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早期正义思想的萌芽
——基于对马克思中学作文、 大学诗歌和博士论文的考察*
2021-11-30冯燕芳郑文正
冯燕芳, 郑文正
(河北大学 哲学与社会学学院, 河北 保定 071002)
20世纪70年代初, 随着罗尔斯《正义论》的出版, 西方政治哲学实现了复兴。 “马克思与正义的关系”问题也逐渐成为西方学者热议的话题。 以艾伦·伍德(Ellen Meiksins Wood,1942年-2016年)和罗伯特·塔克(Robert C.Tucker, 1918年-2010年)为首的学者主张“马克思反对正义”; 以G·A·科恩(Gerald Allan Cohen, 1941年-2009年)和胡萨米(Ziyad I.Husamib,1940年-2019年)为主的学者主张“马克思赞成正义”。 笔者认同后者, 认为正义思想贯穿马克思整个思想发展历程。 但人们在研究马克思正义思想时, 常常将马克思的博士论文作为阐发其正义思想的起点, 而忽视了马克思的中学作文和大学期间写的一些诗歌。 事实上, 当马克思早期对人生和人类幸福做出思考的时候, 他已经把“正义”作为其思考的重要因素。 本文不仅深入考察了马克思中学作文和诗歌中的正义思想, 而且重新阐发了马克思博士论文中的正义思想。
1 马克思中学作文中的正义思想
当马克思早期对人生和人类幸福做出思考的时候, 他已经把正义思想作为他朴素的思考因素之一。 马克思不满足现实的“合理”生活, 他追求个人的生命意义是为了探求更为合理、 正义的现世生活方式。 从马克思的思想轨迹来看, 如果要探寻马克思正义思想的最初源头, 就不能忽视马克思中学作文中彰显出来的正义思想萌芽。 中学作文是马克思为德国学校毕业考试而写的, 保存下来的有三篇, 包括一篇宗教作文《根据〈约翰福音〉第15章第1节至第14节论信徒和基督的一致, 这种一致的原因和实质, 它的绝对必要及其影响》、 一篇德语作文《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 一篇拉丁语作文《奥古斯都的元首政治应不应当算是罗马国家较幸福的时代?》。 这三篇作文都表达出要为人类整体谋取福利的思想。 马克思的正义思想的萌芽就蕴藏在对世人幸福以及对世人不幸原因的追寻过程之中。
1.1 在神学道德中探求正义
马克思的家乡特里尔是德国最早的基督教主教教区之一, 历史上曾拥有大量的教堂, 宗教氛围浓厚。 马克思的祖上几代人都是拉比, 马克思的母亲信仰犹太教, 马克思的父亲为了继续和更好地从事自己的职业, 皈依基督教。 马克思就读的中学原来是耶稣会学校, 开设宗教课程。 马克思的中学同学有五分之四是天主教徒。 因而, 马克思成长于浓厚的宗教氛围中, 也曾在1824年接受犹太教的洗礼[1]5, 还曾在1834年接受基督教的坚信礼。[1]9神学与宗教是马克思成长和思考的背景与底色。 但马克思并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 他没有全盘接受上帝的知识和信念, 没有从永恒的宗教世界中寻人间之路, 也不向往天堂, 而是选择从人类社会历史中寻找人间之道。
一方面, 马克思从人类历史研究中寻求“正义”。 在中学宗教作文中, 马克思并没有真正把对“善”的热情、 对真理的渴望、 对知识的追求寄托于神学, 而是把答案寄托“历史”这个伟大导师身上。 他从研究历史中看到, 过去的人类社会无法摆脱迷信的枷锁, “人是自然界唯一达不到自己目的的存在物”[2]450。 除了神, 人间的“伦理、 道德”都“脱离不了不高尚的限制”[2]449。 因为“欲望的火焰”会“吞没永恒的东西的火花”[2]450, 人性的罪恶会阻碍人类社会实现正义。 可以看出, 马克思此时深受闵采尔“没有什么魔鬼, 有的只是人的邪念和贪欲”[3]247观点的影响。 马克思在对人类历史的研究中凸显人的特殊性和局限性。
另一方面, 只有人与基督合为一体, 才能摆脱世间的不公和丑恶, 才能实现正义。 马克思把世间的不公和丑恶归为人的本性使然, 人类无法依靠自己而实现“高尚”的目的, 必须依托基督这条“葡萄藤”, 与基督合为一体, 才能“摆脱一切世俗东西” “粗野的东西”, 从而获得“更加温和、 更近人情”[2]453的德行。 这说明马克思正义思想的萌芽是在“典型的基督教道德观”影响下形成的。[4]
1.2 在现实规则中找寻正义
在中学德语作文《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中, 马克思从“人与基督的结合”中转向从“人的职业选择”中寻求人间正义。 这主要体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 马克思要依靠人的理性追寻正义。 在《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中, 马克思继续追求人类高尚和幸福的目标, 但是他转换了方式。 马克思认为, 完美的天堂只有一个, 而不堪的现世则影响着每一个“开始走上生活道路而又不愿在最重要的事情上听天由命的青年”[2]455。 马克思受中学校长、 康德研究专家、 历史老师胡果·维滕巴赫的影响[5]23, 开始依靠理性而非宗教信仰来探讨如何追求人间正义。 马克思在《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中没有任何超验的上帝的痕迹。
其次, 正义是人类社会独有的特征。 人不同于动物, 动物的弱肉强食是符合动物天性的规律, 但不符合人性。 追求正义是人性高于动物性的地方。 但人看似“优越的地方”, 同时也是“毁灭人的一生”, 从而“使他陷于不幸的行为”[2]455。 人容易受到各种名利、 贪念的诱惑, 无法避免的人性欲念由“偶然机会和假象”决定人对职业的选择。 “最足以炫耀的职业”也不过是被人的“虚荣心”和“幻想”美化成的“至高无上的东西”[2]456。 这种被粉饰的职业无法满足我们的愿望, 无法实现我们的理想。 因此, 只有伟大的职业、 为人类谋幸福的职业才能实现人间的正义。
最后, 职业的选择是人追求正义的现实手段。 尽管每个人对职业的选择不能随心所欲, 但都是一种追寻正义的手段, 因而职业的选择不应该成为人被奴隶的工具。 每个人都应该能够“在自己的领域内独立地进行创造”, 能够从事有尊严的职业。 贬低人的职业成为人们追求幸福和高尚路上的负担, 而人并没有解救之法, 只能“自我欺骗”[2]458。 此时的马克思已经产生了对于人们在不正义制度下劳动和工作的思考, 在这样的环境下, 人们不可能自由平等地工作, 不能实现公平正义的生活。
1.3 在历史中寻求政治正义的典型
马克思中学拉丁语作文《奥古斯都的元首政治应不应当算是罗马国家较幸福的时代?》是这一时期最为接近政治的一篇文章, 他关于政治正义方面的思想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 奥古斯都时期的现实情况更符合马克思的政治正义典范。 尼禄时代, “优秀的公民被杀害”, “法律受到破坏”[2]461, 内政不修, 对外举事失败。 而奥古斯都时代则政治清明, 人民幸福, “他的统治以温和著称”[2]462。 可见, 马克思把奥古斯都时代看作是传统的欧洲古代政治正义的典型。
其次, 人民的幸福感是马克思政治正义的标准之一。 通过将罗马城无序的尼禄时代的状况与奥古斯都时代政通人和相对比, 马克思得出两个结论, 其一, 奥古斯都的公民们没有感到“自由受到了剥夺”, 其二, “独裁者倒可能比自由的共和政体更好地保障人民的自由”[2]462。 人民的幸福感是马克思此时评价一个时代是否拥有政治正义的标准。 马克思把“‘风尚、 自由和品质’等作为衡量一个时代是否‘幸福’的指标”[6], 而非政治形式。
最后, 政治家是否公正无私是马克思政治正义的另一个标准。 马克思将社会风尚淳朴、 官吏贤良和人民公正无私的时代[2]461作为符合政治正义的历史典范。 奥古斯都独裁政体是否符合政治正义, 直接地体现在统治者和官吏本人的行为中, 奥古斯都之前的美好时代充满着贵族和平民之间的斗争, 是“护民官和护政官”[2]462法律的交锋。 而在奥古斯都时代, 所有权力集于一人, 政治领域不存在两极对立, 政治正义也直接地表现为元首的行为是否公正无私。
2 马克思诗歌中的正义思想
受到浪漫主义学派的影响, 马克思在大学里的前几年表现出对诗歌的热爱, 对燕妮的追求更强化了这种兴趣, 因而创作了大量的诗歌。 除去献给燕妮的三本爱情诗集, 他还有一些与正义思想相关的诗歌。 这些诗歌表达了他对无限事物的渴望、 对诺瓦利斯式死亡的热爱、 对离群索居的天才的崇拜、 对抛开他人的个人人格发展的内在兴趣等, 以宗教形式叙述政治和伦理, 思考了宗教正义和政治正义。
2.1 人间的困顿
在诗歌中, 马克思在与天国的比较视域下, 对人间正义的思考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 不自由和不合理的“生”就是不断“死亡”的过程。 在《人生》中, 马克思把有限人生的生活形式描绘为奋斗不息却难以摆脱困顿[2]915, 无限时光只是生与死不断循环的图景。 马克思在对人生意义追寻过程中, 萌发了对如何摆脱现世生活形式的制约以及实现人生的真正意义的思考, 并发出“生就是死”[2]915的感叹。
其次, 上帝的天堂不是人间正义的归宿。 马克思在《末日审判》中写到:“生活死气沉沉、 麻木迟钝, 很多人浸润其中, 浑然不知, 更有甚者居然还很满足地唱着赞歌。”[7]面对世间人们消极的生活状态, 马克思批判了“上帝那儿仅有的一个天堂”的观点, 认为现世的痛苦只有现世才能拯救, 上帝的天堂只是一场“不能算作罪状”[2]733的梦, 根本不是人间正义的归宿。 这与后来在《德国农民战争》中闵采尔“天堂必须在此生中寻找”, 把天堂“在人世间建立起来”[3]247的观点颇为一致。
最后, 天国是人间不正义的影像。 马克思在《绝望者的祈祷》中说到:“如果有个神灵把我的一切夺走, 使我遭到诅咒, 失去自由, 他拥有大千世界, 我却一无所有!”[2]730人间的失败者把失去人间正义的原因归于神灵在人间的不正义行为, 是施恶的主体。 在神灵统治下失去自由生活的绝望者要么“偃旗息鼓、 认命无为”, 要么“报复, 走极端”[7]。 宗教没有给人以生活的希望, 而使他们成为走极端的绝望者, 最终“自挖坟墓把幸福埋掉”[2]730。 马克思通过人对神灵的抱怨反证出人间正义只能从人间获得, 天国只能得到人间不正义的影像。
2.2 马克思基于德国国民性而进行的正义思考
马克思早期对于德国国民性的探讨主要集中在《诗作, 作为永恒之爱的轻微标记, 献给我亲爱的父亲1837年生日》中。 在对德国国民性的探讨中, 马克思考察了现实的正义形式。 尽管此时马克思的视野已经从天上回到人间, 但是仅局限于德国有限的空间范围内。
首先, 自由是对现实做出反应, 而非对上帝评头论足。 马克思在《讽刺短诗集》中说道:“德意志人各自坐在安乐椅上, 神情麻木, 一声不响。”[2]734世纪风云巨变, 而德国人的“脑海里却风平浪静, 十分安详”。 他们不是对痛苦和风暴没有反应, 而是形成一种病态的精神, “他们本该好好地为现在做点事情”[2]734, 但只是对上帝评头论足, 像“儿童般乱忙一气”, 还把这种民族性的习惯表现为自由的“人性”。
其次, 德国人的自由观就是循规蹈矩。 德国人相信“宇宙万物得有规有矩, 井井有条”[2]734, 无须他们操心, 对于自己的处境从不考量, 因为他们相信“天地本是按自己惯常的轨道运行”[2]735。 他们认为自身已处于上帝所构建的因果律体系之内, 人间的正义就是上帝的旨意, 按宗教信仰规则生活就是自由正义的生活。
最后, 没有幸福前提的既定生活形式是不自由的。 德国人认为“宇宙中每一个有理性者都遵循着‘必然性’而行动, 人没有选择的自由”[8]。 他们觉得只有按现有的习惯形式生活才是自由的生活形式。 奥古斯都时代人“没有觉得他们的自由受到了剥夺”, 同这种情形相比, 他们少了一个幸福的前提, 他们需要经常面对“暴雨”, 而不是“幸福”。 因此, 失去幸福前提的既定生活形式是没有自由和正义可言的。 马克思对德国国民性的描述入木三分, 虽然此时的正义思想仅限于“感性和义愤的层次”[7], 但它也是马克思对德国国民性和落后的德国政治形式思考的开端。
马克思对德国人自由观的思考和批判, 其实从另一层面表达了自己对自由的看法: 必须超越宗教世界中的自由, 自由是人类现实社会的自由, 是人作为一个可以选择的、 有主观能动性的主体的自由。
3 马克思博士论文中的正义思想
1839年初, 马克思出于取得大学哲学讲师职位的考虑, 决定着手写作博士论文。 整个1839年和1840年初, 马克思一直忙于为博士论文阅读和摘录。 在博士论文中, 马克思站在超越宗教自由的立场上, 通过对德谟克利特哲学和伊壁鸠鲁哲学的比较, 运用黑格尔的方法发现了古希腊哲学中的辩证性质, 实现了从人的个体意识自由向人本质自由、 人的个体平等向类平等的转变, 并将其映射于社会批判之中, 以此作为追寻现在和未来幸福的手段。
首先, 马克思的博士论文实现了从精神性的个体意识自由向现实的带有唯物主义因素的人本质自由的转变。 马克思认为, 原子的“偏斜打破了‘命运的束缚’”[2]33, 体现了自我意识的自由”, 从而以黑格尔主义的视角确立了个体自由意志的形而上学合法性和个体自由的必要性 , 以人类自由自觉活动对当时德国现实的不合理状况做否定, 作为真正的人本质自由的必要理论准备和逻辑起点, 并以哲学的视角揭示了人类解放的先决条件。 马克思认为原子偏斜运动不能“脱离现实世界”[2]3而存在。 马克思反对“抽象”的自由, 他认为只有“从人同周围环境的密切联系和相互作用中考察人的时候, 自由问题才能得到解决”[2]4。 人与物质世界的关系才是自由问题的本质, “在自身中变得自由的理论精神成为实践力量, 作为意志走出阿门赛斯冥国, 而向那存在于理论精神之外的尘世的现实”[2]75。 理论世界不是人自由的归宿, 走入物质世界、 依托于实践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
其次, 马克思的博士论文实现了从个体平等向类平等的转变。 对于伊壁鸠鲁来说, 原子的第三种运动是“由于许多原子的相互排斥而引起的”[2]30, 原子只能同它的类存在物发生关系, 也就是说, 原子既是主体又是客体。 它们在这种关系中的每一个相对存在都被否定了。 “直接存在的个别性”之间的“排斥是自我意识的最初形式”[2]37, 而原子与原子之间的类存在物的运动被马克思引申为人与人之间的类存在物的运动, 这一运动体现的是人的个体性平等关系向人的类本质平等的转变。 马克思“通过论证人人拥有神性般的自我意识来确证人的平等”[9]。 虽然马克思把所有原子和每一个人看作同样地位的客体来对待是一种哲学精神的表达, 是一种形而上学的表达形式, 但马克思把人与人的关系理解为物质关系, “如果我同我自己发生关系, 就像同直接的他物发生关系一样, 那么我的这种关系就是物质的关系”[2]37。 这表现出马克思想要去探寻人与人之间的物质关系, 最终从抽象的精神王国中探寻现实正义之路。
最后, 马克思把原子的自由平等映射在社会现实的批判中。 马克思的博士论文不是出于对哲学思辨的兴趣, 而是出于“实现自我意识哲学实践转向”的“政治的兴趣”[10]。 马克思要通过对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自然哲学的比较来达到洞察时代问题的目的。 当时, 普鲁士政治局势的转变引起马克思的关注。 普鲁士人并没有因为普鲁士资本主义的发展而实现自由平等, 甚至把拿破仑战争时期的政治权利也失去了。 1819年, 普鲁士政府和资产阶级接受“卡尔斯巴德决议”, 1834年又“重新实行了书报检查令”, “禁止政治结社和集会”等一系列违反正义原则的举措以及德国人理论的进步与落后的现实之间的鲜明的对比, 引发了马克思对哲学与政治的思考与批判。 马克思对德国理论与现实差异的思考把他从“法学的研究推入了哲学的怀抱”[5]32。 进而,马克思选择了哲学这一最恰当的理论角度来实现自己的批判目的。 在大学期间, 马克思阅读并研究了黑格尔及其弟子的哲学思想。 独立的个别原子和其他原子之间的平等关系映射出政治领域中的契约关系——平等自由关系。[2]38
4 结 语
综上所述, 马克思的正义思想的转变是基于对外部世界认识的不断扩大和深入而实现的, 在这个转变过程中, 马克思逐渐加深了对政治的兴趣, 逐渐褪去了其正义思想的宗教底色。 这个过程不是仅限于对资本主义社会中不正义现实的批判, 而是深入到人类社会发展的各个过程中, 涉及到宗教、 伦理、 理性等现实正义话题。 马克思在整个正义思想的研究中都表现出对于现实正义孜孜不倦的追求。 马克思早期正义思想之于马克思正义观的理论价值就如同《精神现象学》之于黑格尔哲学, 其形式、 内容和转变的过程中的秘密皆可找到。 只有把诞生马克思正义思想萌芽的早期著作包含在内, 我们才能完整地把握马克思的正义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