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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寺晚钟”的独特价值:“倾听”中的心灵慰藉

2021-11-30陈仲庚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山寺永州夜市

陈仲庚

“山寺晚钟”的独特价值:“倾听”中的心灵慰藉

陈仲庚

(湖南科技学院,湖南 永州 425199)

永州八景中的“山寺晚钟”,是以“听觉形象”为主的景点,其目的就是要引导人们去“倾听”;在“倾听”中给人以启迪、警醒和心灵慰藉。这一传统有着悠久的历史渊源和丰富的文化意蕴;而在“现代新声”中,则既有寻找心灵慰藉的历史余音,更有促进旅游的经济价值。因此,“现代新声”更加复杂多样。

山寺晚钟;独特价值;历史渊源;文化意蕴;现代新声

“永州八景”是一种景观文化,是供人“观赏”的“视觉形象”。但在八景之中,有一景十分特别,它不是作用于人的“视觉”,而是以“听觉”见长,或者说主要是一种“听觉形象”。无疑,“山寺晚钟”就是要引导人们去“倾听”钟声。在“观赏”之景中,为什么要加进一处“倾听”之景?这恐怕是大有渊源的。在中国历史的长河中,钟声与鼓声配合,从一开始就是“撞击”人的心灵的,这无论是战场上的“击鼓为号”或“鸣金收兵”,抑或是古代城市管理中的“晨钟暮鼓”,不仅直击众人之“心”,更是要统领众人之“行”,因而是众人不能不认真“倾听”的。时至今日,当“警钟长鸣”时,仍然是众人所必须“倾听”的。即便是在现代生活中,当我们在众声喧哗的嘈杂中听见那一缕钟声时,是否也应该放缓一下匆忙的脚步,静思一下现实人生,或许于不经意间便会有某种启迪、警醒乃至于心灵慰藉……

一 “山寺晚钟”的历史渊源

“山寺晚钟”之所以能以“听觉形象”的形式进入“八景”,其最早的渊源无疑与“晨钟暮鼓”相关。或者也可以说,因“晨钟暮鼓”对城市居民生活的影响很大,使得人们在“倾听”鼓声、钟声的同时,也不能不关注“钟鼓楼”;当钟鼓楼的钟声消失之后,人便将注意力转向了寺庙的钟声。因此,从某种意义说,“山寺晚钟”是“晨钟暮鼓”的延续。

(一)从晨钟暮鼓到寺庙钟声

钟与鼓相配合而用,这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在先秦时期,主要是用在战事上,鼓作为“壮音”,出征或进攻都要击鼓,《诗经·邶风·击鼓》云:“击鼓其镗,踊跃用兵”;钟为“衰音”,所以“鸣金收兵”。

到了汉代,钟鼓配合便用在了城市管理上。东汉蔡邕《独断记》云:“鼓以动众,钟以止众。夜漏尽,鼓鸣即起;昼漏尽,钟鸣则息也。”滴漏是古代计时器具,根据刻度分夜漏和昼漏。夜漏尽,乃夜时将尽,天将明;昼漏尽,则日时将尽,夜已临。汉代击鼓迎晨,是因为鼓声振奋,催人劳作。这显然与先秦时期用在战场上的“鼓进”“钟退”相一致;这同时也说明,汉代城市的报时方式是“晨鼓暮钟”。

汉代的城市不仅是早上击鼓,白天也要击鼓报时。古人将一昼夜划分为十二时辰,分别以地支的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的顺序排列,每个时辰相当于当今的两个小时。以圭表或铜壶测得时辰,便击鼓报时,以便让民众知晓。但鼓声传播的范围有限,到南北朝时期的齐武帝(483-493年)时,为使城中都能听见报时声,便在景阳楼内悬一口大铜钟,撞钟报时;晚上为减轻钟声对人们睡眠的干扰,则仍然是击鼓,于是首开“晨钟暮鼓”之先河。后来为了使钟声传播更远,除了铜钟越铸越大之外,还特建高高的钟楼,与鼓楼相对,朝来撞钟,夜来击鼓。

到了唐代,“晨钟暮鼓”成为定规,晚上鼓响,城门关闭,实行宵禁;清晨钟鸣,城门开启,万户活动。由此而成为城市居民日常生活的作息规律。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所写的《李娃传》提到:“久之日暮,鼓声四起。姆曰:‘鼓已发矣,当速归,勿犯禁!”暮鼓最重要的作用是“宵禁”,鼓声一响,街上就禁止行人通行,违者称为“犯夜”,要受拘禁。这也就意味着在唐代是不会有“夜市”的。所以,“晨钟暮鼓”对城市的管理,不仅仅是城门的开放与关闭,更重要的是对集贸市场的管理。唐代的“市坊”与“民居”截然分开,绝不允许居民在自己“家中”卖货,否则也要受拘禁。因此,鼓声一响,不仅要关闭城门,也要关闭市坊。唐代的长安城里,尽管白天的市坊人流如织、熙熙攘攘,但到了晚上则空无一人。

当然,唐代也有所谓“鬼市”,最早是由于卖酒的商贩在夜间偷偷卖酒,慢慢形成一定的规模和市场,也被其他的人所熟知,继而售卖品种越来越多,商贩和顾客也越来越多,这可以说是“夜市”经济的雏形与发端。

后来,由于社会开放的程度越来越高,在长安城之外的一些大都会,便慢慢开放了夜市,这一点在唐朝流传下来的一些诗词之中便有所体现。如唐代诗人王建《夜看扬州市》云:“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是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杜荀鹤也有“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的诗句。夜市的出现,逐步打破了市坊与居民区的界限,对于商业的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各街道小巷店铺林立,早市、夜市“买卖昼夜不绝”。这无疑是经济繁荣的标志。

国家明文允许夜市,是在北宋时期的东京城。北宋乾德三年(965年),宋太祖诏令开封府:“令京城夜市至三鼓已未不得禁止”。从此,宋代的夜市不仅大量出现,而且非常繁荣。《东京梦华录》载:“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如要闹去处,通晓不绝。”“冬月虽大风雪阴雨,亦有夜市。”这是当时东京夜市的真实写照。当时的东京(开封)已成为世界上史无前例的不夜城。夜市很多,“店铺夜市不可细数”,著名的夜市有:州桥夜市、马行街夜市、繁楼门前夜市以及朱雀门外街心市井夜市等。其中,州桥夜市跨御路、临汴河,位于东京城内的水陆要冲,加上壮观的州桥、巍峨的明月楼,这里风景如画,游人如织,文人骚客多于此饮酒吟诗。大文豪苏东坡当时就曾留下了“龙津观夜市,灯火亦煌煌……不知京国喧,谓是江湖乡”的诗句。

随着夜市的开放和繁荣,“晨钟暮鼓”在城市管理中的作用和地位也逐步下降,对城市居民日常生活的影响力也越来越低,而寺庙当中则延续了这一传统。所不同的是,寺庙既要敲钟又要击鼓,早晨是先敲钟后击鼓,晚上是先击鼓后敲钟,这成为寺庙集众(僧徒)参禅的寺规。寺庙的“晨钟暮鼓”与城市管理的作用相通,也是与生活作息相关,但性质则完全不同。“参禅”是佛教禅宗的一门学问或者说一门技巧,其目的就是要求证真心实相,亦即明心见性;其过程就是要去掉自心的污染,实见自性的真面目。所谓“污染”就是自心的妄想执着,蝇营狗苟于各种杂念。只要去除妄想,顿悟真理,就可以参透人生真谛,立地成佛。否则,就只能在芸芸众生中苟且偷生。苏轼《夜直玉堂携李之仪端书诗至夜半书其后》云:“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好诗与参禅之所以能够相通,就在于二者都可以去除人的杂念,将人的心境引向宁静与澄明。诚如是,那“山寺晚钟”的作用,或许就可以敲醒人们妄想杂念的梦呓,从而将人们引向宁静澄明之境。

(二)“清凉寺”的钟声旷远而绵长

无疑,“山寺晚钟”是直接脱胎于清凉寺的“烟寺晚钟”。清凉寺位于衡阳市衡山县开云镇紫巾峰,站在清凉寺云梯最上层,即使是微风吹来也让人感觉很清凉,故名“清凉寺”。潇湘八景之一的“烟寺晚钟”就位于此。晚来风急,万物入眠,唯寺内报时的古钟,不时敲出悠扬洪亮的声音,湘江中的行船便根据这钟声起航或系舟。但“烟寺晚钟”的原址在衡山县城北,庙宇毁于大炼钢铁的年代,遗址现已建成了衡山二中。清凉寺现已重建在县城南的紫巾峰,也许在那里还留有“烟寺晚钟”的印记或更迷人的风景。

清凉寺是唐代高僧邓隐峰始建。此寺地处湘江河畔,河面和四周池塘、水田的雾气蒸腾,混合着农家炊烟,形成一层薄薄的烟云,弥漫、升腾,笼罩在清凉寺上空,与清凉寺的红墙、黄瓦、绿树交相映衬,让古寺隐隐约约,或明或暗,仿佛仙境琼阁。寺内不时传来悠长、清脆的报时钟声,让人的心境显得格外空灵、幽静而超脱。

令人奇怪的是,湘江两岸的名刹古寺很多,为什么唯有清凉寺的钟声能进入“潇湘八景”?利用360浏览器查找“清凉寺”,跳出来的名字居然有七十多个,分布于全国各地,但唯独没有衡阳市衡山县的“清凉寺”,即便是有影响海内外的“潇湘八景”作为推动力,也没能将衡阳清凉寺的名气带起来,说明它原来本就是一个无名小寺。

虽是无名小寺,却也有自己的特点,在清凉寺斜对面,紧挨河岸,有一所书院,书院大门门额篆书“研经书院”,门两边有吴獬撰写的对联:“当代须人才,正望着岣嵝峰七十二般云气;自家定功课,莫等它清凉寺百零八下钟声”。此联不仅将书院与寺庙、佛教文化与儒家文化黏连在一起,还把朗朗书声与悠悠钟声连接在一起,颇耐人寻思琢磨。或许正是研经书院的存在,引发了诸多过往文人的感慨,当宋代文人宋迪路过此地时,同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而画下了清凉寺“烟寺晚钟”的美景,可让人们去展开无尽的遐想。

或许还可以有另外的理解:正因为名为“清凉寺”的寺庙众多,且分布全国各地,所以才更有普遍意义,人们所听到的是那“悠悠钟声”,这“钟声”可以是任何一个清凉寺乃至任何一个寺庙传出的,因为它对人心灵的撞击力量,应该都是一样的。

无独有偶,上海电影制片厂在1991年拍摄了一部故事片《清凉寺钟声》,该片讲述的是日军投降后,随军护士大岛和子刚出生的遗腹子被日军当作行李扔到了草丛中。羊角大娘见到后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这日本婴儿抱回了家。孩子长到七八岁时,又被送给了清凉寺的方丈,从此出家为僧,法号“明镜”。二十多年后,中国佛教代表团前往日本访问。明镜法师的身世引起大岛和子的注意。一根丝腰带把失散三十年的亲生骨肉系在一起。明镜亲切地叫了一声他平生第一次呼喊的“妈妈”。然而,他还是乘飞机返回了故乡中国,因为那清凉寺的钟声已成为他生命的组成部分。

该片是著名导演谢晋所着力打造的一部电影,剧本来源于著名作家李凖在20世纪70年代所创作的作品,原名《冤孽》。剧本的第四稿完成后,谢晋请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过目指正。赵朴初看后,提议将题目改为《清凉寺钟声》,并欣然为片名题字。该片是对以往“谢晋模式”的超越,导演的人生思考有了更广阔的视野,增加了相对抽象、普遍的人类同情心与人生哲理感,以及皈依于宗教信仰的精神倾向。从影片中原侵略军后代的命运历程和心灵轨迹中,获得了比它所叙述的悲欢离合的故事更广阔、更深邃的意义,从而给人们以思想启迪和精神感受。无疑,赵朴初作为中国佛教协会会长,对“烟寺晚钟”的丰富内涵,有着更真切、更深刻的感受,他所题名的《清凉寺钟声》,不仅更切合原作的主题,也更切合现代社会的需求,是现代版的“烟寺晚钟”。

有关古刹清凉寺钟声的意蕴,无名氏的一首《烟寺晚钟》或许能给我们现代人以启迪:

暮院钟声振石矶,清凉夜雾路桥迷。

红墙古寺青烟溢,白月新帆紫气披。

一遍钟声一梦笔,半旗桅影半诗题。

华年似锦僧敲警,紧系飘航莫让移。

现代社会物质生活的繁华,带来了物欲的极度膨胀;快餐文化又让人的心境越来越浮躁。一场又一场的世界大战,本已给现代人的心灵造成了极度的伤害;一波又一波的世界疫情,更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人类该往何处去?心灵寄托在何方?这的确需要我们“紧系飘航”、把稳“定力”!

二 “山寺晚钟”的文化意蕴

“山寺晚钟”的警醒作用,其实是包含了丰富的文化意蕴的;这丰富的意蕴,是由历史上众多文化名家所赋予的。

“山寺晚钟”的高山寺,在唐代称之为法华寺,宋代称万寿寺,后又改称报恩禅寺,明代初年改称高山寺,其名一直沿用至今。

“山寺晚钟”的文化意蕴,首先是柳宗元所赋予的。柳宗元在法华寺居住了三年,而且还建了西亭,他不仅自己“晨起宴坐”常在此观景,还吸引当时众多文化人来此饮酒赋诗。且看他的《法华寺西亭夜赋诗序》(见康熙九年《永州府志》卷十八):

余既谪永州,以法华浮图之西临陂池丘陵,大江连山,其高可以上,其远可以望,遂伐木为亭,以临风雨,观物初,而游乎颢气之始。间岁,元克己由柱下史亦谪焉而来。无几何,以文从余者多萃焉。是夜,会兹亭者凡八人。既醉,克已欲志是会以贻于后,咸命为诗,而授余序。

此次聚会共八人,除元克己同为贬官外,其余六人皆为学生辈,是师从柳宗元学写文章的。柳宗元八岁时其文章就曾名动京城,21岁中进士,26岁再中“博学宏词科”,作为文章高手,在京城时就有很多人向他求师请教;来永州后,请教之人尤多。此次聚会,其他七人的诗没有流传下来,柳宗元的《西亭夜饮》则传下来了(见康熙九年《永州府志》卷十八):

祇树夕阳亭,共倾三昧酒。

雾暗水连阶,月明花覆牖。

莫厌尊前醉,相看未白首。

柳宗元于元和元年(805年)被贬永州,是年33岁;元和五年(810年)在愚溪买地建“愚堂”并搬到愚溪居住,是年38岁;到元和十年(815年)离开永州时,也不过43岁。而住在法华寺的柳宗元,也就三十几岁,正属风华正茂时,本当大显身手、大展宏图,可作为贬官,却又是无用武之地。所以“莫厌尊前醉,相看未白首”,这既是柳宗元对其他参与饮酒人员的鼓励,也是他的自我勉励。

除《西亭夜饮》外,柳宗元还有《构法华寺西亭诗》《法华寺石门精室三十韵》等,前者表达了“弃逐久枯槁,迨今始开颜”的心境转换——柳宗元初到永州时,心情抑郁难伸,写出了《江雪》的“千万孤独”之情,到创作此诗时,才得以“始开颜”;后者则表达了之所以“开颜”的原因:“何用期所归,浮图有遗像”。亦即法华寺的“浮图”——佛陀像让他想到了:释迦牟尼作为王子,尚可放弃其高贵的地位,浪迹天涯去普度众生;柳宗元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京官,为什么还总是期望回归朝廷、得以重用呢?或许正是法华寺的“钟声”,让痴迷于京城官场的柳宗元幡然醒悟,于是便有了“北望间亲爱,南瞻杂夷蛮”的想法——既然北方的亲朋好友已相隔太远,何不与南方的“夷蛮”打成一片呢!此后的柳宗元,不仅热爱永州的山山水水,也关心永州普通百姓的生活,写出了“永州八记”和《捕蛇者说》等流传千古的名篇佳作,他确实做到了用自己的文学创作去“普度众生”。

宋代与高山寺相关的诗文,最有影响的当是张栻的《游东山记》(见康熙九年《永州府志》卷十九):

久雨新霁,天朗气清,步上绝顶,山色如洗。相与置酒于僧寺之西轩,俯仰庭户,喟然而叹,曰:“噫嘻!此前相范公忠宣之故居也!”坐客皆耸然起而问之。零陵张公饰曰:“公居此时,某始年十三四。某之先人辱为公客,故某亦得侍公。公时已苦目疾,手执寸许玉,用以摩按。某未之识也,则亟视之。旁有小儿诳曰:‘此石也。’公愕然曰:‘非也,此之谓玉。’呜呼!公存诚,至于不欺孺子,则公之气象可想见已。”坐客皆咨嗟。公饰又曰:“公居此西偏,为屋仅三十楹,盖与寺僧邻也。诸孙皆尚幼,它日与寺僧戏,僧愚无知,至相诟骂,直行过公前,语微及公。公漠然若不闻见者。明日,僧大悔惭,跼踳诣求谢。亦卒无一言,待之如初。永之士,间有得进见,公循循亲加训诱。一日坐定,有率尔而问曰:‘范某于相公为何亲?’盖斥文正公之名,时二子正平、正思侍旁,悚汗恐惧,公蹙额,久而曰:‘先公也。’言者大恐。已而,复以温词慰其心,后亦与相见不绝。公之度量,虽曰天与,其亦学以成之欤!又一日,坐问客曰:‘郡士之登科者,皆归矣,而某人独未归耶?’或曰:‘试学官也。’公愀然曰:‘吏事近民,精心於此,学之要也。始登科,顾求从便安耶?’凡公言,简而深,足以垂世立教,率类此。自奉极俭约,士从诸子游者,时命之饭,不过蔬三品,彘肉不掩盘。后有客至,即以分饷,不复更益。某年幼,所记公如此,不能细也。”

张栻的这篇文章,名为“游记”,实为“记事”,开篇的几句“景观”描写只是“引子”,通篇所记的,全是范仲淹之子范纯仁被贬永州时的逸闻旧事,通过两位亲历者的所见所闻,不仅写出了范纯仁的诚恳与宽容,还写出了范仲淹、范纯仁父子所传下的家风。以细节小事来展现人物的大节风貌,是这篇游记的突出特点。而范纯仁的大节风貌,同时也为高山寺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张栻之后,杨万里也曾游历过高山寺,并留下一首《东山》:

只知逐胜忽忘寒,小立春风夕照间。

最爱东山晴后雪,软红光里涌银山。

此诗可以代表杨万里“诚斋体”的风格特点:清新自然,平易细腻,但立意新颖。诗人本是初春时节游历东山,按常理应该写春天的景象,但诗人却荡开一笔,写冬天雪后初晴的景象,“红光”与“银山”相映衬,将人带入梦幻般的意境,而“软”和“涌”不仅给人以舒适、动感,还似乎让人看到了“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旷远景象,因为站在东山之巅,“其高可以上,其远可以望”,还可以“游乎颢气之始”,它带给人的想象空间本就是无限的。

有明一代,官修志书中没有留下关于高山寺的诗文。在清嘉庆《零陵县志补》艺文卷中,辑录有两首清代的诗,一首是徐大伦的《游法华寺西亭故址》:

西亭亭已朽,当日此栖禅。

往迹忽千古,来游曾八贤。

断碑惟赤藓,古寺一苍烟。

遥望芙蓉馆,野风开白莲。

此诗的作者徐大伦是零陵县丞,常驻冷水滩。冷水滩从西汉元鼎六年(111年)开始,就设置了县衙的派出机构零陵县丞署,徐大伦在清嘉庆年间(1796-1820年)两任零陵县丞(曾代理过零陵知县),这正如他在《冷溪八景序》中所说:“自柳侯司马于永州,人皆知有愚溪、黄溪也,而未曾知有冷溪之佳胜。冷溪者,俗所谓冷水滩也,零陵丞署在焉”。正因为他常驻冷水滩,所以才熟悉冷水滩的各处景色,从而提出了“泠溪八景”,而于高山寺,只能是偶尔拜访。高山寺于“乾隆末尽废”,嘉庆年紧接乾隆年之后,此时尚未重建,因而在诗人的笔下是“断碑惟赤藓,古寺一苍烟”的一片荒芜。

另一首是曾镛的《登永州高山寺(即法华寺西亭故址)》:

登攀无力发星星,行上零陵眼辄醒。

山郭半环穿竹莽,人烟一抹萲渔汀。

荡胸水带三湘碧,极目峰连五岭青。

何怪当年柳司马,放怀任达坐西亭。

曾镛与徐大伦同时代,于嘉庆末年授东安县知县,任上廉政爱民,杜绝贿赂,裁撤闲散衙役,严禁差役扰害百姓,厉斥奸刁诬告之徒,听讼断狱,赏罚严明,终致讼狱渐息,民称“青天”。道光元年(1821年),卒于东安县署,士民痛惜,为他编写《德政集》。死后家无余财,其门生及士绅,集资为其收殓,运柩返梓安葬。曾镛到永州东安任职时已有60多岁,去世时73岁。他登高山寺不知具体是哪一年,但肯定已是年老体衰,所以才“登攀无力发星星”,累得他满头大汗。他所看见的景象应该与徐大伦是相同的,但胸襟和意境却要开阔得多:“荡胸水带三湘碧,极目峰连五岭青”。也正因为心胸开阔,能容纳天下,襟怀百姓,所以得到了百姓的爱戴。

从柳宗元的勘破富贵、“放怀任达”,到范纯仁的“不欺孺子”、宽容大度,再到曾镛的容纳天下、襟怀百姓,这就是“山寺晚钟”所蕴含的丰富意蕴,足可为后世提供绵绵不绝的警醒力量;即便是杨万里的清新自然、徐大伦的古朴直白,也是诗歌创作的一笔宝贵财富,值得后人好好珍惜。

三 “山寺晚钟”的现代新声

永州的东山是一座文化之山,高山寺不仅是佛教的殿堂,更是文化的殿堂、文学的殿堂,现代人来此,或为寻找心灵的慰藉,或为释疑解惑,或为虔诚朝圣……因此,留下了诸多诗文题赞,说明“山寺晚钟”在现代社会仍然是余音缭绕……

彭楚明的《寂寞高山寺》,可以说是为寻找心灵慰藉而来:

让高山寺那带有浓浓禅意的钟声,在春风沉醉或秋月朗照的夜晚,轻轻地,轻轻地敲打古城的无眠,然后飘进泊于潇水上的客船,飘进住在宾馆、饭店里的客人们的梦境。那将是怎样的一种情趣,怎样的一种意境啊![1]

在彭楚明的笔下,高山寺是“寂寞”的,因为他没有看见“旺盛的香火”,尤其是没有听见“暮鼓”“晨钟”——作为高山寺最具“景观”特色的“钟声”,他满怀期望地去“倾听”而又没有听见,那一份感受除了“寂寞”恐怕找不到另外的词语来形容。所以,作者很希望高山寺能够重建钟楼,“让高山寺那带有浓浓禅意的钟声”,在现代化城市的上空重新回荡……

不过,当时的高山寺也确实是寂寞的,作为佐证,作家彭国梁以记实的笔法在《文庙、武庙、法华寺》一文中写到:

有一位老人,负责照看这紧邻着的两座庙。他最担心的是火,他一看见人抽烟,就紧张。他说,要是这寺庙起火,他就犯了一种什么渎职罪。他不想当罪人,因此,每天他找个时间向菩萨作揖,请菩萨保佑。老人坐一条板凳,靠在柱子上,养神,这是他日常的功课。他说这两个庙的香火都不旺,有时一连几天看不见人影。他说也记不清多久没拿工资了,有人叫他去找谁谁谁,他去找了,可都没有准确的答复。也有人说,没钱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呢?老人说,习惯了。没事就和菩萨说说话。要离开,还真的舍不得。

此文是彭国梁的散文集《文明之野——不到永州岂有诗》中的一篇,这是作者于2005年三次到永州采访之后的作品结集,于2015年由湖南大学出版社出版。作品中所写的“两座庙”,就是武庙和高山寺,其情形也就是本世纪初的真实状况,需要政府发工资请人来照看这两座庙,足可见出其时的寂寞乃至落寞。文章的结尾说:“高山寺这一块现正在规划之中,估计要建成一个比较大的公园。”而作者的希望则是:“我想见到我心目中的西亭,想见到觉照老僧和柳宗元对饮的石雕。我还想听到‘山寺晚钟’。”这也可以说是作家和文化人的共同期盼。

彭楚明、彭国梁所期盼而又尚未听到的钟声,杨中瑜似乎于不经意间就听到了,且看他的《夜访法华寺》:

是一个斜斜细雨的黄昏,在文学创作之路陷入迷惘的我不着蓑笠、不撑雨伞,只身独影循着钟声的召唤,沿着永州电影院左侧的古青石台阶,对法华寺进行一次虔诚的叩访。

每迈出一步,心灵就会产生一次颤栗:悠悠钟声,如丝丝细雨,能否洗却我一路奔波的风尘?

……

岁月悠悠,钟声磬远,夜访古寺,愚钝如初的我依然未能彻悟。难道,摆在我面前的路也只有两条?要么,深入生活扎实工作,以自己的笔饱蘸热情血泪,去传递优秀的民族文化,拯救那些迷失的灵魂?要么,修去纤纤烦恼丝,皈依佛门,在晨钟暮鼓里修炼出空灵?[2]

彭楚明刻意来“倾听”钟声而不得,杨中瑜却是“只身独影循着钟声的召唤”而来,这“钟声”显然不是现实生活中所实有的,而是作者的“心灵钟声”。他的目标是“释疑解惑”,他的“惑”,其实就是在二者的选择中犹豫不定:是拯救自己迷失的灵魂再去兼济他人,还是皈依佛门练出空灵?说到底,这还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兼济”与“独善”的问题。最后他“依然未能彻悟”,是因为现代社会的“尘世”太过复杂,“穷”与“达”的界线模糊,颇难分清。

相较而言,李长廷的《回望高山寺》则更是一种“朝圣”:

这是1984年的冬天,天气并不寒冷,高山寺对我这个冒失的文学爱好者显示出一种难得的宽厚和亲切,毫不犹豫地将我揽在了它的怀里。开始我有点惶恐,当我一个人在那条洒满绿荫的小径上漫步,用心感触到怀素柳宗元从遥远的唐朝投射过来的目光,心中既充满了惊喜又充满了畏惧,那时,我感觉我的脚步有些紊乱。

其实,自我和文学结缘之后,我就一直认为,高山寺绝对是我心目中的一种久违的企望和境界,那里有我的向往,有我的追求,当时,我和我的同道们,毫无疑问成了高山寺的常客,我们曾不厌其烦地争相在那条崎岖山道上攀登,争相在鸟语和蝉鸣声中享受只有在文学中才能享受到的愉悦。[3]

在李长廷的笔下,高山寺是热闹的,因为有“我和我的同道们”这些“常客”不厌其烦地争相光顾。可以想见,在20世纪80年代,正是中国文学劫后重生、大放异彩的时候,作为当时的文学青年,李长廷也正是怀揣梦想、热切想要进入文学殿堂的时候,他在高山寺的那条山道上攀登,其实也就是在文学的山道上攀登。曾经有人说,文学也是宗教,作为文学的忠实信徒,高山寺无疑就是他心目中的文学殿堂,能进入这一殿堂来朝拜柳宗元等文学“先圣”,他心中除了满满的“崇敬”和“愉悦”,再不会给“寂寞”等情感留下丝毫空间。

现代人为高山寺题诗的不多,特别是题写古诗的更少,这里选三首作为代表。先看黄伯荣的《山寺晚钟》:

高山寺内古钟鸣,晚送清音绕古城。

时人卧听潇湘雨,醒梦催客到江滨。[4]

此诗的语言明白晓畅,主题紧扣钟声的“警醒”作用,对“时人”的催促,则是希望人们能够走出永州,这无疑是改革开放初期的永州人及其心态的写照。

较黄伯荣年轻一辈的彭庵酩,也有一首《山寺晚钟》,但主题却不一样:

山寺灵崖阵阵苍,长安路远短篷航。

高名厚利牵宵梦,夜半钟声撼客床。[5]

同样是钟声的“警醒”作用,但彭庵酩的钟声却不是催人“出发”,而是劝人“留下”。因为“长安路远”,坐着“短蓬”船,想要求得“高名厚利”是很危险的,做着如此美梦的人,应该清醒了。

从风格上看,张泽槐的《山寺晚钟》则别具一格:

沉沉暮色寺门开,荡气钟声扑面来。

方丈趋迎犹唱喏,菩提含笑坐高台。[6]

很显然,这是一首讽喻诗,与前文所述古今诗文的创作风格都不相同。张泽槐用“沉沉暮色”和“荡气钟声”作渲染,给人以庄重肃穆之感;而方丈的“趋迎”与菩提的“含笑”却又形成鲜明的对比,给人以诙谐幽默之感。“菩提含笑”,是在“笑天下可笑之人”,包括“趋迎唱喏”的方丈。天下的芸芸众生,无不为“高名厚利”奔忙,无论是善男信女或方丈僧人,少有例外,只有稳坐高台的菩提,才是心知肚明的。因此,现代人需要倾听那荡气回肠的钟声,但又不能迷信那钟声,这或许就是张泽槐试图敲响的更加深沉的“钟声”。

当然,今天的高山寺,已经不只是有“钟声”,更是一个热闹非凡的打卡地。2016年,零陵区启动了高山寺的全面扩建与修缮工程,新建了山门、钟楼和鼓楼、素菜馆、云水堂、法物流通处、天王殿、珈蓝殿、祖师殿、大雄宝殿、药师殿、三圣殿、方丈楼、藏经阁等23个单体建筑,占地面积近15000平方米,建筑面积4710平方米。新扩建的高山寺规模宏大,气势恢宏,其规制超过历史上任何时期的高山寺,而原来留存下来的“大雄宝殿”,则改为“观音殿”,位于新建“大雄宝殿”的后面,显得苍老而又别样。每到节假日,这里便游人如织,熙熙攘攘,钟声和鼓声也不时会从钟鼓楼传出,但人们却很少驻足“倾听”。因为大家知道,这也是促进旅游业的一种手段,游客可以花钱买来钟鼓的敲击声……这几乎已成旅游景点的惯例。

[1]彭楚明.彭楚明散文集:踏歌潇湘[EB/OL].(2009-11-30) [2021-06-02].http://lib.huse.cn/lzy/news_view.asp?newsid= 4403.

[2]杨中瑜.夜访法华寺[N].永州日报,2016-11-19.

[3]李长廷.李长廷文集[EB/OL].(2012-12-10)[2021-06-12]. http:// lib. huse.cn /lzy/news_view.asp?newsid=7296.

[4]黄伯荣.永州九景诗[EB/OL].(2007-09-18)[2021-06-12]. http://lib.huse.cn/lzy/news_view.asp?newsid=467.

[5]彭庵酩.古永州八景诗[EB/OL].(2019-04-10)[2021-06-12]. https://wenku.baidu.com/view/35fe82f85bcfa1c7aa00b52acfc789eb162d9e69.html.

[6]张泽槐.几微集[M].长沙:湖南地图出版社,2012.

I206

A

1673-2219(2021)06-0047-06

2021-08-15

国家档案局科技项目“零陵历史文化档案资源保护与应用研究”(项目编号2020-B-014)子课题“永州八景特色档案的整理与利用”阶段性成果。

陈仲庚(1957-),男,湖南祁阳人,湖南科技学院教授,湖南省舜文化研究会会长,研究方向为舜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文艺学。

(责任编校:呙艳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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