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现代性辩
2021-12-01姜寿田
姜寿田
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委员
对于本土书法来说,在进入20世纪80年代之前,书法现代性是缺席的,这无疑受制于当时整体社会文化境遇的局限。20世纪80年代之后,由于改革开放国策的实行,西方现代艺术思潮开始对中国现代文学艺术领域构成影响与冲击,至“’85美术新潮”臻于高峰。这无疑是继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中西现代文化艺术又一次更广泛深入的碰撞与融合,由此,现代性问题对本土现代艺术包括书法构成世纪性焦虑问题。
现代性内发于西方文化内部,是西方近现代理性科技发展的产物。韦伯指出,西方现代性特征是理性、祛魅、俗世化与科层制。而就现代性与西方近现代文化艺术的关系而言,则现代性恰恰与西方近现代文化构成严重对立和分裂。早在19世纪,黑格尔便预言艺术的终结,认为艺术将作好准备做哲学的婢女。他的艺术终结理论,以他绝对精神哲学体系的轴心理念为基奠,认为最高艺术精神即是绝对理念,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在这一方面他继承了古希腊柏拉图的美学理念论。由此,在他的美学巨著四卷本《美学》中,他将整个西方艺术史划分为象征型艺术与古典型、浪漫型艺术。古典型艺术的典范即古希腊雕塑艺术,它象征着理性的和谐与静穆的伟大;而浪漫型艺术则是西方随着近代市民社会发展壮大而出现的艺术形态,他称之为艺术上的散文,打破中断了古希腊艺术诗化的优美理想。它预示着人性的冲突、挣托,由于背离了绝对精神而最终将会走向破裂、终结,这可以视作黑格尔对西方近现代艺术命运发展的预言。
由此,黑格尔艺术终结理论,始终在形上哲学——美学层面左右着西方近现代艺术的进程、目标,并由此表现出其反叛、对立、分裂和抗争的价值倾向,这尤其在西方现代艺术进入20世纪以来,表现得尤为强烈。“艺术与现代社会仿佛在进行一场生死斗争。为了坚持自己之为艺术,它便自己成为非艺术和反艺术。这是一种社会批判,一种抗议,一种造反。同时意味着艺术的危机。适如阿道诺概括的那样,艺术在两方面向自己的本质进攻,它完成意义和显现的丧失。”(薛华《黑格尔与艺术难题》)
20世纪西方现代艺术经历由现代性向后现代性转换,在审美上则走向本体论颠覆。它以反本质主义为名,消解一切规范、法则,并走向历史虚无主义。它愈来愈趋向一种生命的反抗与反理性冲动,并最终走向美学的反面。海德格尔正是穿过黑格尔理性主义的遮蔽,而从对黑格尔艺术终结理论这一困扰西方艺术史难题的反思中,由现象学转向存在论,进而由语言学入手返归古希腊哲学源头,消解罗格斯形而上学,追寻人的存在——此在。如果说黑格尔对艺术真理的追寻是纯粹理念性的话,那么海德格尔则将艺术真理的追寻体现为人的存在。可以说在这方面,海德格尔与黑格尔是相反相成、殊途同归的。
艺术本体与存在合而为一,而艺术揭橥存在与真理,从而存在与真理成为同一性问题,并贯通艺术本体。从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称艺术将真理置入作品中,艺术是对存在(真理)的敞显与去蔽。海德格尔把问题看作这样的问题,“艺术仍然是对我们的历史定在有决定意义的真理在其中发生的一种本质的和必要的方式。还是艺术不再是如此?人类生活与人类精神具有不依赖于任何,包括伟大人物的意义。这同黑格尔以来已是哲学研究的前提,脱离整体联系及其内在意义来评断和剪裁历史,已是过去的东西。在这里无论造出多少新奇观念和概念,都于事情本身无补”(薛华《黑格尔与艺术难题》)。
由此,对西方艺术的现代性可以作出一个基本判断,它以由对人学的解放、救赎与反抗走向对艺术本体的颠覆,艺术成为一种启蒙的手段与方案。而由于人的反抗因素被不断放大强化,艺术便成为欲望生产而低俗化了。海德格尔始终强调艺术的真理性,便旨在反拨批判西方现代艺术的非人文主义倾向,而重提艺术史的伟大风格和宏大叙事。
反观本土书法,现代性是预设的,是在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影响下产生的,这便使本土书法的现代性具有无根性和非反思性。它无视西方现代抽象主义的反本体性质,而将本土书法现代性追寻与西方现代的抽象主义同流,并视之为书法世界主义或曰现代性的标志。这同时导致本土书法现代性追寻的双重误读,既背离了西方现代艺术美学的人文主义传统,也游离于本土书法历史本体之外,从而成为无根的现代性。事实证明,中国书法的现代性无法从外在超越中建立,而只能建立在内在超越基础上。这即是在秉承书法历史——审美本体的基础上,谋求与现代审美观念融合,建立起新感性原则和审美精神本体——“每一时代的艺术要与古典的东西同时化,这意味着既不停于古代,又不限于现在,而是意味比两者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