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共产党现代化观念的百年演进及其历史意义
2021-12-01洪汛
洪 汛
现代化是中国近代社会发展与历史演进的重要主题之一。自十九世纪中叶开始,中国掀起了包括洋务、变法、维新、革命等在内的一系列社会变革,构成了近代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具体内容。到二十世纪初,随着西方帝国主义对中国的瓜分最终完成,中国被迫完成了由封闭的自我体系走向开放的世界体系的历史动作,彻底融入了现代化的世界进程。与西方国家原生形态的现代化不同,晚近亚非拉国家的现代化大多属于诱发型,是在西方冲击和现代国际环境影响下导致的社会激变,往往采取突变的即革命的方式,中国亦不例外。长期以来,对近代中国现代化历史的书写处在被遮蔽的状态,以致忽视了现代化进程本身的意义。在二十世纪上半叶三次涉及“现代化”的思想运动(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以及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的“现代化大讨论”(1)指1933年7月《申报月刊》特辑所发起的有关 “中国现代化问题”的讨论。“这场讨论实际上从20世纪20年代一直延续到40年代,30年代则是其高潮,讨论中所涉及的问题集中体现了当时中国知识分子对现代化的认识。”(参见马敏:《努力建构中国特色现代化史理论体系——新中国史学发展70年的一个侧面》,《历史研究》2019年第4期。))的推动下,中国各界现代化知识启蒙得以完成,以“如何理解现代化”为基础的一系列现代化观念开始大量出现。有意思的是,中国共产党与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渊源颇深,但由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长期处于被围困的境地而不得不花费巨大精力进行军事斗争,几乎没有参与到“现代化大讨论”当中。这样一次“缺席”,无疑对中国共产党现代化观念的发展造成了影响,却也使之保有了自己的鲜明特色。回看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除“革命”之外,“现代化”亦是一项重要议题。尤其是新中国成立之后,中国共产党长期倾力于国家现代化建设,改革开放之后更是将“现代化建设”明确为党的工作重心,这些与其对现代化的认识和理解,即现代化观念的发展是分不开的。如此一来,一系列重要问题日益需要加以探讨,如百年来中国共产党的现代化观念究竟是如何演进的?如何来看待这种变化?它对探索现代化的国家建设有何种影响?等等。以这些问题为基本导向,本文力图对中国共产党现代化观念的百年演变进行观察与梳理,从中寻找出其发展变化的运动轨迹及历史意义。
一
在展开梳理之前,首先就几个问题加以说明。一是“现代化观念”与“现代化理论”的区别。何谓“观念”?它是“人用一个(或几个)关键词所表达的思想”(2)金观涛、刘青峰:《观念史研究: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年,第3页。。简单说来,是人们通过特定的词句表达对某种事物的看法与理解。“现代化观念”不能用来指代“有关现代化的理论和思想体系”(3)何中华:《“现代化”观念的逻辑意蕴及其历史表征》,《天津社会科学》1995年第1期。,因为“观念”不能等同于“思想理论”,虽然它是组成思想理论体系的基本要素,但“观念”亦可以碎片化的形态(“思想碎片”)游离于思想体系之外,经受住思想理论体系的建构与解构。例如,“现代化”以“思想理论”的姿态问世普遍被认为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但在各种“现代化理论”派别生成之前,人们对“由传统向现代过渡”的理解与认知(“现代化观念”)却一直没有中断过。即便几乎没有参与“现代化大讨论”、更加谈不上建构现代化理论的早期中国共产党,也能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表达自己对“现代化”的理解,在公开文献中采用“现代化”的表述,表达自己的现代化观念。由于“观念”比“思想理论”在某些核心意义上更具稳定性,因此更适合作为长时间跨度的观察对象。这也是本文为何选择“现代化观念”而非“现代化思想理论”作为考察对象的根本原因。二是文字乃观念的集中体现。基于观念“可以用关键词或含关键词的句子来表达”(4)金观涛、刘青峰:《观念史研究: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年,第3页。,其相对稳定性必须借助准确的文字才能实现。因此,在关于文献材料的选择上,将以能够直接体现中国共产党对现代化的理解(包含“现代化”或“现代”的词句)的文献为主,辅之以包含与“现代化”之释义相近(如“近代化”或“近代”(5)中国曾出现使用“近代化”这一概念,其中有的用法最初是借助日本术语。日本学界称“近代化”,是因为在日语中“近代”一词的含义宽泛,接近英文modern的词义。日文中“近代”、“现代”两词互用屡见不鲜。日文“近代化”的词义就可以理解为“现代化”(参见神岛二郎编:《近代日本的精神构造》,东京:岩波书店,1974年,第9页)。)词句的文献。这样做是为了确保在梳理与探讨中国共产党现代化观念演进时能够保持研究对象的纯粹性,尤其是力图避免在没有明显文字材料支撑的情况下,草率地将其置于革命史视野之中,与革命目标、革命信仰等概念糅合而作出不够精准的推导。三是就中国共产党与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主题来看,尤其在总结中共对现代化的思考时,学界所产生的研究成果,传统的思想理论体系式的研究范式印记依然很深。但实事求是地讲,在观察中国共产党革命时期(1921—1949年)对“现代化”的理解时,很难从“思想理论(体系)”的角度寻求充分的依据。因为“现代化”的理论形态本身无论是在概念上还是在体系结构上于这一时期都未能基本成型,那么也勿怪人们在将其作为“思想理论”加以阐释时所表现出来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但如果换个思路,从“观念”的角度出发,承认本身具备游离于理论体系之外属性的现代化“思想碎片”的历史作用并加以梳理,便能较好地观察以及整合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对“现代化”的理解及其变化。若再对接新中国成立之后的历史坐标,接入中国共产党思考与探索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的轨道,那么便有理由相信,对中国共产党现代化观念演进的百年历史及其特点做一个初步的描绘是可能的。
“现代化”的观念自从近代诞生以来,其核心价值与功能始终未发生重大变化。“现代化”(或“近代化”)一词,在中国最早始见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三十年代初才较多地出现在报刊上。无论是严既澄在《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所提到的“近代化的孔家思想”(6)罗荣渠:《从“西化”到现代化:五四以来有关中国的文化趋向和发展道路论争文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101页。,还是胡适在《文化的冲突》中所提的“选择性的现代化”(7)罗荣渠:《从“西化”到现代化:五四以来有关中国的文化趋向和发展道路论争文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362页。和陈序经在《教育的中国化和现代化》中所畅言的“新时代化、现代化”(8)陈序经:《教育的中国化和现代化》,《独立译论》1933年3月,第43号。,以及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知识界用来解释“现代化”的诸多概念,如民主化、工业化、理性化、科学化、法制化、合作化、大众化等,它们皆具备共同的价值指向,那就是区别于“传统”,饱含“进步”“先进”“进化”等意义,这是近代中国社会各界在接触到现代文明之后生成的一种常识性认知——“就个人与物品而言,现代化含着进步的意思。现代的人,应该比古代的好;现代的物品,应该比古代的好”(9)张素民:《中国现代化之前提与方式》,《申报月刊》1933年7月第2卷第7号。——连早期的中共领导人瞿秋白也坦承“现代的文明”可以“解放人类于自然威权之下”(10)瞿秋白:《现代文明的问题与社会主义》,《东方杂志》1923年11月8日第21卷第1号。。对比今日,“现代化”无论是在个人话语体系中,还是在党和国家话语体系中,依然具备“进步”“先进”等核心意义。换而言之,“现代化”的核心价值与功能,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到今天的一百年中仍保持了它的相对稳定性,这是考察中国共产党现代化观念演进首先需要确定的“不变量”。与此同时,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传统社会在与现代国家相较之下所呈现出的落后事实,让它看起来“似乎是站在二十世纪文明圈外的非现代的国家”(11)杨幸之:《论中国现代化》,《申报月刊》1933年7月第2卷第7号,。,引发了国人对先进事物的学习热潮,此乃国家现代化观念生成的内在动力——“要拯救中华民族脱于沦亡之危机,必得中华民族自己先现代化”(12)王度:《中国应 “现代化”》,《东北青年》1934年第3卷第9期。。人们在对近代中国落后原因孜孜不倦的探讨中,加深了对“现代化”的理解,也就造成了“现代化”具体内涵意义上的指向变化。例如,在面对国家凋敝的工业生产与严酷的经济形势时,有人曾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断言“现代化即是工业化。凡一个现代化的国家,即是一个工业化的国家”(13)张素民:《中国现代化之前提与方式》,《申报月刊》1933年7月第2卷第7号。。毫无疑问,这种略显片面的结论,是无法被当今的现代化研究者以及现代化理论所认可的。但作为一种碎片化的理解现代化的“思想观念”,它是被允许存在于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历史记忆之中的。因此,应该认识到,在现代化观念的生成与变化过程中,基于历史社会条件所提供的环境,人们会出现对“现代化”具体所指的不同理解,这是考察中国共产党现代化观念演进的重要“变量”。简而言之,“现代化”自其诞生以来一直被人们视为等同于某种先进事物(不变量),或先进的器物、或先进的技术、或先进的制度、或先进的文化、或先进的理念(变量),不同的群体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会选取不同的对象来阐释其对“现代化”的理解,进而以语言文字表述上的差异来传递现代化观念迁衍的信息,这就为观察中国共产党现代化观念演进提供了一个重要切入点。以此为思路,本文将对中国共产党现代化观念发展的百年进程做一个梳理与总结。
二
近代中国,人们最关注的问题,一是民族的生存危机,二是如何让国家摆脱积贫积弱的境况,走向富足强盛,即实现国家的现代化。近代中西文明的全面接触,是中国人最初生成“现代化观念”的历史底板,而二十世纪早期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新文化运动与五四运动则对中国社会各界接受现代思想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包括李大钊、陈独秀等中共早期领导人在内的中国知识分子,表现出了对“现代”一词的青睐,开始大量地讨论“现代科学”“现代社会”“现代革命”“现代经济组织”等议题(14)参见李大钊:《马克思的经济学说》,《晨报》,1922年2月21-23日;陈独秀:《谈政治》,《新青年》1920年9月1日第8卷第1号。。尤其在对中西文化的比较中,展现出了对“现代文明”的关切。这种充溢着现代化意识的表现,并不意味着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对“现代化”具备了在内涵上与外延上的成熟理解。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直至四十年代,中国共产党人对“现代化”的理解有着明显的具体所指,即不是围绕“国家现代化”的宏大论题过多地展开讨论,而是主要着眼于军事技术装备上的“先进”与“进步”,是一种军事的“器物现代化”观念。中国共产党人大多是在谈论军事战斗,尤其是在分析敌我军事技术装备上的差距时,才会涉及“现代化”的表述。这在中国共产党早期思想活动中并非没有先兆。早在中国共产党成立初期,瞿秋白在《现代文明的问题与社会主义》一文中,便坦言“现代文明”首先是“技术文明”(15)瞿秋白:《现代文明的问题与社会主义》,《东方杂志》1923年11月8日第21卷第1号。。此后,尽管中共早期党员学者嵇文甫将二十世纪前四十年的文化运动整合成为中国“一步一步在‘现代化’”(16)嵇文甫:《漫谈学术中国化问题》,《理论与现实》1940年2月第1卷第4期。的发展史,但在中共革命年代,与“现代”一词联系最为紧密、出现频次最多的依然是“军队”“军事”“装备”“武器”等主题词。例如,1933年3月,中国工农红军学校政治部编印刊物《革命与战争》第六期上发表的《怎样指挥和掌握队伍》一文,直指当前是“现代军事技术发达,特别是火器进步”的时代,“战斗队形已形成疏开的形式”(17)《朱德年谱(新编本)(1886—1976)》上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323页。;1934年8月《红星》报第五十六期上发表的《纪念中国工农红军产生的七周年》,总结工农红军七年来的基本成就是“经过四百次的战斗,从游击战中壮大起来,学会了现代的战术”(18)《朱德年谱(新编本)(1886—1976)》上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386页。。除此之外,较早直接采用“现代化”文字表述的,也几乎皆是与军事技术、武器装备相关的。1937年9月,朱德在总结平型关战斗时谈道:“我们以劣势武器要战胜现代化的强敌,在战术上就必须善于灵巧机动地使用自己的兵力和兵器……集中最优势的兵力与兵器……否则,即难于成功。”(19)《朱德年谱(新编本)(1886—1976)》中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677页。这其中的“现代化”便是针对落后的武器装备而言,“现代化强敌”则主要指在战争中拥有高水平武器装备与军事技术的日本帝国主义。无独有偶,周恩来在次年《怎样进行持久抗战?》一文中提到“军队技术的提高,装备的现代化,是迫切需要的”(20)周恩来:《怎样进行持久抗战?》,《群众》1938年1月8日第1卷第5期。;随后,毛泽东也在其军事名篇《论持久战》中称“革新军制离不了现代化,把技术条件增强起来,没有这一点,是不能把敌人赶过鸭绿江的”(21)毛泽东:《论持久战》,《解放》1938年7月1日第43、44期合刊。,这里的“现代化”所要表达的意义同样是军事装备技术的“增强起来”。究其原因,现实环境在用来表示“技术装备先进”的军事“器物现代化”观念成型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发挥了关键作用——常年残酷的军事作战以及与敌人在军事技术装备上存在的“代差”,让中国共产党人不得不在关于“现代的”武装军事问题上保持更多的精力投入,以致无暇顾及“现代化”在军事战争领域以外的意义。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前后,军事的器物现代化观念才进一步被以工农业生产为主题的经济(生产)现代化观念所取代。但前者使中国共产党认识到了现代化军事(队)建设的极端重要性,坚定了其推动军事(队)现代化的决心,即便在艰苦条件下不能使所有军队“都有足够数量的新式武装”,但亦要“努力建立几十师有现代武器的部队作为全军的骨干”(22)陈绍禹:《三月政治局会议的总结——目前抗战形势与如何继续抗战和争取抗战胜利》,《群众》1938年4月23日第1卷第19期。。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后期,开始较多出现在中共话语体系中用以表达现代化观念的文字,皆是围绕“军队现代化”的主题,并就此衍生出“现代化国防”(23)林彪曾称“我军因缺乏现代式的国防要塞,无周围式的坚固防御阵地,如一受包围迂回,便立即陷于严重的困难中,后路被威胁或被敌截断,军心更易发生惊慌动摇。”(参见《解放》1938年7月1日第43、44期合刊。)与“现代化战争”(24)朱德在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作关于军事问题的结论时指出:“大规模新式的、现代化的战争在中国是受到限制的,不论日本、美国、苏联到中国来打仗,都要受到这些限制,像欧洲战场几百万兵摆得齐齐整整过硬地打很困难,也不会多。”(参见《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22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480页。)等观念——直到今日,军队与国防的现代化仍是国家现代化建设的重要目标之一——这里面无法排除的更深层次原因,无疑还包括了近代中国最早是出于“对国防现代化的需要而推动社会由传统向现代化转化”(25)金观涛、刘青峰:《开放中的变迁——再论中国社会的超稳定结构》,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04-105页。的历史渊源。
抗日战争的结束,曾一度让中国共产党看到了实现“中国的工业化和农业现代化”(26)《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081页。,建立“现代国家”的希望,因此将对军事(队)现代化的一部分关注转移到了对国家经济生产现代化的思考上,在党内开始生成了包括“现代工业”“现代性的工业”(27)毛泽东曾在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上发言,对抗日战争以前中国现代化工业进行了估计,称“在抗日战争以前,大约是现代性的工业占百分之十左右,农业和手工业占百分之九十左右”,并预测“在今后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我们的农业和手工业,就其基本形态说来,还是和还将是分散的和个体的,即是说,同古代近似的”。(参见《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26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163页。)“农业现代化”(28)1949年12月,在全国农业会议、钢铁会议、航务会议上,周恩来阐述了中共对农业与工业的关系,以及“农业现代化”问题上的看法。(参见周恩来:《当前财经形势和新中国经济的几种关系》,《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67页。)等在内的新的经济现代化观念。之后,解放战争的胜利推进,中国共产党出于对即将执掌全国政权并需要投入到新中国建设的现实考量,在七届二中全会上提出将党的工作重心由农村向城市转移,实现国家由农业国向工业国转变,这标志着其对“现代化”的理解开始正式由以武器装备领先为核心的“军事领先”向以工农业生产领先为核心的“经济领先”过渡,是中国共产党现代化观念的第一次转型。与军事的器物现代化观念不同,工农业生产的现代化观念涉及生产关系变动的深层领域,需要以生产关系的重大调整来作为实践支撑。因此,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社会主义改造与工业化同步进行,但消灭生产资料的私人所有制、建立起公有制的社会主义生产关系始终被视为工业化的必要前提;农业的现代化则更是直接突出了“集体化”的标准——在完成反封建的土地改革以后,“第一步实现农业集体化”,然后“在农业集体化的基础上实现农业的机械化和电气化”(29)《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5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510页。。虽然之后军事(队)现代化依然被大量地提上议程,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共产党围绕工业与农业发展所形成的现代化观念又重新回退到革命战争年代,因为这些或由局部军事行动(如“抗美援朝”)、或由国际局势紧张所导致升温的军事现代化议题,始终被统筹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国家现代化任务的最高目标——建立社会主义现代化工业体系之下。军事(队)现代化在后来连同“部队现代化”“装备现代化”“后勤现代化”等统统归于“国防现代化”名下,后者在1954年成为著名的“四个现代化”内容之一。通常,“任何观念的重大变化都会在语言上留下痕迹”(30)金观涛、刘青峰:《观念史研究: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年,第39页。,“四个现代化”的提出便是一个明显的“痕迹”。以工业现代化、农业现代化、交通运输业现代化以及国防现代化为内容搭建起来的国家现代化目标体系,同时也是中国共产党的现代化“观念群”(或称“观念体系”),标志着中国共产党对“现代化”的理解开始趋于多维内涵:“现代化”已经不能再被用来简单的表示某个方面或者某个领域的“先进”与“领先”,而是多方面、多领域的“先进”“领先”。简单来讲,在当时的中国共产党看来,“现代化”等同于工业、农业、交通运输业以及国防建设上的全面进步与综合优势。尽管这种现代化观念投射到探索“四个现代化”的具体实践层面时,中国共产党表现出了对工业现代化的偏重,如将工业的现代化作为国家建设的基础,以某些工业的产量值来作为“赶英超美”的重要指标,并在其话语体系中尝试直接使用“工业化”来指代“现代化”等,似乎“相对那些比较模糊、空洞的现代化概念,共产党人似乎更看重比较实在的工业化路线,并愿为此而脚踏实地去奋斗”(31)马敏:《努力建构中国特色现代化史理论体系——新中国史学发展70年的一个侧面》,《历史研究》2019年第4期。——这些都极容易使人回想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现代化大讨论”中关于“现代化即是工业化”的著名论断——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整个二十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虽然有过失误,遭受过挫折,中国共产党沿着多条任务线稳步推进国家现代化建设的脚步却始终没有停下,这显然受益于新中国成立后其现代化观念的转型。值得注意的是,“科学技术现代化”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最终被纳入中国共产党的现代化观念体系之后(32)毛泽东1957年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中提出要建设“现代科学文化”之后,“现代科学文化”连同“现代工业”“现代农业”作为国家现代化建设主要任务出现在党的各类文献当中。1958年3月,中共中央在《关于加强地方党委对军队的领导和密切地方党委同军队关系的指示》中,加入“现代国防”一词。次年,毛泽东在读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时,提出要加上“国防现代化”。由此,“四个现代化”由1954年的“工业现代化”“农业现代化”“交通运输现代化”“国防现代化”变为“工业现代化”“农业现代化”“科学文化现代化”“国防现代化”。同年,周恩来在读完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后,将“科学文化现代化”改称“科学技术现代化”,“四个现代化”的具体内容被确定下来,1963年9月召开的中共中央工作会议对此进行了完整表述,沿用至今。,被视为“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关键”(33)《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7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433页。,进而成为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体现中国共产党现代化建设思路的最重要观念之一。在“科学技术现代化”的号召下,中国各生产领域的“技术革命”频繁掀起,全民学习创新生产技术的热情空前高涨。与此同时,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即无论是革命战争年代,还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后的五十至七十年代,“文化现代化”在中国共产党的现代化观念体系中,始终没有得到能与之重要性相匹配的用来表达现代化意义的独立位置。尽管党内也曾一度将“科学文化现代化”纳入“四个现代化”的目标体系之中,但最终在赋予“文化知识”乃“科学技术”之必要条件的意义之后,将其依附于“科学技术现代化”之中了。“文化现代化”再次被重视,则是到了改革开放之后,被用以论证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改革与对外开放无法排斥科学知识、现代教育以及先进思想理念的必然性。
三
1978年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对党和国家工作重心的转移作出了准确表述,即“把全党工作的着重点和全国人民的注意力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34)《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2年,第3-4页。,这与日后民间常言及的“党和国家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有所不同(35)当前在网络上,还有某些辅导教材中,大量采用此类表述,实则是不准确的。。事实上,改革开放以后党的公开文献中,始终没有出现过关于党和国家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的直接表述,而是十分统一地在强调,党的工作重心必须“转移到现代化建设上来”,以及“转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36)《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下),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2年,第168页。。这其中释放的信息十分明确,一是“现代化”作为国家主题的地位重新被确立;二是“现代化”与经济建设(经济现代化)不能直接画等号,“经济建设”是现代化的“中心任务”,是至为关键的一个方面,但不是唯一的方面。邓小平早在改革开放不久就对此交代过:“现代化建设的任务是多方面的”,“但是说到最后,还是要把经济建设当作中心。”(37)《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2年,第276页。文字上的细微变动,是中国共产党现代化观念本身动向的一个重要反映,即在抓住了中国现代化成败关键因素的同时,需要给予拓展现代化内涵与意义更广阔的空间。如果说“四个现代化”标志着中国共产党以工农业生产为基础的现代化观念体系的形成,那么,当中国共产党深化了对现代化不只是经济领先的认识之后,便为这个体系能够接纳更多非经济生产领域的新的现代化观念打开了大门。率先进入这个体系的是“政治民主”与“科学文化”,后者乃是再次入选。十一届三中全会将“在政治上”切实保障农民的“民主权利”纳入农业现代化的工作规划当中,并提出要发扬“经济民主”,以便“实行现代化的经济管理”(38)《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2年,第22页。。从中可以看到,“政治民主”最初进入到中国共产党的现代化观念体系中还需要借助经济议题的帮助。但在邓小平作出“没有民主就没有社会主义,就没有社会主义的现代化”(39)《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2年,第82页。的论断之后,“政治民主”则迅速地摆脱了对经济的依附而具备了独立的现代化意义,成为中国共产党现代化观念体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中国共产党,毫不隐讳地向外界释放了其现代化观念发展的这种新动向,即中国的现代化建设不仅“要在经济上赶上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而且要“在政治上创造比资本主义国家的民主更高更切实的民主”(40)《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2年,第444页。。之后,中国政治体制改革正式启动。
社会经济快速发展的内在需求同时再次引发了对科学文化的重视。十一届四中全会上,城镇建设被要求用“现代教育科学文化”武装起来,作为“改变全国农村面貌的前进基地”(41)《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2年,第173页。。这几乎是“文化”与“现代”时隔近二十年再次以复合概念的形式出现在党的公开文献当中。“科学文化”在中国共产党现代化观念体系中地位的急剧提升,乃至一度与“经济”成为衡量现代化的重要指标。1982年召开的党的“十二大”,称“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创造性工程之一”是“要把中国这样原来经济文化落后的国家建设成为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强国”(42)《十二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6年,第50页。。显然,这里的“现代化”所要表达的意义即是与“经济文化落后”相对应的“经济领先”与“文化先进”。“科学文化”尤其是“知识”终于拥有了在中国共产党现代化观念体系中所应有的位置。这一观念上的变化,投射到国家建设与社会生活当中,表现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国思想文化界的空前活跃,以及知识教育和知识分子地位的大幅提升,“科教兴国”与“人才强国”作为国家现代化建设基本战略得以确立。“现代化文化建设”亦开始连同“现代化经济建设”“现代化政治建设”等出现在党的话语体系当中(43)参见《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2年,第211页;《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下),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2年,第118页。,后来依此提炼出的“富强、民主、文明”(44)这一提法最先出现在1981年《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之后在中共“十二大”上被正式确立下来。,则作为国家现代化的任务目标被确定下来。与之相对应的是,“四个现代化”的提法在慢慢被淡化。
此外,作为另一种语言形式,改革开放开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文化”一词被频繁地蕴意在“精神文明”之中,连同蕴意“经济”的“物质文明”,用来表达这一时期中国共产党对“现代化”的理解,“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不仅要建设高度的物质文明,还要建设高度的精神文明”(45)《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2年,第513页。。这其中自然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邓小平不断强调“搞现代化要增加精神文明的内容”是分不开的。如果说此时的“精神文明”主要还是指“大公无私、舍己为公、艰苦奋斗等道德观念”(46)《邓小平年谱(1975-1997)》(下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705页。,那么之后却越发明显带有指向社会主义思想意识形态的趋向了。与三十多年前所提出的“科学文化现代化”有所不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所追求的“科学文化现代化”,不单指的是“知识的现代化”,它还有更高层次境界的目标追求,即“思想的现代化”,乃寄希望于通过赋予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新的实践内涵与时代解释来达到思想上的解放。这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中国思想界掀起的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现代化”的大讨论中就可以看出。这次发生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大讨论,紧紧围绕如何在市场经济、对外开放以及现代科技迅猛发展的条件下,打破传统思维定式,将马克思主义与时代精神、时代要求相契合,这一议题可以说是文化现代化由知识领域上升到思想领域的重要标志之一。也几乎是在同时,社会主义思想意识形态在中国共产党现代化观念体系中被再次强化,邓小平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表示“我们搞的四个现代化有个名字,就是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47)《十二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下),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8年,第119页。。这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的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斗争密切相关,“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斗争,关系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成败”(48)《十二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下),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8年,第266页。。现在看来,正是这种在现代化进程中对思想领域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不断强调,确保了中国共产党现代化观念在不断演变过程中能够始终坚守住社会主义的原则底线,以应对改革开放之后国内外各种现代化思潮的冲击,进而使中国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成功加速了国家现代化进程的同时避免了重蹈苏东剧变的覆辙。
除了赋予某些原有现代化观念更深层次的意义之外,中国共产党还在改革开放初期探索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实践中,生成了极具本土色彩的现代化观念——“中国式的现代化”与“小康社会”,使之成为现代化观念体系中的重要一员。早在1979年,中国共产党就提出了“中国式的现代化”概念,称“必须从中国的特点出发”,统筹兼顾现代化生产“只需要较少的人”与我国人口众多的实际(49)《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2年,第78页。。同年邓小平在会见日本首相大平正芳时,进一步解释了“中国式的现代化”,“我们要实现的四个现代化,是中国式的四个现代化。我们的四个现代化的概念,不是像你们那样的现代化的概念,而是‘小康之家’”(50)《邓小平年谱(1975—1997)》(上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582页。。之后在许多公开场合,“中国式的现代化”与“小康社会”画上了等号(51)参见《邓小平年谱(1975—1997)》上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586、632页;《邓小平年谱(1975—1997)》(下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732、785、816、836、968、986页。,被统称为“新概念”(52)《邓小平年谱(1975—1997)》(下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986页。。作为一种在综合考量了国家现代化建设的实际状况所得出的对现代化的新理解,“中国式的现代化”与“小康社会”所表达的“现代化”更多还是经济意义上的,即“国民生产总值人均一千美元”(53)1980年5月12日,邓小平会见英国前首相、工党领袖詹姆斯·卡拉汉时,曾将“小康社会”的标准由“国民生产总值人均一千美元”变为“中国平均每人年收入达到一千美元”,之后将其降为“八百美元”。(参见《邓小平年谱(1975—1997)》(上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632页;《邓小平年谱(1975—1997)》(下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968页。)。即便如此,邓小平还是不得不承认“同西方来比,也还是落后的”(54)《邓小平年谱(1975—1997)》(上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582页。。不过,这种饱含创造性勇气与颇具本土性色彩的现代化观念及其所提供的简洁的判断标准,成为中国开始尝试就现代化道路问题打破西方话语垄断的标志,并为日后制定极具中国特色的现代化分步走战略提供了依据。
总之,无论是“政治民主”与“科学文化”,还是“中国式的现代化”与“小康社会”,它们在被纳入中国共产党的现代化观念体系之后,揭示了后者变化发展的一个重要趋势,即这个现代化观念体系正在由一个封闭的系统走向开放的系统。进一步来讲,改革开放以后,中国共产党在以一种更加积极的姿态主动丰富其对现代化的理解。伴随这一趋势,包括“国民经济体系现代化”“教育现代化”“企业现代化”“管理现代化”“信息现代化”等概念得以大量出现在中共话语体系中。这些复合概念的出现,为中国共产党现代化观念不断演进的动态表现提供了文字上的证据,同时也呈现了一个基本事实,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共产党迎来了其现代化观念的第二次转型,表现为围绕政治、文化等上层建筑议题扩充了现代化“观念群”,并尝试摆脱西方的解释框架作出本土性的现代化定义。这些表现无疑又为进入二十一世纪后中国共产党现代化观念的第三次转型做好了准备。
四
“制度理念现代化”是中国共产党现代化观念第三次转型的主要内容,某种意义上说,亦是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思想现代化”的延续,以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中国共产党所提出的科学发展观为代表。就科学发展观本身来看,乃源于对现代化进程开启以来人类从事生产活动的不当方式的省思。“全面、协调、可持续”“以人为本”以及“和谐”等概念,亦更多的是作为指导现代化生产的思想理念。当其融入中国现代化建设的实践当中,便让描绘了几十年的国家现代化蓝图的建成逻辑变得清晰——现代化的实现必须建立在生产活动的目的性与合理性(科学性)相统一的基础之上,才能最终达到人、自然、社会的和谐共存与共同发展——这种认知,从根本上来讲,是一种“现代化社会”的建构理念。“现代化”因此不仅强化了其“社会经济发展与全面进步”的意义,并且进一步具备了用以表达“理念先进”的意义。而之后提出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更是力图用一种思想上辩证,语言上通俗的简短文字表述来诠释生态文明理念的现代性意义。与此同时,“理念现代化”伴随着“制度现代化”,先进的理念需要依靠先进的制度来实现其价值。两者在二十一世纪后的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作为观念形态几乎是同步生成的。例如,在“以人为本”的理念指引下,建立全面覆盖的现代化社会保障制度被视为“现代国家的重要标志,也是现代政府的重要职责”(55)《十七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中),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487页。。构建与完善“现代银行制度”“现代产权制度”“现代企业制度”“现代管理制度”等要求相继被提出来,成为在建设和谐社会的理念指引下推动社会经济发展与全面进步的重要内容。而真正能够体现“制度理念现代化”进入中国共产党现代化观念体系的标志性事件,是2013年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56)《十八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512页。。这里的“国家治理体系”乃是指在党领导下管理国家的制度体系,“治理能力”则是指运用这套制度体系来管理社会事务的能力,其中包括了对如何更好地驾驭这套制度体系来进行社会治理的认识与理解。这个被学界普遍称为继“四个现代化”之后的“第五个现代化”,从实质上来讲,乃是包含治理制度现代化与治理理念现代化相统一的有机整体。必须看到,与过去集中于个别领域或个别行业具体制度的现代化观念有所不同,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它所着眼的是包括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文明和党的建设等在内的全方位国家制度体系朝着更为进步、科学、合理,能够发挥更大综合治理作用的现代化目标前进,进而显示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整体性优势。进一步来讲,在中国共产党对现代化的理解中,“现代化”从此具备了“国家制度与理念领先”的意义,同时也标志着中国共产党的现代化观念,完成了由“器物技术领先”到“制度理念领先”的百年演进,并为最终在认识上与行动上回归到对现代化本质的探索,即实现“人的现代化”(57)习近平在 2013年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上讲话称“现代化的本质是人的现代化”。(参见习近平:《在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上的讲话(2013年12月12日)》,《十八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596页。)奠定了基础。
五
中国共产党现代化观念的演变是一个历史的动态过程,它所能提供的不仅仅是从思想发展史的角度来观察中国共产党思考与探索现代化的历程;更重要的是,这个历史过程背后所蕴含的应然逻辑,对于坚持自主探索国家现代化道路,推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具有重要意义。
其一,从观念意识的角度来说,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政党、不同的民族对现代化的理解不可能趋于一致。因此,现代化的世界进程中才会蕴含丰富多彩的以思想碎片形式呈现的现代化观念。它们凝结了不同群体在不同的历史社会环境条件下,对于何为先进、何为落后,以及本国如何能够领先于他国的思考与探索。这种思考与探索即便在同一历史时代下,亦会有着不同的表现。例如,当西方国家用现代化来诠释工业文明的时候,中国正在努力寻求建立主权独立与民族解放的“现代国家”,这皆因不同的历史遭遇。既然存在对于现代化的多种理解,那么,在不同的现代化观念指引下,现代化道路的选择必然是自由的、多样的,“不应只谈论一种现代性,一种现代化方式或模式,一个统一的现代性概念”(58)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艺术、后现代主义》,顾爱彬、李瑞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371页。。换而言之,国家现代化没有统一的道路,只有统一的方向,即如何让本国迈入先进之列,并能够在与他国的较量中得以胜出。所以,无论是“器物技术的现代化”,还是“制度理念的现代化”,它们皆是国人在力求先进的目标指引下,开展现代化本土性探索的产物。而西方长期以来提供的所谓的“一般性现代化方案”,被事实证明并不是后发国家走向先进的唯一途径,也不是“亘古不变”的现代化“一般性规律”。
其二,从解释话语的角度来看,解释现代化的话语权不可独断。在现代化的世界进程中,“现代化”表现出了多种意义,可能在某些时候,碎片化的现代化观念没有来得及经过深加工变成理论形态,但它们所蕴含的对现代化的理解却无可厚非地成了各国探索本国现代化道路最初的思想指引。尤其当一些现代化进程中的“落伍者”,凭借自身对现代化的独特理解在实践中逐渐赶超现代化“领跑者”的时候,如何来解释现代化就不能只听一家之言了。由于“现代化理论”起源于西方,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西方国家掌控着对“现代化”的解释权。无论是经典现代化理论、依附理论、后现代理论还是世界理论等,它们皆无法摆脱解释现代化的西方视域,更明确一点来讲,是预设了“西方中心论”或者说是“资本主义中心论”的前提。但事实是,现代化的阐释框架是“一元多线”的,作为“一元”的社会生产力可以适应几种不同(多线)的生产关系,换而言之,社会发展的演进可以多种形式(59)罗荣渠:《现代化新论——世界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增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56-68页。。例如,除资本主义外,社会主义在现代化的世界进程中亦扮演了重要角色,其提出了一系列不同于西方的现代化发展思路,甚至曾一度让某些社会主义国家成为现代化的“领跑者”。而新中国成立以来,尤其是改革开放四十多年以来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成果,更是让世界看到了社会主义有能力、有资格来诠释何谓“现代化”,从而打破西方对解释“现代化”的话语垄断。
其三,从理论提升的角度来讲,观念始终是“思想碎片”,缺乏系统性,需要凝练整合,搭建思想理论的框架,才能指向更高层次的目标,转化为大规模改造社会的行动。尽管在现代化的探索过程中,我们有着许多对现代化的独特理解,甚至生成了“中国式的现代化”的观念,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讲,相对于体系已经颇为成熟的西方现代化理论,中国还没有形成真正属于自己的现代化理论。我们曾经在改革开放初期,为寻找一条适合中国自身发展的现代化道路,开始引进和研究西方的现代化理论。那么,在经过了四十多年的发展之后,现在亟需做是对包含中国现代化观念的“中国经验”“中国方案”“中国智慧”进行系统、全面的理论总结,将“中国式的现代化”变成“中国式的现代化理论”,使之成为打破西方话语垄断的重要思想武器。尤其对一些在观念上早已认识到,在实践上长期参与其中的现代化议题,要勇于厘清概念,建构理论。如“政治现代化”,便可以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没有民主就没有现代化”的认知生成中,以及长期以来进行的政治体制改革实践中寻找中国特色的政治现代化理论基因,而不是一味地跟跑于西方政治民主化理论。立足本国实践,总结本国经验,这才是建构“中国式的现代化理论”最需要的姿态。
总而言之,作为中国现代化思想发展史上的重要篇章,中国共产党现代化观念的百年演进,为坚持国家现代化道路本土性探索提供了逻辑支撑,并给予了丰富的现实关照。只有在规避保守主义的同时,开展扎根于中国实际的现代化建设本土探索,从中不断总结经验,丰富对现代化的理解并建构中国特色的现代化理论,才能最终在理论上与实践上共同完成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百年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