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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共产党成立前后王右木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历程与实践

2021-11-30何志明

关键词:师范学校读书会四川

冯 兵,何志明

(四川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5)

作为一种外来思想理论,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在知识分子群体中经历了从“接收”到“接受”的过程。这一过程究竟是如何实现的,其间经历了哪些波澜起伏,逐渐引起学界关注并成为中共创建史的热点问题。四川地处中国内陆,接受外来思潮亦存在“西学东渐”的现象。五四前后社会主义思潮除借助报刊等常规媒介传布外,一些早期信仰者的思想“播火”尤其值得关注。西南地区马克思主义传播史上,王右木就是早期“播火者”。既有研究大都集中于对王右木在西南地区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宏观考察(1)目前学界关于马克思主义在四川早期传播的研究成果较多,无法一一赘述,其中较具代表性的有:匡珊吉《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与四川人民的觉醒》,载杨天宏《川大史学中国近现代史卷》,四川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51-169页;刘宗灵《从“并行不悖”到“百川归海”——四川地区早期马克思主义者的聚合之途及群体特征分析》,《兰州学刊》2018年第4期。,却忽视了王右木传播马克思主义赖以实现的契机,即任职于国立成都高等师范学校,这一契机使其与成都的知识分子阶层密切接触,成为其“播火”的重要条件。

此外,由于王右木早年即失踪,以致较少相关文字材料留存后世,既有研究多从相关人士的回忆录出发,在相关论点上往往以讹传讹,特别是王右木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的时间和马克思读书会的来源等问题,更与实际情况存在较大出入(2)张秀熟在其回忆文章中称:“一九二一年春,四川马克思主义信仰者、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员、稍后成为中国共产党员的王右木同志,首先开始了在社会群众中的活动。”言及王右木在1921年就彻底转向马克思主义与事实不符。张秀熟称王右木在1921年春创办《人声报》明显有误,该杂志实际创办于1922年春。[1]495。诸如此类的问题为后续研究留下了研究空间。本文尝试利用第一手资料,对王右木任职国立成都高等师范学校时的“思”与“行”进行探讨,在厘清既有旧说的基础上,揭示马克思主义在西南地区早期传播的样态(3)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和五大专门学校:四川公立法政专门学校、四川公立国学专门学校、四川公立农业专门学校、四川公立工业专门学校、四川公立外国语专门学校(简称“法专”“国专”“农专”“工专”“外专”)是四川大学的重要源头。本文主要探讨王右木与成都高等师范学校马克思主义传播,兼及其他专门学校。为表达规范,除标题和个别地方称“四川大学”外,其余仍然忠实于文献,以成都高等师范学校或者“法专”“国专”“农专”“工专”“外专”称呼。。

一、“五四”前后成都高等师范等学校的思想状况

辛亥革命至五四运动前的四川大学主要包括两大源流: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和五大专门学校。辛亥革命后,全国被分为六大学区,每个学区设立一所标志性的高等学校。1916年5月,北洋政府教育部决定将四川高等学校和四川高等师范学校合并,更名为国立成都高等师范学校,这即是四川大学校史上被冠以“国立”二字的由来。成都高等师范学校成立后,学校发展势头较快,学生人数、教育经费均有较大增长。1918年教育部统计,成都高等师范学校专任教师和学生人数仅次于北京高等师范学校,位列全国第二;年度经费名列全国第四,仅次于北京、南京、武昌等地三个高等师范学校。1916年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开始招收来自朝鲜、越南和匈牙利的留学生,在校留学生从1916年的214人增加到1919年的373人,教职员工从1916年的45人增加至1919年的78人[2]55-65。

1915年9月,陈独秀在上海创办《青年杂志》,正式开启了一场席卷全国的、反对传统封建思想、道德与文化的思想革命。在四川,青年学生借助这些进步期刊逐步实现了思想启蒙。随着川籍留日学生的宣传鼓动,成都高校学子思想逐渐解放,这些高校中以成都高等师范学校的表现最为突出。为纪念“五九国耻”,抵制日货,1918年成高师等校学生发起了一次抵制日本在成都设立领事馆的集体抗议行动。为反对中日军事密约,1918年6月30日成都高等师范学校联合市内其他专门学校以及中小学,共计60余名代表在川汉铁路公司举行“四川学生救国筹备会”并发出《救国警告书》,号召全川学校“共谋国家前途”。四川学生救国会的成立和《救国警告书》的发表,是“五四”前“四川地区一次较大规模的有鲜明政治色彩的集会和活动”[2]71,也是“五四”运动前的一次舆论和组织准备,这些集体行动充分说明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在四川教育界的重要地位。

1919年5月4日,北京爆发了著名的五四运动。消息传到成都,各校迅速掀起了一场声援北京被捕学生的运动。据阳翰笙回忆:“‘五四’时期成都闹得热火朝天,各学校都在闹。”[3]425月22日,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全体学生致电北洋政府,要求惩办卖国贼,释放被捕爱国学生。5月25日,由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发起“学界外交后援会成立大会”,大会得到教育界积极响应,六十余所公私学校,学生六千余人,各界人士万余人参加,大会宣布成立四川学界外交后援会,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国文部学生张秀熟(4)张秀熟(1895—1994),四川省平武县人,1920年毕业于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国文部,著名教育家。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中共特支委员,川西特委书记、川康特委委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川西文教厅厅长、四川省教育厅厅长、副省长等职务。、袁诗荛(5)袁诗荛(1897—1928),四川盐亭县人,1917年考入成都高等师范学校,五四时期积极参加学生运动,被推选为四川省学联副理事长,创办《四川学生潮》,毕业后前往川北从事革命工作。1925年,袁诗荛加入中国共产党,担任盐亭县首任教育局长兼国民师范学校校长,1928年被捕牺牲。当选为负责人。7月17日,经设在上海的全国学生联合会批准,“四川学界外交后援会”更名为“四川全省学生联合会”,会址设在成都高等师范学校校内,仍由张秀熟、袁诗荛担任正副理事长[2]73。这些充分体现了成都高等师范学校进步学生在四川学生运动中举足轻重的作用,而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则在整个成都的五四运动中扮演着“神经中枢”的角色[4]4。为此,沙汀评论道:“当‘五四’的高潮涌进三峡的时候,这个学校(6)即成都高等师范学校。不仅是当日四川反帝反封建运动的主要基地,许多前所未有的文化事业也是从这里发动的。”[5]567

五四运动对于中国最大的影响在于思想文化的变革。在《新青年》等进步杂志引领下,“北至北京,南至广州,西至成都,东至上海”[6],各种进步杂志如雨后春笋般涌现。1919年7月13日,在法专教师吴虞指导下,少年中国学会成都分会创办《星期日》周刊,成为引领青年学生思想的重要杂志。在《星期日》带动下,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和五大专门学校师生纷纷创办刊物,传播新思潮,颇为有名的包括《四川学生潮》(7)四川全省学生联合会主办,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学生袁诗荛主编。《威克烈》(8)Weekly,四川公立外国语专门学校学生在吴虞指导下创办。《半月报》(9)四川公立外国语专门学校学生巴金等人创办。《直觉》(10)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及其附中学生刘先亮等人主办。等杂志。这些杂志宣传新思潮,批判旧传统,积极引进西方学说。

五四前后成都思想界异常活跃与成都报界有“大总管”之称的陈岳安关系密切。陈岳安主持的“华阳书报流通处”(11)“五四”后改洋为阳。积极购进反映新思潮的杂志,成为成都了解外部世界的重要窗口(12)教育家舒新城回忆他与陈岳安的交往时,高度评价书报流通处的作用:“他底华阳书报流通处,虽然只在商业场占上海一楼一底那样大的地位,但是商务中华以外各种出版物都全靠他贩运,虽然他每年的营业有时还不够糊口,然而四川的所谓新文化几乎全恃他底努力。”[7]。他还为成都本地报刊的发行大开方便之门,例如《国民公报》《蜀报》《川报》《威克烈周报》《星期日周报》等,其中不少是民办宣传新文化的报刊,因资金微薄,无力雇人发售,便由书报处代订、代售[8]。这种外引加内培并举的方式,有效改善了成都地处内地信息闭塞的不足。为此,刘弄潮(13)刘弄潮(1905—1988),原名刘作宾,四川新都人,1918年就读成都第一师范学校,1921年与阳翰笙等一起建立成都社会主义青年团(该组织后未经团中央批准),1925年受中共北方区委委派前往吉林从事工人运动,后在武汉担任国立第二中山大学教授兼武昌农民运动讲习所教员,1930年与党组织失去联系。1951年重新入党,后调清华大学任二级教授。说:“我们要看的新的东西就到他那里,有许多统计数字也离不开他,从他那里得来的。”[9]2可见,流通处及时推动了新文化运动在成都的激荡。正如时人所评价:“四川人人羡慕新思想,容纳新思想,要算二十二行省中第一。就以各种出版物说,如新青年、新潮、新中国、每周评论!四川一省的销数都占外省的第一位。”[10]

在流通处的帮助下,大量省内外报刊涌现成都街头,各种外来思想如同潮水在四川知识界弥漫开来。“凡是中国所没有的,都受到欢迎,认为是‘新’的”[1]19,例如巴枯宁、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圣西门的空想社会主义、醒狮派的国家主义以及马克思主义……各种思潮“纷至沓来,使学生眼花缭乱,应接不暇”[11],这无疑给青年学生造成了很大的思想困扰:“一时间,又觉得这新的东西什么都好,又仿佛不知道该信奉什么。”[3]51

正当此时,俄国发生十月革命,建立工农政权,以及此后《加拉罕宣言》的发表,其信仰的马克思主义受到国内知识阶层的强烈关注。位于西南腹地的政治与经济重镇成都,十月革命的消息也随着报刊传来。据陈毅回忆,十月革命的消息传入四川较迟,四川思想界对此的称呼颇有意思,“不说共产党,也不说马列主义”[12],而称为“过激派革命”,例如将其称为“过激党和富人作对,搞共产”[13]。尽管如此,十月革命及其揭橥的马克思主义还是在四川被悄然推介开来。

最早在四川介绍马克思主义的是成都《国民公报》。该报在五四运动前后曾陆续刊登过一些介绍马克思主义和俄国十月革命的文章。例如1919年5月13日至16日,《国民公报》连续转载了《布尔什维克之解释》一文,对马克思主义、无政府主义和法国、美国的大同主义进行了介绍。《国民公报》也成为早期“在川独一无二地、比较全面地刊载介绍马克思主义和俄国十月革命”的报纸[14]。此时期马克思主义的引介,迅速引起包括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在内的成都青年学生的注意。在《国民公报》之后,《星期日》也开始刊登介绍马克思主义的文章,例如《俄国革命后的觉悟》《波尔雪勿党的教育计划》(14)“波尔雪勿”即布尔什维克的译音。《社会主义劳动问题》等文章,特别是1919年12月出版的文章指出,社会主义是“福音”,因此我们应该“欢天喜地,争先恐后的欢迎。消除我们往日的‘三灾八难’”[15]。《四川学生潮》《威克烈》《半月报》《直觉》等报刊也陆续登载介绍马克思主义的文章。马克思主义成为青年学子关注的时髦话题,这一情形诚如周佛海所言:“近一年来谈社会主义的杂志很多,虽其中也有短命的,但是都似乎有不谈社会主义则不足以称新文化运动的出版物的气概。”[16]

五四运动后,马克思主义这一外来思潮在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广泛传播。然而,作为“一种需要注解的新的外来学说”[17],青年学生往往很难准确理解其真实含义。当时各种思潮在国内泛滥传播,其中不少也打着“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旗号“蹭热度”,即“东挪西扯地说几句马克斯主义,说几句共产主义,来出出风头”[16]。泥沙俱下的结果就是青年学生往往很难对马克思主义产生准确认识。此种情形,正如李劼人所观察:青年学生“对于现状都非常不满,都有一种爱国热情,都不再相信18世纪法国式革命能够救中国,但对于苏联革命的成功,对于布尔什维克主义,因为得不到许多资料作深入研究,仅止朦朦胧胧认为是一种崭新东西,值得欢迎而已”[18]。可见,对于马克思主义,包括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在内的青年学子往往存在着较为模糊的认知。

青年学生急于改变旧世界的群体心理,往往使他们不加分辨地接收来自不同派别的思想。巴金形象地描绘了自己当年的心态:“六十年前多少青年高举着两面大旗:科学与民主,喊着口号前进。我如饥似渴地抢购各种新文化运动的刊物,一句一行地吞下去,到处写信要求人给我指一条明确的出路,只要能推翻旧的,建设新的,就是赴汤蹈火,我也甘愿[19]……我和同时代的许多青年都是这样。”[20]因此,各种新思想如同潮水般涌来,青年学生自然分不清马克思主义、无政府主义的区别,更不会在意马克思、卢梭、尼采、达尔文、克鲁泡特金的差别,只要是新的,就通通拿过来作为反抗礼教、解放个性、解放人类的武器,特别是无政府主义,因反公权、强调平等的特点,一度深受学生欢迎。

尽管时隔多年,巴金仍然清晰地记得当年看到无政府主义者克鲁泡特金的《告少年》时自己激动与震撼的心情:“它们是多么明显,多么合理,多么雄辩。而且那种带煽动性的笔调简直要把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的心烧成灰了。”[21]154他由此迅速成为一名无政府主义者。身为四川学生运动的骨干,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学生袁诗荛也是如此。1921年他与巴金等《半月报》的同仁组织了倾向无政府主义的团体“均社”(15)巴金在回忆中提及了自己和“几个青年”参与《半月报》的编辑和组织“均社”的情况,并未提及参与者的姓名。巴金显然与袁诗荛有过密切来往,他的小说《春》“方继荛”的原型就是袁诗荛。[21]157并发表了《宣言》,称将建立一个无私产、政府、法律、军警、教会“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教育普及、智能均等”的“自由、平等、互相爱助的社会”[22]。可见,尽管马克思主义已在成都传播,但各种学说众多,导致青年学生对于马克思主义的认识往往存在很大偏差。此时王右木前往成都高等师范学校任职,成为推动马克思主义在成都高等师范学校乃至成都传播的重要人物。

二、王右木任职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后的思想转变与《人声报》创办

王右木,原名丕昌,曾用名过燧、燧氏、猷谟等。1887年出生在四川江油县(今江油市)。1913年毕业于四川通省师范学堂(今四川大学前身)理化专科。1914年前往日本,开始就读于庆应大学学习理化,后为探索救国道路而转学进入明治大学法治经济科,专攻社会科学。在此期间王右木结识了李大钊、陈独秀等人,还加入了由李大钊组织的“神州学会”(16)据杜钢百回忆,他当时因考取成都高等师范学校被人质疑并举报,负责审查的就是王右木。杜也由此与王多次接触。[23]150,但此时的王右木仅为民主主义者(17)据王右木自述,他在日本期间因坚持“德谟克拉西(即民主)”学术思想,一度被指责为筹安会成员。[24]69,并非为大多数论著中所称的马克思主义者。

1918年秋,王右木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明治大学并踏上了回国的旅途。1919年6月,王右木受聘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并担任学监,主要讲授经济学和日文两门课程,同时在成都高等师范学校附中、女子师范学校、法专和农专兼职讲授经济学课程。任教于成都高等师范学校的王右木平易近人,生活简朴,他总是把一顶旧呢帽戴得矮矮的,悄悄走到教室侧边来找同学闲谈。他利用学监身份指导学生课外活动,经常教育学生“要研究新的社会科学,从旧的国故中走出来,做中国的新青年”[25]。此时王右木的思想始终处于活跃阶段,他积极鼓励学生大胆接受新思想,自此也正式开启了其在成都高等师范学校的“播火”历程。

他建议高师学生杜钢伯“要留心时事、新事物,多阅读新书报,才能适应潮流,推进社会”[23]151,鼓励他“做中国的新青年”,并给他介绍《新青年》等杂志[23]151。在王右木的引导下,高师学生运动骨干张秀熟、袁诗荛等人开始与他一起研究与传播新思潮。张君培(18)四川早期工人运动的先驱,当时在国立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当小工,上夜校。后来向沙汀坦承:在四川新文化运动的人物中,他最为佩服的是已故的王右木先生。王右木将全部精力投入到青年和工人中,甚至无暇吃饭,“一天只吃一两个锅盔”[5]568。由于受到《新青年》等杂志的影响,王右木开始关注马克思主义。1920年春夏之际,陈独秀等在上海建立了共产主义小组。该年暑假王右木前往上海,与陈独秀等人会面,了解中共早期党组织的基本情况[26]55,这是他思想变化的重要节点。

尽管王右木任职成都高等师范学校,但生活十分简朴甚至清苦。据梁国龄(梁华)回忆,由于他将薪水大都花在办刊物和帮助工人、学生上,导致“物质生活是过得非常的坏……他家的老婆孩子们当不了一些工人的老婆孩子”(19)梁华(1906—1956),四川广汉人,1923年入党,先后担任四川省委秘书处交通科长、成都市委员兼工人部长、中共驻南京代表团组织部秘书,中央统战部人事室主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相继担任西南局组织部副部长、四川省委监委书记等职务。本文是梁华1941年2月在延安所作。[9]13。王右木任教成都高等师范学校之时,正值五四运动前夕无政府主义在思想界(尤其是高校)大行其道[27]。与很多共产党人的情况类似,王右木在成都期间同样经历了从无政府主义到马克思主义者的转变过程。1920年底,他与袁诗荛联合向四川省会军事警察厅申办《新四川旬刊》,该刊以“研究学术,改进社会,建设新四川为宗旨”[28]。看似仅为一学术刊物,实际上以宣传与研究无政府主义为旨趣。这一点王右木后来在给团中央书记施存统的信中有所表露。他在信中说,当时成都的杂志中,《半月刊》和《新四川十日刊》以“社会主义之趋向”。这里的“社会主义”实为无政府主义。因为他们当时只以读日本森户辰南著《克鲁泡特金研究》为主,而社会主义派别,全不明瞭。直到他后来阅读到《新青年》杂志以及《社会问题总揽概况》后,“始于派别鲜然”[24]108。所谓“派别鲜然”,实际上即是他已将马克思主义与无政府主义区别开来。

王右木提及的《社会问题总揽概况》即《社会问题总揽》,为日本学者高畠素之的著作,由李达在日本翻译后寄回国内,1921年由中华书局出版。该书较为系统地介绍了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剩余价值学说,同时对“修正派社会主义”“工团主义”“无政府主义”进行了批判[29]。此书连同李达翻译的《唯物史观介绍》《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说》一起,有力推动了马克思主义学说在国内的传播[30]。可见,正是因为受到了《新青年》杂志和《社会问题总揽》的影响,王右木才于1921年逐渐服膺马克思主义(20)据张秀熟回忆,1921年暑假,他与袁诗荛前往南充,出发前见到王右木,后者“表现得英气勃勃”,称“成都的学生大有希望”以及工人也受到了五四运动的影响,进而提出“需要把这些进步力量组织起来,向着俄国十月革命的道路走去”。可见,在1921年中下旬,王右木就开始向马克思主义道路上转变。[26]151。关于这一点,他后来在《新四川十日刊》的基础上创办《人声报》时也做了说明,即追求“人类均等幸福之坦道”而“正前《新四川》之失”[4]150。他还在《人声报》出版宣言中旗帜鲜明地提出“直接以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要义,解释社会上一切问题”[4]149,“讨论马克思主义之学术的及实际的一切问题”[31]。王右木在《人声报》创刊之时,发表了题为《一年来自治运动之回顾与今后的新生命》一文,该文对过去《新四川》报曾积极宣传“自治运动”作了回顾和检讨,总结了在军阀割据时期提倡实行“自治运动”的教训,同时展望将来,人民大众将获得“今后的新生命”。“新生命”就是“社会主义”。究竟什么是社会主义?当时,王右木把它初步概括为七个方面:社会主义可免却世界资本主义压迫;立即免除军国主义的压迫;立即阻止军阀构兵;可救济财政破产;可以减轻人民的痛苦;可使凡人民的精神及物产生活渐次安固;可促进世界和平[32]。由此,1922年2月7日《人声报》的创办,标志着王右木放弃无政府主义彻底转变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21)1923年6月,恽代英在给团中央的报告中高度评价王右木的坚定立场,称“此地王右木君,确为热狂而忠于中央者”。[24]125。

《人声报》出版后,该报积极宣传马克思主义。创刊号登载了大量宣传马克思主义和十月革命的文章,如王右木的《一年来自治运动之回顾与今后的新生命》《〈红色的新年〉按语》《〈十年后之日本〉按语》、袁诗荛的《红色的新年》,这些文章积极支持陈独秀、李大钊、李达等人的观点,讴歌十月革命是“赤色化的发源地,实行劳农(应为“工”)主义的新俄国”[4]157。该文因旗帜鲜明赞颂十月革命,引起成都卫戍司令部的注意,认为其“语极离奇”,并训令警察厅警告《人声报》编辑部“言论务求中正,不得在涉离奇”,否则将其停刊[28]。王右木不为所动,继续通过《人声报》宣传马克思主义,直至1922年6月该报被当局停刊。

尽管《人声报》持续时间不足半年,但作为四川地区第一份旗帜鲜明地宣传马克思主义的报刊,它不仅在成都地区广泛发行,还借助学缘网络传播到了川北南充等地(22)据张秀熟回忆,当时他与袁诗荛在川北南充中学任教,成为《人声报》在川北的特约通讯员和代派员,“每期代销二十至三十份”。[27]157。《人声报》对包括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在内的四川青年学生产生了很大影响(23)1922年10月23日,新成立的团成都地委(以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学生童庸生为书记)报告团中央,强调王右木对他们的影响“此地地方团未成立时,我们老早受了王右木先生的感化,因为王先生他创了一个《人声报》社,我们有多少都是这报社的成员”。[24]41,进而在西南共产主义运动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三、从“社会主义读书会”到“马克思读书会”的转型

创办《人声报》之外,1921年冬王右木还在成都高等师范学校明远楼组织了“马克思读书会”(24)据北京大学马克思研究会的创始人之一罗章龙在其《椿园载记》中称,他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收集到了一份北京大学马克思研究会名单,研究会成员所在地和职业并不限于北京和北大(学生),例如不少成员来自江苏、湖北、陕西等地,职业类别为学生、工人、店员、教员等。在这个名单中王右木赫然在列,不过王的籍贯和毕业学校被错误记载为“四川重庆人,东京早大(即早稻田大学)”。但目前尚未有其他材料证明,王右木曾远程参加北大的马克思研究会。[33]。关于这个读书会,既有论说大都强调其在四川地区马克思主义传播史上的重要意义,隐含着该读书会是由王右木创办而成的,但实际上该读书会是在陈毅等人创办的“社会主义读书会”基础上加以引导而成的。正是在指导读书会过程中,王右木逐渐放弃无政府主义,转而成为马克思主义的坚定信仰者。

五四运动时期,新旧文化在成都激烈交锋。成都留法勤工俭学预备学校中进步思想十分活跃,学校自由讨论的风气也较为盛行,同学们时常根据个人阅读兴趣与爱好自发组织读书会。1918年夏天,陈毅和成都第一师范学校的学生刘弄潮等七八个同学组织了一个读书会[34],据刘弄潮回忆,陈毅因为性格“热情洋溢,坦白豪爽”,自然成为读书会的领导,但一开始这个读书会“只是读书而已,说不上有什么思想色彩”[35],大家只是互相分享新发现的文章[9]4。1917年5月27日,吴玉章在北京留法预备学校开学典礼上发表的一篇演讲,指出“‘社会主义’一名词,早已通行于世界”,且“今日为社会主义盛行时代”,并对社会主义派别中的“急烈”和“平和”等进行了介绍[36]。该文刊登于《旅欧杂志》,进而引起了以陈毅等在川留法预备学校学生的注意。为了弄清“社会主义”的基本概念,明确读书会主题,在陈毅的倡议下,读书会正式被命名为“社会主义读书会”。

五四运动以后,读书会的参与人数和范围进一步扩大,部分成都高等师范学校的学生加入进来,如袁诗荛、肖华清等。由于无政府主义同样打着“社会主义”的旗号,使得很多人无法分清什么是社会主义。直到1920年,吴玉章到成都演讲《科学的社会主义》,才使读书会成员的认识逐渐清晰。袁诗荛、肖华清等人逐渐从信仰无政府主义转向了“科学的社会主义”。可以说,在1920年夏之前,王右木与该读书会未发生任何直接关系,直至吴玉章莅临成都,成为该读书会名称从“社会主义”改为“马克思”的重要契机。

1920年吴玉章前往成都,读书会闻讯,派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学生肖华清和刘弄潮前去拜会并邀请吴玉章讲演《科学的社会主义》,地点定在成都高等师范学校校内。消息传出后,市内的中学、专门学校和华西大学不少学生前来听讲,人数大大超出原有会场的容纳量。不得已之下,肖华清等人与时任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学监的王右木联系,将地点改为高师校内的致公堂。演讲中,吴玉章开门见山地指出,科学的社会主义,就是马克思主义,他同时介绍了马克思主义的三个组成部分。本次讲演意义重大,使一些在各种社会主义流派迷惘中的朋友,进一步认识了今后信仰的方向。特别是读书会的会员们更是“恍然大悟”,并认为应该将读书会改名为“马克思主义读书会”(实际名称为“马克思读书会”),并根据吴玉章的建议,读书会决定进一步扩大组织,吸收更多的人入会。同时,鉴于王右木对本次活动的积极支持,兼之他思想颇为活跃,“公推王右木同志任指导”,主要负责“拟定读书大纲”“分组学习讨论”和“报告心得纪要”[9]4等工作。

“马克思读书会”是公认的四川地区第一个宣传与传播马克思主义的群众性组织。王右木担任读书会指导老师后,迅速行动起来,主要从组织和思想两个层面着手对读书会进行改造。首先不断扩大读书会的范围,并将包括成都高等师范学校校内读书会在内的其他学校读书会集合起来,暗中指导,然后再将其“改为各校共通的读书会”[24]108。会员对象为大中学生、中小学教员、新闻工作者、社会知识青年以及少数工人,每周开会一次。其次是不断增加读书会的讨论深度。尽管此时的王右木尚未彻底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但他仍然对研究马克思主义持有浓厚的兴趣。据读书会成员刘弄潮回忆,在王右木的引导下,读书会成员一起讨论“资本论”“劳动创造价值”“剩余价值”,进而触及到资产阶级剥削无产阶级的问题;讨论马克思的政治学时,读书会认为社会主义实现必须突破旧有生产关系,实行社会主义革命。此外,王右木组织大家讨论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恽代英翻译的《阶级斗争》等[9]4-6,同时邀请恽代英本人前来读书会讲课,激发了大家的讨论热情(25)据王右木给团中央负责人施存统的信中称,读书会在恽代英来讲课时,大家情绪更是“为之一振”。[24]114。从读书会成员的讨论深度来看,他们已经对马克思主张的科学社会主义有了较为深刻的理解,这种理解对于推动此后马克思主义在成都落地生根意义重大。

除了指导读书会成员讨论马克思相关著作外,王右木还亲自担任该读书会的主讲。他根据不同对象采取灵活的讲课方式,阅读范围也从最初的“报纸和社会主义讨论集、《新青年》《新潮》等刊物”[23]151扩展为“马克思书籍及李大钊‘问题与主义’的论战等文章”[23]151,会员逐渐发展到三四十人,“流动听讲的最多时达到百人”[26]156。据目前保存的一份读书会名录记载,在48名成员中来自西南公学、农专、外专、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华西大学、蓉城女子学校、省立女子师范、工专等学校的共计25人,占52%;其余的都来自高等蚕业讲习所和实业女子讲习所以及自由职业者[24]21-23。可见,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在内的青年学生在读书会中占很大比例,读书会同时也吸引了其他职业的人参加,形成了以成都高等师范学校为核心的同心圆模式:成都高等师范学校——成都主要高校——社会其他行业(其他地区)。在这个同心圆中,王右木扮演着“播火者”的关键角色。在王右木的指导下,马克思读书会影响日著,甚至辐射到四川其他地区。1923年初,川南泸县青年团在恽代英指导下,借助川南师范学校建立了“马克思学说研究会”,明确以“研究马克思学说”为宗旨[24]51。由此,即便后来王右木失踪,读书会依然保持着强大的影响力。

据杨尚昆回忆,1924年尚在成都高等师范学校附中上学的他,经四哥杨闇公介绍,认识了几位成都高等师范学校的学生,进而在他们那里常常听到一些革命的道路,受到了诱导和启发。不仅如此,杨闇公还介绍他认识甲种工业学校的廖恩波,参加了廖组织的读书会,阅读了《欧洲社会思想史》等书,尽管这些书并非马克思主义著作,但他从中“知道了马克思主义著作,初次接触到马克思主义学说”[37],这即是读书会传播马克思主义思想的例证。在发展组织方面,随着四川党、团组织的建立,为避免引人注目,王右木失踪后马克思读书会更名为“社会科学读书会”,但它却增加了另外一项组织功能——“吸收新同志及训练同志”[24]174。可见,读书会这种特殊的形式和功能,在研究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早期传播史时应予以充分注意。

由前述可知,王右木任职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前后的思想状态存在从民权主义、无政府主义再到马克思主义的变化过程,甚至直至1920年下旬,他仍然处于无政府主义向马克思主义过渡的重要阶段。正因为他开放活跃的思想,使他对于马克思主义始终存在一定的兴趣,进而指导读书会开展深度讨论,而读书会内部激烈又不失深度的讨论与分析,同时强化了王右木的马克思主义信仰,最终使他转变为一个彻底的马克思主义者。

四、余论

作为一种外来理论,马克思主义在传入地方社会后往往会经历一个颇为相似的扩散模式,那就是由思想、行动再到组织发展。王右木创办刊物和组织读书会宣传马克思主义的同时,还积极参与1922年成都高教界争取教育经费独立运动,并在其中担任领导职务;积极投身工人运动,举办工人夜校;此外,王右木还指导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学生童庸生等人建立成都青年团组织[24]42。无论是创办《人声报》、组织马克思主义读书会、参与社会运动,还是指导建立成都青年团组织,王右木和成都高等师范学校都在其中扮演着核心角色。在王右木的宣传动员下,一大批包括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在内的青年学生从无政府主义信仰中走出来,选择了“科学的社会主义”。例如,1922年10月初,王右木从团中央接到回川建团的任务,路过重庆见到一些有为的青年大都加入无政府主义组织,深感痛心,他特意留下几天做这些人的争取转化工作。恰逢原高师学生刘砚僧路过重庆,王右木耐心的做其思想工作,促成他在重庆甲种商业学校任教,并吸收其加入了社会主义青年团。10月中旬王右木回到成都建团时,又先后吸收了原安派的吕式宪、刘参悟等人入团[38]。再如,王右木积极投身1922年6月的争取教育经费独立运动,在当时引发了广泛关注。为此,王右木说:“四川经过前次学潮后,一般学生脑中,颇将马克思三字印入,成都旧日安派(26)即安那其派,无政府主义。空气,已不为青年所重。”[24]8在他的引领下,一大批成都高等师范学校的学生走上了革命道路并成为四川共产主义运动的先驱。同时,王右木还与团中央、中共中央取得联系,积极帮助建立成都团组织,并于1923年10月建立中国共产党成都独立小组。正值四川党、团组织积极发展之时(27)成都团地委成立后,积极发展团组织,截止1924年2月底,成都地委下设11个支部,主要集中在各类学校。[24]153,1924年王右木在广州参加会议后经贵州返川,在土城一带失踪。

此番变故对于四川的共产主义运动无疑是一大打击。所幸的是,在王右木失踪前后,任职于成都高等师范学校的恽代英、吴玉章、杨闇公等人薪火相传,继续在校内外传播马克思主义(28)例如1922年9月,吴玉章任职成都高等师范学校校长后,支持王右木以平民教育社为名,在高师校内培训工人骨干,宣传马克思主义、俄国革命及各国工人运动史。本文所谓“薪火相传”,并非以王右木、吴玉章等人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时间为依据,而是以任职成都高师先后为依据,王右木、吴玉章等人相继在成都高等师范学校任职,使马克思主义在该校实现了“薪火相传”。[39],而马克思读书会这种特殊的形式,不仅成为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手段,还成为秘密状态下党团组织的“新血轮”,对于考察与吸收新成员意义重大。王右木通过在成都高等师范学校组建读书会和出版《人声报》,奠定了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在西南地区马克思主义传播史上的桥头堡地位。《人声报》被认为是四川地区第一家以宣传马克思主义为主要任务的刊物,其办报方针是:直接以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要求解释社会上的一切问题;注意世界各地的社会运动状况和已有的成绩,以资我辈讨论,或加入第三国际团体,作一致行动;讨论马克思社会主义之学术及实际的一切问题等八条方针[2]78。这些表明以王右木为代表的成都高师进步师生已不满足于一般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学习,而要力图使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实际相结合。因而《人声报》的创办可以视为中共在高校的党建活动[40]。王右木在《人声报》上发表文章大力赞扬社会主义,批判张东荪的假社会主义,主张在中国实行“新俄罗斯的赤色化”,实际就是走十月革命的道路。由于《人声报》“专门宣传马克思主义,坚持了五个月,被军阀勒令停刊,但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影响在四川是大大扩大了”[41]。王右木依托学校的知识分子阶层传播马克思主义,不但具备了马克思主义在全国传播的普遍性特征,亦兼具了西南地区马克思主义传播的地域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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