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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朴园与拉伊俄斯的比较研究

2021-11-30

陕西开放大学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侍萍俄狄浦斯周萍

汪 宏

(陕西开放大学 基础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雷雨》是一部充满世界性因素的作品,许多地方与世界名作相接近”[1],《雷雨》和《俄狄浦斯王》均交织着“过去的戏剧”和“现在的戏剧”,在悲剧“震中”承受着极端痛苦的周萍和俄狄浦斯,他们越是努力挣脱困境,越加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本文中,我们把视点落在造成周萍等悲剧的周朴园和《俄狄浦斯王》一剧中一个未出场,但却是造成俄狄浦斯、安提戈涅等悲剧根本原因的人物,即俄狄浦斯之父拉伊俄斯身上。通过对造成“灾祸”的关键性人物,即一段行动中①具有“行动元”功能的角色②周朴园和拉伊俄斯进行分析,帮助我们更加深入地了解周朴园形象的独特价值和意义。

一、拉伊俄斯和周朴园的“原罪”

拉伊俄斯是忒拜国王拉布达科斯的儿子,由于争执杀死了父亲宠爱的臣子,他只身逃到底比斯,在伯罗奔尼撒半岛,他受到当地国王珀罗普斯的礼遇,并让小儿子克律西波斯拜其为师。可拉伊俄斯却爱恋上了美少年克律西波斯,将其诱拐并导致其死亡。拉伊俄斯背叛了自己的恩人,失去爱子的珀罗普斯将“会被自己的儿子杀死”的诅咒施给了拉伊俄斯。拉伊俄斯成为忒拜国王与伊俄卡斯忒结婚后,对这个预言和神谕感到万分恐惧,为了避免子嗣的降生,一直回避和妻子伊俄卡斯忒同房,但拉伊俄斯还是不小心让妻子怀了孕,导致了俄狄浦斯降生[2],来自珀罗普斯的诅咒最后被印证[3]。

周朴园的所有悲剧,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也是由他年轻时做的一件“荒唐事”引起的:即年轻的时候,他喜欢上了自己家的女佣侍萍,同居三年并生下了两个儿子,为了娶有钱有门第人家的女子,在年三十的晚上逼走了侍萍和刚出生三天的小儿子,侍萍跳湖自杀被善心人救起,为了养活自己和儿子,她辗转嫁过两次人,第二次嫁鲁贵生下了女儿四凤,鲁贵后来做了周朴园的管家,把继子鲁大海和女儿带到周家,一个做女佣,一个做矿工,当年周朴园结婚时把大儿子周萍送到乡下寄养,也在成年后回到家,于是有了和繁漪、四凤之间复杂的情感纠葛,导致最后悲剧的发生。

拉伊俄斯所犯的错误:一是在自己国家冲动杀人,二是对恩人珀罗普斯的背叛,导致克律西波斯死亡;拉伊俄斯所属时代,人间已经有了更多的律法,并且得到支持他们的神的认可,神祗和人间共谋,拉伊俄斯难逃制裁。这个制裁的可怕之处在于,不仅是拉伊俄斯本人被儿子杀死,更有甚者在于违背天伦造成的对心灵和后代的无休止折磨。

再来看周朴园,他的行为似乎没有太过于违反当时社会的规范,但正如费孝通先生所指出的:封建社会的家庭是一个经济组织,是事业单位,两性之间的情感关系是居于从属地位[4],少爷和女佣之间产生真挚的情感关系,已经超越了封建等级社会的尊卑界限,另一方面,周朴园对侍萍的宠爱,也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这个女子对他的依恋,这种依恋越深,周朴园抛弃时对她的伤害程度就越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周朴园的行为导致了侍萍母子的悲剧,这种伤害最后也导致对他的反噬。

俄狄浦斯知道弑父娶母的神示,越是逃离自己的父母,却离自己的亲生父母越近,周萍通过四凤摆脱继母繁漪的纠缠,却没想到这个女孩是自己同母异父的妹妹,侍萍越是不想自己的女儿再到大户人家做女佣,偏偏她的女儿不仅去了大户人家而且还是周朴园的家;这些被命运抛弃的人们,他们曾经的被“眷顾”,恰恰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导致他们必然走向覆灭的命运,这些被抛弃的人物就像一个个索命的幽灵,拽着拉伊俄斯、周朴园,以及他们的家人,一步步陷落黑暗的深渊。

周朴园和拉伊俄斯分别领受了可怕的后果,拉伊俄斯因自己所犯之过遭受神的惩罚,对于周朴园来说,没有一个神示说他会必然受到厄运的痛击,但他的一系列行为及结局显示,正是周朴园自己一身扮演了两个角色,即犯错的人和惩罚他的神,亲自实施对自我的惩罚,亲见所有不幸的发生,这就是曹禺所说的命运的残忍。

二、“过失”说视角下的悲剧“主角”之辨

基于上述分析,这里把拉伊俄斯和周朴园这两部悲剧的“行动元”人物提出加以分析。

按照亚里士多德关于“悲剧人物”性格的解读,悲剧主角应该成为怜悯和恐惧的对象,“怜悯的对象是遭受了不该遭受这不幸的人,而恐惧的产生是因为遭受不幸者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介于上述这两种人之间还有另一种人,这些人不具有十分的美德,也不是十分的公正,他们之所以遭受不幸,不是本身的罪恶或邪恶,而是因为犯了某种错误,这些人声名显赫,生活顺达,如俄狄浦斯、苏厄斯忒斯和其他有类似家庭背景的的著名人物。”[5]

《俄狄浦斯王》中,帷幕拉开,拉伊俄斯早已不在,但灾祸发生,围绕着他,追缉他死亡的凶手才刚刚开始,这个人物算不得悲剧主角,但是我们设想,如果索福克勒斯能写出《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和《安提戈涅》,在《俄狄浦斯王》之前,以拉伊俄斯为中心写一部剧作的话,拉伊俄斯也算不得亚里士多德心中理想的悲剧主角形象,因为“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主角首先是善良的人,他陷入逆境而遭罪,不是有什么恶德败行……而是因为犯了过失而陷入厄运,但灾祸不是罪有应得,就会唤起怜悯之情。”[6]所以,拉伊俄斯一次杀人是争吵失去冷静,便拔出剑来刺进对方的心脏,一次拐走恩人的幼子,导致其死亡,均不能算是过失,虽然他后来做了忒拜国王后小心谨慎,敬天畏神。当然,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安提戈涅也算不得严格意义上的悲剧主角,因为她并没有犯任何过失,而是陷于两难的抉择。

《雷雨》自问世以来,关于谁是其主角的争论从未停歇,有人说是雷雨,有人说是周朴园,有人说是繁漪……周朴园作为《雷雨》中贯穿始终的形象,相较于拉伊俄斯,是更为复杂的,首先,这个人是有罪的,而且是主动犯罪,通过鲁大海之口具体说出来:你叫警察杀了矿上许多工人,你还——;在哈尔滨包修江桥时,故意让江堤出险,淹死了两千二百个小工,每一个小工的性命你扣三百块钱![7]周朴园抛弃侍萍母子差点致死人命也是他的一宗罪。文中对这个人物进行惩罚的巧妙在于,揭示了天大秘密,导致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人,不是别人,恰恰是周朴园自己。他不是因过失而犯错,因此,按照亚里士多德关于悲剧主角的界定,周朴园同样不能算是主角。

周朴园之所以会被当作悲剧主角讨论,很大一方面原因,他不像拉伊俄斯,在“现在的悲剧”中已经死亡,他始终活着,并且是主导事件发展的一个强势力量。即使按照黑格尔关于悲剧是“善善”(两种片面的伦理力量)冲突的界定,或按照鲁迅:悲剧是将有价值的毁灭给人看,周朴园都算不得悲剧的“主角”,因为,在这几种关于悲剧的界定中,悲剧主人公可以不是完美的人,但他们内心服膺的伦理正义,在周朴园这里已经完全沦为不择手段攫取财富、名望和地位。

三、拉伊俄斯和周朴园的“弃婴”之迷

索福克勒斯和曹禺都在剧本中给我们留下一些不解之“迷”。

比如拉伊俄斯早在俄狄浦斯出生之前,在太阳神阿波罗那里就已经得到神谕:忒拜城的国王拉伊俄斯会死在他儿子手里。“后来他的妻子伊俄卡斯忒果然生了一个儿子;三天以后,他就把他丢在喀泰戎山上。婴儿的左右脚跟上钉着一颗钉子——即使这残废的婴儿没有死,被人发现了,也不至于把他收养。”[8]拉伊俄斯和伊俄卡斯特没有杀死这个孩子,所以就留下隐患,因此多年后,大概是俄狄浦斯这个成年的时候,老国王拉伊俄斯不放心,要去德尔福求得神示,问他从前抛弃的婴儿到底死了没有,一去就没有回来。这里隐含着一个疑问:为什么他们没有直接杀死这个孩子?

从《安提戈涅》中克瑞翁处置安提戈涅的做法,我们或许可以得到启示。安提戈涅因为违背克瑞翁关于城邦的法律,要去埋葬自己的长兄厄忒俄克勒斯,克瑞翁曾宣布“谁要是违反禁令,谁就会在大街上被群众用石头砸死”[9]“他后来在盛怒之下,要把安提戈涅立刻杀死。这时候他觉得他不能把一个亲属杀死,只好改变方法把她饿死,同时又给她少许食物,表示罪犯的死不是人为的,而是天然的。氏族社会的人不得杀害亲属,因为那是一件罪行,会引起神们的愤怒。”[10]拉伊俄斯掉入一个陷阱里了,他已经因为过去的行为遭受惩罚,直接杀害自己的孩子,会招致另一个新的惩罚,这里我们排除他和妻子的不忍之心,因为他们竟然把刚出生三天的孩子的双脚用钉子钉在一起,这种凌虐带来的痛苦尤甚于直接杀戮。但即便如此,他们也回避了直接杀死亲属的罪行。

这样就给俄狄浦斯生存留下机会,拉伊俄斯留下后患,求神途中神示应验。在叙事上是很高妙的安排。

《雷雨》中,通过侍萍之口,道出周朴园曾经做过的一件事:他(大海)的脚趾头因为你的不小心,现在还少一个的。[11]这真是一个戏剧性“巧合”,拉伊俄斯、周朴园都对孩子的脚施加了伤害。同样是出生三天,一个是双踵被钉在一起,一个少了一个脚趾头,不管《雷雨》看起来是多么自足,可是,对于熟谙古希腊剧作的曹禺,比如他说:“‘序幕’和‘尾声’在这种用意下,仿佛有希腊悲剧Chorus一部分的功能,导引观众的情绪入于更宽阔的沉思的海。”[12]读者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这纯粹是一种巧合,也许,对于曹禺来说,这可能是一刹那的念头,一种偶然。亚里士多德并不排斥或然性,鲁大海少了一个脚趾头和俄狄浦斯的双踵钉上钉子,之间的关联确实可以是一种偶然的“巧合”,但是,“亚里士多德认为一部好的悲剧必须自身合乎逻辑,也就是各成分须与一个单一的行动和意义相关联,这样他们才会有意义。任何无关的东西都必须排斥在外。”[13],俄狄浦斯因双踝被钉在一起而得名,双脚被钉在一起,意味着这个人的行动将被限制,以阻止他施加有害的影响。如果坚称鲁大海的脚是带着“俄狄浦斯的”“胎记”或“人猿的尾骨”,也是为了阻止他以后“回归”“复仇”,我们知道他代表矿上工人来和周朴园谈条件,这应该也是说得通的。

但除了这些隐喻功能,大海少了一个脚趾的叙事功能有哪些?首先,这是侍萍得以带大海离开的原因,周朴园说:你的第二个孩子你不是已经抱走了么?侍萍回道:那是你们老太太看着孩子快死了,才叫我带走的。[14]其次,侍萍带着一个病孩子离开了,有助于刻画侍萍的性格,一个单身女性带着一个孩子异乡讨生活,是多么艰难,为了养活孩子,她嫁过两次人,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增强她的悲剧性和反抗性。再次,要增加周朴园的忏悔,增加周朴园的痛,这母子两个人一起消失,才更有力度,侍萍在生第二个孩子时没有坐成月子,周朴园不仅保留了房中的陈设,还保留了侍萍因做月子怕吹风的习惯,天再热也不许开窗子,从这里来看,周朴园也不仅仅是怀念侍萍也在怀念他们的孩子。最后,周朴园说:这屋子不要底下人随便进来。[15]鲁大海形象所代表的工人阶级恰恰是底下人,二人父子对阵,帮助完成了周朴园作为狡猾凶残六亲不认的资本家形象塑造,使得戏剧冲突的意味更加丰富,周朴园的形象更为立体。

四、“归来”的悲剧

最可怕的毁灭力量来自于人自身。拉伊俄斯和周朴园,他们的生命,所有的生活和希望,是被他们遗弃的孩子“归来”导致的。

无论是《俄狄浦斯王》还是《雷雨》,都有一个可怕的咒语。失去了儿子的珀罗普斯诅咒拉伊俄斯所生的儿子将来会弑父娶母,而对周朴园的诅咒却来自他的孩子们:首先是他的大儿子周萍,我们通过繁漪的转述了解到:“你说你恨你的父亲,你说过,你愿他死,就是犯了灭伦的罪也干。”[16]其次则来自被他遗弃的儿子鲁大海:你故意淹死两千两百个小工,每一个小工的性命你扣三百块钱!姓周的,你发的是绝子绝孙的昧心财![17]再次,是他的小儿子周冲,他虽没有发出死亡的诅咒,但从一开始,他就不认同父亲周朴园的行为,他要把学费分一半给四凤,他为鲁大海说话,他同情穷人,他说我看你的身体很好,父亲为什么总是说你有病,周朴园对这个和繁漪生的孩子有些嫌弃的意味,周冲面对父亲的打压、呵斥,他生气。疏远周朴园,在周朴园感觉孤独的时候,他不愿陪陪父亲。这是一个精神上的“弑父”者。拉伊俄斯的儿子俄狄浦斯弑父娶母,周朴园的三个儿子,也都是不同意义上的“弑父”者。

拉伊俄斯的悲剧,不是停留在他们父子两代,还祸及他的子孙:他的两个孙子,也是他妻子的两个儿子,在争夺地盘和王权时互相杀死了对方,而他的孙女,也是他妻子的女儿安提戈涅上吊而死,另一个女孩儿伊斯墨涅,她在《安提戈涅》第五场克瑞翁判处安提戈涅死刑后,被押进宫[18],其后就再也没有交代她了。其实俄狄浦斯早就寓言了这两个女孩共同的命运:“显然,你们命中注定不结婚,不生育,憔悴而死。”[19]

周朴园的三个儿子,周萍开枪自杀,周冲为救四凤被电击身亡,鲁大海在巨大的变故发生后离家出走,在剧作的尾声,十年后,侍萍在大年夜等待着大海的归来,周朴园说:(叹气,绝望地,自语)我怕,我怕他是死了,(摇头)我找了十年,没有一点影子。[20]

拉伊俄斯和周朴园是悲剧的肇始者,也是悲剧的承受者,不同的是,随着拉伊俄斯的死亡,也终结了他在世的恐惧和担忧,但在《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安提戈涅》中,他的子孙仍在承受延续悲剧;《雷雨》中周公馆的人或死,或疯,或出走,“幸存者”绝不是“最幸运”的,周朴园作为唯一“清醒着”的“幸存者”,活着比死亡经受的折磨可能还要痛苦和沉重。

相较于拉伊俄斯生活时代神参与主导人间的生活,周朴园更加人间和接地气,他身上凝聚着天使与恶魔,凝聚着善恶人性的复杂纠葛,体现了作家曹禺“既是关注现实的,同时又超越现实,追索着隐藏于现实背后深处的人生、人性、人的生命存在的奥秘。”[21]周朴园这个形象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在他的身上,仍然向我们敞开着巨大的言说空间,等待我们去进一步开掘。

注释:

①亚里士多德在《诗学》(商务印书馆)第六章第65页中指出:“悲剧是对行动的模仿”。

②参见格雷马斯《行动元、角色与形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19页,周朴园的行动在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矛盾冲突加剧方面具有主导作用,如:逼迫繁漪喝药,周萍打鲁大海、揭穿秘密抵达悲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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