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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海军佩里舰队在琉球所涉刑事案件研究*

2021-11-30刘啸虎

关键词:博德琉球水兵

刘啸虎

(湘潭大学 碧泉书院·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几十年来,驻冲绳美军的暴力犯罪问题一直困扰着当地。案件频发的同时,驻冲绳及驻日美军当局对犯罪美军人员一贯袒护,使外界指责不断。这些暴力犯罪行为,包括针对冲绳女性的性暴力案件,是否有其源头?而美军当局又为何一直袒护?其实这可以远溯到160多年前美国海军舰队到访琉球的年代。1853年7月8日,美国海军准将马休·卡尔布莱斯·佩里(Matthew Calbraith Perry)率舰队进入日本江户湾,要求与德川幕府谈判开国,这即是日本历史上著名的“黑船来袭”。而5月26日,佩里舰队在前往日本途中先于琉球那霸港靠岸,在当地进行补给。自此算起,佩里舰队先后五次到访琉球。(1)佩里舰队五次到访琉球的时间分别为1853年5月26日、1853年6月23日、1853年7月25日、1854年1月21日、1854年7月1日。佩里舰队每次均在琉球作短期停留,下辖各舰停留时间不一致。停留期间,舰队人员获准上岸活动,并可通过市场交易的方式从琉球人手中购买物品。佩里舰队组织的考察队深入琉球岛内部,并在岛内制高点竖立美国国旗。佩里甚至认为,舰队人员在考察过程中与日本派驻琉球的官员已经有所接触。参见刘啸虎《十九世纪中叶美国人眼中的琉球——以佩里舰队在琉球的活动为中心》,2014年中国海洋大学硕士学位论文。佩里舰队在琉球设立加煤站,获取粮食淡水,琉球俨然成为佩里舰队的后勤基地。与日本德川幕府签约之后,佩里舰队归国途中最后一次停泊那霸,并与琉球王国缔结《琉美修好条约》。从此,那霸作为商港开放,琉球的命运及其在东亚的地位再次发生剧烈变化。

在琉球几次停留期间,随舰的游记作家、翻译等文职人员,还有以佩里为首的美国海军军官,都对琉球王国各方面的情况加以观察,以西方的视角留下了珍贵的记录。后来,这些记录或被收入佩里向美国国会提交的官方报告《日本远征记》(NarrativeoftheExpeditionofanAmericanSquadrontotheChinaSeasandJapan),或以佩里私人日记及随员回忆录等形

式出版。(2)如Willet Spalding, The Japan Expedition: Japan and Around the World, New York, 1855; Bayard Taylor, A Visit to India, China, and Japan in the Year 1853, New York, 1855; Samuel Williams, “A Journal of the Perry Expedition to Japan(1853-1854)”, Transactions of the Asiatic Society of Japan, 1910, Vol. ⅩⅩⅩⅦ, PartⅡ等。相关研究参见修斌、刘啸虎《〈日本远征记〉所见琉球的国际地位——兼论琉球与日本、中国之关系》,《海大日本研究》第4辑,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61~77页;修斌、刘啸虎「ペリー艦隊の対中·日·琉関係の認識」,『東アジア文化交渉研究』2015年第8号第359~373页;修斌《琉球地位的变迁及其复杂性》,《聊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第49~54页;等等。正是这些真实的文献,记录了佩里舰队人员在琉球所涉及的刑事案件情况(尤其是与琉球当地女性有关的性暴力案件),从而让我们能够透视一个半世纪之后驻冲绳美军暴力犯罪和驻日美军当局态度的某些渊源。(3)日本学界曾对这一问题进行初步研究。如有学者对相关史料进行整理,并从女性史的角度进行了审视(小野まさ子「『評定所文書覚書(3)』ボード事件に見る女性たち」、『浦添市立図書館紀要』1991年第3号);有学者从日美及日琉关系的角度对相关案件加以观察,认为彼时美国通过“炮舰政策”向日本施压,从而限制了琉球的司法权(真荣平房昭「ペリー艦隊の来航と女性犯罪——ボード事件をめぐる歴史的背景」,『女性學評論』1999年第13卷)等。

一、佩里舰队与案件纠纷

率舰队未经允许即驶入那霸湾停泊的佩里,最初拒绝接受琉球王国赠送的礼物,也拒绝正式会见琉球官员,宣称只有琉球最高当局方有资格与自己会面。当琉球摄政亲自登上美国军舰交涉时,佩里又提出要去首里王宫“回访”。这大大超出琉球王国之礼制,琉球官员以各种理由加以婉拒,但佩里根本不为所动。1853年6月6日,佩里乘坐由八名中国苦力肩抬的大轿,在200名全副武装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员保护下登上琉球岛,强行前往首里王宫“拜访”。佩里拒绝在琉球摄政家中小坐,径直闯入王宫。[1]214-218面对船坚炮利的美国人,弱小的琉球王国毫无选择的余地,只得答应与美国保持“友好关系”。显然,佩里舰队从初访琉球起就带有一种强权的心态与“文明”的意识。

这种心态与意识,从佩里舰队人员在琉球牵涉的几桩民事与刑事案件中体现得更为明显。比如,佩里舰队曾留下部分人员在琉球岛沿岸码头修建加煤站,但工程进度相当缓慢。暂驻琉球的舰队“列克星敦”号护卫舰(USS Lexington)舰长格拉森(Glasson)在向司令官佩里汇报时指出,其原因之一是留在琉球的舰队人员遭到琉球人的骚扰。格拉森举出两件实例:第一,一些琉球儿童无故向路过的美国水兵投掷石块;第二,一名琉球的卖肉屠户与一名美国水兵在闹市发生争执,琉球屠户竟然持棍棒袭击美国水兵。[1]565

佩里授权格拉森马上处理这两桩事件。格拉森召见那霸里主毛玉麟,要求作出解释。毛玉麟声称两桩事件皆属误会。第一,那些琉球儿童并非有意袭击美国水兵,只是嬉戏投掷石块,而美国水兵碰巧路过;第二,当时美国水兵没付钱就拿走肉,屠户拦住讨钱,那名水兵率先掏出短刀动手,结果屠夫抄起棍棒打了那名水兵。[1]565-566从毛玉麟的叙述来看,事情的起因和过程都相当清楚。尤其是第二桩事件,佩里舰队人员骚扰琉球人在先,琉球人不过自卫而已。

佩里舰队方面却难以接受。格拉森告诫毛玉麟:这名琉球屠户不应诉诸武力,而应向舰队报告,佩里司令官处事公正,一定会惩罚肇事者并赔偿损失。那名琉球屠户并没有这样做,而是要以自己的方式去野蛮地解决此事。既然如此,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似乎也不违反琉球的律法,此事便可到此为止。毛玉麟像是早有准备,马上表示同意。[1]566

格拉森强调琉球屠户的“野蛮做法”,直接为美国水兵开脱。在美国军官眼中,来自“文明国度”的美国水兵骚扰琉球百姓,并非值得一提的罪行,而“野蛮”的琉球人敢袭击美国水兵,这完全违背了“文明国度”的法律。在“文明”与“野蛮”的偏见之下,最基本的对错变得无关紧要。强行拿走商品而不付钱甚至率先向琉球人拔刀以对的美国水兵被以“不合程序”的借口袒护,保护自己的财产并以棍棒自卫的琉球人反被批评为“野蛮”。对错的界线被模糊,弱小的琉球无力与强大的美国争辩。由此可见,“文明”与“野蛮”的评判并不完全来自一个共有的标准。

二、水兵博德之死与格拉森主导对琉球交涉

上述两桩事件的影响尚小。彼时险些引起琉美关系剧烈波动的事件是一名佩里舰队人员疑遭琉球人“谋杀”。事情发生在1854年6月12日,名叫威廉·博德(William Board)的“列克星敦”号水兵被发现死于那霸,似乎是遭暴力伤害致死。[1]566当时佩里本人尚未率舰队主力从日本返回琉球,交涉事务暂由格拉森负责。格拉森在案发第二天立刻向琉球当局发去措辞强硬的文书:

昨天晚下,本船一人名唯连破耳(威廉·博德)的,在那霸遇死了事情无疑,系总理官等所好通知。本官查看死人,头面带被打伤,身上亦有受强之踪迹,甚有可恐,该人因恶手而遭伤。该人既有温和恬静之名声,本官今日择定数发誓审司,细细追究该人受死来历,专要究出其实。……甲寅五月十八日(1854年6月13日),亚美利坚官船烈新屯(列克星敦)主克拉孙(格拉森)谨启。[2]511

琉球当局马上找来常年定居琉球的英国籍传教士伯德令(4)伯德令,即伯纳德·金恩·贝特尔海姆(Bernard Jean Bettelheim,1811-1870),英国籍犹太人传教士。他于1846年来到琉球传教,是历史上第一个到达琉球的基督教新教传教士。“伯德令”是他在东亚活动时使用的汉名。,将这封信件译为中文。琉球当局甚感恐慌,第二天即向佩里舰队方面回信:

据称,亚船(美国军舰)水手三名经过那霸,侵入人家,探取烧酌过量饮,醉走到各处,或逾墙垣,或破门户侵入人家,惊动老弱,三名晕倒市上醉卧,一名一步一倒不知去处,暂时有土船水手等经过海边,目击其溺,跳水捞之,命脉既绝等由。据此,据其所称,情词已悉。且从前屡饬小民,每逢亚客行路之时,务必肃避,勿得失礼。况遇其醉狂,愈加敬怕,不敢轻慢,岂有毒打加害使其失命哉?今以二名醉卧市上之情状推之,则该一名莫非颠倒失足淹死水中?伏乞贵官据情体谅,兹修寸启谨覆……咸丰四年五月十九日(1854年6月14日),中山府总理大臣尚宏勋(野村亲方)敬启。[2]512

琉球当局向佩里舰队方面委婉表示,美国水兵之死跟琉球人无关,而是因舰队军纪败坏,水兵强闯民宅索酒,结果醉酒失态,自行溺水身亡,琉球方面不承担责任。实际上,此事是美国水兵强闯民宅在先,琉球方面本应追究其刑事责任。但是,由于佩里舰队方面的强硬态度和双方实力的差距,琉球方面只得以极低的姿态解释原委,希望迅速结案。佩里舰队方面却拒不接受这一说法。格拉森向琉球当局送去一封措辞严厉、带有浓厚指责甚至威胁意味的信件:

尊札所视先人为酒醉者不是也,公道要我明证,该人不但不属好酒等辈,反为人守节善行之表则。检尸首剖开其肚腹,胃里烧酒无踪无迹。展察肺心二脏之形势,凭据莫大,先人独因溺水不服死焉?反因以重具头面被打受害,未溺之先大半而已死了。至尊札内将所属泊村炭库二人之事,乱难于本船一人遭打死之一案,目下只言该二人之一名为土强徒一群所毒打深害重伤了,盖击命之事与此弊同时矣,琉球官等欲则果能禁土人免强害外人。今有数个冷淡之客,仁德既要有力者保护其弱者,贵国何不保之乎?长言今不幸之案,恐贵官甚所不悦。然本分真言据称上因,土人犯杀亚人(美国人)之罪,果系所可信的。既然琉民乃今礼世之大谬,琉球自为自至之国,尚且无善待无保护人客之理,昔外人以琉球为守礼炼性之民,近来看其行为,与我前意相不同者何其远哉!外人经过琉球,看其居美,方在地球之面可以为中路之留所,亦看其风水顶好,山谷发芽丰盛,田土一年两熟。其客人经过万里之海,要歇一歇,其船要修,船人要水要粮,或有外人欲扬生意,合法经营。驰逐安然追逞所奉差之事,上岸居着,上官下民宜悦然而接之,保护协力同作。呜呼,反是贵国毒恨外国人,一定违背与我相及相和之约。泊村有所属我炭库,提督别利托之二官梢人数名手下、琉球官府定约土人,切不加害烦扰亚人,尚且属官必报,水手数名屡有遭塌受辱。至今土人杀死属本船水手破耳的一名,总理官等即捉凶人之数首贼送交本船禁守,待提督临国时而见审矣。余所求要不过理所合,贵官等不允肯,则定然自仕于系。终者尊札内云,从前屡饬小民,每逢亚客行路之时,务必肃避等因。这等告示不但系不用,反系有损,不如贵官客土人各听其便而行路焉。世上所系感化万国,逢客而避,无有之也。反如贵客往来外地,到合众国,行路人皆跳避,贵官果所不肯,吾在此亦所不肯。另有允之,如此土民一生不能相信与我,托赖我好心,故本意见该饬令既系可笑的,不如即可废之。以后客各品之人行路逢我,随便相礼相倚。……甲寅五月廿二日(1854年6月17日)。[2]513-515

这封信件同样由伯德令译为中文。佩里舰队方面在信中指出,无论是根据法医解剖结果,还是日常行为分析,水兵博德都不可能死于酒后溺水,加之尸体上的伤痕,一切证据显示博德的死一定是琉球方面的责任。格拉森将这一责任引申到国民性层面,对琉球人的民族性格进行指责,认为琉球只是披着“守礼之邦”的外衣而已,其实是一个虚伪而刻薄的民族,以“好客”之名对“客人”行毒打杀害之实。言下之意,若“虚伪”的琉球当局不肯“公正”处理此案,则美国方面可以自行为本国公民“伸张正义”。这番指责和威胁已为美国勾画出一幅强权的肖像。

接下来的言辞,则显现出佩里舰队来到琉球的动机。众所周知,19世纪中叶新兴的强国美国已经瞄准了中国市场。通过1846—1848年的美墨战争,美国从墨西哥手中夺取了太平洋沿岸的加利福尼亚。美国船只前往中国不再需要自东海岸出发绕道大西洋,只需自西海岸出发横渡太平洋,航程大大缩短。因此,美国开始在西海岸修建海军基地。日本在远东的地理位置绝佳,堪为美国通向中国航路的中转站,而琉球正处于中国到日本航线的中间位置,地理条件优越。况且,美国海军已经进入蒸汽动力年代,在太平洋获得一处加煤站至关重要。琉球恰巧能为美国提供这样一处加煤站。所以,佩里舰队以琉球为后勤基地,成功迫使日本开国,通过“旧金山—夏威夷—日本—琉球—中国”的布局,将美国海军的活动范围扩展到北太平洋,使美国可以在中国乃至整个远东获得巨大的利益。[3]这就是信件中所说的“外人经过琉球,看其居美,方在地球之面可以为中路之留所,亦看其风水顶好,山谷发芽丰盛,田土一年两熟。其客人经过万里之海,要歇一歇,其船要修,船人要水要粮,或有外人欲扬生意,合法经营”。所以,佩里舰队试图以强力手段对琉球施加影响,迫使琉球签署《琉美修好条约》,以法律文件的方式实现美国在琉球的利益。然而,水兵博德意外死亡一案和琉球当局的反应却可能削弱美国在琉球的影响,这被视为对美国的挑战。佩里舰队方面无法容忍,遂以更强硬的手段对琉球进行压制。这显然是强权扩张心态下的逻辑。

对琉球当局禁止百姓与佩里舰队人员接触的指责,又涉及另一个重要问题。琉球自1609年“萨摩侵琉”以来即处于日本萨摩藩的实际控制下,对外却必须保持其中国藩属国的形象,这便是尴尬的“两属状态”。为维持这种状态,几百年来琉球王国一直以谨慎的态度对待来到琉球的外国人,避免向外界泄露琉球王国的真实情况。比如,伯德令在琉球的八年间一直遭半隔离和软禁,因此他始终难以在琉球传教,最后只得随佩里舰队离开琉球。

根据琉球当局的命令,琉球人不得与佩里舰队人员交谈,要尽量躲避到佩里舰队人员的视野之外(“且从前屡饬小民,每逢亚客行路之时,务必肃避,勿得失礼”[2]512)。美国人并不了解琉球王国的“两属”处境,在他们看来这样的法令既是对佩里舰队的敌视,也是对琉球百姓的暴政和压迫。“民主火炬”与“自由灯塔”的心态在这里发挥了作用,佩里舰队人员将琉球理解为一个“警察国家”,琉球百姓因身边遍布密探、随时面临告密而人人自危,所以不敢与美国人接触。正如后来佩里所言:

琉球人民生活在风光秀美的海岛上,风景之美妙甚至难以用语言描述,但他们却只能默默忍受生活的苦难。其实,维护岛上日本统治者权威的不过是严酷的法令,琉球百姓私下里仍然对我们释出善意。原因在于琉球百姓与那些报复成性的日本统治者达成了妥协,只有愿意维护他们的统治,并且为他们充当密探,下层阶级的琉球百姓才被允许抬起头来做人。因此,只要我依然得到美国政府的允许,手中依然握有美国政府授予的权力,我就将继续给予琉球人民保护。这不但具有政治意义,而且是在维护正义。[4-5]

这看似出于公义,其实仍是一种立于文明制高点的俯视,本质还是“文明”在“野蛮”面前的优越感。这种文明的优越感与强权的意识交织在一起,显得更加耐人寻味。

格拉森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来交涉此案。琉球当局再度送来文书,进一步陈述案情:

五月十七日(1854年6月12日)申刻,贵国水梢三名,经过那霸,投入店铺四间,在其一间抢夺活鸡一只,鲈鱼一尾,在其一间夺取京钱三千文,投施乐……此日酉刻,楷船水手知念、宫平、高江冽、金城、阿嘉等五名,欲系船索,打发小船经过时,见白衣人沉在海底,即刻知念泅水捞赴上船,其人性命已绝。[2]519-520

格拉森表示不信任琉球当局,坚持派人上岸调查。五月二十日(1854年6月15日),五名佩里舰队军官登岛,在天久寺会同琉球那霸地方官员一道询问目击者,由伯德令充当翻译。琉球当局的文书记录了这一过程:

伯德令(对琉球官员)曰:贵官呼召该水手各一人,以便审问。该地方官呼来知念。伯德令问曰:这人是谁?对曰:土船水手。伯德令问曰:捞出溺死水手者乎?对曰:是也。伯德令问曰:叫做何名?对曰:叫做知念。伯德令问曰:溺死何处乎?对曰:三重城次矼水面。伯德令问曰:看见其初入海中乎?对曰:不见了。伯德令问曰:因何看见其溺死乎?对曰:楷船水手同僚者五人,要系本船绳、坐驾脚船漕过之时,偶见白衣人民沉在海底,而疑为亚美利干人,即一人泅水捞出,四人相帮救起上船,命脉既绝。伯德令问曰:泅水捞出者是汝乎?对曰:不是我也,是宫平也。伯德令问曰:何时看见?对曰:酉下刻看见了。伯德令问曰:溺处离矼几步耶?对曰:约有二步许。伯德令问曰:该处潮水深浅几寻乎?对曰:潮水半涨之时,约有一寻半之深。伯德令问曰:沉在中央哉?抑又在桥旁哉?对曰:沉在中间。伯德令曰:问得知念已明白也,其余水手人等亦可呼来。乃使该知念退去,呼来宫平、高江冽等各一人,如前审问。该两人所答相同。伯德令向于永功(即向永功,琉球异国通事)曰:其余二人亦与前所言无异乎?汝访其由以为回话可也。永功应曰:问此两人亦与前三名毫无异也。……伯德令向地方官曰:有知亚船水手初入海中之情状者哉?地方官对曰:无目击其事者。伯德令问曰:何如打伤其面目?对曰:不知细密之由,疑必醉狂颠倒自致损伤。……伯德令问曰:其时在那霸市上有否乱事?可观(琉球官员,与向永功一道负责对美交涉)问曰:何谓乱事?伯德令对曰:争斗之事也。可观告伯德令曰:如前所陈,探取烧酒,醉狂颠倒,逾人家垣,打破各店,各人惊怕奔走,毫无斗殴之举。该伯德令再三访问,答以全无别情。[2]521-523

显然,佩里舰队方面未能调查出任何新的情况。琉球方面趁机指出:“亚船水手等专为夺烧酒,遂致生事滋扰,乞嗣后严加约束,勿蹈前辙。”这一合理要求却遭到佩里舰队的回击:“贵国亦应严饬属留心护藏烧酒可也。”[2]523格拉森代表佩里舰队与琉球当局的交涉至此基本结束。此事看似将以博德意外溺水身亡结案,琉球总算可以化解一场外交危机。然而,案件在半个月后骤然复杂化,外交危机再度发生。原因在于,签署完《日美修好通商条约》的佩里率舰队主力从日本返回了琉球。

三、佩里主导对琉球交涉与博德一案真相

佩里接手此案后,马上对琉球采取更强硬的态度。在写给琉球当局的信件中,佩里以命令的语气发出指示:

先二十日间,有亚国人尸在水头带数伤,此宜审判其事,明彻根究,拿到凶手,带到船上审查。先时提督在时,地方官认承善待亚人。及至火船去后,所留下之人又不与其卖定货物,其入街市而又逐之。此等规矩若不改除,本大臣定必严办此事,故必要各官真心看待亚人,毋得一口二面。[2]517-518

这已经与宗主国训诫殖民地无异,“必定严办此事”更是明显的武力威胁。至于“故必要各官真心看待亚人,毋得一口二面”,则等于直言美国要对琉球施加强大而不可违抗的影响。接下来的一封信件,佩里更是除去全部掩饰:

本大臣(佩里)原欲依约今日(1854年7月3日)巳时上岸,公馆相会。但现闻呖臣参将称言,其船兵人如何被杀等语,又泊村留下之人,说行街有时民人以石打逐之等语呈告。本大臣得知此事,故不上岸相会。本大臣自去年至今,甚欲与琉球官民和睦往来。但今闻得此等凶恶之事,无奈何要严办也。如今琉球若能秉公善办此事,今日可能快志回音,此后两国照旧和睦往来。汝各官员自能作主办理报偿,倘不凛谨,本大臣必定失和而纠办其事。此二者任汝自取自召之。前者琉球之官每以国小偏隅为说,然本大臣不计国之大小,但要言而信实。兹查知琉球之官吏每以诈言欺人多于别国。[2]517-518

“此二者任汝自取自召之”,可谓杀气腾腾。信件发出的第二天,恰逢7月4日美国独立日。当天佩里舰队隆重举行庆典,所有军舰鸣十七响礼炮,军乐队高奏美国国歌和军乐。[2]387舰上火炮的轰鸣,岸上清晰可闻。这带给琉球人怎样的震撼,可想而知。这是否为佩里的有意威胁和恫吓则难以判断。但独立日过后仅一两天时间,琉球当局便按照佩里所言进行了“彻底而公正的调查”。然而,琉球当局给出的调查结果却让佩里难堪——水兵博德之死涉及严重的强奸案:

按照琉球方面调查的结果,事实如下。6月12日,三名美国水兵(其中一人名叫博德)在那霸街头闲逛。他们强行闯入一户琉球民居,向琉球人索酒喝。拿到酒后,三人喝得酩酊大醉。两名水兵醉得不省人事,倒在路边的沟里睡着了。但博德却翻墙闯入又一户琉球民居。这户民居中有一位名叫Mitu(5)日文文献中写作ミツ,为那霸附近的东村(Higasi-mura)妇女,年五十岁。的琉球妇女,当时她年幼的侄女也同她在一起。醉酒的博德见到琉球妇女,顿时色心大起。他掏出刀子,威胁对方,欲行施暴。这名琉球妇女拼命哭喊反抗,以致晕厥。她的哭喊声引来了附近的琉球人,博德立时无所遁形。愤怒的琉球百姓抓住博德,将他扔出墙外。博德酒醒了一半,赶紧沿着海边逃窜。越来越多的琉球百姓聚集过来,追打博德,向他投掷石块。据琉球人中的目击者声称,博德连连被石块击中,加之酒醉未醒,于是失足跌入水中,溺水身亡。当然,以上事实是否确凿,尚存在一些疑点。[1]566-567

对照此前格拉森所坚持的事实(“该人不但不属好酒等辈,反为人守节善行之表则。检尸首剖开其肚腹,胃里烧酒无踪无迹”[2]513),佩里舰队方面此时更难以面对。佩里却将公理、正义乃至基本的道德感和羞耻心抛诸一边,完全从美国的国家利益出发考虑此事:“(佩里感到)日后将陆续有更多的欧洲人和美国人到访琉球,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必须对琉球当局施压,要求琉球当局彻查此事,并惩办以暴力手段伤害外国人的肇事者。因此,佩里司令官断然强令琉球摄政或主持司法事务的琉球官员——按照琉球法律组织法庭,审理此案。”面对强大压力,弱小的琉球无力拒绝:“遵照这一要求,法庭由六名高级法官组成,琉球摄政和三司官全程以个人身份出席庭审。”[1]566-567

佩里舰队派出军官参与庭审。7月6日,佩里的副官本特(Bent)和翻译威廉姆斯(Williams,即卫三畏,近代美国著名来华传教士)率20名美国海军陆战队员登上琉球岛。他们饶有兴味地记录下自己眼中的庭审过程。这样的记录无涉司法和正义,全然是来自西方“文明人”对古老的东方岛国风情的一种文字素描:

读者们也许会对琉球的庭审过程感兴趣。作为这个国家的风俗,庭审以一种严肃的方式很好地展现出了琉球民族的性格特点。……两名美国军官到了官署之后,这里早已为他们摆放了座位,就在房间的一头,正对着琉球摄政和三司官;美国军官的左边,三名琉球法官坐在垫子上;三名法官的对面,同样有三名法官席地而坐,与琉球摄政和三司官并排。犯人跪在官署外,面朝官署,不准抬头。法官向犯人提问,犯人只要回答不当,哪怕只有稍许的犹豫,身边的差役就会立刻将犯人的双臂绑缚在背后,用四英尺长、两英寸粗的大棍猛击犯人的两肋。这样的手段自然撬开了犯人的嘴巴,但事实真相是否全部厘清,我们的两名军官依然表示怀疑。事实上,除庭审中采用了像我们的祖先用过的严刑逼供手段之外,庭审过程基本符合我们的原则。[1]567-568

他们以自己的标准评判琉球的“文明程度”,武断地对琉球的司法公正提出质疑。其实,这样的审判本不可能有公正可言。强大压力之下,琉球当局只能做出有利于美国的判决。琉球当局向佩里发来信件,“忏悔”本国在司法调查上的失误,甚至主动提出处罚本国在调查中“失误”的官员,并再次委婉道出自己的苦衷:

大人钧谕,务须查出凶首报偿可也等因。本职即到地方官公馆,令刑司布政官当面确查。据称严饬狱官审究,据详唤集那霸市边人众调查,内有人云:五月十七日,亚国水手三名经过那霸,侵入人家,搜取烧酒,过量饮醉。二名醉卧市上,一名逾垣闯进人家,强奸妇女。该女无力可拒,大声哭叫。时有亲戚议间飞赴其家,见之,正在强奸之际,即以该亚人扯下地来,该水手惊忙逃去。此时人人相集,投石追之,该水手走到海边,落水溺死等语。兹思,受奸一案,不但扬妇人一身之丑,而至国家亦受耻辱,是以不敢揭报实情,只具亚人醉狂一步一倒落水溺死等由,禀明地方官,甚怀惊惶等由,据此本司即召到受奸之女,严行审办。据供,忽遇强暴,耻不可言,其受奸之情状实有可见。且传唤抛石追逐之可疑者,当面严审,即招出去,强奸妇女是人人之所恶,不觉发怒打伤等语。据其所供,虽似有理,然见如此者,本应拿送亚官为之办理,今乃擅抛石子打伤,遂使落水溺死,甚励不法。兹将凶手等罪名开单呈送,以凭奉览。又地方官听狱官诳告草率陈明,使卑职有误大事,得罪大人,是以将地方官各加处分之罪,伏乞。[2]523-524

琉球深受中华文化影响,看重妇女的“名节”和“清誉”。在特定的政治和社会道德决定之下,妇女被“外人”强奸,不仅污辱了女性个人的名誉,而且污辱了整个家族、社群乃至国家的名誉。[6]且不论琉球当局的辩解是否合理,琉球人既无法保护本国妇女的名节,又无法维护国家的尊严。在被日本萨摩藩残酷控制近250年后,琉球又迫于美国方面的压力,连最后一点出于“维护尊严”的掩饰都难以保留。如此处境,令人唏嘘。

1854年7月8日,琉球当局向佩里传达了本案的最后裁决:杀人犯一人,被判终生流放八重山;杀人教唆犯五人,被判流放太平山(即宫古本岛)八年。该判决由琉球摄政尚宏勋、三司官翁德裕署名盖印生效。[2]399另外,那霸里主毛玉麟受到停俸处分,数名市助役亦受处罚。[2]401

四、结 语

作为案件尾声,《日本远征记》有如下记载:

无论如何,琉球当局宣布此案为“非法投石伤人,致人落水溺亡”,宣判六名琉球人有罪,其中一人为主犯,其余五人为从犯。此案宣判之后,琉球摄政和三司官亲自押送五花大绑的主犯登上“密西西比”号军舰,要将主犯交给佩里司令官,由他按照美国法律发落。当然,佩里司令官拒绝接受犯人。他解释道,美国人无意干涉琉球的内政和司法。司令官只是希望当来到琉球的外国人遭伤害的案件发生时,琉球官员能够发挥其作用。于是,佩里司令官将犯人交还给琉球摄政,摄政对司令官的做法颇为感激。最终,五名从犯被判流放到附近的荒岛上,主犯则被判终生流放。尽管琉球当局向司令官保证,该判决将会得到认真执行,但实际上是否得到了认真执行,我们不得而知。[1]567

在佩里舰队的压力下,此案的责任全部归于琉球一方。琉球当局已为“黑船”所慑服,更知“天朝上国”这一“远水”不可能解琉球之“近渴”。如前文所言,佩里早已敏锐察觉到琉球对于美国的战略意义。琉球是美国向日本乃至整个东亚扩张的起点,所以美国必须对琉球施加影响,确保美国的战略利益。这桩案件正是美国对琉球施加影响的一次绝佳机会。结果证明,琉球当局已经不敢公开对抗佩里舰队。弱小的琉球甚至失去了作为一个国家的尊严,被迫由本国最高官员亲自将本国人民送交外国人处置,同时处罚办案不力的本国官员。“文明”的美国人非常满意琉球的表现,满意自己对琉球施加的影响。有了这样的影响,才使得接下来《琉美修好条约》的签订成为可能。所以佩里写去回信,对琉球当局的做法表示赞赏:

亚美理驾合众国钦差大臣兼水师提督被理为批复事:缘亚国兵船水梢一名破耳的历阅案由,深悦贵国官员审得公平,今已知水梢果是为恶,但不宜集党投石击之以致殒命。今贵大臣遵我所欲,曾将渡庆次带到火船,本大臣已照亚国法度问明,已知得贵国是真心办事矣,故将该人交返批复办理,足警将来。至别名不法者,亦宜秉公办理,乃后不失和睦之道也。[2]525

当然,强权心态和战略考量同样与美国的“文明”观念、“自由灯塔”心态混杂在一起。佩里不干涉琉球的内政司法,亦有这方面的动机。在琉球当局的判决得到执行之后,佩里下令在军舰上组织军事法庭,审判了当晚与博德一起酗酒闹事的两名美国水兵,给其应有的处罚。对于此案,《日本远征记》总结道:“整件事带给了司令官深深的遗憾,因为这是舰队前后五次访问琉球的过程中,留下的唯一污点。”[1]567与琉球当局谈判签署《琉美修好条约》时,佩里下令向琉球摄政、三司官以及其他琉球官员赠送礼物,还不忘给那位险遭强暴的琉球妇女也送去了一份,以表安慰和歉意。[1]569文明的道德感与羞耻心依然存在,只是被强权心态和战略考量所掩盖。而这种心态和考量,显然一直影响着美国在东亚乃至整个世界范围内的所作所为,并为美军占领冲绳后几十年不曾中断的各种暴力犯罪案件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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