cham Province)皮里袍(Prey Pouy)村、宾 杜 昂 省(Binh Duong Province)富查安村(Phu Chanh)等都是铜鼓出土的重要地点。另外,在斯通特伦省(Stung Treng Province)、磅 克 良 省(Kompong Chh⁃nang Province)、干丹省乌栋地区( Udong of Kandal Province)也有铜鼓出土,但具体出土地点不明。据不完全统计,波罗勉省普罗荷村的墓葬遗址中至少曾出土有“几打铜鼓”(sev⁃eral dozen bronze drums);[1]79班迭棉芷省的诗奈村出土的铜鼓有20 多面;磅湛省至少有3面;干丹省乌栋地区至少有4 面①普罗荷和诗奈等地出土的青铜锸、靴形钺等青铜器与中国南方同类器相似也说明了此问题。。
但是柬埔寨发现的铜鼓大都不是经过科学发掘出土的,而且没有得到很好的保护,损坏和流失严重。如班迭棉芷省的诗奈村出土的铜鼓都是村民盗挖出来,卖到市场后,又被执法人员追回的。现在只有少量保存在博物馆里,大部分不知所终。由于非法盗挖盗卖严重,以至于2007 年柬埔寨与日本学者共同完成的《诗奈遗址发掘报告》[3](Excavation in Phum Snay)、2009 年俄罗斯学者沙拉基·V.拉普特夫(Sergey V.Lapteff)和日本、柬埔寨的合作者完成的《诗奈遗址与柬埔寨前吴哥文化的起源》[4](Phum Snay Site and The Origins of Pre-angkor Cambodia)都再没有新发现铜鼓的出现。波罗勉省普罗荷村发现的铜鼓,破坏和流失十分严重。安德森·莱茵科等人仅找到两面铜鼓的图。2007 年5 月20 日,村民在一些柬埔寨考古研究者的指导下挖出1 面铜鼓,这面出自4 号墓的铜鼓是唯一较好地保存下来的铜鼓,但不幸的是该铜鼓已经变形,足部残破。大肆的盗挖盗卖是普罗荷村发现的铜鼓流失和损坏的主要原因。安德森·莱茵科等人在《柬埔寨的第一个黄金时代:普罗荷遗址的发掘》中,以一个“孔桑的故事”(The Story of Kong Sung)讲述了一个令人痛心疾首的事实:
“作为助手参加了普罗荷遗址发掘工作的孔桑是普罗荷的一个村民,35 岁。他曾经在普罗荷盗挖了7 面铜鼓,与其他许多农民一样,他以每公斤7000 瑞尔(Riel)(低于2 美元)的价格卖掉了第一面铜鼓。过后不久,古董市场的一个中间人把每面铜鼓的价格提高到了50美元,他卖掉了其余6 面铜鼓,获得了300 美元,买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头水牛,不用再去租牛干农活。在这些盗挖活动中,出土的铜鼓数量较大,比东南亚已发现的其他遗址都多。据村民们报告,这些铜鼓面径35~60 cm,鼓内有大量珠宝,包括金器。”[1]38
因此,尽管笔者在调查期间力图搜集完柬埔寨所有已发现的铜鼓,但是能看到并完成调查的铜鼓只有12 面,而且其中一些铜鼓因为保存不佳,能采集的信息少之又少。所调查的12 面铜鼓分属黑格尔Ⅰ型和黑格尔Ⅲ型。
1.1 黑格尔Ⅰ型铜鼓
黑格尔Ⅰ型铜鼓共11 面,1 面保存在暹粒省吴哥文化艺术保护区博物馆,3 面保存在班迭棉芷省博物馆,1 面保存在磅湛省文化艺术局,4 面保存在米歇尔·特兰尼特博士的柬埔寨民族学博物馆,两面保存在柬埔寨国家博物馆。
据了解,这11 面黑格尔Ⅰ型铜鼓中,有4面(1 面保存在吴哥文化艺术保护区博物馆,1面保存在磅湛省文化艺术局,两面保存在柬埔寨国家博物馆)出土地点不明,其余7 面出土地点比较明确,但并非科学发掘出土。
对于柬埔寨黑格尔Ⅰ型铜鼓的年代,目前只能根据波罗勉省普罗荷村出土的铜鼓来推断。普罗荷村出土的铜鼓虽多,但只有两面铜鼓的出土资料比较具体、明确,其中1 面只有照片,铜鼓已经下落不明,另1 面被保存了下来(正在国家博物馆修复)。这面铜鼓出自4 号墓,鼓面变形,鼓足残损,鼓高30.5 cm,面径45 cm,4 只青蛙立于鼓面边缘,其年代在公元前3 世纪至公元1 世纪之间。[1]79-80安德森·莱茵科等人认为,如果按照越南学者的分类,该鼓体现了C2 类的类型特点;如果按照中国20 世纪80 年代的分类,则属于冷水冲型。
1.2 黑格尔Ⅲ型铜鼓
黑格尔Ⅲ型铜鼓1 面,收藏于柬埔寨国家博物馆中,是老挝政府送给前总理宋双的礼物。其实,黑格尔Ⅲ型铜鼓在柬埔寨其他地方还有收藏。笔者在2015 年2 月8 日参观柬埔寨皇宫时发现,柬埔寨皇宫至少有4 面黑格尔Ⅲ型铜鼓,其中两面置于国王接见政要的大厅里。据了解,柬埔寨的黑格尔Ⅲ型铜鼓都源于老挝,时代较晚,是近现代进入柬埔寨的。
2 柬埔寨铜鼓的历史与族属
根据现有资料推断,柬埔寨人大约在公元前3 世纪至公元1 世纪期间开始使用铜鼓。那么,这些铜鼓是当地铸造的,还是从外地传来的?安德森·莱茵科等人将普罗荷遗址发现的铜鼓、青铜饰品和金银器与中国、越南发现的同类器进行比较研究,发现普罗荷遗址4 号墓出土的铜鼓内盛有头盖骨(33 号墓一青铜碗下有头盖骨、47 号墓一盘下有头盖骨,而且村民说头盖骨在铜鼓内是常见的),是东南亚其他地方未有的奇怪风俗,只有中国贵州省可乐乡刘家沟墓葬遗址有同类风俗。他们认为,铜鼓和其他青铜器可能是从云南沿湄公河传入柬埔寨东南部,也可能经红河到东京湾(the Gulf of Tonkin),然后经海路到头顿港(Vung Tau),沿西威古河(the Vam Co Tay River),到达毕特密斯遗址和普罗荷遗址附近。[1]147-155Beppu大 学 的Shigeru Kakukawa、Sadaomi Hieda 和Yoshimitsu Hirao 曾对公元1-4 世纪诗奈遗址出土的青铜手镯进行化学分析以确定其产地,结果发现,诗奈遗址出土的大部分青铜工艺品产自中国华南地区。他们据此推断,柬埔寨和湄公河河谷地区与中国的交换至少可以上溯至公元4 世纪,华南青铜器的涌入伴随着中国文化的传入。诗奈遗址出土的青铜原料与泰国的相似,而与越南的不同。泰国和越南的青铜原料均来自华南,但显然不是来自同一地点。这说明,从中国到泰国和中国到越南的青铜贸易,有不同的路线。既然越南和泰国由高山分隔为不同的地理区域,青铜原料的不同说明他们可能属于不同文化区域。泰国和诗奈遗址青铜器的相似性说明整个湄公河河谷属于同一文化区。尽管湄公河河谷(泰国、诗奈村)和越南的青铜器都来自中国,但由于区域内交通便利,湄公河谷内的交流更加频繁。[3]63-64因此,现在很多学者认为,柬埔寨的黑格尔Ⅰ型铜鼓的源头可以追溯到中国。
至于这些铜鼓如何传到柬埔寨,有的可能与贸易交换有关,有的可能与民族迁徙有关。安德森·莱茵科等人推测,普罗荷遗址的主人很可能是来自中国贵州、云南和广西,以及交趾的一个大族群。公元前2 世纪至公元43 年,汉王朝扩张,夜郎失去独立,越南北部红河三角洲南越人的首领贰征战死,这个时间段正与普罗荷Ⅱa 和Ⅱb 期文化的结束对应。[1]168-170
如此看来,很有可能是越人①据研究,夜郎和滇越均属越人系统。将铜鼓带到了柬埔寨。铜鼓进入柬埔寨之前,早已有人类繁衍生息在这块土地上,并建立了初步的文明。据研究,大约4 万年前,东南亚的居民——可能是尼格利陀人,[5]58-62即小矮黑种人,中国古籍中记载的“昆仑奴”。大约在距今5000-4000 年,南岛语系(Austronesian)②关于南岛语系民族的起源,长期存在两种观点:大陆起源说和海洋起源说。前者认为,南岛语系民族起源于中国大陆东南部,而后南下,向东南亚海岛地区和西太平洋迁移。后者认为,南岛语系民族起源于东南亚海岛地区,然后通过两条线路迁徙:一条向北到菲律宾,一条向东到美拉尼西亚、波利尼西亚等太平洋诸岛。人进入东南亚地区,但对柬埔寨的早期文明影响不大。大约在距今3000 年前,南亚语系[2](Austro-Asi⁃atic family,或称“孟-高棉语系the Mon-Khmer family)民族进入东南亚地区。大约在公元1 世纪前后,南亚语系的高棉人以湄公河三角洲为中心建立了一个国家——扶南。大约在公元2 世纪时,属于南岛语系的占婆人来到今越南中部一带,建立了自己的国家——林邑,但在向南扩张时,遇到了强大的扶南国的阻挡。从此,高棉人作为柬埔寨历史的主角,以耀眼的姿态,活跃在东南亚的历史舞台上,直至今天仍是柬埔寨的主体民族。[3]其实,在扶南国建立之前,高棉人已创造了较高的文明。学者们普遍认为,普罗荷遗址、诗奈遗址和毕特密斯遗址的主人是高棉人,[4]29而这些遗址的地点与传说中的扶南国首都相近,包含着重要的历史信息。来自中国和越南北部的铜鼓进入柬埔寨深深远地影响了高棉文明。先进的青铜冶铸技术运用在生产生活等方面,[4]促进了高棉人经济社会的发展。而带来铜鼓文化的越人也在与高棉人的互动中逐渐融合。
3 柬埔寨铜鼓文化现状
来自中国和越南北部的铜鼓文化尽管在柬埔寨早期历史中有一定的影响,但是在以后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未能持久。这是因为柬埔寨的主体民族——高棉人,不仅受北方的中国文化的影响,还受印度及马来半岛文化的影响。如果说,建立扶南国之前,这种影响尚不是很明显的话,那么自扶南国开始,印度和马来半岛文化对高棉人影响则已非常大。关于扶南王国的历史,《晋书·扶南传》载:“其王本是女,字柳叶。时有外国人混溃者,先事神,梦神赐之弓,又教载舶入海。混溃旦诣神祠,得弓,遂随贾人泛海至扶南外邑。柳叶率众御之,混溃举弓,柳叶惧,遂降之。于是混溃纳以为妻,而据其国。”由此记载来看,混溃到来之前,扶南本已存在,有自己的女国王,母系社会特点浓厚。混溃(又称“混填”)当上国王之后,才改为父系。而“事鬼神”的“混溃”可能是婆罗门教徒。“徼国”,据考证可能是位于南印度或马来半岛的一个受印度文化影响很深的国家。[6]28混溃与柳叶结合建立了混氏王朝后,大力传播印度文化。历经范氏王朝(公元3 世纪至4 世纪中叶)后,进入跋摩王朝(公元4 世纪下半叶至7 世纪初),到东晋穆帝升平元年(公元357 年)时,逃到扶南的印度贵族竺旃檀当政,实施和推广印度的政治制度和宗教文化,为扶南的第二次印度化做了准备。继竺旃檀之后,来自南印度的婆罗门教徒憍陈如为王,大力倡导婆罗门教,广为传播大乘佛教,印度的文字、立法和风俗习惯等更加深入地影响了扶南。至此,高棉人的文化已高度印度化。此后,真腊王国时期,高棉人已被高度印度化婆罗门教和佛教深深地影响。在此背景下,以原始信仰为基础、以原始宗教为本质的铜鼓文化自然很快淡出了高棉人的生活,退出了柬埔寨的历史舞台。
正因如此,只有黑格尔Ⅰ型铜鼓在柬埔寨早期历史上较短的一段时间里出现,而后铜鼓便销声匿迹,未能像中国和越南一样拥有丰富类型的铜鼓。现在在柬埔寨所见的黑格尔Ⅲ型铜鼓,不仅数量寥寥,而且时代很晚,都是近现代老挝、泰国等邻国赠送的礼物。如今的柬埔寨,铜鼓已经不再使用。虽然皇宫内仍放置有铜鼓(黑格尔Ⅲ型铜鼓),但所有仪式中已不再使用铜鼓,其性质只是对铜鼓曾为权力象征的历史记忆,与博物馆里的铜鼓并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