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话语的位移:“梦日入怀”的非帝王书写视角
2021-12-01常威
常 威
(周口师范学院 文学院, 河南 周口 466001)
中国语言的象征质性由来已久,闻一多宣阐《诗经》的鱼意象有种族繁衍意,至《楚辞》则发展为“香草美人”的象征系统,均是显证。原始先民在与物(动物、植物、风雨雷电等)的亲密接触中,在对它们的核心属性逐渐了解与把握后,并在对天人关系的不断探索与思辨中,在物的基本义之外渐衍生出或比喻义、或引申义等内涵,一些习见或异常之“物”在其“第一义”之外往往有了指涉天、人的第二含义,从而铸就了古代丰富而不可或缺的语言象征系统。诚如费迪南德·莱森所言:“中国人的象征语言,以一种语言的第二种形式,贯穿于中国人的信息交流之中;由于它是第二层的交流,所以它比一般语言有更深入的效果,表达意义的细微差别以及隐含的东西更加丰富。”[1]当然,在帝王话语系统中,象征语言也每有体现。“日”即是其中含义颇丰的一个,并较早在春秋时就与帝王相纽联:“卫灵之时,弥子瑕有宠于卫国。侏儒有见公者曰:‘臣之梦浅矣。’公曰:‘奚梦?‘梦见灶者,为见公也。’公怒曰:‘吾闻人主者,梦见日,奚为见寡人而梦见灶乎?’侏儒曰:‘夫日兼照天下,一物不能当也;人君兼照一国,一人不能壅也。故将见人主而梦日也。”[2]
毋庸讳言,在源远流长的中国古代社会与文化中,由于外物与帝王的某种共通属性(如日之“照天下”与人君“照一国”;日之“天无二日”与人君之“天之骄子”),逐渐催生了帝王(后)及其子孙特指专语,除了诸如“朕”等常见的用语之外,“梦日入怀”也经常为帝王(后)所使用,用此祥瑞以表达尊贵的帝王子女的诞生。此说或来自于古人梦日月照身而成帝王之业的变异。《帝王世纪》称述文王曰:“文王自程徙都丰,季秋之月甲子,赤雀衔丹书入丰,止于文王之戸,言天命归周之意。……文王不失臣节,先是文王梦日月之光着身,又鸑鷟鸣于岐。”[3]这里明谓诞生之后梦日月之光照犹能成就帝业,何况诞生之前有此征象。于此而言,郑樵《通志》卷二十表述尤明:“(孝文文昭皇后)曾梦在堂内立,而日光自窗中照之灼灼而热,后东西避之,光犹斜照不已,如是数夕。……(闵)宗曰:此奇征也,昔有梦日入怀,犹生天子,况日照之征,此女将被帝命,诞育人君之象也。”[4]以上“梦日入怀,犹生天子”的表述堪谓直截,而这在一脉相承的封建社会,也基本形成了帝王使用此语的惯例,所谓“梦日之嘉”“梦日降(开)祥”“梦日之昌”者皆指向于此。但是自唐以来,这一用语却发生了向平民位移的变化,而不再为帝王所专用。时至明代,更有愈演愈烈之势。因此,有必要对“梦日入怀”用语人群的流变作一考察,并对这一变化因由以及如何正确使用作出初步探讨。
一、“梦日入怀”在历代帝王使用中的流转
“梦日入怀”较早为帝王降生所用,传说自高阳氏(颛顼)八子诞生即有之,不过所述较为模糊,只言“梦日”,未言“入怀”。宋罗泌《路史》卷十七注引《宝椟记》云:“一曰八神,一曰八力,一曰八英,言神力英明也。又记云梦日则生子八,梦日而生八子,故曰梦。”[5]另一关于墨翟的传说亦未言“入怀”,但发生了“梦日中之乌飞出而生”的变化:“子姓翟,名乌,其母梦日中赤乌飞入室中,光辉照耀,目不能正,惊觉生乌,遂名之。”(1)参见伊世珍辑《琅嬛记:卷下》第125-126页,明汲古阁刊本缩印本。较为可靠的记载见于《史记》卷四十九叙述武帝诞生之文:“男方在身时,王美人梦日入其怀,以告太子,太子曰:‘此贵征也。’”[6]此后,干宝《搜神记》卷十在介绍孙权诞生时亦有“梦日入怀”(此与“梦月入怀”相表里,后“梦月入怀”多用于表达帝后的诞生,但又不限于帝后。如孙夫人梦月而生孙策)的表述:“孙坚夫人吴氏孕,而梦月入怀,已而生策。及权在孕,又梦日入怀,以告坚曰:茄昔怀策,梦月入怀。今又梦日,何也?坚曰:日月者,阴阳之精,极贵之象,吾子孙其兴乎。”[7]崔鸿《十六国春秋》卷二在记述前赵刘聪诞生时亦使用了这一用语:“刘聪字玄明,一名载,渊第四子也。母张氏,怀聪,在孕梦日入怀,寤以告渊。渊曰:此吉征也,慎勿言。自是十五月而生聪。”[8326]又卷六十三《南燕录一》称述慕容德时亦有类似表达曰:“慕容德字玄明,皝之少子也。皝每对诸宫人言:妇人怀孕梦日入怀,必生贵子。德母公孙夫人方妊,梦日入其脐中,独喜而不敢言。咸康二年昼寝而生德,左右以告,方寤而起。皝曰:此儿易生似郑庄公,长必有大德。”[8]836此说袭《左传》庄公寤生事而误读以附会慕容德,固见其非,而其“梦日入脐中”则较“梦日入怀”发生了由外向内的变化,可视作梦日话语的进一步演进。
除此之外,唐亦多有。如高宗李治之降生,《立晋王为皇太子诏》曰:“并州都督右武候大将军、晋王治地居茂亲,才惟明德,至性仁孝,淑哲惠和,夙着梦日之祥,早流乐善之誉。”[9]而武则天亲自审定、李峤撰写的《攀龙台碑》称述其父诞生曰:“母文穆皇后,尝祈晋祠于水滨,得文石一枚,大如燕卵,上有紫文,成日月两字,异而吞之,其夕梦日入寝门,光耀满室,已而怀孕,遂产帝焉。及载诞之宵,梦人称唐叔虞者谓后曰:‘余受命于帝,保护圣子。’惊寤而帝已生。”[10]576不过此说承袭吞卵而生与“梦日入怀”而生之痕迹明显,当为素信符谶的武则天所杜撰。不惟如此,宋陈模《东宫备览》卷一亦曾称述宋太祖降生时的“梦日入怀”异象曰:“后唐天成二年,上生于洛阳夹马营,昭宪皇后尝梦日入怀而娠,降诞之夕,室中光耀如昼,异香经宿不散。”[11]此后,宋真宗出生时,其母亦有梦日之祥,南宋则有宁宗母梦日坠庭而手接之,既而宁宗生的异变。辽亦有。《辽史》云:“太祖大圣大明神烈天皇帝,姓耶律氏,讳亿,字阿保机。……唐咸通十三年生。初,母梦日堕怀中,有娠。及生,室有神光异香,体如三岁儿,即能匍匐。”[12]而寻检《明史》,未发现明代皇帝使用类似话语的情形(臣子则多有),这或与主张不虚美、不隐恶的万斯同主修明史有莫大关联。复检阅《清史稿》,亦未发现“梦日降瑞”话语之使用,皇帝降生时或一笔带过,不做渲染描写,或用“龙形”等常见意象,此或因清初因外族执政,汉文化之习惯、习语对开创之帝未能发生影响,而后帝话语又每承前代,故而这一话语在清代遂湮没不彰。
以上约略可见“梦日入怀”的帝王使用概况。(案:“日入怀”另有表示得天下而非降生者,但并不多见。如北齐阳松玠《谈薮》“魏文帝”条曰:“魏文帝为王时,梦日坠地,分为三分,己得一分而内怀中。”[13])而诸故事在流传过程中也逐渐成为典故,为时人及后人所习用,以表述、称指与之相关的帝王,以致类书编纂中也多列入“日入怀”条。如白居易《白氏六帖事类集》卷七有“日入怀”条,举孙夫人生孙策例。徐坚《初学记》则有“梦日感星”条,举汉武帝例。类书之外,诗歌中也不乏这一典故的使用,如杜甫诗有“猗兰奕叶光”句,后人注此多引班固《汉武故事》所载汉武帝降生漪澜殿典故加以解读。查《汉武故事》叙此事曰:“汉孝武皇帝,景帝之子也。……(景帝)使王夫人移居崇芳阁,欲以顺姚翁之言也。乃改崇芳阁为猗兰殿。旬余,景帝梦神女捧日以授王夫人,夫人吞之,十四月而生武帝。”[14]显然,杜甫此句暗含了武帝出生时其母“梦日入怀”之事,后人以此故事解读理固其宜。而此后的“梦日入怀”话语使用,尽管仍然在帝王身上每每出现,但是却已经不再是帝王的专有称指,而是发生了向道、僧与人臣的位移。
二、道、僧:“梦日入怀”的位移之一
“梦日入怀”走下帝王话语的神坛而被非帝王人群使用较早出现在道、僧身上。谢维新《事类备要》前集卷三十二“梦怀日精”条曰:“陶隐居初生,母梦日精在怀,二天人手执金香炉,降云笈经,陶弘景母梦两天人手执香炉来,至其所,已而有孕,生弘景。”[15]这是道家人物使用“梦日入怀”的典型例证。要之,陶弘景(陶隐居)为道家茅山派的代表人物,而道家讲求撷天地之精华,以炼其形神,故此处使用“日精”,又涉“云笈”(道家书箱的指称),合乎其道家的身份特性。又刘将孙《江东铅山州黄柏王道者灵应记》亦载道者王通之生曰:“宋昭陵时有王道者名通,世黄柏人,其在母也,母卢梦日光吞焉(生)。”[16](“吞日”乃“入怀”之变异)而又有传闻老子亦如是而生曰:“图云老君以殷第十八王阳甲庚申岁,真妙玉女昼梦日精驾九龙而下,化五色流珠,吞之而孕八十一年,至二十一王武丁庚辰二月十五日,其母攀李树剖左脇而生。”(2)参见释祥迈《大元至元辨伪录卷三》,元刻本。相比于道家而言,佛僧的表现更为突出。如胡谧记唐代哲法师曰:“汾州人,母曹氏尝梦日光满室,因有娠,及生,有过人之才,名重当世。”[17]《新唐书》载有浮屠怀照自言其母梦日而生之事曰:“浮屠怀照者,自言母梦日入怀生,镂石着验,闻人冯待征等助实其言。尚隐劾处妖妄,诏流怀照播州。”[18]晁说之《景迂生集》卷二十载有《宋故明州延庆明智法师碑铭》,中叙明智法师母“梦日入怀而生”事云:“姓陈氏,明州鄞人,父荣,母朱,梦日入怀而生,夜不三浴,啼不止。”[19]又明代则有“梦日轮照腹”的记载:“归西子法名大晠,姓闻,名启,初字子与,母梦日轮照腹而生,时为万历己丑,生而皙白端好,眉目若画。”[20]而“入怀”之外,又有“梦日入口”之变异。释道原《景德传灯录》卷四载:“杭州鸟窠道林禅师,本郡富阳人也,姓潘氏,母朱氏梦日光入口,因而有娠,及诞,异香满室,遂名香光焉。”[31]情节更为跌宕、细节更为详细的则是对明姚舜牧母“口啖日影”的描写:“牧家世居东乡适溪村上。……(冯氏)孕牧时梦日影入床,一一取啖之,产牧在嘉靖癸卯十一月二十五日卯时,产时正值一府官上任。”[22]
据上可知,“梦日入怀”的降生祥瑞在道、僧(尤其是僧侣)身上的使用频现,甚至在避讳风气甚严的唐代亦不乏见。至于其中缘由,对于道家而言,陶弘景处于南北乱世,避讳制度甚松,至于所传老子、王通母吞日(精)而生,则与道家餐风饮露,掇撷天地之精的内在要求存在极大关联,而道家通仙灵应的思想亦有助焉(成仙、成佛、成君实有内在理路的一致性),故而他们使用“梦(吞)日精怀”的表述良有以也。而对于佛教徒而言,个中原因或在于“印度佛教认为僧侣是出家人,既然出家则应远离亲属、远离世俗权力,自然对在家亲人、世俗皇帝都不再礼敬。……出家人不礼敬君亲在佛教徒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23]因此,尽管佛教在中国化过程中,在礼敬王侯问题上有与儒家文化相折中的趋向,但是亦不乏诸如佛屠怀照之狂悖不羁者,是故他们也就僭越了世俗规制,自行使用了这一话语(怀照者一类)。而与僧侣交往甚笃的相关士人在称述他们时,大概也由于受佛教这一文化传统的影响,自觉不自觉地使用了“梦日入怀”的帝王话语来显示僧侣的与众不同。此外,对于那些得道高僧而言,由于其修行圆满从而与至上之道融汇为一,这在常人看来,自然迥异众生,而这在某种意义上,也与晓会“天人感应”的帝王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相似与契合。诚如苏颋《皇诞日画像铭并序》所论:“盖闻上圣膺期,流虹演庆,大仙昭事,满月开祥,故能因时叶符感通福应。……铭曰:惟皇诞睿,承于宥密。惟佛生天,同于梦日。爰规法相,是献福田。唇含妙果,步起芳莲。仙宫所出,旷劫方传。”[11]637以上“惟佛生天,同于梦日”的话语阐述,庶几催生了“梦日入怀”在僧侣身上的使用,而后世“吞日”而成得道高僧(这与前文所云“梦日”而成帝王的逻辑相一致)的嫁接表述也可资为证:“杭州千光王寺环省禅师,温州郑氏子。诵经既久,梦日轮自空而降,开口吞之。开宝五年七月,宝树浴池,忽见其前师曰:‘凡所有皆是虚妄。’越三日,安坐而逝。”[24]
三、人臣:“梦日入怀”的位移之二
除了“梦日入怀”在僧侣身上的使用外,这一帝王话语转向平民的另一表现是在人臣降生时用以宣示其奇异不凡之象,而这一话语转变的时间节点突起于有明一朝。质言之,明人是了知“梦日话语”与帝王的紧密关联的,同时他们又不回避普通士人的使用,如李清《诸史异汇》卷十六将“梦日为天子”(举陈武帝例)与“梦日为场官”(举毛贞辅例)并举,正是这一情形的反映。在此背景下,这一话语在人臣身上的大量出现就颇值得重视。可以说,至明代,“梦日入怀”为臣子僭越使用突呈涌溢之势。如明张萱《西园闻见录》卷十记载李梦阳母梦日而生梦阳曰:“李公梦阳,字献吉,陕西庆阳人,母梦日入怀中,寤而生公,故名。”[25]而这也成为典故为后人所用,如清严遂成《明史杂咏》有“堕怀梦日胞衣紫”的诗句(卷四《李梦阳副史》)来称述李梦阳。因梦日而得名,除了“李梦阳”之外,又有“方梦暘”:“野航公配高,已又娶于邹,邹妊野航公,梦日入室,于是先生生故名梦暘。”[26]又邓元锡《皇明书》卷三十九记载李攀龙母“梦日而生”曰:“李于鳞攀龙者,济南历城人。父宝继,娶张,梦日入怀而生,生九岁而孤,与母张影相吊也。”[27]需要指出,在明代“梦日”话语不仅用于指示男性的降生之瑞,(平常)女性的出生亦不乏使用的例证。如申时行《赐闲堂集》记管夫人出生异象曰:“夫人姓管氏,父处士王棘,母章氏梦日堕其寝所,既寤,光犹满室,遂生夫人。”[28]
值得注意的是,明代郑仲夔《偶记》卷六有“梦日入怀”条,但与前代所记不同的是,其所举例并不是所习见的汉武帝、孙权之生例,而为李攀龙之例。不过检阅郑仲夔此书可知,其时间跨度远至先秦,那么历史上“梦日入怀”的此类典故自应知晓,但是其不举习见的帝王例证,而举李攀龙例,尽管不排除标新立异的撰述倾向,但是也表明了潜意识中对“梦日入怀”这一帝王话语的忽略,暗示了“梦日入怀”的人群称指在明代已经发生了非帝王的位移。是故,时人在文章中对“梦日”话语习用之而并不回避,如耿定向为邹守益所作传记曰:“先生讳守益,字谦之,号东廓,姓邹氏。……佥事一夕梦孔子立于门,厥配周宜人亦梦日堕于怀,乃弘治辛亥二月一日先生生,先生生而颖敏。”[29]又如李应升母“梦日升天”之说:“天启丙寅,李忠毅公以抗节击璫死。……公诞日,母太淑人孙梦日升天,因名焉。”[30]此类话语显然已与帝王所用无异。此外,明佚名《梦学全书》卷二有“日入怀中生贵子”解梦之语,这一“生贵子”的泛化表述(前代类似词条无此语)庶几可作为帝王话语向平民转化的又一个佐证,而刘宗周所记周宁宇出生时“王宜人亦梦日投怀,以是卜先生,他日必贵”(《光禄寺少卿周宁宇先生行状》)之说也可资为证。
至于明代何以大量出现“梦日入怀”的平民位移,盖与明代松弛的避讳制度有关。于明讳制而言,黄本骥尝论曰:“明代避讳之令甚宽。太祖名元璋,而上元、庆元、广元等县,张元祯、邹元标、邓元锡等名,皆不避元字。”[31]而陈垣先生《史讳举例》对明讳制松弛的事实也有专论。或也正是因为明代避讳制度的松弛,故而这一帝王话语在帝王与中下层社会并没有形成十分明显且不可逾越的界限,因此也导致了大部文人官吏使用“梦日入怀”的帝王话语。
而至清代,“梦日入怀”的非帝王表述并不多见。检索史籍,涉及这一表述者有清王士祯《带经堂集》卷四十六载傅公降生时其母“梦旭日入怀”曰:“初焦孺人梦旭日入怀而诞公,生而岸异,读书目十行下,终身不忘。”[32]又清阮元《(道光)广东通志》卷二百七十列传三亦载有一例:“镇孙字鼎卿,号粤溪,其母梦日入怀而孕,产时室中闻钟鼓音,又有异香经日不散。”[33]质言之,由于清代文字狱的盛行,文化专制的加强,学人多沉浸古籍考据,兼之清代帝王鲜少使用“梦日话语”(前文已论),故而尽管清代士人使用“梦日入怀”的表述间或有之,但是并非习见。这自然与清代日益严厉的文化管控政策息息相关,也因此形成了清代大部士人不使用这一话语的自觉意识。当然,也不应忽略清代帝王用语习惯的影响。
四、作为正确书写类型的“梦日”话语
如上所述,虽然有些士人使用“梦日入怀”不是笃意于自我的帝王称指,但确实也暗含了“平民”位移的倾向。不过需要指出,“梦日”的帝王禁忌并不代表着普通士人不能将这一用语用于文学或史学表现中。除了直接运用“梦日”典故以表显帝王诞生之外(这自然不会触及帝王话语的敏感神经),李白《行路难》则较早揭橥了皇帝之外使用这一话语的正确路径。其诗云:“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王琦注“梦日边”曰:“《宋书》:伊挚将应汤命,梦乘船过日月之旁。”[34]李白这一对“梦日”的书写,寓含了自己怀才不遇的苦衷,尤当注意的是他对“日边”措辞的强调,实是谨守帝王话语的折光,暗含了唐代士人臣子中(即使狂放不羁如李白)尚未有此僭越话语的使用。而伊尹与“梦日边”的关系则为后世大臣如何正确使用“梦日”这一话语提供了某种参照,彰显了“梦日”在严格的封建话语体系下如何被普通士人臣子使用而不至有僭越之嫌。
“日边”之外,贾隐林“戴日”之说也可为范例:“隐林因奏曰:‘臣昨夜梦日坠地,臣以头戴日上天。’上曰:‘日即朕也!此来事莫非前定。’遂拜为侍御史。”[35]“以头戴日”,则象征帝王的“日”自然高置于己身之上,如此使用显然契合于帝王的心理期待与帝王话语的体系。而王敦“梦日绕营(城)”之谓也可为正确使用佳例,许嵩《建康实录》记载曰:“夏五月,王敦在湖阴谋举逆,帝密知之,自乘巴滇骏马,微行至于湖阴,察敦营垒而出,时有军士疑帝非常人。敦时昼卧,梦日绕其营,惊起曰:‘此必黄须鲜卑奴来也。’”[36]113不惟如此,还有袁粲“梦日堕胸”之说:“袁粲字景倩,陈郡阳夏人也。……粲尝为海陵太守,在郡梦日堕其胸上,自惊觉,寻被征管机密。”[36]386-387而全祖望所记明故兵部尚书钱肃乐“梦日”事,亦尤为恰切与形象:“初公之少也,尝梦日堕其手,公以手扶之,稍稍上,而卒不支,日渐小渐晦,卒随臂而下,心窃异之。”[37]
不管是“梦日边”,还是“以头戴日”,抑或是“梦日绕营(城)”“梦日堕胸”,以及“梦以手扶日”,其主旨均以“日”(帝王)为核心对象来阐发,而阐述者之位置皆自觉处于“日”之旁或下,这自然不违背日—帝的话语使用进路,而迥异于“梦日入怀”以自我为中心的话语发抒模式,从而也为普通世人“梦日”话语的正确使用指明了向上一路。
五、谶纬抑或信仰:“梦日入怀”的称谓思考
至于时人为何将“梦日入怀”与帝王降生相连属,古时流衍甚广的天人交感论以及其诱发的谶纬学说自然发挥了不小的效用。就“天人感应”来说,“在先秦时期就已经有了天人感应的思想萌芽。……新帝王将要兴起的时候,上天预先出现一些奇怪的征兆,这些征兆按五行相类似的东西出来告示人们。也就是说,上天的意志通过天象变化来表达,人们如果能够根据天象变化了解到上天的意志,并且顺应上天的意志采取必要的相应措施,那么,就会得到上天的保佑而获得成功”[38]。这虽是阐说新帝王兴起时的天人交感论述,但是移至新帝王的诞生,显然亦合若符契。可以说,史家或儒家士人在述说帝王降生时为了突出其身份的尊显、迥异时人,更为了显示这是上天意志的安排与反映,故每作“天人交感”之语,这在《诗经》中已有相当程度的表现,而兼之汉代阴阳五行学说的流行,天人感应的话语叙述更成为介绍帝王降生时的一种常态,所谓“梦日感星”者也。诚如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二所云:“薄太后生文帝,复有苍龙据腹之祥;王太后生武帝,亦有梦日入怀之兆。嗣后生天子者,往往藉怪征以夸之,传诸史册,播诸道路,皆此类也。”[39]
当然,从民俗学的角度考察,“梦日入怀”与帝王降生的耦合,可能源于早期先民的太阳崇拜与信仰。对于先民而言,因为太阳是“手握人类、动物、植物生死的地母神。但农业耕种让人们逐渐了解到生命涌动的推手其实是太阳。太阳不仅是一切生命现象能量的来源,也掌握着自然界循环往复的指挥棒。……太阳位居地母众神之上,是地位至高、唯一绝对的神。人类信仰、文化、社会、政治,由此迈入崭新阶段”[40]。因此,作为“太阳之精”(《说文》)“天无二日”(《孟子·万章上》)的“日”,无疑更加具备了太阳这种“神”的属性,故用此地位最高的、唯一绝对的神来指称世间最尊贵、显赫无比的帝王,自然合若符契。
综上所述,尽管“梦日入怀”在很长一段时间为帝王(后)所专用,用此祥瑞以表达尊贵帝王子女的诞生。但是自唐以来,这一用语却开始发生向平民位移的变化。时至明代,更有愈演愈烈之势。“梦日入怀”走下帝王话语的神坛而被非帝王人群使用最早出现在僧侣上,这或与帝王不敬王侯的传统以及得道高僧的人道和融某种程度上类同于帝王的“天人感应”有关。而由于明代松弛的避讳制度,也导致了大量人臣使用“梦日入怀”这一帝王话语的现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