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少数民族的语言哲学
2021-11-30索晓霞肖立斌
索晓霞 肖立斌
(贵阳孔学堂文化传播中心,贵州·贵阳 550025)
贵州有17个世居少数民族,主要把口语交流作为信息沟通和文化传承方式,他们的语言表达及其文化内涵和认知特征具有独特的哲学意蕴。
一、自然万物皆是语言
没有文字或者很少使用文字的少数民族,所理解的语言就不仅仅限于口语,而是把语言延展为自然万物。在这里,按照伽达默尔语言哲学的提示,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语言。贵州少数民族的语言不仅包括口语、肢体动作等有声的语言,也涵盖宇宙天地、日月星辰、山川土石、草木鸟兽等无声的语言。
据传说,贵州苗族先民曾经有过自己的文字,这些文字刻写在树皮或者羊皮上,后来由于屡经迁徙和战乱而失传了。苗族幻想自然万物像人一样具有灵性,把自然万物当作人来看待。有一个流传于黔东南地区的苗族神话,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山林树木都会说话。当有人举刀砍伐时,山林树木就会极力央求手下留情,别砍它们。“枫香树怎么说?‘我生得又高,腰杆直挺挺,弯都弯不起,捉不到你的鱼,你冤枉我枫香树,真不知害羞!’……枫香树听见老年人们说,枫香树听见青年人们说:‘今天是棵活树子,明天是棵死树子。’‘今天是棵好树子,明天是棵可怜的树子。’枫香树听见了,枫香树很难过,树干歪歪的,树枝垂下来,树叶变软了,像着了火焰。”[1](P77,81)许多苗族村寨附近均有“祭祀林”“风水树”“风景树”,每年四季八节,村民们都要去烧香、献祭或者叩拜。苗族先民相信,不能乱砍伐古树和大树。如果砍伐时出现意外,则认为这是树鬼作祟。不少地区的苗族往往用树木做成空心鼓,把老人的亡灵安置于其中,然后顶礼膜拜。人与树合为一体,祖先即树木,树木即祖先。此外,苗族崇拜山石,认为“石大有神”。这样,苗族先民以熟悉的自然万物为主角,通过丰富的想象和拟人的语言,建构了一个自然万物与人心意相通的意义世界。
贵州侗族有自己的语言,“汉家有文靠记载,侗家无文靠口传。”由于侗族先民没有文字,他们便展开想象的翅膀,把自然万物作为无声的语言加以自由诠释。侗族普遍信奉万物有灵,他们崇拜的自然神有风神、太阳神、月亮神、雷神、火神、河神、水神、桥头神、田神、牛栏神、寨神等。他们在生产活动中随时祭祀各种神灵,如打猎要祭祀山神,拉木头要祭祀山神、溪神和河神。侗族古歌唱道,最早的人——丈良和丈美与诸多动物原来是兄弟,有着共同语言,聚会时“你一言,我一语”,后来人依靠自己的智慧支配动物、主宰世界。“丈良丈美定主张……约兄弟上山,大家赛计做玩,兄弟们争着出计,个个逞能逞强,轮到丈良丈美,他俩出计各样……使兄弟们都上当……上山赛计分输赢,禽兽蠢来人聪明,一把大火定天地,丈良丈美掌乾坤。”[2](P28)不仅如此,侗族崇拜大山、巨石和古树。在许多地方,不许挖掘山岭、开凿巨石和砍伐古树。在侗族先民看来,巨风、太阳、月亮、大山、巨石、水井、古树和禾谷等孕育了人,人必须以敬畏之心弄懂读透自然万物背后所蕴含的文化密码,以便能够更好地生存、生产和生活。
布依族认为,人与自然是融合为一的,一切自然物都具有与人相同的特点,甚至一草一木都具有七情六欲,从而把一切生物和非人物加以人格化。根据布依族神话,杉树会说话,有着与人一样的感受。“‘杉树长得大,杉树长得粗。用它造粮仓,用它造房屋。’杉树听到杉树怕,……杉树这样说,杉树这样讲:‘我还长不高,牛就来遭踏,我还长得矮,马就用脚踩。’”[1](P211-212)在布依族看来,高山、土地、岩洞、水井、大树等都具有灵性,可以保护一方的清静和平安。每逢节日,人们便去这些自然物面前祭供,以谢其恩。有些人家有孩子出生后,还将其拜寄给大树、岩石等,希望它们保佑孩子健康成长。不仅如此,布依族把鲶鱼当作母系祖先,具有灵性的鲶鱼像人一样讲人话。显然,布依族先民把语言看作是在场与不在场的中介,使人与自然万物融为一体。
贵州仡佬族各地方言差异甚大,同族之间交流也存在困难。仡佬族先民认为,天地山川、日月星辰、风云雷雨、金石草木、五谷种子皆有生命,并将与生活息息相关的动植物人格化。仡佬族与山为伴,靠山吃山,崇拜山神,称其为“山王菩萨”“山神土地”。同时,仡佬族崇拜古树。每年农历三月初三是贵州各地仡佬族“祭树”的节日。在这天之前的数日午夜,领头人点着火把,在寨前的路口对古树高喊:“老祖公,三月三快到了,快回来吧……”当天,成年男子都要到神树下祭祀,祭品有猪、鸡,仪式十分隆重。在不少地方,仡佬族有向古树、奇石求子、祈福的活动。不仅如此,仡佬族崇拜竹子,竹子与人之间可以对话。仡佬族古歌说道:“每片竹子棵棵大,每窝竹子棵棵高,高竹会走路,大竹会说话。今天你们来饮酒,竹子就在那里等。它指你们把路过,站在路后看你行……它是告佬的竹王,它是我们的先人。出门做事它会讲,出门做事它会说,会讲会说是竹王,我们世代敬供它。”[3]仡佬族还崇拜谷神、风神、雷神、月亮神和土地菩萨。在仡佬族先民看来,当人与自然万物一体时,便开启了自然万物与人对话的窗口,为人建构了现实世界之外的意义世界。
贵州土家族语言已消失,现在通用汉语。土家族先民依赖、敬畏、膜拜大自然,由此产生了对土地神、猎神、山神、风神、火神、雨神、雷神等的崇拜。作为农耕民族,土家族认为“土地生万物,土地养万物”。这种土地恩泽万物的观念逐渐演化为土家族人对土地神的崇拜。在思南县、德江县和印江自治县等土家族集中地区,有很多土地庙,其祭祀方式有生辰祭祀、春秋祭祀和年节祭祀三种。同时,土家族居住在山区,以狩猎为生,多敬山神和猎神。惊蛰时,土家族人常常在屋外祭祀雷公电母,期待雷公惩凶除恶、维护正义。在江口县,土家族人在每年农历正月初一带着酒肉和香纸去山窝里祭祀风神。此外,土家族崇拜五谷神和四官神。五谷神又称为“五谷娘娘”,主管五谷生长及其丰收。四官神又称为“仕官神”,主管六畜,也是财神和家禽的保护神。在土家族先民看来,山、土、风、雨、火、雷等自然力量均是无言之言,能与人进行无言的对话,并给人显示自然的神奇、威力和恩泽。其结果是,土家族先民往往将各种不可制服或者不能理解的自然力量加以人格化,并冠以神灵之名加以崇拜。
水族认为“万物有灵”而崇拜多种神灵,神人之间可以对话交流。在水族古歌《人龙雷虎争天下》中,人和龙、雷、虎是同胞兄弟,语言相通,但是,为了分割财产,他们互不相让,争吵不休,“各说各大”。最后,人依靠火攻战胜龙、雷、虎。水族对石头的崇拜情有独钟,最盛大的祭祀仪式往往是对神石的崇拜或者说是与神石相关的崇拜。此外,水族人认为,鸟兽花草可以与人进行沟通和交流。譬如,水族远祖建造房屋,“问仙鸟,哪天吉利?问鲁班,何时立房?仙鸟说,卯天吉利,鲁班说,卯时立房”[1](P534)。可见,水族先民既可以与虎、龙、鸟等动物直接对话,也可以与鬼、雷、石等自然物进行沟通,在神秘场域中表达人的意志。
彝族文字是表意文字,历史悠久。在彝族看来,天地万物几乎都有神灵,每个神灵都有自己的职责和神力且可以说话。在《爨文丛刻·献酒经》 中,有天、地、日、月、星、云、光、雾、风、雨、山、水、树、石等自然神。“很久很久以前,由于人口发展很快,天下四方,人口非常密集,土地不够耕种,山被挖平,海被填平,森林被砍光,所有的平地、山林、河谷都完全耕种完了。山神、岩神、海神、林神,无处藏身,就联名告状,告到了天君策举祖那里。”[4]同样,在彝族神话中,斑鸠、老鹰、老虎、蜘蛛、苍蝇等动物均能说人话,“斑鸠咯咯唤:快把经线织。猛虎咆哮着:快呀快丢梭。苍蝇鸣号角,妖蛇闹沉沉”[1](P325)。如此一来,无论是天、地、日、月、星、云、光、雾、风、雨、山、水、树、竹、石等自然物,还是鹰、虎、牛、蝇等动物,均能给人以启示的话语,其中蕴含着彝族先民朴素的自然观、人生观和伦理观。
不难看出,对于贵州少数民族先民来说,人与万物融合为一的自然整体能作无言之言,显现着隐蔽在其背后的不在场者而具有无穷的意义,并与人作无言的对话,使人可以通达自然之道而聆听到自然之声。
二、古歌就是存在的家
贵州少数民族对本民族的历史发展和文化记忆,大多保存在民间口头流传的古歌、史诗、神话、传说、巫辞、理词和民歌中。其中,古歌集中反映了贵州少数民族的语言世界和精神家园。由于多数贵州少数民族没有自己的独立文字,古歌的创作和传承只能依靠历代口耳相传。无论是苗族、侗族、布依族、仡佬族的古歌,还是彝族、水族的古歌,均以缅怀过去、活在当下和展望未来为叙事主题,都曾试图回答“人从哪里来”“人到哪里去”“我们是谁”等终极关怀的问题。
苗族古歌涉及天地形成、万物起源、人类产生、民族迁徙等内容,句式多为五言体。在苗族先民看来,云雾是天地万物的本原。苗族古歌《开天辟地》 说道:“我们看古时……云雾生最早,云雾算最老……云来诳呀诳,雾来抱呀抱,科啼和乐啼,同时生下了。科啼诳呀诳,乐啼抱呀抱,天上和地上,又生出来了。”[5](P1,8)至于人,则是源于枫香树干上生出的花蝴蝶妈妈。苗族古歌《十二个蛋》说道,枫树生出花蝴蝶妈妈,花蝴蝶妈妈又生了十二个蛋,从这些蛋中则孵化出雷公、龙、象、虎、蛇等动物、牛和人,从此世界便有了生命。苗族尊崇共同的祖先蚩尤,认为本族群的发祥地在有大河和平原的东方,是在“我们的公公”和“我们的婆婆”地位平等的时代向西迁徙的。苗族古歌《跋山涉水》说道,为了寻找美好家园,苗族先民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沿都柳江而上,先来到榕江,以敲木鼓、吹芦笙欢庆多日,后议榔分散到雷山以及黔东南各地居住。人死之后如何?在台江县,苗族人相信,人死了会去一个类似于大寨子的地方——“欧有孔”。在这个彼岸,人们“不吃饭了,也不干活,天天都跳芦笙、看芦笙”,摆脱了生计的各种烦恼。在雷山,苗族人以唱歌指引亡灵回归故土:“欢欢喜喜地回老家去啊,老家在东方。那是始祖居住的极乐地,与祖先们千秋相伴。”基于此,苗族人坚信,良好生态构成美好家园,辛勤劳动创造美好生活。“白天有太阳,夜里有月亮,高山和深谷,日夜亮堂堂。牯牛才打架,姑娘才出嫁,田水才温暖,庄稼才生长,饿了有饭吃,冷了有衣穿。江略九千个,遍地喜洋洋。”[5](P12)
侗族认为歌唱尤其是古歌不仅是娱乐交流的中介,而且是精神家园的载体。无论是欢乐还是悲恸,无论是集体劳动还是私密空间,无论是重大礼仪还是走村串寨,侗族均选择了歌唱,并把古歌当作完整的、严肃的、真实的历史。侗族先民认为,人类祖先松恩是由树蔸经过诸多环节演化而生的。“起初天地混沌,世间还没有人,遍野是树蔸,树蔸生白菌,白菌生出蘑菇。蘑菇化成河水,河水里生虾,虾子生额荣,额荣生七节,七节生松恩。”[2](P224)人如何生活才能获得幸福呢?“饭养身,歌养心”“唱得欢,有吃无吃歌不断”就是侗族人生活的真实写照。同时,侗族热爱自然、尊重自然和顺应自然,强调人与生态和谐相处。侗族古歌《世间谁是主人翁》唱道:“世间谁是主人翁,侗家祖辈教孩童。山河是主人是客,做客之人要谦恭。吃饭看菜莫吃净,要留陪盘莫刮空。山水纵有丰盛席,一代吃光二代穷。要留青山栖鸟兽,要留绿水养鱼龙。”[6]侗族相信,人死后灵魂不灭,“就到祖先那里去,到祖先住的地方安息……送您三鲜您也吃不下,只有择金塘玉塘安埋,也照样送您猪、羊、牛、马带去阴间,您也要保佑子孙家道平安”[7]。可见,侗族的彼岸世界与现实世界是相似相通的,死者可以与祖先重逢同住,可以与子孙异域相望,也可以在田园般的美好家园里悠然生活,以此超越了生存与死亡、有限与无限、此岸与彼岸。
布依族古歌以五言或者七言为主的韵文。布依族先民认为,清浊二气是世界万物的本原。“很古很古的时候,世间只有青青(清清) 气,凡尘只有浊浊气,青气浊气混沌沌。”后来,“青气呼呼蒸腾腾,浊气噗噗往上升”,“青气浊气同相碰”,才衍化为天地万物和人类。布依族先民强调,勤劳致富、吃穿不愁、歌唱娱乐,这就是美好生活的要素。摩经《造歌造木鼓》说:“有吃又有穿,人人都喜欢,只是做活时,腰痛腿脚酸。人人在耕种,人人在做活,画眉满山叫,阳雀叫满坡。人人静静听,越听心越乐,听得入了迷,忘记了做活……我们学雀鸟,快把歌来造,多造几种歌,多造几种调,做活唱起歌,就不会疲劳。灵勒说完话,大家都说好。就学鸟叫声,人人把歌造。有的造长歌,就叫做排调;有的造短歌,就叫做散调……自从那以后,世间有歌调,唱歌解劳累,唱歌解心焦。”[8]在布依族先民看来,人死之后进入仙界,可以与子孙保持联系。“如果以后想听到我的声音,那就听雷声得了;如果想看我的面容,那就看鱼好了。”[9]在这个彼岸世界,除了永生,其生产生活方式与现实世界并无多大差异,同样要耕田、纺织、婚嫁和走亲访友。
仡佬族古歌认为,天地万物是由巨人由禄身体的各个部分变化而来的。“肉就是遍坡遍地的泥巴,脑壳就是高高低低的坡头,头发汗毛就是漫山遍野的树木和草,肚皮就是那些龙潭,肠子就是弯弯曲曲的江河,骨头就是又重又硬的石头,肋巴骨就是那又高又大的大岩……”[3](P61)仡佬族古歌《兄妹成亲》记载,远古时期,洪水泛滥之际,兄妹成婚延续人类。对于死亡,仡佬族坦然面对、释怀无声。他们认为,人必须珍惜生命,死亡是病者的解脱和祖先的召唤,死者将与祖先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仡佬族古歌《喊鬼》唱道:“你就住这里,不回人家逗狗咬,不返世上逗鸡鸣,保护儿孙旺盛,保佑钱财盈余,保佑粮食满仓,保佑牛马肥壮,保佑猪羊满圈。你让客魂回家,让儿孙魂返家。骑马来的骑马去,坐轿来的坐轿回。来的清去的明,清如水明如镜。喊好客人,唤好儿孙,白天做活,夜晚睡觉,上坡如虎,下坡如龙。”[3](P155-156)尽管仡佬族古歌具有浓郁的神话气息,但却对自然万物的起源、人类的起源和人的生、老、病、死作出了独特的解答,承载着仡佬族先民的集体记忆和终极关怀。
土家族古歌说,雷公为处罚人类,先是用洪水淹没人间,冗妮和补所借助漂浮的葫芦脱险,兄妹二人结婚繁衍后代。接着,雷公放出12个太阳,导致兄妹繁衍的120个姓氏被晒死20个。此时,英雄卵雨爬到马桑树上射死10个太阳,最终众人把雷公关在铁笼里。在土家族古歌《迁徙歌》中,土家族首领雍泽雍米捏带领人民,翻山越岭,穿过丛林,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艰难跋涉,来到湖西洪荒之地,斩蛇驱狼,忍受瘟疫,开荒辟地。土家族《摆手歌》说道,从年初到年底,土家人按照自然节律春耕、夏种、秋收、冬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停不歇,辛勤耕作,改进生产方式,积累生活经验,寄寓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土家族人相信,天宫、地府和人间构成了一个人从生到死的整全世界。在土家族的意义世界中,天地人三位一体,开天辟地是人之历史起源,改天换地是人之生存状态,锦天绣地是人之美好追求,德配天地是人之终极目标,人生的意义注定在天地之间得以呈现。
水族古歌提出,神奇的仙婆牙娲创造了天地,人则由仙婆牙娲掐树叶为小人繁衍而来。水族古歌描述了水族先民的迁徙历史,水族先祖共工的后裔及其族人从以洞庭为中心的荆楚江淮水乡逐代分期撤退到五岭以南的闽浙、两粤地区,后来再从岭南辗转迁徙到云桂黔三省交界之地。水族古歌《鲤鱼歌》唱道:“咱鲤鱼本住长江,……庚午年水府打仗……一家人逃往四方……到乌江更遇豪强……一家人死去大半……夫妻俩抹干眼泪,都柳江安下家乡。”[10](P85)作为迁徙民族,水族先民开路驱兽,开荒种粮,造房建屋,努力创造美好的生存环境。通过追本溯源,水族先民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中建构起关于过去、当下和未来的宏大叙事,千百年来把本民族的故事“照着讲”,并从中找到了关于生存、生产和生活的无穷智慧。
根据彝族古歌,自然万物均从清浊二气演化而来。至于人的起源,流行的说法是彝族是从竹子中诞生的。古时,有人从山洪中捡来竹筒并划开,内有五个婴儿,他全部收养成人。五人长大以后,一人务农,子孙繁衍成白彝;一人铸铧口,子孙演化为红彝;一人编竹器,子孙发展成青彝……彝族有追忆祖先的古歌,在丧葬仪式上唱《指路经》,其内容是从死者生活过的地方,向上一代一代地逆向追溯,一直追溯到其祖先生活的始居地,其间罗列若干真实的地名和山名,使族人能够铭记自己祖先发祥、发展和迁徒的历史。在祖先的发祥地,“不冷不热,不饥不渴,不黑不暗”,是令人向往的欢乐之地。彝族人死亡并不意味着生命的终结,而是回到“老家”,随祖归宗,与祖宗相伴,重新安家立业、劳动生息。在彝族人看来,死亡不是纯粹的悲伤,而是往往充满了欢声笑语。简言之,气生竹子,人始于竹、归于竹,竹再化为气,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气—竹—人—竹—气的存在论闭环。
文字往往解构神话,古歌时常留存记忆。由于使用文字悠久,汉族的历史意识极为发达和清晰,其神话早已支离破碎,仅仅剩下只言片语残留在文献之中。相反,没有文字或者很少使用文字的贵州少数民族尚有大量相对完整的神话仍然在流传,他们把充满神话和宗教色彩的口头文本——古歌作为客观的真实的历史。苗族、侗族、土家族、布依族、水族、仡佬族、彝族和毛南族等都对本族群的古歌顶礼膜拜,并通过祭祀、禁忌和礼仪反映出来。如此一来,贵州少数民族对本族群和居住地的历史认知不是从文物、古迹、文献等获得的,而是在口耳相传的古歌、传说和神话中形成的。“这些神话有一点是共同的,即它们都不是‘虚构的’,不是异想天开的(像我们听时所认为神话);它们对讲者和听者来说,都是确实的真实。”[11]
三、语言既除蔽又遮蔽世界
贵州少数民族语言的功能往往具有双重性质:一方面,注重口述的贵州少数民族语言具有除蔽功能,使其生存环境、语言特征、语言交流、族群关系、地域美德、社会治理、历史演变等文化信息得以充分呈现,他者据此可以充分了解特定族群的基本概况。另一方面,缺乏文字的贵州少数民族语言具有遮蔽功能,使许多重要的文化信息在模糊性较强的口语之中被掩盖、变形和丢失。
从生存环境来看,贵州少数民族关于世界和人起源于物质性的“云雾”“风”“气”的传说反映了贵州先民所处的自然生态。贵州少数民族的古歌、神话和传说大多是口语流传,其关于世界和人的起源的神话传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苗族先民把“云雾”看作世界的本原。“云雾生白泥,白泥变成天,云雾生黑泥,黑泥变成地,天地才又生万物。”[5](P173)类似地,土家族提出关于世界起源的“白云假说”:天地万物产生之前,整个世界一片黑暗。由于风的吹动,一团团的白云逐渐形成天地万物。人类则是由白云中的一个卵演化而来的。布依族神话认为,宇宙最初是混沌的,其中包含着“清气”和“浊气”,二气相分形成大地。水族神话说道,“初天混混沌沌,牙巫婆真有本领。混沌气她放风吹,风一吹分开清浊,那浊气下沉变土,那清气上浮巴天”[12](P104)。彝族先民认为,空空荡荡的宇宙产生清浊二气,清浊二气又演生天地万物。侗族古歌认为,天地之始是混沌的,大雾笼罩,后来由风公吹散大雾,大地才分为四季。其实,贵州少数民族大多生活在山峦交错、云雾缭绕、水气弥漫、风起云蒸的高山地区。无论是从事狩猎、耕种等生产实践,还是开展婚丧嫁娶等生活实践,贵州少数民族先民均与这些自然现象密切接触,经常需要预测天象以决定如何进行生产劳动和日常生活。因此,他们在诠释自然万物起源时,自然而然地与“云雾”“风”“气”联系起来,得出“云雾”“风”“气”不仅是世界的本原也是决定人类行为的根本力量的基本观点。
从语言特征来看,贵州少数民族语言的“能指”往往优于“所指”。由于没有文字或者很少使用文字,多数贵州少数民族的口语极其注重声音层面的“能指”,而不是概念层面的“所指”。为了便于传播和记忆,贵州少数民族的口语表达并不随意,而且极其注重韵律。事实上,贵州少数民族的古歌、神话、传说、巫辞、理词、款约、谚语等大都具有强烈的节律和丰富的韵味。譬如,苗族理词多采取五言体结构,押苗语韵,大量运用比喻、拟人、夸张、排比、对比等表现手法,给人以强烈的感染力。同时,与抽象性和思辨性较强的文字相比,在贵州少数民族的口语中,概括性的词语较少而指代具体对象的词语较多,通常用语言指代某一棵树、某一动物和某一鬼神而不是泛指某一类树、某一类动物和某一类鬼神[13]。这些词语极具形象性,反映了他们的认知特征。譬如,苗语称彩虹为vongx hek eb,其意为喝水的龙;称流星为daib ghaib xud ghad,其意为拉屎的星星;称日食为ghangd nongx hnaib,其意为青蛙吃太阳;称月食为jek nongx hlat,其意为竹鼠吃月亮。不仅如此,贵州少数民族语言显得较为模糊,缺乏精准和量化的维度。直到今天,很多贵州少数民族语言中仍然没有清晰的时空观念,他们把“黄昏”说成“太阳落山了”,把“黎明”说成“鸡叫两遍”,把“清晨”说成“天刚开始发白”,用来表达空间距离的词语时常是“要翻两座山的路”“要走吃一杆烟的工夫”“要歇三回脚”等。他们说祖先原来居于“东方”“南方的某某山”,都是一些模糊概念。
从语言形式来看,贵州少数民族的语言具有“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的特点。对于贵州少数民族来说,唱歌是人类的一种生存方式。他们能歌善舞,人人爱唱歌,处处有歌,事事有歌。侗族歌系极其丰富,有古歌、山歌、酒歌、款歌、拦路歌、大歌、情歌和哀歌等。在侗乡,孩子从小学歌,父母在家教歌,歌师走村串寨传歌,众人集合在鼓楼里唱歌。苗族歌曲可分为飞歌、游方歌、风俗歌、叙事歌、祭祀歌等,苗族人“会走路就会跳舞,能说话就会唱歌”,行也唱,住也唱,坐也唱,青年男女更是隔着山唱情歌。布依族歌曲可分为情歌、生产劳动歌和风俗歌等,布依族人把唱歌作为主要交流方式。水族民歌分为双歌、单歌、调词、“诘俄呀”、儿歌等,水族人往往通过唱歌传情达意。土家族有山歌、打闹歌、风俗歌、祭祀歌、哭嫁歌、劳动歌、“溜子乐”等,仡佬族歌曲主要有山歌、情歌、酒歌、婚俗歌、祭祀歌和儿歌等。这样,贵州少数民族以歌去言说世界的存在,阐明存在的真理,寻找本真的、自由的、有意义的生活,有效地避免了沉沦、异化和虚无的侵蚀。
从语言交流来看,贵州少数民族语言彼此沟通、相互借用体现了各民族大杂居、小聚居和长期融合的社会现实。明代以前,贵州“夷多汉少”“四处皆苗”。明清以降,由于少数民族与汉族长期交往,许多少数民族口语吸收了不少汉语词汇,多数人都能说汉语,个别地方还以汉语取代了本族群语言。在黔东苗族方言中,很多农作物、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品的名称,均在名称后面加上diel(意为汉族) 的后缀,反映这些物品是从汉族那里引进或者获得的,譬如,玉米叫nax diel,南瓜叫fab diel,胡豆叫def diel,胡萝卜叫vob bangf diel,机织布叫dob diel。随着汉字的大量传入,一些少数民族开始使用汉字或者汉字的偏旁来记录本民族的古歌,汉字记音的文献有瑶族的《过山榜》、布依族的《古谢经》、侗族的《请神圣安堂言语》等。更为重要的是,由于各民族之间长期杂居,生活空间相互重叠,民族交往日益频繁,语言交流也突破原有的族群界限。丹寨的布依族、水族和苗族之间,镇远的苗族、汉族和土家族之间,兴义的苗族、布依族和仡佬族之间,都能够理解当地其他民族的语言,或多或少地改变了本民族的语言符号。可以说,语言交流与交融是民族团结融合的重要内容,也是增强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文化认同的必由之路,从而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奠定了深厚的文化根基。
从族群关系来看,共同的神话传说折射出贵州少数民族之间和谐多于冲突的文化事实。在人类起源问题上,许多贵州少数民族都有类似的叙事内容。苗族、侗族、水族先民均认为,人与雷、龙、虎本来是兄弟,后来人用火攻战胜对手而主宰世界。布依族先民也有人类先祖战胜雷公的类似情节。同时,许多贵州少数民族都有同源共祖神话,有效地遏制、缓解了族群之间的冲突,促进了族群之间的和睦相处。侗族神话说,人类先祖的“血变成汉族,汉族住在大江大河旁……肉变成了侗族,侗族住在依山旁水的地方……心、肠、腰、肺变瑶族,瑶族穿的是花衣裳……骨头成苗族,苗族住在高山山顶上”[1](P358)。布依族神话说,人类先祖迪进和迪颖造人烟,把生下的肉团砍成一百多块,脑壳形成布依族,心子形成汉族,肠子形成了苗族。土家族神话说,人类始祖“合上三斗三升砂子撒出去,世界上有了客家(即汉族);合上三斗三升泥巴撒出去,世界上有了土家;合上三斗三升树苗苗撒出去,世界上有了苗家,从此世界上有了人类”[12](P180)。水族神话说,人类始祖的肉体撒遍天下,“肝水家,肠子成苗,肺布依,骨头成汉”[10](P94)。彝族传说认为,不同民族来自于同一个祖先。在一场洪水之后,只剩下三兄弟和三妯娌。后来,太白金星从中使坏,让他们的语言变了。有对夫妇说的是汉话,有对夫妇说的是苗话,有对夫妇说的是彝话。从此,三家人就成了汉、苗、彝三个族群。不仅如此,苗族、土家族、侗族、水族、彝族等都流传着不同版本的“洪水后兄妹结婚神话”,其叙事次序为洪水发生——兄妹逃避洪水——兄妹结婚——诞生怪胎——怪胎繁衍人类。这样,贵州各民族的造人神话不仅阐释了本民族起源,又因为与其他民族的创世神话有着类似的内容,得到了其他民族的广泛共鸣。
从历史演变来看,贵州少数民族语言隐含着丰富的历史信息。随着时间推移和地域扩散,贵州少数民族的古歌、神话和传说必然会不同程度地出现“层累”(顾颉刚语) 现象,但是,由于语言传播的广泛性和公开性,使得个体很难对其进行大幅度的篡改。同时,贵州少数民族的生活环境相对封闭,其社会结构处于超稳定状态,因此,尽管历经千年,其古歌、神话和传说的核心内涵和主要情节基本上没有较大的改变,其编码和解码几乎按照相同的方式代代传承。因此,贵州少数民族语言是保存极好的原生态文化标本,可以从中发掘本族群历史演变的诸多痕迹。举例来说,在苗族古歌中,苗族各支系迁徙的路线和地名均有不同,反映出其族源也不同;在水族古歌中,提到男女时,往往是女在前、男在后,这可能是母系时代的语言痕迹;在黔南贵定县苗族中,祖父、外祖父、舅公、公公和岳父,祖母、外祖母和岳母,母亲、婶婶和伯母,表哥和姐夫,女儿、侄女、外甥女等五组亲属称谓用语相同,表现出外亲与内亲不分的特点,留存着较为明显的群婚制痕迹。
哪里有语言,哪里就有世界。贵州少数民族大杂居、小聚居,既坚守传统,又互相交流,生活封闭却不孤独,发展缓慢却怡然自得,诗意地栖居在独特语言构筑的意义世界之中。在现代化进程中,贵州少数民族语言面临诸多挑战,其哲学意蕴、应用功能、情感意义和文化价值愈发显得重要,其生命力和人文价值自觉亟待得到保护和发展[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