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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杜甫七律中的连用字对

2021-11-30张金明裴旭岩

关键词:反义律诗同义

张金明,裴旭岩

(燕山大学 文法学院,河北 秦皇岛 066004)

诗圣杜甫作为中国诗歌史上的一代宗师,既广泛学习、借鉴前人,又以其卓越的独创性为后世开启无数法门。因此,在杜甫去世以后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在创作方面学习杜甫以及在学术研究方面关注杜甫都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特殊的现象。在当今学术界,杜甫研究更是无可争议的一大显学。在这个学术领域,想要有所突破和创新看上去似乎颇为艰难,然而却也并非绝对无可作为。比如杜甫着意于肌理细密的创作倾向,这种创作倾向有很多种表现,杜甫七律中对连用字对的精心锤炼与选择使用即是其中一端。鉴于学术界对此问题的关注与研究相对较少,即使提到连用字对也多是一笔带过,且还没有人做专门的研究,本文即以此为切入点细作分析,以冀窥一斑而知全豹,并借机就教于诸位方家。

一、 连用字对的类别

连用字,是指两个意义相同(包括意义相近) 或意义相反的字连续出现,例如“霜雪” 和“高低”。所谓连用字对,指的是在律诗对仗的位置分别使用了连续两个意义相同或相反的字。连用字对共有三种类别:一是反义连用字相对,如李群玉《长沙开元寺昔与故长林许侍御题松竹联句》颈联“逝川前后水,浮世短长生”中的“前后”与“短长”相对、王安石《即事》颔联“纵横一川水,高下数家村”中的“纵横”与“高下”相对;一是同义连用字相对,如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颈联“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中的“舟楫”与“圣明”相对、陆游《游山西村》颈联“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中的“箫鼓”与“衣冠”相对。

除了反义连用字对和同义连用字对这两种类别之外,同义连用字与反义连用字混对(本文简称相混连用字对)的情况也多有出现,如罗隐《筹笔驿》颔联“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中,反义连用字“天地”对同义连用字“英雄”,文天祥《过零丁洋》颔联“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中,同义连用字“破碎”对反义连用字“浮沉”等等。

我们在分析杜甫七言律诗中的连用字对之前,有必要说明一下,为什么我们选择了杜甫来分析连用字对——因为就连用字对使用的频率与质量来看,无人能比及杜甫。

从频率上看,就论者本人的统计,杜甫151首七言律诗[1]第四册,卷二二四—卷二三四中,共出现了81联连用字对①。这也就是说,我们每读两首杜甫的七言律诗,就可能会发现一联连用字对。对比同时期的王维的七言律诗[1]第二册1295-1299,其20首诗作中只出现了3联连用字对,分别是《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颔联“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中同义连用字“阊阖”对同义连用字“衣冠”、《重筹苑郎中》颔联“草木尽能酬雨露,荣枯安敢问乾坤”中同义连用字“草木”对反义连用字“荣枯”,同义连用字“雨露”对反义连用字“乾坤”和《辋川别业》颈联“优娄比丘经论学,佝偻丈人乡里贤”中同义连用字“经论”对同义连用字“乡里”;李白的8首七律中[1]第三册,只有2联连用字对,分别是《登金陵凤凰台》颔联“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中同义连用字“花草”对“衣冠”、《送贺监归四明应制》颈联“瑶台含雾星辰满,仙峤浮空岛屿微”同义连用字“星辰”对同义连用字“岛屿”。所以说杜甫七律中的连用字对现象较同时期的其他诗人来说是更为多见的。

从质量上看,杜甫的151首七言律诗,只有5首是作于其读书壮游及困居长安时期即安史之乱之前的。其余的大部分,是作于其四十岁以后的。经历了战乱与岁月的洗礼,杜甫的诗歌逐渐臻于化境,再加上杜甫“晚节渐于诗律细”(杜甫《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为人性癖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对其诗句反复推炼,其七言律诗的艺术水平是极高的。

频率与质量是我们选择杜甫七律进行连用字对分析的重要原因。在接下来的正文中我们将立足于杜甫七律来分析连用字对的三种类型——反义连用字对、同义连用字对和相混连用字对。

(一) 反义连用字对

反义连用字对是连用字对的一种,指的是在律诗对仗的位置分别使用了连续两个意义相反的字。杜甫七律运用反义连用字对的次数与他运用连用字对的总次数相比显得很少,在论者所找到的81联连用字对中只有7联使用了反义连用字对,出现的次数极少。这7联反义连用字对分别是:《卜居》颈联“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鸂鶒对沉浮”中的“上下”对“沉浮”;《严中丞枉驾见过》颔联“川合东西瞻使节,地分南北任流萍”中的“东西”对“南北”;《黄草》颔联“秦中驿使无消息,蜀道兵戈有是非”中的“消息”(最初为“消长”之义)对“是非”;《奉寄章十侍御》颔联“指麾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中的“天地”对“鬼神”;《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三的颔联“过客径需愁出入,居人不自解东西”中的“出入”对“东西”;《登楼》颔联“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中的“天地”对“古今”;《又作此奉卫王》颔联“二仪清浊还高下,三伏炎蒸定有无”中的“高下”对“有无”。

反义连用字对在杜甫七律中出现的次数少,论者认为有以下两个原因:一是反义连用字的概念很窄,它不像同义连用字(这里的同义连用字指的是下文论者所说的广义上的同义连用字)的概念那么宽泛,这个客观原因就决定了在作者没有特殊偏爱的情况下,反义连用字对出现的概率要远远小于同义连用字对及相混连用字对;二是杜甫可能在有意使用同义连用字对。杜甫在七言律诗的声律及遣词造句上下了很大功夫,对后世七言律诗的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同义连用字对极有可能是他在七言律诗上的诸多尝试的一种。反义连用字概念的狭窄,再加上杜甫对同义连用字对的偏爱,此消彼长之下,造成了杜甫七律诗中反义连用字对数量的稀少。

(二) 同义连用字对

同义连用字对是连用字对的一种,指的是在律诗对仗的位置分别使用了连续两个意义相同的字。但要说明的是,同义连用字对在律诗中的实际应用并不局限于两个意义完全相同的字连用。王力先生在他的著作《汉语诗律学》中讲对仗的种类提到同义连用字对时,特意在其旁边标注:“大致相似之义亦包含在内。[2]169”学者吴淑玲、韩成武在其论文《杜甫七律研究体制之一》中也说明:“所谓连用字,是指两个意义相同(包括意义相近)或意义相反的字连续出现。”[3]即不仅像“衰老应为难离别,贤声此去有辉光”中的“离别”与“辉光”这种意思完全相同的字相连所构成的对仗是同义连用字对,而且像“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中的“悲壮”与“动摇”这种意思接近但又有所区别的字相连所构成的对仗,也可以看作是同义连用字对。这样一来,同义连用字对的概念就有所扩大了。

但实际上,这个概念的范围还是有些小,与诗人的实际创作是不太符合的。在论者看来,不仅大致相似的字相连所构成的对仗可以叫作同义连用字对,甚至归属于同一小类,有相似之处的字相连所构成的对仗,也可以看作是广义上的同义连用字对。比如杜甫《送韩十四江东觐省》颔联“我已无家寻弟妹,君今何处访庭闱”中“弟妹”两字都属于至亲之人,“庭闱”(父母居处,此处代指父母)两字都有居所之义,所以“弟妹”与“庭闱”可以看作是同义连用字对;再如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颔联“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中,“妻子”两字都为至亲之人,“诗书”二者都是阅读之物,所以“妻子”与“诗书”可以看作是同义连用字对;又如杜甫《院中晚晴怀西郭茅舍》颈联“复有楼台衔暮景,不劳钟鼓报新晴”中“楼台”二者均为高耸之物,“钟鼓”两种都是打击乐器,所以“楼台”和“钟鼓”也可以看作是同义连用字对。

而且,观察杜甫的七律就会发现,杜甫在创作过程中,是把“楼台”“钟鼓”这类字当做同义连用字来使用的。比如《恨别》颔联“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中,“兵戈”的意思完全相同,都是指兵器(指代战争),而“草木”二字只是同属于植物类的同类字;再如《玉台观》尾联“更肯红颜生羽翼,便应黄发老渔樵”中的“羽翼”二字意思完全相同,都是指翅膀,而“渔樵”二字则一个是渔夫,一个是樵夫,二者虽然常常并谈(杜诗中尤其如此),但二者只是职业接近,充其量算是同类字;在《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二中,这个现象更明显,其颈联为“休怪儿童延俗客,不教鹅鸭恼比邻”,其中,“儿童”二字意思完全相同,而“鹅鸭”很明显不是同义字而只是同类字,杜甫却很自然地将二者构成对仗。

除此之外,诗中经常连用的字所构成的对仗,论者认为也可视作广义上的同义连用字对。如《见萤火》颔联“忽惊屋里琴书冷,复乱檐边星宿稀”中“琴书”与“星宿”相对,“琴书”二字在古诗词中常常连用,所以我们把它看作是广义上的同义连用字,它与“星宿”所构成的对仗,我们视为广义上的同义连用字对。再如《赠韦七赞善》颈联“北走关山开雨雪,南游花柳塞云烟”中“关山”与“花柳”相对,“关山”两字在古诗词中更是常常连用,所以我们把它也算作是广义上的同义连用字,于是“关山”和“花柳”所构成的对仗,也可视为广义上的同义连用字对。

综上,论者将诗中的同义连用字分为狭义和广义两种,狭义上的同义连用字即传统意义上的同义连用字只包括字义完全相同或极为接近的连用字,而广义上的同义连用字在包含字义完全相同和字义十分接近的连用字的同时,还应包括字义有共通或相似之处的同类连用字和诗词中经常连用的字。

杜甫诗中的广义连用字对大概有以下三类:一种是常常出现的意象罗列对,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颔联“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中的“妻子”与“诗书”相对、《院中晚晴怀西郭茅舍》颈联“复有楼台衔暮景,不劳钟鼓报新晴”中的“楼台”与“钟鼓”相对;一种是人名地名对,如《奉寄高常侍》颔联“总戎楚蜀应全未,方驾曹刘不啻过”中的“楚蜀”与“曹刘”相对、《赤甲》颈联“荆州郑薛寄书近,蜀客郗岑非我邻”中的“郑薛”与“郗岑”相对、《咏怀古迹五首》其五颈联“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中的“伊吕”与“萧曹”相对;还有一种是数字对,如《南邻》颈联“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中的“四五”与“两三”相对。不过后两者在杜甫七律中的数量都很少,人名地名对只有3处,数字对只有1处,杜甫七律的广义同义连用字对中占最大比例的还是意象罗列对。

论者依据诗中广义上的同义连用字的概念来进行对杜甫七律中同义连用字对的选取,发现在上文提到过的81联连用字对中,有67联使用了同义连用字对。这个数量也足以说明杜甫是有意地在七言律诗的创作中使用同义连用字对。

在反义连用字和同义连用字对之外还有相混连用字对。所谓相混连用字对,指的是在律诗对仗的位置分别使用了连续两个意义相同和相反的字。如果相混连用字对的上半联的位置用了同义连用字,那么它下半联的位置就要使用反义连用字,如杜甫《陪李七司马皂江上观造竹桥即日成往来之人免冬寒入水聊题短作简李公》首联“伐竹为桥结构同,蹇裳不涉往来通”中上半联同义连用字“结构”对下半联反义连用字“往来” ;如果相混连用字对的上半联的位置用了反义连用字,那么它下半联的位置就要使用同义连用字,如杜甫《阁夜》首联“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霄”中上半联反义连用字“阴阳”对下半联同义连用字“霜雪”。在论者所找的杜甫的七言律诗81联连用字对中,相混连用字对出现了12 联。

二、 连用字对在律诗中的独特作用

在寻找、研究杜甫七律中的连用字对的过程中,论者总结了杜甫七律中的连用字对几个较典型的作用,即意象罗列与场景勾勒的作用、情感的强化作用以及对七律体制的完善和对后世的典范作用。论者将结合实例对杜甫七律中的连用字对的作用进行简要的分析。

(一) 意象罗列与场景勾勒的作用

连用字对的意象罗列与场景勾勒作用,多见于连用字对中的连用字使用具体名词的情况下。律诗讲究言简意赅、言有尽而意无穷,在连用字的接连使用下尤其如是。如杜甫《院中晚晴怀西郭茅舍》颈联“复有楼台衔暮景,不劳钟鼓报新晴”中同义连用字对“楼台”“钟鼓”四个字就写出了这一联主要描写的事物——楼、台、钟、鼓;再如杜甫《白帝城最高楼》颔联“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流”中同义连用字对“龙虎”“鼋鼍”四个字就罗列出了四个意象——龙、虎、鼋、鼍(这当然是虚写,其将被云霾隔断的群山比作龙虎,将粼粼的波光比作浮游的鼋鼍);又如杜甫《峡中览物》颈联“舟中得病移衾枕,洞口经春常薜萝”中同义连用字对“衾枕”“薜萝”(薜荔和女萝,两者皆野生植物,常攀缘于山野林木或屋壁之上)仅四个字就列出了衾、枕、薜、萝四个意象。

连用字对中的连用字使用抽象名词时,偶尔也可达到这样的作用。如杜甫《登楼》颔联“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中具体名词“天地”与抽象名词“古今”相对,这四个字也勾勒出了天高地迥,岁月变换之感;再如杜甫《阁夜》首联“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霄”中抽象名词“阴阳”对上具体名词“霜雪”,同样描绘出昼短夜长,天气凄清的环境。

此外,在反义连用字对中,当反义连用字是动词时,也可达到场景的勾勒作用。如杜甫《卜居》颈联“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鸂鶒对沉浮”中动词“上下”与“沉浮”四个字生动地描绘出蜻蜓上下翻飞、鸂鶒成对浮水的场景,从而使我们感受到诗人闲适、怡然自得的心境。

(二) 情感的强化作用

我们知道,如果在一篇文章中,某个词语反复出现,那么这个词语在这篇文章中一定有着重要的作用。比如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中,月出现了15次、江出现了12次,月与江的反复出现,是为了描绘出一幅江潮连海,月共潮生的景象;再如唐寅的《桃花庵歌》中,花出现了13次,酒出现了6次。花与酒的反复出现,意在表达诗人不与俗世俗人为伍,寄情花酒、放浪形骸的志趣;又如刘希夷《代悲白头翁》中,出现了3次“落花”,1次“花落”,花(7次)与落(5次)的反复出现,是要表达诗人对青春易老、世事无常的感叹。

而律诗因为要在短短的四五十个字中表现出尽量丰富的场景或尽量充沛的情感,所以极为忌讳重字。为了避免重字,狭义上的同义连用字对便可以作为诗人在律诗中强化某一情感的重要方式②。如杜甫《野望》颈联“唯将迟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中,“迟”已经表明时间之晚,又加一“暮”字,“涓”(细小的流水)已经可以形容能力之微薄,却又加一“埃”(灰尘)字。读诗之时慢慢读来,“迟暮”“涓埃”四字竟有字字泣血之感!诗人因年迈多病、无功于当世而产生的深深的自责与内疚感,深深地刺入到了我们的心灵之中;再如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四颔联“翠华想像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中,杜甫凭吊古迹,他写刘备当时出行的仪仗时连用了“想象”二字,他描绘永安宫时又连用了“虚无”二字,如此用词,这种历史的沧桑变幻之感变得极为浓烈,读来真有让人伏案长叹之冲动;又如杜甫《又呈吴郎》颔联“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中,“困”已有困顿不如意之感,又加一“穷”字更显其窘迫,“恐”已有惧怕之义,又增一“惧”字愈显其惶惶不安。细细沉思,“困穷”“恐惧”四字写尽了战乱时代百姓们的心酸苦泪。杜诗的沉郁顿挫,在此显露无疑。

意思大致接近的同义连用字对有时客观上也可起到强化、烘托情感的作用。如杜甫《恨别》颔联“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中的连用字“变衰”和“阻绝”,这两个连用字蕴含着时间的推移变化。春去秋来,草木变衰,而兵戈未息,返乡遥遥无期。一切景语皆情语,草木的变衰不正是诗人的变衰吗?诗人的思乡之情由此溢于言表;又如杜甫《阁夜》颔联“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中,鼓角声既“悲”且“壮”,星河影“动”而后“摇”,这随三峡水的波浪而动摇的,又岂止是星辰之影?还有诗人的一番忧国忧民之心。

(三) 对七律体制的完善和对后世的典范作用

连用字对作为律诗中的一种对仗类型,它最基本的作用自然是对七律体制的完善。七言律诗相较于五言律诗来讲在字数上的优势,就使得七律天然在情感、内容的承载方面比五律要更有优势,连用字对的作用也正在于此。杜甫之前的诗人很少创作七律,连用字对也很少在他们的诗篇中出现,创作数量较多的王维也仅创作了20首,而且有10首失粘[4],连用字对在其七律中仅有3联。在这种情况下,王维的七律虽不乏佳作,但其中包含的情感远不及杜甫的七律。同样都是访友,同样都是表现友人高洁的情操,王维的《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中的颈联“到门不敢题凡鸟,看竹何须问主人”如何比得上杜甫的《题张氏隐居二首》其一中的颈联“不贪夜识金银气,远害朝看麋鹿游”?而杜甫之后的诗人,创作七律时运用连用字对的次数明显增多。晚唐诗人李商隐的七律诗歌[5]情感、内容的丰富、曲折虽然大多靠的是氛围的营造和用典的巧妙,但其诗作中连用字对也时有出现,如其《潭州》颔联“湘泪浅深滋竹色,楚歌重叠怨兰丛”、《筹笔驿》颈联“管乐有才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临发崇让宅紫薇》颔联“不先摇落应为有,已欲别离休更开”等,李商隐是有名的学杜大家,其诗中连用字对的运用不能说没有受到杜甫的影响;宋代诗人黄庭坚受杜甫影响也很深,其七律[6]中的连用字对现象更是数不胜数,如其《送刘季展从军雁门二首》其二颔联“仙家耕耘成白壁,道人煮崛起风痱”、《寄黄几复》颔联“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寄上叔父夷仲三首》其一颈联“万里书来儿女瘦,十月山行冰雪深”等;后代乃至如今的七律创作中连用字对仍发挥着其独特且重要的作用,《随园诗话》[7]散录清人诗句也有不少类似于“侧身已在江湖外,绕屋宁堪竹树多”“但觉有声皆剑戟,不知何物是笙歌”“人无风趣官多贵,案有琴书家必贫”这类连用字对运用得很巧妙的诗。唐代是我国诗歌发展的高峰,启功先生说:“唐代以前的诗是长出来的,唐人的诗是嚷出来的,宋人的诗是想出来的,宋代以后的诗是仿出来的。”[8]3宋人“想”诗欲与唐人争雄,明清“仿”诗欲承唐人风骨,而杜甫在以其高超的艺术手法用连用字对对七律体制进行完善的同时,也给后人七律的创作和连用字对的运用作了示范。

三、 连用字对的变体

在研究杜甫七律中的连用字对的过程中,论者还发现了连用字除连用字对外的其它一些使用形式。论者将其概括地称为连用字对的变体,并在下文进行简要的分析。

(一) 连用字对的拆用

连用字对的拆用是指连用字对在上下联中被分别拆开来使用。杜甫七言律诗中连用字对的拆用现象并不多,论者在杜甫151首七言律诗中只找到了4处,分别是《江村》颔联“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中的“去”“来”对“亲”“近”、《曲江对酒》颔联“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中的“桃”“杨”对“黄”“白”、《白帝》颈联“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中的“戎”“归”对“千”“百”、《公安送韦二少府匡赞》尾联“古往今来皆涕泪,断肠分手各风烟”中的“古”“今”对“断”“分”。而这四处其实都可以看作是律诗对仗类型中的句中自对,即“自去”对“自来”,“相亲”对“相近”,“桃花”对“杨花”,“黄鸟”对“白鸟”,“戎马”对“归马”,“千家”对“百家”,“古往”对“今来”,“断肠”对“分手”。所以说,杜甫在律诗创作过程中可能并没有有意地使用连用字对的拆用这一技巧。但是,并不能以此否认连用字对的拆用在律诗中的作用。

连用字对的拆用在律诗中的作用和连用字对是基本相同的。如上文所提到的《曲江对酒》颔联“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中的“桃”“杨”对“黄”“白”就具有场景勾勒的作用,《公安送韦二少府匡赞》尾联“古往今来皆涕泪,断肠分手各风烟”中的“古”“今”对“断”“分”具有情感的强化作用。

值得一提的是,连用字对的拆用在一定程度上比连用字对更宽松和灵活。如上文所提到的“桃”“杨”“黄”“白”“戎”“归”“断”“分”等,实际上是不能连缀成词的③,在这里分开使用却达到了连用字对的效果。

(二) 连用字在不对仗句式中的使用

律诗的首尾两联通常情况下是不要求对仗的,杜甫七言律诗中,有些不对仗的诗句也使用了连用字,有些甚至是类似于连用字对的形式,如《诸将五首》其二尾联“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这一联并不对仗,但“社稷”“升平”两个同义连用字的使用类似于连用字对,也达到了连用字对的效果。此句读来尤其沉郁顿挫,诗人的爱国之心溢于言表,连用字的合理运用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再如《舍弟观赴蓝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其三尾联“比年病酒开涓滴,弟劝兄酬何怨嗟”中的同义连用字“涓滴”“怨嗟”的使用,《赠献纳使起居田舍人》首联“献纳司存雨露边,地分清切任才贤”中的同义连用字“雨露”“才贤”的使用,都类似于连用字对,并达到了和连用字对一样的效果。

这当然是因为连用字本身就具有这些效果,但是,连用字单独出现时的效果是远不如成对出现时的效果的。如《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首联“使君高义驱今古,寥落三年坐剑州”中的反义连用字“今古”独用,远不如《登楼》颔联“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中的反义连用字对“天地”“古今”的作用大。再如《七月一日题终明府水楼二首》其一首联“高栋曾轩已自凉,秋风此日洒衣裳”中同义连用字“衣裳”独用的场景勾勒效果如何比得上《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首联“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中的同义连用字“涕泪”“衣裳”连用呢?所以说,连用字通过在诗中的合理使用,是能够达到一加一远大于二的效果的。

连用字在不对仗句式中的使用一样可以达到连用字对的效果,这实际上提醒了我们,连用字不仅可以出现在对仗句式中,也可以出现在不对仗的句式中;不仅可以出现在律诗中,也可以出现在绝句中;不仅可以出现在近体诗中,也可以出现在古体诗中。同样的,词、曲中自然也可以使用连用字,而且只要合理使用,就可以达到连用字对的效果。

四、 结语

毫无疑问,杜甫是我国诗歌史上最重要的诗人之一。自唐以来,无数诗人学者对杜甫做出了极高的评价。元稹在《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序》中云:“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9]2235-2236叶嘉莹先生在她的著作《迦陵谈诗》中讲:“面对如此缤纷绚烂的集大成之唐代诗苑……推选出一位足以称为集大成的代表作者,则除杜甫以外,无足以当之者。杜甫是这一座大成之诗苑中,根深干伟、枝叶纷披、耸拔荫蔽的一株大树,其所垂挂的繁花硕果,足可供人无穷之玩赏,无尽之采撷。”[10]56学者吕正惠也在他的《诗圣杜甫》一书中说道:“纯粹从历史的观点来看,他是整个中国诗歌发展、流变的过程之中最重要的诗人。站在杜甫的时代往前看,杜甫汇集了以前一切诗人的精华,他成了超越以前的一切诗人的最高峰;站在杜甫的时代往后看,杜甫以后的诗人极少不受杜甫影响、不把杜甫当成导师的,所以杜甫也是启导后代一切诗人的最高峰。杜甫这种承前启后的独特性,使他成为中国诗史最具有历史地位的诗人。可以肯定地说,他的这种地位是无人能及的。”[11]序言1杜甫是我国诗歌史上一座高立却并不陡峭的山峰。自唐至今一千多年以来,无数诗人以老杜为宗。掌握了杜甫的诗歌,就相当于掌握了整个中国诗歌史。

杜甫七律中对于连用字对的使用,不过是博大精深的杜诗艺术中很小的一个方面,但结合本文以上所论可知,连用字对作为律诗中的一种对仗类型,在杜甫的诗歌中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可以说,连用字对在律诗中所起到的作用远远大于它的知名度。在律诗出现、定型之前,它就以连用字对或类似于连用字对变体的形式在古诗之中发挥着自己的作用,到了杜甫这里,由于杜甫在追求肌理细密方面用力甚勤,更是被运用得炉火纯青,出神入化,其经典示范的意义不可低估。在老杜之后,由于其追随者甚众,连用字对继续在许多诗人、词人的作品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甚至在今天的旧体诗创作者的作品中仍时常可以看到它的身影,因此其引领、推动诗运转关的贡献亦由此可见一斑。历史已经无数次证实,并且还将继续证实,杜甫作为诗圣的地位,确实是实至名归。

注释:

① 如果检索查验会发现连用字对的三种类型在杜甫七律中出现的联数相加起来要大于81联,这是因为杜甫七律有的一联中用了大于一次不同类型的连用字对,如《又作此奉卫王》颈联“二仪清浊还高下,三伏炎蒸定有无”中既用了相混连用字对“清浊”对“炎蒸”,又用了反义连用字对“高下”对“有无”,这里所说杜甫七律中有81联连用字对,是以律诗的一联为单位,同一联中如果出现多种类型的连用字对,只算作一联。

② 诗人们在律诗中更习惯于通过语序的错综来强调某一情感,如杜甫《峡口二首》其二颔联“去矣英雄事,荒哉割据心”,正常语序应为“英雄事去矣,割据心荒哉”,诗人为突出强调自己的古今变幻之叹,将“去矣”与“荒哉”这两个词提到了句首。再如王维《山居秋暝》颈联“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正常语序应为“浣女归竹喧,渔舟下莲动”,诗人为表现自己恬适的心境,将“竹喧”与“莲动”提到了句首。

③ 这也说明连用字对的拆用这个名称是不严谨的,因为“去”“来”“亲”“近”和“古”“今”这些字虽然可以结合成为连用字,但是像“戎”“归”“断”“分”这些字根本不能结合成为连用字,但因为它们的用法和作用和连用字对基本相同,所以论者统一地把它们称为是连用字对的拆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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