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芝龙降清的历史考察
2021-11-30贾峰肖庆伟
贾峰,肖庆伟
(闽南师范大学 南文化研究院,福建 漳州 363000)
关于郑芝龙降清的原因,历来史家纷争不已,至今尚无定论。清夏琳《闽海纪要》、江日升《台湾外记》站在清朝的立场,认为是清统治者处置得法,郑芝龙被利益所诱降清。对这种观点,后世学者多不以为然。如顾诚《南明史》就认为,郑芝龙降清,是为了保护其自身利益[1]307,台湾学者曹永和进一步明确,郑成功降清是为了保护其陆上利益。“郑芝龙将其早先在海上活动所蓄积的资本用于购买土地,成为福建的大地主且宦游官界中,结果本是海上豪杰的郑芝龙,为守护其陆上的利益,遂走上了降清的一条险途”[2]27。与曹先生不同,杨友庭认为郑芝龙拥立唐王和降清一样,目的都是为了保住他的海上贸易特权[3]。徐晓望进一步指出,不论是与隆武帝合作还是降清,都是以郑芝龙为代表的东南海洋势力,为发展壮大其海上力量,在不同时期所作出的不同选择[4]。此外,孙福喜、丁海燕综合各家说法,认为郑芝龙降清,是传统观念的影响、利益所驱、人心世风的引导、朝廷措置得当等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且与郑芝龙的异域生活有很大关系[5]。
综上,各家在分析郑芝龙降清的原因时,多是从利益角度考量,认为郑芝龙降清是为了保护其自身利益,发展海上力量。很少有人站在郑芝龙的立场,深入分析他所面临的社会形势,以及无奈之下所作出的降清选择。厦门大学陈支平教授在《明末隆武帝与郑芝龙遗事摭余》的文末指出,郑芝龙降清是其首鼠两端、见风使舵的性格使然[6]7,可谓一针见血,但还需进一步论证。实际上,没有人一出生就是自私的。郑芝龙永隶明朝后,本身也希望有一番作为,他接连平叛东南诸海盗、迎立隆武帝、整军备战谋划北伐等,得到朝廷上下的广泛认可。况且郑芝龙身处明末清初,民族矛盾尖锐对立的时期,所有降清者都将面临被后世人唾骂、定在耻辱柱上的风险,钱谦益、金声桓等人降而复叛,都是这种矛盾心理作祟。郑芝龙也同样会在内心评估降清的得与失。他之所以选择降清,是因为在隆武朝后期,他与隆武帝之间因战略分歧爆发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加之朝廷中文臣结成利益集团与郑芝龙针锋相对,隆武帝刻意偏袒文人,导致他在朝廷中彻底失去了立身之本。
一、郑芝龙对明王朝的三大功绩
郑芝龙虽是海盗出身,没有接受正统的儒学教育,但仍然深明大义。早在为海盗期间,就对部下纪律严明,不伤害贫民百姓。明同安知县曹履泰说他“假仁假义”,“今龙之为贼,又与禄异。假仁、假义,所到地方,但令报水,而未尝杀人。有彻贫者,且以钱米与之。其行事更可虑耳”[7]4。福建巡抚熊文灿认为“郑芝龙两次大胜洪都司而不追,获卢游击而不杀,败俞都督师于海内,中左弃城逃窜,约束其众,不许登岸,不动草木。是芝龙不追、不杀、不掠者,实有归罪之荫”[8]27。其时曹履泰、熊文灿作为明朝官员,对海盗郑芝龙不会作过分夸饰性评价,他们的记述应当是可信的。永隶明朝后,郑芝龙尽忠职守,对明朝有三项功绩。
一是扫灭东南沿海诸盗,保沿海人民数十年太平。崇祯元年(1628)九月,永隶明朝,郑芝龙奉命“擒灭诸盗”。此后,郑芝龙陆续消灭了盘踞在东南沿海的李魁奇、杨六、杨七、褚彩老、钟斌、刘香等诸海盗。特别是崇祯六年(1633),郑芝龙在料罗之役中击败荷兰人,从此东南沿海区域在郑氏控制之下商路畅通。“通洋贩货,内客、夷商皆厢飞黄旗号,联帆望影,无儆无虞,如行徐、淮、苏、常之运河,半年往返,商贾有廿倍之获”[9]卷一。“擒灭诸盗”事实上为风雨飘摇的明政府稳定东南边疆起了重要作用,受到明政府的肯定。曾樱说:“郑芝龙剿夷之功,为海上数十年奇捷。”[10]52福建巡抚路振飞说:“料罗之役,芝龙果建奇功,焚其巨舰,俘其丑类,为海上数十年所未有。”[11]663在崇祯七年(1634),郑芝龙因此功由游击将军升至福建总兵。此后,到明朝覆亡,东南沿海区域数十年时间里,海上商路畅通,贸易繁荣,并没有受到明末农民起义蔓延的影响,郑芝龙功不可没。
二是迎立唐王,为南中国汉族人民新立了精神领袖。郑芝龙、郑鸿逵兄弟凭借雄厚的军事实力和财力支持,拥立唐王朱聿键在福州即位,为长江以南抗清势力新立了精神领袖,维系了明王室的延祚。唐王入闽时,几乎一无所有,路上许多赏赐,都由郑芝龙、郑鸿逵兄弟开支。唐王即位前的财政支出,也都由郑芝龙承担。据《思文大纪》记载,唐王到浦城时,“书坊送纲鉴一部、续稗海一部、浙江通志一部,给价银四两三钱还之”“太子太保礼部尚书翰林院学士黄道周进誓师文、监国谕、祭告文、登极诏共四通,并缴赐劳银三两”。对于“献书”“拟文”这种象征意义重大的功劳,仅以几两银子打发,黄道周还把三两赐劳银上缴,可见其时唐王之困窘。郑芝龙初次面见唐王,进献“冰紗十疋、漳紗五疋、葛布五疋、永春布五疋、軟紗五疋”,唐王激动地收下,并以手诏答谢他:“自古英雄相遇,凡功业之巨细,正在相信之浅深。启内一切慎举动,择行在,识虑周详,任事坚决,孤更感激。另启所进衣着二十疋,孤即受用,以昭与卿一体之忠爱云尔。”进入福州,唐王先住在郑芝龙家,然后才搬入布政司府。唐王监国后,多次对郑芝龙、郑鸿逵兄弟表达感激之情,把郑芝龙兄弟当成左膀右臂,以国家托付之。“自孤勉允监国之后,专望先生兄弟尽忠,在朝则孤之心腹也、在边则孤之左右臂膊也”[12]卷一及“军国大政一委芝龙,行朝仰成而已”[13]19。
隆武朝的建立,接续了弘光朝覆灭后,南中国无主的局面,为汉族人民重新确立了精神领袖;也为整合长江以南地区的抗清力量提供了可能性。隆武初立,就吸引了黄道周、徐孚远、钱澄之等文人来投;武将方面,金声桓降清后又复叛,广东、广西、湖南等地相继派人来朝,浙江鲁王监国也派来了使者,隆武帝在形势上实现了对南中国的领导。
三是提出了“稳固南方、整军备战、徐徐图之”的作战方略。郑芝龙拥立隆武帝后,大权在握。他结合闽省实际,提出了“稳固南方、整军备战、徐徐图之”的作战方略。郑芝龙在《〈经国雄略〉序》中展现出报效明室的雄心壮志:“今日之事,恐非嬿息赋诗、自鸣意气之时矣。昔萧王中兴汉祚,其雄迈非常,在授邓禹以西讨之略、策耿弇之北定之功。我国家王气自南金陵重建,得无一非常之人出,而展胸中夙,负乘以涤荡中原,上报天子?宁甘坐观沦陷竟置匡复于不讲哉?”[14]4-5在呈唐王的《恢复末议》中,郑芝龙详述了他的作战方略。
“长江以南,直隶、浙江、江西、福建、广东、广西,此六省者,所可期会约束者也。每省直应新兵一万五千名,共六省直,应募新兵九万名各省直惟各出兵粮器械之饷。仍各选司道官一员为监军,又各举府佐一员以运粮,仍各举县佐一员以供买办。若选将挑总,与选头目与募兵等各项事务。需选举大帅一员,必才勇兼优,威望素著,忠勤靡懈者,专手料理。仍假以重劝,俾任恢复之责。本职虽不肖,忧国有心,愿执索鞭,从大帅之后,期效恢复之一割也。然此九万新兵,专为恢复大举而设,当另议处钱粮以为粮赏器械衣甲之需。其各省水陆,原设额兵,各有定派信地,不得轻易调凑。又应于九万之内,共抽一万八千名,每省直各拨三千,就于本省为游兵。倘何处有警,即星发赴援,与原设坐地汛兵犄角夹剿,以遏本省不测之警,杜内讧也。尚七万二千兵,则分布一带。用二年间,察臣心固,兵力又锐。仍于九万之外,复调集四五万,以成一大劲旅。则堂堂正正兴师问罪,建旗鼓以张挞伐,枭桀逆酋,克复神京,此事之可必者也”[15]189-191。
此方略重点强调三方面:其一,巩固长江以南势力,统一号令;其二,为恢复专设一军,集中各省优势兵力整军备战,留下基础兵力安守各省;其三,用两年时间稳固人心,训练部队,伺机北伐。这三方面可以概括为“稳固南方,整军备战,徐徐图之”。这个方略,既考虑了长江以南各种势力分散的实际情况,又提出了合理的解决方案,客观上对巩固隆武政权的统治基础具有一定合理性。
分析隆武朝所面临的军事形势,郑芝龙的提议无疑是正确的。此时东南地区军事实力孱弱,在清军面前不堪一击,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兵力孱弱,兵员少。郑芝龙在《恢复末议》中明确指出:“今计闽中勤王之兵,共有三千。”唐王在建宁府,“令靖虏伯郑鸿逵给守关兵饷二月。谕文曰:‘昨据先生启请关防与中标黄将官领兵二千名,令把守仙霞岭等关’”[12]卷一。据此可知唐王入闽时,郑鸿逵麾下不过二千人,加上郑芝龙的军队,郑氏兄弟合兵不过五千人。唐王即位后,郑氏大肆招兵,据黄道周《再述关外情形以决趣舍疏》载:“臣计诸贵人所统师,合召四关之士,不能二万人。臣所募十二营、四千三百二十人,益以信州乡绅御史詹兆恒、主事俞墨华家丁合为一营,及上饶官生郑大纶、秀才郑祚远家丁合为一营,仅可十四营。”[16]141即是说,此时闽军总人数不过二万人,加上黄道周招募的“未练之兵”,也不过二万多一些,与隆武帝诏书号称的二十万闽军有十倍之差。二是兵员素质差,战斗力弱。隆武麾下光禄少卿王忠孝曾奉旨巡视仙霞关,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关外之兵,臣未尽见;关内之兵,惟施福营多旧兵,器甲粗备。郭芝英次之,余多新募乌合,不堪冲锋,守未易言,可论战耶?”[17]29而此时清军已经占领了长江以北大部分区域,可谓久历战阵。以闽军当时的孱弱战力去进攻久历沙场的清军,无异于以卵击石。郑芝龙提出韬光养晦的作战方针,意在稳固隆武政权,整肃军队,与清军进行持久战。
二、降清前郑芝龙面临三大困境
唐王即位初期,给予了郑芝龙家族大量荣誉,但即位后,隆武帝狂妄自大的本性逐渐暴露,他不仅拉拢文臣,把持朝政,刻意打压郑芝龙;还在军事上提出了与郑芝龙相反的战略方针,企图在短时间内“北伐”“西进”。虽然郑芝龙仍握有军权,但遭到了朝廷上下的刻意针对,可以说是步履维艰。
(一)君臣争权,隆武帝多番打压郑芝龙
唐王朱聿键自小经历磨难,忍受了和他的出身不相符的各种困扰,养成了坚毅的性格,但也由此造成了他刚愎自用、听不进不同意见。唐王即位伊始,即“敕下阁部大臣及府州县各官属:凡有‘清’字,俱去其点,概用‘青’字。以清国号大清,上不特恶其人,亦且不欲见其字;雪耻复仇之意,于兹可见”[12]卷二。其掩耳盗铃、刚愎自用之心态可见一斑。
1.隆武帝过于渴望军权,多次否决郑芝龙的提议
郑芝龙兄弟依托麾下军事力量,掌闽省军权,隆武帝对此很不满意。“上天姿英武,博学好文,急于求功。郑国公芝龙以元勋举动任意,上深衔之”[18]229。隆武帝表面上对郑芝龙兄弟宠信有加,但实际上却对郑芝龙的提议百般阻挠,多次否决。在战略上,他彻底否定了郑芝龙提出的“稳固南方、整军备战、徐徐图之”的主张,执意北伐、西进。隆武帝登基前,郑芝龙在《恢复末议》中提出这个主张时,他为了顺利即位,尚虚与委蛇,向郑芝龙保证“余俟监国之后,与先生等面议而行”。即位不久,就改弦更张。唐王于闰六月即位,七月六日就宣称:“誓择八月十八日午时,朕亲统御营中军平夷侯郑芝龙、御营左先锋定清侯郑鸿逵,统率六师御驾亲征。”[12]卷二为了让郑芝龙出兵北伐,他不惜自降身份,“拜芝龙太师,郑鸿逵大将军。隆武亲推毂,行十六拜礼”[19]。让郑芝龙迫于大义和舆论的压力,不得不在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出兵北伐。但“亲推毂”一事对于狂妄自大的隆武帝来说,无异于颜面扫地。此后,在闽期间,他对郑芝龙的提议主张,不论对错,多次否决。如巡关御史郑为虹叱责郑芝龙麾下陈俊、邹太争夺船只,芝龙密诉于上,隆武帝不仅不予批评,反以大义斥之曰:“干戈宁谧,全藉文武和衷。为虹叱责,亦是代卿约束,卿幸勿芥蒂。应以王臣、王事视为一体,等于同舟,尤所殷望。”[12]卷七鲁王监国的使臣陈谦,因过被执下狱,郑芝龙往救,却被隆武帝用计拖延,待郑芝龙赶到救援时,陈谦已被杀。马士英来投,因他与郑芝龙交好,“下其议于朝堂,王出独断,传谕各关军将,毋纳士英”[13]21。此外,“芝龙又请清理僧田,可得饷八十万;不听”“芝龙又荐其门下士朱作楫吏科给事中、章正发户部主事;皆不允”[20]234。为了限制郑芝龙的权力,隆武帝还进一步明确,“武臣不许荐文臣,恐开觊觎弊窦”[12]卷五。
2.隆武帝过于自信,主动抛弃郑芝龙,投奔何腾蛟
人自信本是好事,但作为最高统治者,听不进不同意见,却未必是好事。隆武帝执意与郑芝龙闽军分手,借“北伐”之名“西进”,投靠何腾蛟,原因是唐王祖先封于南阳,何腾蛟曾任南阳县令,唐王自觉何腾蛟是故交,比郑芝龙兄弟可靠,更易掌控。这份过度的自信和坚持,最终让他葬送了隆武朝。
“顺治二年(1645)四月,唐王朱聿键即位于福州,号隆武。唐王居南阳时,素知何腾蛟忠勇,委以重任,加何腾蛟督师的官衔”[21]90。其时,楚督何腾蛟收复闯王李自成麾下降将,部下将士陡增十余万。黄宗羲《行朝录》载:“闯贼李自成为通城九宫山民击死,其四十八部无所归。楚督何腾蛟遣长沙知府周二南迎之,未至中流矢死。贼帅欲得腾蛟亲至乃降。腾蛟闻即往,贼帅皆惊喜下拜,至军前听用。一时骤增兵马数万。”[22]11原任山东临清知府金堡劝隆武帝曰:“急宜弃闽幸楚;腾蛟可恃、芝龙不可恃也。”“今时天子宜为将,不宜为帝。湖南有腾蛟新抚诸营,皇上亲入其军,效光武击铜马故事,此皆战兵可用。中兴天子,须以马上成功;若夫千骑万乘、出警入跸之威仪,皆可去也。”上大喜,语廷臣曰:“朕得金堡,如获至宝。”[20]238此后隆武帝一心出闽,提出了“不入闽不兴,不出闽不成”[23]43的论断,将郑芝龙安守闽省的策略置之不理。
然而,隆武帝迫切“幸楚”的愿望,并未得到何腾蛟一方的积极响应。王夫之《永历实录·何腾蛟传》云:“(腾蛟)谓章旷曰:上若幸楚,则虏当聚力攻楚,恐未易支也。”因此当隆武帝打算移跸江西,一再发诏请求何腾蛟派兵迎驾的时候,何腾蛟不得已派郝永忠和张先壁二将前往,暗中却授意两人虚与委蛇,导致隆武帝迟迟不能北上,最终兵败被俘后,又被杀。
郑芝龙也不希望隆武帝离开闽省。对隆武帝提出的“北伐”“西进”战略,多次劝阻无效后,郑芝龙采取了消极抵抗策略,以生病、招募、缺饷等为借口,拒不出兵,“芝龙谢病不出,鸿逵托言召募”[19]44。后在朝廷各方的共同压力下,郑芝龙不得已派遣部队出关后,又消极怠工,半行半止。“既出关,称候饷,驻不行。鸿逵驻仙霞关,严禁仙霞关不许四方儒生出入;虑有上书言事者。月余,上屡檄出关不应;切责彩,彩踰关行百余里而还,仍疏称饷绝,留如故”[20]234。隆武帝知道郑芝龙不欲出关,但对他的阳奉阴违无可奈何。后隆武帝决定亲自出征,“亲征驾出芋江,以父老遮道恳留,不得已复返乘舆”[12]卷二。关于这次隆武帝出关被父老遮道一事,《隆武纪略》记载是郑芝龙所为,“熊开元叹曰:‘此何等事?儿戏尔尔耶?’趋拉曾樱语平虏侯问计。樱乃芝龙所敬,而开元又与樱善者也。芝龙方盛意言:圣驾不可行”。隆武二年(1646)隆武帝驻跸建宁,郑芝龙再次请驾回福京,遭到隆武帝的强烈反对。“朕既不能恢复高皇帝大业,亦当出关一步死。若于闽中即位,便死闽中,何以垂史册?今定以二十八日长发,阻驾者杀无赦”[19]66。郑芝龙劝阻不成返回福州,不久又发生了“闽县、候官县耆老诣延津,请驾回福京”之事,隆武帝坚持不为所动。瞿共美《粤游见闻》载:“先是,郑芝龙力请旋跸福京;且云倾家相助可四百万,入关固守,决难飞渡。上不听,芝龙归。又赴行在,力向中宫言,又不听。决策赴虔,诏宣芝龙商留守事宜,芝龙亦不至。”[24]33为了让隆武帝回福州安守闽省,郑芝龙不惜献出全部身家,仍不能打动隆武帝。由此可见,此时郑芝龙仍然忠于明室,并不像后世人所批评的,商人本性逐利。
福建作为唐王的发迹之地,郑芝龙兄弟又是唐王落魄时的拯救者和监国即位的坚定支持者,可以说是一力促成了唐王从流落浙江到号令东南六省。如此巨大功劳,隆武帝视而不见,仅仅因他自认为何腾蛟比郑芝龙更易驾驭,就枉顾事实,执意“北伐”“西进”,最终导致身首异处。因此,郑芝龙在军事上并没有犯错误,反倒是隆武帝迫切想要掌控一切的心态,容不下他手握军事大权。
(二)文臣的有意针对
郑芝龙海盗出身,虽然在永隶明朝后,刻意结交曾樱、路振飞、唐显悦等文人,还把其子郑森送到南京拜师钱谦益,但这些举动并没有改变文人对他的固有看法。“芝龙初以海贼受抚,虽晋五等爵,与地方有司不相统属;闽士大夫辄呼之为贼,绝不与通”[20]241。
文臣与郑芝龙起冲突,起因在黄道周任首辅之后的群臣排位,但根源在于隆武帝偏袒文臣。唐王初入闽时,郑芝龙就站在东班首,群臣并无异议。《思文大纪》载:“上登驿,召见在任、在籍臣二十人,在东者:南安伯臣郑芝龙;在西者:户部侍郎臣何楷;时郑瑄、马思理、曹学佺俱在籍,穿吉服;何楷等俱自南京来,穿素服待罪。”其时何楷等人皆为戴罪之身,对郑芝龙站在东班首毫无怨言。黄道周到来之后,事情就起了变化。《行朝录》载:“上赐宴大臣,郑芝龙以侯爵位宰相上,首辅黄道周谓祖制武职无班文官右者,相与争执。终先道周,而芝龙怏怏不悦。”“诸生有佞芝龙者,上书言道周迂腐,非宰相才;上怒,敕督学御史扶之。”隆武帝刻意偏袒文臣,昭示着皇权和将权之间起了冲突,隆武帝不再信任武将;给文臣传达了攻诘武将的错误信号,也为此后文武相互攻讦埋下隐患。此后,隆武帝行郊天礼于南台,郑芝龙兄弟皆称病不至,户部尚书何楷核之,“上赏楷有风裁,即令掌都察院事”“已而鸿逵挥扇殿上,楷呵止之”。对于文臣的攻击和隆武帝的有意偏袒,郑芝龙兄弟不甘示弱,很快便展开反击。何楷自知不容于郑芝龙兄弟,请求告归。归途中,被盗贼截取一耳,不久死于家中。《行朝录》《所知录》都记载,何楷的遭遇,是郑芝龙部下杨耿所为。黄道周因不满郑芝龙兄弟偷安之策,自请出关募兵,郑芝龙不予一兵一马。黄道周凭借忠义之气和自身名望,招募了几千人的部队,但很快在清军的进攻下兵败被俘殉国。
可以说,郑芝龙因出身问题,自隆武朝立,就不受文臣待见。他自恃有拥立之功骄横跋扈,加上隆武帝的有意推波助澜,导致郑芝龙的所作所为不容于朝廷。特别是何楷的死和黄道周的殉节,让郑芝龙在隆武朝文臣中彻底失去声望,在士林失去了立足之地。
(三)隆武帝北上后,郑芝龙实力孱弱,闽省不可守
弘光政权覆灭后,清政府在实事上占领了长江以北的大片国土,但根基不稳,仍有部分李自成农民起义军和一些不愿剃发的汉族地主武装反抗力量负隅顽抗,长江以南地区则仍由汉族士绅掌握政权。如果此时明王室有一位拥有强有力的朱元璋式的皇族振臂一呼,整合长江以南地区的力量,配合长江以北地区因不满清朝统治愤而起义的抗清势力,与清军仍有一战之力。然而历史流淌到三百年后的朱氏子孙,在与满朝文臣几百年的持续斗争中,早已落入下乘,失去了乃祖的风采。鲁监国实力弱小,隆武帝狂妄自大且又战略决策失误,靖江王朱亨嘉妄图火中取栗却不料玩火自焚,权臣一味相互攻讦、内耗,武将视自身利益时而叛投、时而反正。总之,这个时候的南明,是没有希望、没有未来的王朝。从隆武立国到郑芝龙降清前,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清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接续占领直隶、浙江、江西、湖北等省份,势如破竹,锐不可当,南中国仅剩福建、广东、广西等省份苟延残喘。面对如此倾轧兼且不相信自己的朝廷,以及装备精良虎视眈眈的清军,郑芝龙自知实力孱弱,抗清无望。尤其是在隆武帝离开闽省后,没有了大义名分,没有了强大号召力,也就没有了其他省份人、财、物的支援,以郑芝龙区区两万未经训练的军队,完全抵抗不住清军的犀利攻势,安守闽省的策略也变得不可行。
三、郑芝龙本身的性格缺陷使之选择降清
郑芝龙起于海盗,凭借垄断海上贸易发迹,以海商之身结交权贵跻身庙堂,本是一个逆袭的范式;但“成也萧何败萧何”,海商出身又让他过于看重利益,不具战略眼光。郑芝龙最终选择投降清朝,原因有多方面:南明政权内部倾轧,昏暗腐朽,面对新兴的满洲贵族势力的激烈进攻,毫无还手之力;郑芝龙海盗出身,身份地位较低,不为士林所接纳;清统治者的诱降,等等。但最根本原因在于郑芝龙目光短浅,只重眼前利益,不具战略眼光。
在台湾问题上,郑芝龙不具备战略眼光。郑芝龙最早和颜思齐一起经营台湾,为台湾早期的开发付出了大量精力。但他本人不具雄才大略,没有长远的战略眼光,仅把台湾当成取得粮食的种植基地,没有看到台湾的战略价值。在永隶明朝后,更是放弃了对台湾的开发。面对荷兰人侵占台湾,他也听之任之,导致清军攻闽时,他没有退路。
在自我身份的认知上,郑芝龙又以海商出身为耻。崇祯元年(1628)投降明朝后,郑芝龙就多番结交文臣,刻意改变世人对他海盗出身的刻板印象。身为海商利益的代表,海上贸易是他的立身之本。但郑芝龙却急于摆脱海商身份,说明他本质上也看不起海商,并没有考虑长居海上,在自我身份的认识上出现了偏差。
在生死攸关的决择上,郑芝龙过于看重自身利益。纵观郑芝龙一生关键节点的选择,都始终和利益捆绑在一起。从早期追随颜思齐,到用计合并颜思齐所部十三部,再到降明因利益不满反去,又再次降明,直到拥立隆武帝,每一次的选择都为自己谋取了更大的利益,说明他每次都详细计算了利益得失,所以他前半生无往而不利。拥立隆武帝后,郑芝龙得到巨大利益,在事实上拥有全闽,却因此得罪了整个隆武朝,可谓得不偿失。在降清还是抗清之间,他仍然权衡利益,在与隆武帝决裂、失去了效忠对象后,明知己方力量不敌清军的情况下,两害相权,投降清政府。这是性格使然,也是性格缺陷。
四、结语
郑芝龙在拥立隆武帝以前,一直对明朝忠心耿耿。直到拥立唐王朱聿键,为南中国再立新主,誓愿兴师北伐,他始终以明臣自居。却不期遇到隆武帝这个狂妄自大、目无余子之人。在隆武帝的蓄意吹捧、挑拨和打压之下,郑芝龙提出的作战战略被抛弃,他本人又被冠之以嚣张跋扈之名,败光了此前积攒的名声。在隆武帝态度坚决出闽的情况下,郑芝龙抵抗不了清军的进攻,又不愿重回海上,在南明苦无立足之地;加上此前洪承畴、吴三桂等人降清都受到了很好的优待,郑芝龙在权衡利弊之后,选择降清。这其中,商人逐利的本性,对他降清起了促进作用。但根本原因,还在于郑芝龙看透了南明朝廷上下倾轧、腐朽的本质,找不到为之奋斗的理想和希望,没有“愚忠”明室,负隅顽抗,而是顺势而为,向清政府投降。
与和平年代不同,易代之际,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都必须作出仕宦与归隐、抗争与顺从,甚至生存与死亡的抉择。关于这一点,著名文学批评史专家左东岭先生,在为张晖先生遗著《帝国的流亡:南明诗歌与战乱》所作序中举例说,元明之际的宋濂与戴良,同属浙东的金华学派。宋濂拒绝了元朝廷的征召而走入朱元璋的幕府,成为明朝的开国文臣第一;戴良则相反,他先是供职于张士诚政权,后又渡海至山东寻找元朝廷势力以图报效,无果后返回浙东隐居不出,入明后坚持遗民气节,直至死亡而后已[25]1-14。对于汉族来说,元朝是异族,但戴良为之守节至死方休;宋濂叛元入明,后世也没有人把它当成一个道德污点。如何客观准确评价戴、宋二人的行为,至今仍有相当的学术难度。相比较来说,郑芝龙也像戴良、宋濂一样,在易代之际作出了个人选择,这是特殊时期武将的国家意识的体现。假使郑芝龙降清后受到重用,像后来的施琅一样打击汉族武装力量,后世又当如何评价他呢?所以,对于郑芝龙降清,并不能仅仅以南明的“逆臣”二字盖棺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