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豆棚闲话》的“豆棚”意象
2021-11-30李瑜婕
李瑜婕
(华南师范大学,广东广州,510631)
清初的艾衲居士所撰的《豆棚闲话》长期以来处于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边缘,没有被现在通行的、由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第四卷)》收入“文学史年表”当中,更遑论“研修书目”了。其实,《豆棚闲话》的发现还是较为晚近的事情。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系统地论述了中国古代小说的发展状况,上至远古神话,下及清末谴责小说,可是对于《豆棚闲话》却是只字未提。胡适曾经评价《豆棚闲话》道:“此中十二篇都不是好小说,见解不高,文字也不佳。”[1]540-541他主要着眼于小说的内容,觉得文章平淡无奇,实则忽视了小说的一些艺术价值,其评点不够肯綮,失之偏狭。赵景深的《中国小说丛考》首次将《豆棚闲话》与西方著名的小说文本《十日谈》《天方夜谭》相提并论,对于小说的价值有独到的见解,但是囿于种种原因,它没有得到广泛而积极的响应。纵观小说研究的历程,《豆棚闲话》进入一部分学者的视野离不开韩南和石昌渝两位学者的努力。美国汉学家韩南的《中国白话小说史》一书,扭转了《豆棚闲话》长期以来“被边缘化”的局面,是为综合研究《豆棚闲话》的渊薮。他将《豆棚闲话》另辟一章,从“框架”和“意义”这两个角度来谈,论及了“豆棚”与“框架”结构之关系,显示了他的远见卓识。在他看来,《豆棚闲话》“标志着和中国白话小说本身的基本模式和方法的决裂”[2]191,没有落入传统话本的窠臼。石昌渝的《中国小说源流论》从小说的结构、模式等角度出发,称《豆棚闲话》是“话本小说文体演变史上又一里程碑式的作品”。21世纪以来,相关的研究文献层出不穷,虽然表述的方式各异,但是难以逃出叙事学的藩篱。在笔者看来,这部小说具有“丰厚的意蕴,须用‘剥竹笋’的读法,一层一层深入探究”[3]156,从“豆棚”这一贯穿全篇的重要意象入手,从多个向度挖掘其潜藏的内蕴,希冀对于《豆棚闲话》的认识有所裨益。
一、作为自然意象的“豆棚”
艾衲居士的《豆棚闲话》统共收录了十二则故事,这十二则故事按照次序排列,结撰成书,在第一则故事之前写有两篇短文。最前面一篇短文用百余字交代了写作这部小说的缘由,“艾衲云”这段自白透露了艾衲居士的写作心态:
艾衲云:吾乡先辈诗人徐菊潭有《豆棚吟》一册,其所咏古风、律绝诸篇,俱宇宙古今奇情快事,久矣脍炙人口,惜乎人遐世远、湮没无传,至今高人韵士每到秋风豆熟之际,诵其一二联句,令人神往。余不嗜作诗,乃检遗事可堪解颐者,偶列数则,以补豆棚之意;仍以菊潭诗一首弁之。诗曰:
闲着西边一草堂,热天无地可乘凉;
池塘六月由来浅,林木三年未得长。
栽得豆苗堪作荫,胜于亭榭反生香;
晚风约有溪南叟,剧对蝉声话夕阳[4]3。
这段文字意在指出艾衲居士写作《豆棚闲话》的文化背景,尽管它只涉及到了该文化背景的一隅,但仍为小说的解读埋下了伏笔。由是观之,与艾衲居士同乡的诗人徐菊潭著有一本诗集,名为《豆棚吟》,里面收录了徐菊潭的古体诗、律诗和绝句,诗作记载了颇多的古今奇事。艾衲居士对这些诗作评价甚高,又苦于佳作难以流传于世,因此产生了写作《豆棚闲话》的想法,摘引徐菊潭的一首诗作,以示后人。艾衲居士的小说与徐菊潭的诗集都冠以“豆棚”二字,从内容上看,都以记载古今奇事为主,所不同者在于“闲话”与小说相关,“吟”与诗相合,纵然所采用的体裁不同,但小说与诗之间存在着互文的关系,两者相互生发,相互渗透,相互阐释,相互“补豆棚之意”。
徐菊潭的这首诗虽未直言“豆棚”,却无一字不指涉“豆棚”。人们要了解“豆棚”意象,须从释义入手。“豆”字,许慎《说文解字》注曰:“豆,古食肉器也,从口,象形,凡豆之属皆从豆。”[5]97可见,“豆”字原初是象形字,本义为盛肉的器皿,后来假借为一种双子叶植物。至若“棚”字,则注曰:“棚,栈也,从木,朋声。”[5]118与“豆”字的造字之法相异,“棚”字是形声字,取其形旁之意,意同木。“豆棚”二字合在一起,意为供豆类植物攀缘生长的木制建筑。这是“豆棚”意象最为浮面的一个含义,也是人们对于“豆棚”意象的直观感受。徐诗对豆棚饱含了赞许之情:西边草堂有一方空地,可惜草木无生,暑天无处纳凉,若种植林木,则苦于它的生长过于缓慢,不及栽种豆苗,豆苗只需数月便可郁郁苍苍,香气宜人,在豆棚下纳凉胜过亭台楼阁,吹着晚风,伴着蝉鸣,与童叟共话夕阳。要之,“豆棚”意象是时间范畴与空间范畴的叠加:在时间上,豆棚有其生长的自然规律,遵循春荣秋枯的自然法则,待到秋日,必会枯槁;而在空间上,豆棚不仅为豆苗的生长提供了物质基础,而且为“闲话”的生成提供了现实条件,使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凡此四者能够并生,而秋日豆棚的倒塌,势必造成闲话的人群散去,关于豆棚的这一季言语将会终结。
《豆棚闲话》的第一则名为《介之推火封妒妇》,作者在闲话之前交代了豆棚的缘起。与徐菊潭诗作所言的相仿,豆棚种植在江南之地,为暑天乘凉提供了一方水土。所不同者在于,第一则在开篇还流露出了“豆棚”意象所具有的某种阶级意识:富贵人家坐于“凉亭水阁”,僧人和村野老人有松树的荫蔽,而“中等小家”只能种植豆苗,待到豆藤郁郁苍苍,便可与男女老少在豆棚底下闲坐、闲话。这种“中等小家”既没有富贵人家的优渥条件,也没有僧人野叟的闲情雅致,他们处于社会的底层,对于纳凉和闲话没有太高的要求,其随遇而安的性格与自然生长的豆棚具有相通之处,在这层意义上,“豆棚”意象跳脱出了其最为浮面的含义,由物及人,言物即是言人,使豆棚与人事、闲话紧密相连,相辅相成,互为表里。近人叶圣陶的《穷愁·贫女泪》有言:“豆棚瓜架,一家欢笑,此乐亦正不浅。”其中,标目的“贫女”与文中的“豆棚”对应,又是一例,同样体现了“豆棚”意象所蕴含的阶级意识。
作为全书的一个重要意象,“豆棚”的荣枯正好对应了时空的变化。换言之,豆棚所代表的是一处地理方位,它见证了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变迁。“中国人的宇宙概念本与庐舍有关。‘宇’是屋宇,‘宙’是由‘宇’中出入往来。中国古代农人的农舍就是他的世界。他们从屋宇得到空间观念。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击壤歌),由宇中出入而得到时间观念。空间、时间合成他的宇宙而安顿着他的生活。他的生活是从容的,是有节奏的。对于他空间与时间是不能分割的。春夏秋冬配合着东南西北。这个意识表现在秦汉的哲学思想里。时间的节奏(一岁十二月二十四节)率领着空间方位(东南西北等)以构成我们的宇宙。”[6]121-122明清之际,一些手工工坊开始雇佣劳动力,社会生产力和商品经济得到了一定的发展,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但是就总体而言,农业和家庭手工业相结合的自然经济仍旧占据主体,彼时的中国仍然是一个农业大国。农业牵系着土地,土地不可搬动,致使一方水土上的农民的流动性较弱,他们不像游牧民族那样逐水草而居,也不像商贾那般云游天下,“直接靠农业来谋生的人是黏着在土地上的”[7]3。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拘囿了一方人的视野,目光所及的土地与屋宇在无形之中影响了他们的时空观念。这在《豆棚闲话》一书中表现得更为明显。“豆棚”在江南水乡随处可见,它根植于土地之中,根系黏着土块砾石,枝叶则向上攀缘、绵延,构筑起一个半开放半封闭的空间。
“豆棚”是时间与空间的外化和表征。就其生长周期而言,豆棚的变化对应了四时的变化,从春天过渡到夏天再延至秋天,豆棚走过了它并不漫长的一段岁月,从豆苗发芽成长到豆花开遍,再到结出豆荚,最后轰然倒塌,其生长的每一个环节都能见出时序的变化。在这十二则故事里,作者无须再著以春夏秋冬的字眼,读者便自然能从豆棚的变化中感受到岁月的流淌,甚至窥见故事的起承转合,豆棚的轰然倒塌意味着故事的完结。
空间意义上的“豆棚”则为众人的闲话提供了一处场所,使说话者和听话者共同聚集在豆棚之下,畅聊古今奇事。“豆棚下是思想最自由、最开放,也是最有意趣的地方。艾衲以豆棚作比,很自然地使豆棚这一意象承担起了精神自由的象征意义,于是豆棚成为艾衲逃避外界社会精神压迫的一个精神避难所。”[8]45在豆棚下,众人以真诚之心娓娓道来,谈古论今,无论是范蠡西施的传说,抑或是伯夷叔齐的典故,在闲话中都失去了温柔敦厚的面孔,增添了一抹世俗的色彩。正是“豆棚”意象接纳了那些与史书记载有所出入的闲话,将传统思想所定义的圣人君子拉下了神坛,这与鲁迅的《故事新编》确也颇有相通者。“豆棚”意象构筑起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向外,接纳了带有锋芒的“异端”思想,向内,容纳了一个身处易代之际的知识分子的一颗无处安放的心灵。
二、“豆棚”的叙事学意义
根据现有的文献,“小说”一词最早可追溯到《庄子·外物》篇:“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在漫长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尽管“小说”开辟出了两大系统,即文言系统和白话系统,却常常得不到正统文人的看重,难以和经书、诗文相提并论。按照传统的“三古七段”的说法,明清两代大致处于中国古代文学的近古期,又受晚明思想解放潮流的影响,各类小说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逐渐瓦解了长期以来人们对于小说这一体裁的偏狭之见。如若我们将《豆棚闲话》的叙事方法与明清时期的诸种小说作对比,就会发现它的迥然不同之处。与《水浒传》的“连环钩锁”结构相异[9]46,不同于《儒林外史》的“编年和纪传相结合”的写法[9]299,也不同于《红楼梦》的“网状结构”[9]316,《豆棚闲话》在行文中具有一种框架意识和嵌套结构,而这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是极为罕见的。
《豆棚闲话》可以归入清初拟话本小说的范畴,名为“拟话本”,实际上却与宋元话本不尽相同。它突破了传统话本所普遍采用的第三人称全知视角,祛除了传统话本入话和结尾的刻板规制,更不必借助诗词来表情达意。这十二则故事处处显示了说话者和听话者的在场,小说对此毫不讳言,多处使用“说道”、“接口道”等字眼加以标明,但是说话者和听话者的身份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前一则故事里的说话者会变成后一则故事里的听话者,反之亦然,即使在同一则故事里面,也存在多个说话者和多个听话者共存的现象。小说由此产生了不同的声音,叙事层裂变成三个,形成了层层嵌套的格式,而这是通过“豆棚”意象充当小说叙事的促助者方才得以实现的。
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有学者将《豆棚闲话》和西方经典文本《十日谈》《天方夜谭》相媲美,首次发现了它在叙事学上的意义。此后的学者沿着这条道路前进,提出了颇有见地的看法。笔者认为,《豆棚闲话》与意大利当代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小说《寒冬夜行人》有异曲同工之妙,“中国白话短篇小说如果在《豆棚闲话》的起点上再向前迈进,那就要走进近代小说的范畴”[10]288。小说文本缀连起了十二则精心结撰的故事,这十二则故事反映了艾衲居士在编排故事上的用心,显示了他非同寻常的叙事才能。每则故事几乎都是从豆棚引出,由豆棚作结,相邻的故事各自独立,在情节上没有太大的关联,只是由“豆棚”这一意象牵着,于是,每则故事形成了一个半封闭状的圆圈。由之,“豆棚”意象类似于顶真修辞格“首尾蝉联,上递下接”的效果,在叙事上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使前后几则故事环环相扣,避免了行文的过于松散。
与《寒冬夜行人》相类似,《豆棚闲话》也具有三重叙述层,从上至下分别为超叙事层、主叙事层和亚叙事层,每个叙事层皆对应了不同的叙述者。“豆棚”意象是区别超叙事层与其他两个叙事层的标志,为超叙事层所拥有。
超叙事层是由“我”建构的,小说并没有明确地指出“我”的身份,却处处显示了“我”的在场。例如,第一则《介之推火封妒妇》的前文便写道:“可见‘妒’之一字,男男女女,日日在口里提起,心里转动。如今我也不说别的,就把“妒”字说个畅快,倒也不负这个搭豆棚的意思,你们且安心听着。”此处的“我”类似于宋元话本的说书人,采用了第三人称全知视角,“擅长作全景式的鸟瞰”,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可以对整个故事作出预言或回顾”[11]25。又如第二则《范少伯水葬西施》有言:“昨日新搭的豆棚,虽有些根苗枝叶长将起来,那豆棚还未延得满,棚上尚有许多空处,日色晒将下来,就如说故事的说到要紧中央尚未说完,剩了许多空隙,终不爽快。”引文的后半部分流露出“我”的思想倾向,即昨日的闲话于“我”而言,兴犹未尽,希冀今日得以再续前说。
这里,充当外叙述者的“我”已经不是在纯粹地讲述,还取得了与“豆棚”意象之间的联系,构成了一种互文关系。“豆棚”成为了“我”情感意志的外观,承载着“我”想要接连不断地讲述闲话的冲动。“我”作为文本的外叙述者,原本可以凭借上帝视角,多加感慨,直接流露出“我”的情感倾向,但是,在小说文本中,“我”的直接叙事作用被减弱了,一部分叙事功能转移到了“豆棚”意象上。“我”发现了自己的情感意志与“豆棚”意象的联结点,借用豆棚的稀疏状况比喻闲话的尚未说完。这样看来,第一则所说的“倒也不负这个搭豆棚的意思”产生了一语双关的效果:表面上意为搭建豆棚可以为众人的闲谈提供一处清凉的荫蔽,使众人不必遭受炎炎夏日的炙烤,能够更好地将闲话诉说下去;更深一层,豆棚的生长有其自然规律,必然会经历由稀疏到茂盛的阶段,文中隐含了“我”希冀豆棚下的闲话能够像豆棚的生长那样绵延不断的期许,可见艾衲居士“为文之用心”。
“小说家必须坚持的观念是‘扩展’,而非‘完成’。是‘开放’,而非‘自足’”[12]160。《豆棚闲话》存在着视角的变异,叙述视角在“我”和众多“中等小家”之间来回切换。每则故事的开头都由“我”来讲述,以“我”的视角观察风俗人情,但是“我”并没有将所有的情感意志和盘托出,而是借用“豆棚”意象加以烘托渲染,增加了文本的空白和未定点,由此形成了开放的文本体系。“未定点”这一术语最早由波兰学者英加登提出,用以指称那些有待读者具体化的东西。“豆棚”意象所结撰的框架结构蕴含着诸多未定点,类似于传统文人画的留白效果,又与佛道两家“空”“静”的思想互济,以求达到“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的境界[13]309。
要之,就叙事学意义而言,“豆棚”意象至少包含了这几种意味:一是作为小说的一条线索,贯穿始终,搭建了行文的框架,成功地串联起了十二则故事,避免了“文意上的断裂”[8]43;二是使三个叙事层依次嵌套,并与超叙事层相契合,处处显示出“我”的在场,又蕴藏了“我”深层的情感倾向,同时为小说的解读指引了方向;三是增加了小说的空白和未定点,使文本向外敞开,“豆棚”意象滋生了读者的想象和填充的意趣,召唤着读者进行小说的再创作,在阐释与再阐释的过程中,文本也变得妙趣横生。
三、从文化符号的角度看“豆棚”
“豆棚”意象在小说中充当了多种功能,除却较为浮面的自然意象功能和叙事学功能以外,它还包蕴了叙事者的意识形态,充分展现了叙事者的矛盾心态。胡亚敏的《叙事学》一书发现了《豆棚闲话》的价值,把它归入“疑问文本”一节加以论述,以此与陈述文本、祈使文本相区别,并且指出:《豆棚闲话》的“框架叙述者对人们的各种看法持宽容态度,尤其在最后‘陈斋长论地谈天’一则,众人对陈斋长的宏论反应不一,赞扬者有之,谴责者有之,叙述者一律照实录上,不加裁决。这种现象在从说书艺术中产生的白话小说里是罕见的”[11]199-200。“豆棚”意象营造了一处意识形态的战场,在这里,身为外叙述者的“我”略作抽身隐退,没有直接发表对于陈斋长言论的见解,并不臧否人物,而是陈列了众人的看法,于是“我”的情感意志在小说结尾逐渐减弱,甚至淡出。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外叙述者拥有零度情感、在进行零度叙事,他只不过是把自己的矛盾心态暂时遮蔽了起来,隐藏在了“豆棚”意象之中。
正如前苏联文艺理论家巴赫金所说:“任何一个文化符号,只要它能被理解和思考,都不会是孤立的,而要进入话语所形成的意识统一体。意识能够通向它的某种途径。所以在每个意识形态的符号周围仿佛形成着一些话语反应的扩展着的圈。”[14]53纵观小说文本,“豆棚”意象在深层次上看确是一个文化符号,它无法脱离话语而独立存在,反是依傍于话语,与话语一同折射了说话者对于世事万物的看法和态度,是意识形态的指针和风向标。第十二则《陈斋长论地谈天》写到豆棚下的闲话渐渐传远,住在城中的陈斋长听闻了众人“谈今说古”的闲话,特地远道而来,与众人“论地谈天”。艾衲居士借陈斋长之口,交代了大环境“儒道式微,理学日晦”,豆棚下的闲话涉及古今奇事,也不避谈鬼神,反应了儒学的衰变。陈斋长字“无欲”号“无鬼”,与“子不语怪力乱神”如出一辙,他显然是传统儒家思想的代言人,企望为儒学正名。陈斋长视佛道思想为异端,斥之为“邪说”,并悉数列举十件事,试图坐实佛道思想“惑人之心,乱人之伦,欲与尧、舜、周公、孔子之教争立于世”的罪名[4]152,欲为儒学争短长,俨然一副老学究的姿态。陈斋长离去后,众人又展开了一番讨论,所言的每一句话几乎都不离“豆棚”二字,但是每一处的“豆棚”都折射出了不同的思想观念,且细看之。
先是老者说道:“则此一豆棚,未免为将来酿祸之薮矣。今时当秋杪,霜气逼人,豆梗亦将槁也。”这是老者为陈斋长送行回来后,向着豆棚主人率先说出的话。陈斋长的出现使老者惶惶不安,心有余悸,他意识到了豆棚下的闲话与儒学礼教相背离,从表面上看,他受到了陈斋长的震慑,羞于言语,实际上更是惧怕官府的镇压,害怕因出言不逊而遭致飞来横祸,酿成大罪。在他看来,“豆棚”成了祸事的渊薮,众人不必为此冒险,且现在已值秋末,“豆棚”也将枯槁,众人更不必为它流连。众人听后,觉得老者深思熟虑,为之计深远,遂将老者隐含的意识化作行动,推倒了豆棚,“抱蔓而归”。豆棚已然坍圮,但是众人并没有流露出欣喜之色,反而不禁悲从中来,连连喟叹。众人开始厌恶陈斋长的迂腐思想,反感陈斋长以传统儒学的身份出场将佛道鬼神之论一下子击碎,使他们“搭豆棚说闲话,要劝人吃斋念佛之兴,一些也没了”,索然无味。
小说文本对众人形象加以简化,此处的“众人”就像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小说《情人》里的男主人公一样,没有名字,自始至终都是作为一个符号而出现在小说文本之中。从某种意义上说,“众人”是以集体的面貌出现的,他们原本性格各异,想法不同,但是艾衲居士对他们作了简单化的处理,磨平了他们原有的锋芒,使“众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种混沌的声音。“众人”反驳了陈斋长的言论,迫使陈斋长离开豆棚,最后却也推倒了豆棚,丧失了再续闲话的兴致。
豆棚的坍塌意味着闲话的完结,可是被陈斋长破坏的岂止是一处豆棚而已。“陈斋长最终被迫离开了豆棚,或可理解为私人话语的胜利,可是陈斋长走后,棚下众人却因畏祸而不得不拆除了豆棚,豆棚闲话从此不再,这或者又可以理解为官方话语的胜利”[15]125。众人和陈斋长之间构成了一种紧张的关系,他们的争执无法脱离“豆棚”意象,换言之,“豆棚”意象成为了不同意识形态的战场,在这里,他们势均力敌,相持不下。陈斋主的到来打破了小说文本的平衡,他的离去又恢复了这种平衡,而这是以豆棚的坍塌为代价的。
外叙述者对不同观念的包容,体现了艾衲居士身上两种意识形态的分化:陈斋主是“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的化身,他的兀然现身使艾衲居士意识到外界社会的压力,众人推倒豆棚的那一刻也就是闲话终结的时候,艾衲居士就此封笔,小说就此戛然而止;而众人则代表了“艺术文本的意识形态”,他们尽力地道出古今闲话,以艺术的方式结撰成十二则迥然不同的故事,为豆棚增色不少。这两种不同的意识形态相互对立,却又同时存在于艾衲居士身上。可以说,“作家在生产意识形态的同时,也生产作为主体的自身”[14]63。诚然,“豆棚”意象所具有的“春种秋收的特点与史传中的‘春秋’很容易地形成一种意义的指涉关系”[16]13,艾衲居士在为“豆棚”编写闲话的同时,也在为自己编史,暗示了作家身处明清易代之际的矛盾心态。艾衲居士是一位由明入清的知识分子,故国的消亡成了他心中无法解开的结,狂人李贽的异端思想在晚明掀起了一股思想解放的潮流,但这股潮流在清初严酷的政治局面下随即遭到了扼杀,这两股社会力量扭结了他内心的矛盾,使他在不同的思想观念之间徘徊不已。在小说文本的最后,豆棚倒塌了,闲话终结了,但这些无法消除作者内心的困惑和疑虑,他始终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复,对这些思想观念也莫衷一是,显示出“一种与历史对视的独立姿态和清醒的怀疑批判态度”[17]76。
四、结语
艾衲居士的《豆棚闲话》是文苑中的一颗沧海遗珠,作者精心结撰了十二则迥然不同的故事,显示出艾衲居士编史著书的才能。本文主要探讨了“豆棚”意象所涉及的三层内蕴。一是作为自然意象的“豆棚”。结合文字学的知识,探究“豆棚”所指,笔者发现“豆棚”的春生秋枯正好对应了时空的变化,这使读者能够从“豆棚”的荣枯中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与空间的迁移,由此构成了行文的律动。二是从叙事学的角度阐述“豆棚”的内蕴。作者把“豆棚”意象当作一根绳索,将前后则故事串联起来,凸显了文本的框架意识与叙事策略,三个叙述层的存在又使小说涵养着现代小说的因子,从这一点来看,《豆棚闲话》在中国古代小说中是出类拔萃的。三是“豆棚”作为一个文化符号,具有超越自然意象的潜在意义,这使得“豆棚”不再流于浮面,而是包蕴了作者的情感意志,从陈斋长的出现、“豆棚”的最终坍塌之中,我们能够从中窥见艾衲居士思想的隐忧,进而推及明清易代之际,体悟到知识分子的一种普遍心态。艾衲居士的生平已不可考,我们只知道他是一位身处明清易代之际的知识分子,尽管“豆棚”意象强化了他与江南之间的联系,但是我们无法采用传统的“知人论世”的方法和西方社会学批评的方法来研究小说文本,这为小说文本的解读带来了障碍。而“豆棚”意象作为一个符号,频频出现在小说文本之中,实则成为了作者意识形态的外观,同时,又为我们解读作者意识形态,进而窥见遗民文人的心态和思想观念提供了可能。另外,《豆棚闲话》的研究是较为晚近的事情,长期以来,它处于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边沿,到了20世纪下叶才受到一些学者的重视。以往的研究者论述不少,但是观看《豆棚闲话》的向度大致相同,前人所谈大多拘囿于叙事学意义的阐述,难于另辟蹊径,现在看来,部分观点已不新鲜。笔者尝试从“豆棚”意象入手,结合西方文学理论的知识,探究小说文本的意义与价值,一边意欲在前人的基础上谋求创新,提出自己的见解,深化小说的内涵,希冀对小说文本的再创作有所裨益。诚然,“豆棚”意象的指涉是开放性的,它的所指可能面向更广阔的天地,笔者的阐述也难免有所缺漏。身为一名文学研究者,我们肩负着打捞文本的重任,使他们不断地“浮出历史地表”,继而在阐释与再阐释的过程中,为文本增添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