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化与建构:《淮南子》中的孔子形象
2021-11-30秦晓
秦 晓
(西北大学 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陕西 西安 710127)
《淮南子》是西汉初期由淮南王刘安及其宾客编纂的一部以黄老道家思想为主旨、融合他家学说的作品(1)对于《淮南子》思想归属问题,自高诱《叙目》中说其“归之于道”以来,后代多持道家说。如梁启超认为:“《淮南鸿烈》为西汉道家言之渊府。”引自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第215页。顾颉刚认为:“是以道家学说为主而略佐以儒家之说。”引自顾颉刚:《中国上古史研究讲义》,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73页。侯外庐等认为:“主要篇幅则为阴阳五行家与老庄道家的混血种。”引自侯外庐主编:《中国思想通史(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71页。任继愈等认为:“全书是在老庄哲学的基础上,融冶儒、法、阴阳各家的思想而形成的,主要倾向是道家。”引自任继愈主编:《中国哲学发展史(秦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48页。牟钟鉴认为:“可知《淮南子》是以道家学者为主、儒道合作而写成的。”引自牟钟鉴:《<吕氏春秋>与<淮南子>思想研究》》,济南:齐鲁书社,1987年,第164页。有因《淮南子》被列在《汉书·艺文志》“杂家”条目下而认为其没有中心思想,以冯友兰为代表,认为“杂取各家言,无中心思想。”引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477页。有持儒家思想为主的,以徐复观为代表,认为“道家思想,应归结于儒家思想之上。”引自徐复观:《两汉思想史》,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64页。近期研究成果中,有以陈静为代表的“儒道”说。详见陈静:《论中国思想儒道互补基本格局的形成》,《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3期。本文赞同将《淮南子》思想归属于战国至秦汉时期的黄老道家。,《汉书·艺文志》称其特点为“兼儒墨,合名法”[1](P1742),胡适称其为“绝代奇书”[2](P2)。《淮南子·要略》说:“夫作为书论者,所以纪纲道德,经纬人事,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诸理。”[2](P700)力图建立一个贯穿天地人的思想体系。《淮南子》在构建思想体系时,对儒家学派创始人孔子也有援引和改造,其中的孔子形象(2)关于《淮南子》中的孔子形象研究,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一、依据《淮南子》分析孔子形象,如邸维寅:《<淮南子>论孔子》,《淮南师范学院学报》,2010年第1期。王效峰:《<淮南子>视野中的孔子形象》,《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二、依据《淮南子》分析儒者形象附带论孔子,如方娟的硕士学位论文:《<淮南子>中儒墨形象研究》,西南大学,2015年。三、对比其它文献研究孔子观,如马文戈的硕士学位论文:《<吕氏春秋>与<淮南子>孔子观之比较》,曲阜师范大学,2006年。刘慧源的硕士学位论文:《<淮南子>、<史记>孔子论》,安徽大学,2012年。可见对《淮南子》中孔子观的研究逐渐深入,本文在此基础上,深入分析文本,采用对比归纳的方法,力求有所进展。是怎样的呢?本文将结合其文本进行探究。
一、形象分析:《淮南子》中三种孔子面向
首先,《淮南子》尊崇孔子为“素王”“圣人”,可见其对孔子有很高的评价。“素王”一词,最早出现于《庄子·天道》,意为“有德无位者”。汉初贾谊《新书·过秦下》中有“诸侯起于匹夫,以利会,非素王之行也。”[3](P16)《淮南子》是第一次明确称孔子为“素王”的文献。《主术训》中,将孔子称为“素王”:
孔子之通,智过于苌弘,勇服于孟贲,足蹑效菟,力招城关,能亦多矣。然而勇力不闻,伎巧不知,专行教道,以成素王,事亦鲜矣。[2](P375—376)
此处以“素王”称赞孔子,肯定孔子有多方面才能,并且用“专行教道,以成素王”来称颂孔子虽无位而致力于教化。用“素王”形容孔子,即承认孔子有帝王之德,可见黄老之学对儒家孔子的尊敬。《淮南子》也称孔子为“圣人”,如《氾论训》:“故圣人因民之所喜而劝善,因民之所恶而禁奸,故赏一人而天下誉之,罚一人而天下畏之。故至赏不费,至刑不滥。孔子诛少正卯而鲁国之邪塞;子产诛邓析而郑国之奸禁。以近喻远,以小知大也。故圣人守约而治广者,此之谓也。”[2](P546-547)此处孔子被当作“圣人”之一,用孔子诛少正卯之事来说明禁奸治理的好处,对孔子具有相当高的认可和赞同。另外,《淮南子》中“圣人”概念在逐渐泛化,体现融合会通的特征。
除了明言孔子为“素王”“圣人”外,《淮南子》也赞扬孔子的言行事迹。如《主术训》:“夫荣启期一弹,而孔子三日乐,感于和……故曰:乐听其音则知其俗,见其俗则知其化。孔子学鼓琴于师襄,而谕文王之志,见微以知明矣。”[2](P330-331)用孔子听乐学琴之事,赞扬孔子“谕文王之志”,从而说明要见微知明的道理。“是故人主之立法,先自为检式仪表,故令行于天下。孔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故禁胜于身,则令行于民矣。”[2](P356)此处直接引用孔子在《论语》中的话,说明人主立法要先身正,为民做示范。《齐俗训》引用孔子对子路和子赣受谢和不受谢的故事来说明孔子能够通过生活小事明白大的道理,表明孔子是通达之人。又如《人间训》:“周室衰,礼义废,孔子以三代之道教导于世,其后嗣至今不绝者,有隐行也。”[2](P727)周王朝衰微,礼义废弃,孔子见世道之衰,心怀不忍,教化天下而儒学兴起,称赞孔子高尚的德行。《淮南子》在阐述思想的同时充分展示了孔子的高尚人格和言行,《要略》中说:“孔子修成、康之道,述周公之训,以教七十子,使服其衣冠,修其篇籍,故儒者之学生焉。”[2](P862)可见孔子学术之盛,在西汉初期的读书人心中,孔子是具有很强文化影响力的“名人”。
其次,《淮南子》批评孔子,主要集中在对孔子推行仁义之术的批评,认为这只是权宜之计,不是治本之道。如《齐俗训》:“故鲁国服儒者之礼,行孔子之术。地削名卑,不能亲近来远。”[2](P427)批评鲁国行孔子仁义之术最终导致“地削名卑”,不能够“亲近来远”,批评孔子“知礼不知体”。如《俶真训》:“周室衰而王道废,儒墨乃始列道而议,分徒而讼。于是博学以疑圣,华诬以胁众,弦歌鼓舞,缘饰《诗》《书》,以买名誉于天下。”[2](P79)此处“儒墨乃始”中的儒始,当指孔子,作者认为儒墨裂道,买誉天下,是一种华而不实的行为。又如《主术训》:“孔丘、墨翟修先圣之术,通六艺之论,口道其言,身行其志,慕义从风,而为之服役者不过数十人。使居天子之位,则天下遍为儒墨矣。”[2](P363)主要批评孔墨虽修先圣之术,精通六艺,身体力行,但是跟从者较少,是因为孔墨没有天子的权势和地位。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淮南子》作者对权势地位的强调。
纵观全书,《淮南子》直接对孔子的批评较少,对孔子之徒儒家后学的批评较多,例如书中批评的“孔墨之弟子”“今夫儒者”等,笔者认为要适当区分二者。为什么对孔子批评较少,而对儒家后学批评较多呢?一方面,儒家后学继承发展了孔子的思想。另一方面,孔子个人作为文化和象征符号,在西汉初年已经得到了读书人较为普遍的认同。《淮南子》本着道家的理念,对儒家提倡的仁义礼智提出相当的批评,为了平衡二者,归本道家主旨,将对儒家的批评主要集中在儒家后学的批评上,这可以看作是一种权衡的选择。
最后,《淮南子》改造孔子,一般是用孔子的言行去印证黄老道家思想,将孔子塑造成为道家的“代言人”。这种方式,先秦道家就已开始,以《庄子》最为典型。例如《庄子·大宗师》中“颜回坐忘”的故事,直接被《淮南子》引用,表达道家的修养方法和境界,通过不断的“忘”,以达到“堕支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的“坐忘”境界,最后以《老子》的话进行总结,这无疑是借用孔子的形象来说明道家的思想。这种论述模式在《道应训》中较为普遍,例如:
白公问于孔子曰:“人可以微言?”孔子不应。白公曰:“若以石投水中,何如?”曰:“吴、越之善没者能取之矣。”曰:“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曰:“菑、渑之水合,易牙尝而知之。”白公曰:“然则人固不可以微言乎?”孔子曰:“何谓不可!谁知言之谓者乎!夫知言之谓者,不以言言也。争鱼者濡,逐兽者趋,非乐之也。故至言去言,至为无为,夫浅知之所争者,末矣!”白公不得也,故死于洛室。故《老子》曰:“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吾知也。”白公之谓也。[2](P455—456)
孔子论述“至言去言,至为无为”的道理,明显是道家思想的翻版。此外,白公与孔子并不同时,这里的孔子形象显然也是为了论述需要编撰的,“白公问于孔子”主要是为了说明《老子》中的“无知”思想,可见其改造孔子形象是为道家张目。又如《淮南子》中有孔子观桓公之庙的故事,孔子见“宥卮”而明白损益盈亏的道理,其中用语多与老子思想相同,结尾处引《老子》“服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弊而新成。”来宣扬道家思想。对孔子的改造是为了方便《淮南子》道家思想的阐述,和真实的孔子有很大偏差,这种引经典人物为己用的方法,颇似“六经注我”的方式。用孔子为《老子》的文句作注解,而不是用老子为孔子作注解,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淮南子》黄老道家的思想立场。
综上所述,《淮南子》对孔子的认识具有道家化的倾向,其征引化用孔子言行,多是为了论证其中的黄老道家思想,对孔子言行思想有肯定,有批判,也有吸收和转化。这种孔子形象,符合《淮南子》“持以道德,辅以仁义”[2](P257)(《览冥训》)的理念。其以道家思想为核心,对孔子进行引述和改造,将孔子置于黄老道家思想的统帅之下,以达到“统天下,理万物,应变化,通殊类”[2](P865)(《要略》)的目的。
二、原因探究:《淮南子》的作者与时代
根据上文分析,《淮南子》对孔子形象有转化与重构,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则需考察其书的作者和时代。《淮南子》为淮南王刘安召集宾客集体所作,刘安出身贵族,是汉高祖刘邦之孙,《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中说:“淮南王安为人好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亦欲以阴德拊循百姓,流名誉。”[1](P2145)可见刘安虽为王侯,却爱好读书学习,情趣高雅,不是一个纨绔子弟。并且爱护百姓,以德服人,有美名。不仅如此,刘安还喜好招揽天下宾客,礼贤下士,乃至“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内书》二十一篇”(《汉书》本传),宾客之多为一时之盛,《内书》就是《淮南子》。建元二年(前139年),时年四十岁的淮南王刘安,在入朝觐见汉武帝时,献上了《淮南子》,而“上爱秘之”(《汉书》本传)。
高诱在《淮南子》叙目中说:
于是遂与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晋昌等八人,及诸儒大山、小山之徒,共讲论道德,总统仁义,而著此书。其旨近老子,淡泊无为,蹈虚守静,出入经道……其义也著,其文也富,物事之类,无所不载。然其大较归之于道。[4](P5)
根据高诱的《淮南子》叙目可知其书作者较多,明确提到的有“八人”以及“大山、小山之徒”,“大山、小山之徒”的身份是儒者,《淮南子》中褒扬孔子的部分有些应该出自他们之手。而《淮南子》主旨定位是“讲论道德,总统仁义”,此处的“道德”应该理解为道家语境中的含义,用道家思想统摄儒家仁义,可见其有对孔子进行批评和改造的地方。
《淮南子》成书于汉武帝即位初年,本是刘安为恭贺皇帝即位而作的“刘氏之书”[2](P864)(《要略》),希望皇帝将其作为治国的理论指导。汉初黄老思想兴起适应了社会发展的需要,从汉高祖刘邦称帝(前206年)到汉武帝建元六年(前136年)的约七十年间,黄老思想是西汉的统治思想。《史记·平准书》中说:“汉兴,接秦之弊,丈夫从军旅,老弱转粮饷,作业剧而财匮,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5](P1665-1666)汉初的凋敝景象可见一斑,为了缓解秦朝严刑峻法的社会压迫,达到休养生息恢复生产的目的,汉初统治者们将目光转向了黄老道家思想,主张清静无为,因循自然,实行“无为而治”的治国举措,社会由此得以发展,出现了“文景之治”的治世局面。淮南王刘安适时集结门下宾客作《淮南子》,以期总结汉初七十年来黄老道家治国的得失成败,为汉朝提供长治久安的理论依据,是西汉初期道家的集大成之作。
司马谈在《论六家之要指》中概括黄老道家思想为:“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6](P3289)(《史记·太史公自序》),黄老道家以道家思想为核心,对儒墨名法各家思想进行了批判和吸收。孔子作为儒家的创始人和文化名人,被《淮南子》的作者纳入思想体系之中,加以改造转化,是自然的事情。
虽然黄老道家是汉初的指导思想,但是儒家作为大的思想流派也在不断地争取地位。例如儒者叔孙通制定朝仪而受到汉高祖刘邦的“欣赏”[6](P2720—2724),证明了儒家在礼仪等级制度方面的建设作用。在黄老道家占统治地位之时,儒家也“始修其经艺,讲习大射乡饮之礼”[6](P3117)(《史记·儒林列传》)儒道两家的斗争逐渐显露,特别是窦太后当政期间,其推崇黄老之道而贬黜儒家的倾向被儒者不断“挑战”[6](P3123)。西汉初期在黄老道家大的思潮之下,涌动着儒道之争的激流。《淮南子》的孔子形象,正是在这种思想斗争和背景之下出现的。刘安等人援引孔子作为黄老道家思想的论据,将儒家创始人纳入其思想体系之下,有十分明显的理论需要和时代特征。
以上,从时代个人和社会思潮两方面对《淮南子》的孔子形象进行了原因分析,其中的孔子形象既是时代发展中的产物,也和西汉初期社会思潮有密切联系。以刘安为代表的作者们,生活在汉初百废待兴,休养生息的时代,其学术归宿黄老,反映社会的需要,形成了对孔子的不同认识和评价。而社会思潮的发展,儒道的竞争,又使得刘安等人自觉地将儒家人物和思想化为己用,有选择地对孔子进行改造和吸收,形成了《淮南子》中不同的孔子面向。
黄老道家是一种综合性的思想,体现了一定程度的兼收并蓄特点,因而在《淮南子》的孔子形象方面显示出融合会通的特征,这是先秦至汉初融合诸子百家思想的延续。为了使认识更加深入清晰,本文选取战国“百家争鸣”中儒墨道法诸子的部分文献,考察它们对孔子的认识和评价,进一步说明《淮南子》中孔子形象的多面性、兼容性和思想主旨。
三、对比研讨:与战国诸子孔子形象的异同
战国是中国历史上的大变动时代,也是思想文化大发展的时代。这一时期“道术将为天下裂”[7](P1069)(《庄子·天下》),诸子百家风起云涌,著书立说,形成了“百家争鸣”的学术争鸣局面。孔子作为儒家学派的创始人,其人格魅力和思想主旨,不仅被儒家发扬光大,而且影响了不同的学术流派,基于不同的思想理念和学术立场,诸子对孔子的认识也有不同。以下选取战国儒墨道法的部分文献,考察其中的孔子观,以比较与《淮南子》的异同。
作为儒家学派创始人的孔子,在战国儒者心中是圣神的存在,是歌颂和赞扬的对象。孟子说:“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8](P216)(《孟子·公孙丑章句上》),孟子认为孔子是最伟大的人物,对孔子有极高的推崇。“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8](P672)(《孟子·万章章句下》),推尊孔子为“圣人”,且是集大成者。“圣人,人伦之至也。”[8](P490)(《孟子·离娄章句上》),认为孔子是人伦道德的极致。“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8](P216)(《孟子·公孙丑章句上》)明确提出要学习孔子。《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说孟子:“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6](P2343)可见孟子本于儒家的立场对孔子是推崇备至的。作为战国时期的儒家代表人物,荀子也非常推崇孔子,《荀子》中对孔子的赞扬也很高,《荀子·儒效》中称赞孔子为“大儒”[9](P137-138),极力推崇孔子,认为孔子虽然没有权位,但“王公不能与之争名”,“通则一天下,穷则独立贵名”。在孟荀心中,孔子是值得大书特书的赞扬对象,是被尊崇的圣人大儒,这基本代表了战国儒家对孔子的认识。
墨家主要将孔子作为批评的对象,虽然《墨子·公孟》中“子墨子与程子辩”[10](P707)称引孔子,但是墨家主要将儒家作为批评的对象,对孔子以论敌的姿态对待,是墨家学说主要的批驳对象。墨子虽认为孔子有“当而不可易者”,但“鸟鱼可谓愚矣,禹、汤犹云因焉。”对孔子评价并不高。《墨子·非儒下》中借用“孔某穷于蔡、陈之间”的故事,将孔子描绘成一个言行不一的伪君子形象,对孔子进行了批评贬斥。又《墨子》借晏子之口批评孔子,说:
孔某盛容修饰以蛊世,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礼以示仪,务趋翔之节以观众,博学不可使议世,劳思不可以补民,累寿不能尽其学,当年不能行其礼,积财不能赡其乐,繁饰邪术以营世君,盛为声乐以淫遇民。其道不可以期世,其学不可以导众。今君封之,以利齐俗,非所以导国先众。[10](P439-440)
此处将孔子称为“孔某”,认为孔子“道不可以期世,其学不可以导众”,明显可以看出对孔子之学的严厉批评。通读《非儒下》中列举的四件与孔子相关的事例,主旨皆在于批驳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说,其中不乏有人身攻击之嫌,文中所述孔子之事,多少都有编造的味道。本于墨家学派的立场批评孔子,将孔子其人进行绝对的否定,是墨家眼中的孔子形象。
道家对孔子有批评,也有改造。《庄子·盗跖》中有孔子见盗跖的故事,十分形象生动地展示了对孔子的批评。盗跖对孔子说:“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7](P996)盗跖对孔子进行了强烈批评,认为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推行虚伪的仁义,迷惑天下,表达对孔子的不满。《庄子·天道》中有则寓言故事讲,孔子想用“仁义”打动老子,“于是繙十二经以说”,老子却始终没有认可孔子的说法,诘问“仁义,人之性邪?”[7](P477-478)此外,《庄子》用寓言故事的形式让孔子批评自己,在《庄子·大宗师》中孔子说自己是“天之戮民也。”[7](P271)借孔子之口自我批评,以达到批判儒家思想的目的。除了批评孔子,《庄子》也将孔子形象进行转化和改造,使孔子成为道家思想的代言人,这和《淮南子》的手法如出一辙。《庄子·人间世》提到孔子教授颜回“心斋”的方法,“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7](P147)《庄子·大宗师》中孔子和颜回对话,提出要“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7](P284)。这里的孔子就是典型的道家化形象。
法家对孔子有肯定,有批评,也有改造。首先对孔子有肯定和赞扬,《韩非子·五蠹》:“仲尼天下圣人也,修行明道以游海内,海内说其仁美其义,而为服役者七十人。盖贵仁者寡,能义者难也。故以天下之大,而为服役者七十人,而仁义者一人。”[11](P446)对孔子有很高的评价,称其为“圣人”,对孔子推行仁义之道而未能大行深表遗憾,说明孔子修行明道的难能可贵。其次,也有对孔子形象的批评和贬斥,如《韩非子·难二》中针对孔子对文王的赞扬,韩非子提出批评,认为“仲尼以文王为智也,不亦过乎?夫智者,知祸难之地而辟之者也,是以身不及于患也。”[11](P361—362)说明韩非子并不认同孔子,认为孔子推许仁智是不成立的,认为孔子推许的仁智不能从根本上确保人身无患。此外,《韩非子》中出现了法家化的孔子形象,对孔子进行了法家化的改造,让其成为法家思想的“代言人”。例如《韩非子·外储说左下》:“孔子曰:‘善为吏者树德,不能为吏者树怨。概者,平量者也;吏者,平法者也。治国者,不可失平也。’”[11](P295)此处的孔子讲求为吏之道,要求“平法”公平,颇有法家的意思。又如《内储说上》:“事急,不及以赏,救火者尽赏之,则国不足以赏于人,请徒行罚。”[11](P226)有法家赏罚之意,借孔子之口宣扬法家的思想主张。
以上,结合战国儒墨道法诸子的代表人物的看法对孔子形象进行了探究,战国诸子站在自身的立场上来认识和评价孔子,儒家基本上称赞孔子而且有美化孔子的行为,墨道法三家对孔子有肯定,有批评也有化为己用。孔子已然成为诸子谈论援引不可或缺的对象,从侧面可以看出孔子在思想学术方面巨大的影响力。诸子的孔子形象与《淮南子》的异同可以归纳为四点:
第一,从思维方式来看,《淮南子》与战国诸子都是借助孔子的形象来宣扬自己的学术思想和理念,都是出自理论的需要来认识和评价孔子。无论是褒扬还是批评,或者转化,都是为了在某种程度上应和自家学说,这是相同的方面。
第二,从理念目的来看,《淮南子》与战国诸子在理念和目的不同。《淮南子》宣扬黄老道家学说,为的是给西汉提供一个长治久安的治国思想体系,战国儒墨道法等诸子宣扬思想学说,以期与其它各家争锋。儒家想要通过孔子来增强儒者的社会影响力,墨家想通过对孔子的批评来建立自己的学说,道家想通过批评和改造孔子来论证道治的作用,法家想通过孔子来实现法家治理天下的目的。
第三,从学术立场来看,《淮南子》与战国诸子不同。《淮南子》更多体现了一种兼收并蓄的特征,其中以肯定和转发孔子为主,战国诸子是以一种相对单一的学术立场来看待孔子。儒家以孔子继承者自居赞颂孔子。墨道法立足于本学派的立场,批评要多于肯定,在转化孔子思想时有时也隐含着一定程度的批评。
第四,从时代特征来看,《淮南子》与战国诸子所产生的时代不同。《淮南子》产生于汉初政治统一,经济恢复发展,社会休养生息的承平时代,力求从更高的视野和层次来把握时代发展的统一融合特征。而战国四家,处于“礼坏乐崩”纷争动乱的时代,各诸侯国竞相争霸,诸子都想通过自家学术立足乱世,开出救世“药方”。
四、余论
综上所述,《淮南子》对孔子形象有相当程度的转化与建构,其中主要有三种倾向:褒扬孔子、批评孔子和改造孔子,褒扬孔子较多,赞扬孔子为“素王”和“圣人”,批评孔子较少,改造孔子是其主要目的。将孔子塑造成道家思想的“代言人”,反映了《淮南子》一书道家的思想主旨和立场。其次,结合时代特征和社会思潮探究,《淮南子》的孔子形象既是时代发展中的产物,也和西汉初期社会思潮有密切联系。刘安等人自觉的将儒家人物和思想作为己用,有选择地对孔子进行改造和吸收,主要有其“学术政治化”的考虑。最后,通过思维方式、理念目的、学术立场以及时代特征对比《淮南子》和战国诸子的孔子形象,发现他们的孔子观有同有异,其中展示了从百家争鸣到汉代统一,学术思想从争鸣走向融合会通的趋势,从比较中,更能感受到《淮南子》“兼容调和”(3)安乐哲认为《淮南子》具有调和主义的特点,但通过考察,也能看出到《淮南子》中黄老道家思想的主导作用,这种“调和”呈现出以一统多的特征。[12](P4)的特点。孔子形象的变化,既体现了时代和思潮对作品的影响,也反映了作品对时代和思潮的回应。思想观念产生于时代社会的发展过程中,其必定会带上时代的“痕迹”和“烙印”,《淮南子》中道家化的孔子形象就是时代特征的展现。而思想观念一旦产生,又会反过来影响时代本身的发展和后人对历史的判断,如今天探究《淮南子》孔子形象就进一步强化了对汉初休养生息社会的认识和了解。
《淮南子》对孔子形象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转化与构建,都是基于现实的目的进行的,正是由于西汉初期的社会现状和思想环境,促使了刘安召集宾客完成了黄老思潮的智慧结晶《淮南子》,书中孔子形象的变迁,既是战国以来孔子形象变迁的集中体现,又是作者们在道家主旨思想下对儒家思想的援引和利用。以此可以窥探西汉初期社会思想的复杂和流动,也可以看出统治者对于“构建”历史人物的原因和目的。
此外,人们对某一历史人物的认识和评价,总会呈现出不同的侧面,就如同对经典作品的认识和评价一样,不同的作者和读者会解读出不同的含义,有人力求实事求是的反映,有人试图进行“创造性的转化”,前者可以叫做“我注六经”,后者可以叫做“六经注我”,这两种方式从古到今普遍存在,这或许就是经典阐释的魅力所在,这也就是为何《淮南子》会出现不同形象的孔子,为何孔子的形象在历史上不断“变化”。作为历史研究者当秉持“我注六经”的原则,对历史上各种“六经注我”的人物和作品进行科学的分析和解读,在“六经注我”中探寻其思想与时代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