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之声: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图像叙事
2021-11-30王艳
王 艳
(1.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2.西北民族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甘肃 兰州 730030)
在人类文明史上,图像和符号是人类创造的最早的表意形式。《周易·系辞》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1]396中国古之圣贤就有“立象尽意”之表述传统。“书不尽言,言不尽意。”[1]396在言与文、言与意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距离,所以,“立象”的目的是“尽意”,言不能尽者,象能显之。傩肇始于远古时代的巫文化,广泛流传于全国各地,尤以长江流域的云南、贵州、四川、湖南、江西、安徽和黄河流域的山西、陕西、甘肃、河北分布最多。在西南地区的众多少数民族中,流传着傩仪、傩戏和傩舞,如苗族端公戏、侗族傩戏、布依族傩戏、仡佬族傩戏等,还有一些节庆中,如土族纳顿节、毛南族肥套、七月跳会、九华山庙会中都会表演傩舞。傩面具是一种图像,以面具为文化文本,看到的只是目之所及的“象”。“象”为实,“意”为虚,“象”负载着“意”,“意”的呈现载体即面具的造型、颜色、装饰、图案等。面具除了在仪式中有着特有的宗教功能以外,还隐含着文化意涵和历史记忆,也就是面具所要表达的声音。
笔者于2009年至2019年间,多次前往甘肃省文县铁楼乡拍摄记录白马人(1)白马人自称为“Pey”(贝)或“达布”,集中分布在四川和甘肃两省交界的摩天岭山脉的南北两侧,包括今四川省绵阳市平武县、广元市青川县、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九寨沟县和松潘县以及甘肃省陇南市武都区、文县等广大地域,其活动区域7000余平方千米,现有两万余人。的民间信仰仪式“池哥昼”,傩面具是仪式展演过程中最重要的道具。“那些鲜为人知的早期文明和国家都先于文献的传世而出现,因而能够反映或者说明这些文明与国家的唯一凭据是它们的物质遗留——即古代人们的活动和环境的物质遗留物,亦即考古学术语中所说的遗迹、遗物、遗址、遗存之类。”[2]白马人有语言没有文字,对于无字族群来说,惟妙惟肖的面具被赋予了无限的功能和意义。为什么每逢正月十五前后,在外漂泊的白马人都会不远万里回到故乡,伴随着响彻山谷的锣鼓声、土炮声在长长的池哥昼队伍后面载歌载舞、奔走吟唱?白马人是如何应用造型艺术中的颜色、装饰、图案、线条来表述文化?神话与古史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关联?本文将从傩之发生学开始,从面具之“源”、面具之“声”、面具之“意”阐释白马人的神话隐喻与历史记忆。
一、“傩”之发生学
早在先秦时期就有娱神娱人的巫歌傩舞。“原始形态的傩,是一种由巫师一类人物主持、群体参加的驱鬼逐疫、祈求平安的祭仪。傩的存在基础是万物有灵观和多神信仰。”[3]傩有五音十义,现代读音为(nuó),在汉语词汇中是一个古老的文字,最早可追溯到殷商时期的甲骨文。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曰:“傩,行有节也。从人,难声。”[4]《诗经·卫风·竹竿》曰:“巧笑之瑳,佩玉之傩。”由此可见,最早的“傩”字,本义是“行有节度”,意思是说,按照礼仪规范,巧笑时牙齿洁白,佩玉行动有节奏。驱疫之“傩”,本字是“难”(難),意为难问、责难。《礼记·月令》曰:“季冬之月。命有司大难,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气。”[5]驱疫之“难(nuó)”后来加上了“亻”,表示驱鬼逐疫的是人,而“难”是“又”和“隹”的组合,从宇宙观念看,“又”代表“天”,“隹”代表“地”,因而“难”是天地的合一,“傩”为天、地、人的合一。“当‘难’的本义为‘傩’代替,‘难’发展并固定为困难、艰难之意义。‘难’之演变为‘傩’,是由于自然神为人格化神乃至历史上真实的人取代。傩反映了人类社会历史的演变以及人与自然、人与人关系的转变。”[6]
白马人相信,死去的祖先每年都会重新回到生者的身边,佩戴面具者被祖先的灵魂“附体”,暗示着他的身体正在被另外一种生命所“占据”。“面具代表了一种自我隐匿的渴望,任何一个戴面具的人暂时搁置了自己的社会身份。”[7]在仪式表演过程中,白马人戴着面具、身着盛装、载歌载舞以取悦祖先,获得庇佑。面具被注入了一种生命,原本僵化的表情被赋予肢体动作,显得栩栩如生。这个时候,面具与其说是一件物品,毋宁说是表演者用于扮演或召唤祖先亡灵的道具,它“唤醒”了祖先的生命。在当地人的宗教生活中,女性不能扮演池哥池姆,只有道德品质好的本族男性才有资格成为池哥、池姆的扮演者。据制作傩面具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班正廉老人介绍:
面具是神的面孔,戴上面具就是神的化身,必须让人觉得神圣而威严。每个扮演者都要用柏香把全身熏一遍,意为洁身,不能口出秽言,意为洁心。面具的选材、雕刻和着色都有严格的工艺和程序,必须遵从祖先的规定,面具的造型、颜色、装饰都有丰富的文化内涵,不能随意改动。(2)访谈对象:班正廉,访谈人:王艳,访谈时间:2009年1月23日,访谈地点:甘肃省文县铁楼乡入贡山班正廉家中。
池哥昼是白马先民神祇崇拜和祖先崇拜的产物,是遗存在白马人生活中一种古老独特、原始古朴的群体祭祀仪式。“图像源于丧葬,正是为了延续死者的‘生命’,才制作出雕像、塑像、画像等一系列图像。”[8]在原始社会,祖先死后一片空白,死者的灵魂栖居在面具之中,后人扮演自己的祖先表达对先祖的崇拜和怀念。面具的在场以佩戴者的缺席为前提,扮演者必须遵守一定的禁忌,如不能摘下面具以真实的面孔示人;要用锅墨把脖颈抹黑,不能被人认出;人们亦不能说出扮演者的名字;吃菜饮酒时,要扭过头去,不能被人看到真实的面孔,以保持神的威严。池哥昼仪式的功能是驱鬼除疫、驱邪纳吉、祈福禳灾,仪轨过程是头戴面具、身穿兽皮、挥舞木剑、入户巡田、驱除邪恶,最后将邪恶的小鬼逐出村庄,让人间重回安宁。在仪式进行过程中,人们重温记忆、分享体验,把有关过去的历史记忆通过实践、操演的形式加以维系和巩固,人们真实的情感在虚拟的空间得以释放。
二、面具之“源”
傩文化的文化内核是鬼神信仰,由此展开的仪式以及仪式中使用的面具、服装、道具、器物等都是由这一文化内核派生出来的“外相”。傩面具因角色众多、制作精美、内涵丰富、流布广泛而格外引人注目。爱弥儿·涂尔干(Émile Durkheim)将“神圣(the sacred)与世俗(the profane)”的关系看作二元对立的模式,他认为“圣物是一种俗物不应该、也不能够、不惩罚性接触的事物”[9]。由此可见,人类学意义上的圣物是远离世俗的供奉品,要高凡俗事物一筹。池哥昼的面具从原料加工到成品要经过选材、雕刻、染色、开光四套程序,面具风格古朴细腻,雕刻工艺精湛讲究,具有明显的地域风格。经过开光之后,变成了高于世俗的圣物。
(一)选材。白马人制作傩面具的材料都是就地取材,一般会选择椴木,它富含油脂、耐磨、耐腐蚀、不易开裂、木纹细、易加工、韧性强,是木制工艺品首选的雕刻材料。
(二)雕刻。白马人认为,面具是神的面孔,神圣不可亵渎,因此,在雕刻之前会请人占卜,选一个黄道吉日举行敬神仪式,请求神的应允。拜祭之后,才开始雕刻,因为“以神之名”,整个过程变得神圣起来。雕刻者虔诚地认为自己是神的仆人,不同于一般工艺品的制作,傩面具的雕刻过程变成了信仰的实践过程。面具雕刻沿袭古法,没有规定的样式,也没有设计好的图纸,只遵循古老的传统,怎么雕,雕成什么样,全在雕刻者的心里,可以说是“像由心生”。
(三)染色。雕刻完之后就要给面具上色了,以前使用植物的汁或者矿物颜料,现在普遍使用油漆。颜色以红色、黑色、黄色、绿色、白色五色为主,形成色彩斑斓的视觉效果。
(四)开光。开光就是把宇宙中无形的,具有无边法力的“真灵”注入神像中去,神像也就具有了无边法力的灵性。在傩面具制作完成之后,要设祭坛,举行祭神仪式,其目的是“请神入相”。开光之后,面具不再是世俗世界的手工艺品,普通的物被赋予了“神圣的灵力”,具有了宗教意义上的神圣性,受到民众的顶礼膜拜。
制作面具的意义在于以图像化、固化的面具代替失去肉身的灵魂。白马人傩面具的造型、颜色、风格等都不尽相同,背后隐含着宗教的、历史的、文化的、信仰的纵横交错的、多层次的历史文化信息。卡尔·爱因斯坦(Carl Einstein)在他的经典之作《黑人雕塑艺术》中写道:“我愿意将面具称为一种僵化的迷狂,这种奇特的僵滞表情意味着表情所达到的最终强度,它摆脱了任何一种心理生发过程。”[7]当面具被人佩戴时,真实的人脸被隐藏起来,显现出一张集体共有的、象征性的脸来表征社会关系。在池哥昼仪式结束之后,要用洁净的布将面具包裹起来,供奉在高处,一般是在房子的顶层阁楼,任何人不得碰触,否则会“触怒神灵、降下灾祸”。等到来年,由会首(3)会首是指组织一年一度“池哥昼”仪式及保管面具的人,一般都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举行请神仪式,请出面具,清洗干净后再使用。白马人家里的大门上、墙壁上、门梁上都供奉着“池哥昼”的面具,跟汉族在大门上贴门神的习俗一样,都是为了驱邪避鬼,保佑家宅平安。
三、面具之“声”
面具各有声音,也各自成道,“道”即“言”,“言”即“声”[10]。白马人把面具作为一种交流的媒介,每个面具都与现实世界中的人物形成了投射关系,象征着亲属关系的远近亲疏。“面具跟神话一样,无法就事论事,或者单从作为独立事物的面具本身得到解释。从语义的角度来看,只有放入各种变异的组合体当中,一个神话才能获得意义,面具也是同样道理。”[11]关于池哥昼队伍的组成流传着的这样的神话:
传说很久以前,白马人的祖先建立了仇池国,统治着秦陇一带广袤无垠的土地。后来,发生战乱,城池被围,十分危急。仇池国王有一个幼子名为武都,为了让年幼的儿子免于战乱,封他为武都王,让其带着家眷离开仇池国,另找栖身之地。可是,武都王还没有动身,仇池国王就开始犯难了。武都王一行出走,山高水远,路途迢迢,加上连年征战,一路上到处都是流寇。如何才能安全地逃出仇池国,找一处栖身之地呢?仇池国王苦思冥想,也没有想出全身而退的办法。
文武百官纷纷向仇池国王献计献策,有人建议武都王一行化装成做生意的商队,有人建议化装成逃荒要饭的乞丐,有人建议化装成举家外迁的老百姓……但这些建议都被仇池国王一一否定了。正当仇池国王一筹莫展之时,有位大臣向他提议,让护送武都王的侍卫头戴狰狞面具,装扮成野人,一路上就没有人敢阻挡了。仇池国王再三权衡,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便采纳了。他命令将士,人人头戴狰狞面具,装扮成凶悍的野人,护送武都王一行。
武都王在侍卫的保护下连夜潜逃出了仇池国,一路上历经艰险,奔石峡,跨深涧,日闯险关,夜走栈道。一路上,这队头戴狰狞面具的队伍,恐怖怪异,令人望而生畏,人们纷纷避而远之,谁也不敢靠近。后来,武都王一行流落到阶州(今武都)境内,为了掩人耳目,武都王改名换姓,在当地安顿了下来。后来,为了纪念白马先祖生存的艰辛,便有了最早的面具舞池哥昼。每年岁末年初,白马人头戴面具,载歌载舞,这一传统在阴平国(文县)境内的氐民中普遍流传,一直沿袭到现在。(4)讲述人:余流源,采录人:王艳,采录时间:2009年1月13日,采录地点:甘肃省文县铁楼乡强曲村。
神话穿越时空以口耳相传的方式流传至今,其本身具有的生命力和对于该族群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正如彭兆荣将面具置于中国语境所分析:
面具与神话、仪式、宗教、教义、崇拜、偶像、祭祀、驱鬼、军事、治疗、戏剧、表演、娱乐等重要的历史范畴和文化主题联系在一起;相伴随的还有诸如仪式的仪轨、宗教的教规、符号的隐喻、传统的传承、色彩的意义、行动的行为、表演的表达、装饰的服装、材料的材质、面具的制作……而且不同的宗教、不同的族群、不同的氏族、不同的祭祀、不同的仪式、不同的表演、不同的剧目、不同的性别等都可能被赋予不同的意义。[10]
这个神话传说是白马人祖先迁徙的故事,也是池哥昼仪式的来源叙事。“神话产生于特定的历史情境之中,并不是历史之外的文本,而是历史真实的表述。”[12]氐族是两汉至魏晋时期频繁活跃在甘肃、陕西、四川三省交界处古老的少数民族,曾一度统治北方黄河流域,先后建立了前秦、后凉、仇池、武兴、阴平五个政权,历时三百八十余年。氐族杨氏所建立的仇池政权实际上是“十六国之外、另一个延年甚久、举足轻重于南北朝之间的国家”。《华阳国志》中记载,仇池强盛之时“种众强盛,东破梁州,南连李雄,威服羌戎,并氐傁如一国”[13]。今天的甘肃省西和县有座仇池山,正是古仇池国所在地,这一带流传的《二郎山赶山》的传说反映了氐人杨氏由仇池向南迁徙的路线。白马人是氐人南迁中最早留下来的一支,保留着氐人较原始的民俗和生活习惯[14]。白马人通过讲述祖先的族源、迁徙和英雄事迹与听众交换、共享同一个故事世界,确认族群成员间的归属与认同。因此,神话不仅仅是人类原始的思维,它更是人类记忆的结晶体,记载、传承、重述着人类起源、迁徙、发展的历程。
四、面具之“意”
《淮南子·时则》高诱注称:傩,散宫室中区隅幽暗之处,击鼓大呼,以逐不详之嚣,如今驱疫逐除是也。故天子使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以索室驱疫”[15]。古代驱鬼除疫都在晚上进行,借助光亮(月亮、火把)来看清鬼疫,因此,就有“黄金四目”面具,借助金(铜)的光亮,看清黑暗中的鬼疫。笔者曾在三星堆博物馆参观时见到了白马人的“曹盖”面具,据介绍是在广汉出土的汉代墓中发现的。根据四川平武白马藏族自治乡的旭仕修讲述《诸葛亮一箭之地》的传说:
历史上白马人居住的地域十分广阔,以四川江油中坝为界,南为川蜀大地,北为白马人统治的地域。据说,古时候中坝的街道是鱼脊背形,东西走向,北面居住着白马人,南面居住着川蜀人,和睦相处,互不侵犯……(5)访谈对象:旭仕修,访谈人:王艳,访谈时间:2016年11月23日,访谈地点:四川省绵阳市平武县白马藏族自治乡扒昔加。
由此可见,历史上白马人的活动区域不仅仅局限于今天的白马人聚居的两省三县地区,在广汉等地也有流布。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曾出土了大量精美的青铜器,其中青铜雕像群面部造型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眼睛夸张而奇特,数十件铜立人像、铜人头、铜人面具的眼睛,都为“立眼”。据《华阳国志·蜀志》记载:“蜀之为国,肇于人皇……周失纪纲,蜀先称王。有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死,作石棺、石椁,国人从之,故俗以石棺、石椁为纵目人冢也。”[16]目纵即凸目,是传说中的古蜀王国的神、鬼、人的结合体,代表古蜀王国的最高神权象征。“纵目”用极其夸张的手法来表现眼珠向外凸出,这是特意强调青铜神像的神性所在——极目通天[17]。白马人傩面具的“立眼”也被称之为“天眼”,传说能看清世界万物,还能看到过去和未来。
2021年3月20日,国家文物局“考古中国”重大项目进展工作会在四川成都举行,通报三星堆遗址重要考古成果。三星堆六个祭祀坑新出土500多件文物,包括金、铜、象牙、玉、帛五类奢侈物[18]。其中青铜面具阔眉大眼、杏眼圆瞪、双耳甚大,造型夸张,被称为“千里眼”“顺风耳”。《礼记·王制》郑玄注:“雕题,刻其肌,以丹青涅之。”据赵逵夫先生所考:“三目神是氐族的祖先神,它跟上古时氐先民的雕题习俗有关。”[19]如今,白马人早已没有了“雕题”的习俗,但是池哥的面具上有明显的纵目图案,老大的纵目是显而易见的,代表着白马山寨最大的山神——白马老爷,其他三个兄弟的纵目已经图案化、符号化了。三星堆文化的本根属于华夏传统,但是也明显融合了后起的外来文化因素。大量的黄金制品和青铜礼器,体现出远古巴蜀文化形成过程中兼收并蓄的融合性特点[20]。笔者认为,白马人的傩面具与三星堆出土的青铜面具在造型语言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它们同属古蜀文明,反映了上古先民迁徙流动、频繁互动的族群历史,是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文化互渗的物证。
古人对于颜色的应用包含着对宇宙万物、四季更替、生产生活的认知。汉武帝时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形成了五行宇宙论,天地万物按照五行被划分为五类,其中五行的金、木、水、火、土分别对应五色的白、青、黑、赤、黄。《书·益稷》曰:“以五采彰施於五色,作服,汝明。”孙星衍疏曰:“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玄出於黑,故六者有黄无玄为五也。”[21]受五行五色观念的影响,池哥昼的傩面具、面具上装饰的五彩扇形折纸和身上的五彩绸缎均以红色、黑色、黄色、绿色、白色五种颜色着色。面具上五色的“扇子花”按苯教《平和威猛经》理解,应该象征怒发火焰及其色彩[22]。在佛教中,红色是远离世俗、进入无忧无虑世界的象征。白马人认为红色是太阳的象征,火的象征,代表着生命力、温暖、激情和正义,具有驱逐邪恶的功能。黑色被认为是支配天地万物的颜色,象征着力量、肃穆、威严、庄重、典雅和深沉,给人以宁谧的感觉。《说文解字》曰:“黄,土色。”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黄色是金子的颜色,象征着富贵。而在五行中,黄色代表土地。绿色代表树木,象征着生命。白马人崇尚白色,白色是高贵、圣洁、明亮的象征,白马人崇拜马王爷,在他们的神话故事中,马王爷是白马人的先祖。《尔雅》中说:“马高八尺为龙。”在白马人的宗庙里,家里供奉的祖先族谱里,白马人的祖先都是骑着高大威猛的白马,戴着插着白色翎毛的沙嘎帽出现。白色的马在整幅族谱的构图中占据了核心的位置,这跟《西游记》中的“白龙马”是同样的含义,“上天为龙,下地为马”。白马人的白色沙嘎帽、白色长衫、白色番鞋、白色的鱼骨牌头饰都反映出他们尚白的心理。根据白马人中流传的“白鸡救人”的传说,白马人尚白的心理跟“白雄鸡崇拜”也有一定的关联。白马人对于色彩的感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也是源于深植于内心的宗教观念,这与他们的祖先崇拜和原始信仰有关。
这种对颜色的认知,已经超越了日常审美,成为人们思想、观念、情感、秩序的象征。“当色彩与民间信仰相连,即上升为一种文化观念,被赋予了吉祥祥瑞的意义,色彩成了沟通人、神、天之间的‘媒介’”[23]。正如符号学家罗兰·巴尔特(Roland Barthes)指出的那样,“把符号看作一个封闭的文本,会忽视知识生产的实践过程。符号并没有固定不变的意义,意义是在一个动态的实践过程中产生的。现有的符号通常被赋予了新的意义,这意味着符号被转变成能指,因为它们被附加了新的所指。换句话说,意义不是固定不变的,符号可以在变化的社会历史语境中被不同的个体用许多不同的方式来解释”[24]。白马人的傩面具可视为符号文本,虽然不是文字,不是具体的历史事实,但它是白马人对自己族群文化的自表述,是世代相传的族人对自己重要历史片段、历史事件的一种记忆手段。
五、结语
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的讲话》中强调:“我们伟大的祖国,幅员辽阔,文明悠久。一部中国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汇聚成多元一体中华民族的历史,就是各民族共同缔造、发展、巩固统一的伟大祖国的历史。”[25]面具的造型、颜色、图案等都有着象征意义,甚至是面具的起源、分布与流传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历史,这就是面具所要表达的“声音”。“面具里隐藏着人类的秘史”[26],傩面具把神圣空间与世俗空间连接在一起,激活了民众的集体记忆,整个世界所发生过的历史记忆在这一刻被唤醒。在人和神之间,在生者和死者之间,在可视的空间和不可知的世界之间,面具的功能和意义只有在动态的仪式过程中才会显现出来。面具激发了另外一种形式的交流,记忆作为桥梁连接着过去与现在,可以使他们有效地认知历史,营造人类自身的归属感和认同感。
池哥昼面具作为傩文化的象征符号,被视为神灵的栖身之所,戴上面具意味着请神入相,凡人肉体成为神的化身,人们可以与神明交流从而达到“净化”(catharsis)(6)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出“净化”catharsis的概念,意指人们必须透过戏剧的情绪经验方能学习面对生命的极端伤痛或狂喜,且能理性而安和地回到日常现实,进而面对一己的真实遭遇。的目的,参与仪式的人在与神共舞的过程中被“洗净”。面具是神话传说的生动再现,在不同的语境下,白马人的神祇崇拜和祖先崇拜使面具具有多重象征和功能。作为物品的面具是民间艺人引以为傲的雕刻艺术品或游客购买的旅游纪念品;作为祭祀的面具是神的面孔;仪式展演中的面具是沟通人、鬼、神三界之间的媒介,具有至高无上的“神圣性”。如今这些傩面具已经变成博物馆的展品,跟历史文物、艺术品陈列在一起也毫不逊色。同时,它们作为彰显文化多样性,承载民俗记忆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工艺品在国际国内的展览中展示,以艺术的方式记录、承载着民众的历史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