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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径分岔的花园》:阅读“中国”的一种方式

2021-11-30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艾伯特博尔赫斯小径

李 珂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 上海 200240)

后现代小说提倡一种参与性,这种参与不仅是对小说本身的参与,而且是一种对批评的参与,正如美国学者伊哈布·哈桑(Ihab Hassan,1925年-)所强调的,批评的要义是在行动和参与之上[1]。博尔赫斯本人出于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作品中多涉及对中国形象的描写,其中《小径分岔的花园》作为元小说,首先承认的即是自身的虚构性,如此,其书写的中国形象更是一个幻景,那么值得我们深究的便是作者本身融入的评论视角。在此,提出两个问题;第一,作者的评论是否就是对小说的唯一真解?第二,读者参与的批评是否意味着与现实发生了联系,从而违背了元小说的初衷?

目前,国内学界对《小径分岔的花园》中的中国形象研究,主要中心在于整个博尔赫斯作品中的中国形象或者中国想象,如蔡乾《博尔赫斯小说的中国形象》[2],姜攀《博尔赫斯的中国想象》[3];还有一篇从后殖民话语角度解读的论文——杨晓莲《后殖民话语下的他者世界——论博尔赫斯笔下的中国形象》,作者认为博尔赫斯作为一个西方作家,创造的中国形象是具有后殖民主义色彩的,试图通过中国的“他者”形象来完成自我实现[4]。哈桑认为,常见的批评方式过于理性和程式化,忽略了批评家的个人感悟和个性特征,尤其在新批评理论主导下的文学批评,过度关注文本和形式结构的分析,而忽视了文学文本意义产生的本源,即作家和批评家的生活体验,因此他提出了“超越批评”的概念[5]。本文拟从超越批评的视角出发,探究《小径分岔的花园》文本结构之外的中国形象及其文学意义,并讨论其给我们提供的阅读“中国”的方式及其价值。

《小径分岔的花园》讲述的是在一战期间,中国人余准在英国为德国人当间谍,他在同伴被捕,自己又被追杀的情况下,为将重要情报——一个城市的名字汇报给他的德国上司,而设计了一场枪杀案,以杀死与城市同名的汉学家艾伯特博士来传递情报。故事的讲述以余准被捕后在监狱中供词的方式展开,并且用欧洲战争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的推迟作为切入点。

一、他者的他者:“似曾相识”的中国幻景

与其他西方作家直接描写他们想象中的中国不同,博尔赫斯对中国的描写始终隔着一层,使其成为“他者的他者”。一方面,这种表现方式成功地提醒了我们对小说虚构性的清醒认识,另一方面,却让我们对这样的中国幻景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之感,模糊着虚构与真实的界限,使小说引人入胜。

首先,作品中涉及的三个主要人物都与中国有紧密的联系,但是人物本身都具有复杂性和不确定性,让人很难看到这个民族的全貌。主人公余准是一个中国人,但他效忠于德国,在英国当间谍,性格受到身份的压抑而无从彰显,我们能读到的是他用自己的智慧完成了一次“愚蠢”的刺杀,以此来向他的上司证明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黄种人可以拯救整个军队。余准刺杀的艾伯特博士是一个英国人,但他是一个深切热爱中国文化的汉学家,他在整部小说中代表作者分享了许多关于中国文化的真知灼见,这种见解十分大胆,正因如此,作者要借他之口来将这种想法告诉读者,但读者可以不置可否,他与余准对迷宫的讨论也成为小说最精彩和关键的部分。作品中真正的迷宫创建者是余准的祖父彭冣,他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但是在故事发生的时空中,在余准与艾伯特博士相遇的交叉小径上,他已然是一个逝者,我们无从在这部作品中直面他的种种情况,只能通过余准和艾伯特的言谈了解到这是一个怎样的人:著名的书法家、诗人,精通天文、占星、经典诠诂和棋艺,并且任过家乡省份的总督。

故事的背景并不像其他小说那样定位于中国某个地方,而是定位于英国某个城市。在余准去找艾伯特的路上,发现了一路上的景物,以及艾伯特的家中花园都与中国古代有着巨大的神似,包括他们的对话亦是如此,一切自然地引申到了余准儿时记忆中的中国。另外,小说还涉及了中国的音乐、书籍、建筑、诗词、书法等,这些都是艾伯特博士的收藏与研究,展现的也只是艾伯特理解的一面。但纵使这一切的虚构感如此明显,读者却依然可以获得一种“似曾相识”的体验,也因如此,虚构下的中国幻景才新鲜有趣,恍若真实,有了阅读价值。“似曾相识”表示一个人虽然首次经历某种事件,却有一种之前已经看过或者经历过的离奇之感。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中同时混合着强烈的熟悉感和奇怪的陌生感,之所以感到奇怪是因为我们并不认为自己应该对目前的场景感到熟悉。首先,让我们感到“似曾相识”的是艾伯特博士与余准讨论的彭冣时空观。

“在大部分的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目前这个时刻,偶然的机会使您光临寒舍;在另一个时刻,您穿过花园,发现我已死去;再在另一个时刻,我说着目前所说的话,不过我是个错误,是个幽灵。”[6]97

读者的熟悉感其实来源于对“庄周梦蝶”典故的了解,即对时间同一性和绝对性的否认;而陌生感则是源于作者迷宫的表现形式,仿佛一切没有边缘和尽头。在彭冣的迷宫小说里,人物方君被一个陌生人找上门来,彭冣本人被一个外来的人刺杀,艾伯特被突然到访的余准所杀,这实质上是对迷宫的注解,但如果说是宿命或是缘法也未尝不可。其次,面对余准想要通过一次刺杀来证明自己的行为,读者会找到一种民族自尊的感同身受,因而不自觉地唤醒对中国近代战争的记忆,一个懦弱却不甘心地想要证明自己的余准,正是深受战争创伤的中华民族中的一员,这种“似曾相识”拉近了我们同主人公的距离,让我们相信他自我毁灭式的刺杀合情合理。另外,对于余准来说,他首次登门拜访艾伯特,却成功地获取了艾伯特博士的信任,这源于他对路上所遇到的场景的“似曾相识”,因而有了默契的关于彭冣花园的开场白,两人惺惺相惜。按照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的解释,这些“似曾相识”是对所有可能性中的若干可能性选择的一种偶然性结果,与元小说对虚构的强调相得益彰。

二、迷宫与修行:道家哲学的渗透

博尔赫斯曾坦言他写作的目的,是探索某些哲学体系的文学可能性。中国文化的神秘、睿智、深邃深深吸引了他,“我花了多年时光研究中国哲学,特别是我很感兴趣的道家学说。”[7]73他熟读并且研究中国典籍,格外钟情于老庄哲学,而且深受其影响。但是针对《小径分岔的花园》这部作品,博尔赫斯对中国哲学的表达并未引起国内学界的重视,究其根本,应是因为他并没有对这种哲学做特别说明,而是将他的理解渗入到了小说与对小说的评论之中,如果我们不大胆去从评论小说的角度就他的评论做深究,是很难发现的。深入文本分析,会发现迷宫与“道”,十分契合有趣。

首先,余准的祖父彭冣抛弃了一切去写书、盖迷宫,不仅抛弃了炙手可热的官位和娇妻美妾,甚至还抛弃了治学,躲在明虚斋闭门不出十三年。他第一次说“我隐退后要写一部小说”,后来却说“我隐退后要盖一座迷宫”,小说解释说,这两件事其实都是一件事,那究竟是什么呢?笔者认为,应是对“道”的修行,这也是中国古代许多文人官员的归隐之路。“道”是老子哲学的中心概念,它具有丰富而复杂的内涵。“道”的符号形式在《老子》中是相同的,但在不同的语境却具有着不同的含义:既可以指形而上的实体存在者,也可以指一种规律,同时还可指人生的一种准则、指标或者典范。博尔赫斯对中国哲学的了解来源于英译本的《道德经》和《庄子》[8],也许其中“道”的观念太过玄幻和难解,所以他干脆采用迷宫的形式来代替说明,但迷宫本身不可继承,实体的文本才可,因此迷宫和小说要结为一体。彭冣在修行中完成了一次对时空谜题的巨大探索与构建,通过《小径分岔的花园》,我们想象他最后终于在混沌之中掌握到了某种真实,因而留下“给若干后世”而非所有后世的一座迷宫。除此之外,老子还认为一切现象都在相反对立的状态下形成,人间存在的价值亦是相对的,相反的东西可以相互转化,推进事物的发展。艾伯特博士在钻研彭冣的迷宫时已经渐入佳境,但他缺少一种最后的点悟与成全(像是道士升仙前所经历的一次大劫),就如彭冣小说中的方君被一个陌生人找上门来,彭冣本人被一个外来的陌生人刺杀,最后他终于在小径分叉的某处等来了余准,因此也算是得道西去。

研究迷宫是一种“道”的修行,而“道”的原有涵义其实也在迷宫中有所体现:所谓小径,即是“道”,道路;小径的不停分岔,即是博尔赫斯从时空观的角度理解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一种结果。可以举一个简单的例子。首先,把“道”理解为实际中的路,想象自己走在一条花园小径上,前面有个三叉路口,有三种选择,不管我们选择哪种走法,但是在我们做选择的那一刻,都会分裂出三个自己,分别走向三个方向。每当做出选择的时候,都会分裂出做出其他选择的自己。走着走着,我们低头看了下手表上的时间,发现前面有个自己,刚刚没有低头看,继续往前走着。实际上,从一开始,我们就会看到身边密密麻麻充满着无数个自己,他们都在向前走着,分成三股人流去通过第一个分岔路口。“我觉得房屋四周潮湿的花园充斥着无数看不见的人。那些人是艾伯特和我,隐蔽在时间的其他维度之中,忙忙碌碌,形形色色。”[9]97这些无数个自己,就是我们在过去面临不同选择时产生的,对应着从出生到现在,经历的无限可能性,“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道”即对路的选择,意味着可能,而“道”又是不可形容不可名状的,它的变化无穷无尽。正如迷宫本身有多种可能,从以上两个方面来理解迷宫与“道”,无所谓对错虚实,只是提出一种可能性的见解,这也是在中西对话的互动模式下,为自身传统文化的新解提供一种角度。

三、从虚构到真实:对作者的创作意图的猜想

作者虽然在评论小说,但其创作意图依然不可直观,留下了给批评家和读者们对话与猜想的空间。第一,《小径分岔的花园》中透出博尔赫斯的一种“世界情怀”,正如陈众议表述的:“具体说来,在生活和书本之间,博尔赫斯选择了书本;在本土和世界之间,他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世界。”[9]这种世界情怀首先体现为对战争的思考,若以战争这条线来看,一个丧失民族身份的东方人执行一次刺杀,他悲观地想到“我预料到人们越来越屈从于穷凶极恶的事情,要不了多久世界上全是清一色的武夫和强盗了”,武力虽然是文明的补充,但却使人们对文明的向往后退到十六世纪的异国(彭冣的花园),只有在那里才可找回平静和跨越种族的信任。最后刺杀虽然成功,但余准却带着无限的悔恨与厌恶离开这个世界。这一方面体现出来博尔赫斯受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同时也是对战争的悲观和对世界的怀疑。另外,博尔赫斯的世界并不只有西方世界,博尔赫斯的“世界性”图景还包括广大的第三世界国家文化,这是因为“在博尔赫斯心中,对写作艺术的审视基本保持在这样的两极:……对于古恒河文明、地中海文明、黄河文明和幼发拉底河文明的崇敬和景仰,使他成为一位虔诚的怀旧主义者;而贝克莱的神秘主义,休谟的怀疑态度,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又给他彻底反叛的勇气”[10]171。中国形象的塑造,正是博尔赫斯在写作时尝试文化互补的成功例子,博尔赫斯的成功就在于他在文学中所致力建构的独特性与互补性共存、差异性与沟通性共存的多元化的世界,而这也正暗合了比较文学研究对建立“道并行,不相悖”的和而不同的世界的渴求。

第二,元小说的作者们强调的虚构,其反面应是现实而非真实。如同本文在第二部分的猜想,共时的条件下,人们身边充斥着无数个自己,这是一种真实;而眼睛所及的只有一个自己,这是现实。那么博尔赫斯想告诉我们的真实应该包含两点,迷宫般的时空,虚构与真实的关系。小径分叉的花园可能是虚构下的一场真实之旅,人们惊异于时空的混乱与情节的未知,但真实的世界是否就是错落有致、层次分明?与其说是时空的分叉,不如说是在还原这个世界本来的面貌。可能是似曾相识的重逢,可能是精心编织的谎言。就如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幻景般的中国,人们不能否认它的真实性。但更要相信它是虚构的。

综上,笔者认为《小径分岔的花园》从三个层次为我们提供了阅读“中国”的方式。最外层:即无论是作家还是读者,都要承认小说的虚构性,并不存在一个真实客观的他者形象。如果用中国真实完整的形象作为参照系来观照博尔赫斯改造“中国形象”的来源,就可以发现其中还存在着的缺失的部分,这源于博尔赫斯的“中国形象”的参照物不但是二手的,而且是不完整的,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博尔赫斯塑造时的误读和曲解。中间层:开放性和对话性的视角。博尔赫斯热爱并尊重中国文化,强调虚构是因为他自身认知的有限性,因此他采用了一种对话的模式,艾伯特与余准的对话,作者与小说的对话。这种对话模式也让读者在阅读中国的时候可能会突破一种固有的模式去重新认识中国。核心层:对真实与现实的把握。现实是对一种可能性的选择,而真实却包含所有的可能性。就如博尔赫斯对“道”的理解是客观存在的,读者对他理解的理解也是客观存在的,却未必是真的、正确的。如此看来,在某种程度上,读者没有理由去回避博尔赫斯所表现的中国,因为他也提供了一种可能性。这三个层次也符合哈桑对“超越批评”概念的诠释——语言的随笔,时代的踪迹,心灵的虚构[11]。

最后,以上三层意义也恰好回答了开篇的提问。读者与作者双重参与的批评给小说提供了一种对话的可能,这并不违背元小说的初衷,因为作者在评论小说,而我们在评论作者,自始至终没有否认小说虚构这个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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