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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叹

2021-11-29伊安然

桃之夭夭A 2021年9期
关键词:嬷嬷公主

伊安然

遇上乔川烟之前,我与拂云是宝音馆里不能以真容示人的琵琶女。乔川烟的出现,让我们如同大弦小弦般相依相交的命运变成彼此利用的笑话。花间树影里,我愿将自己一身晦暗都托付给这个瞳眸清澈的男人。然而这囚禁我青春美貌的宝音馆,不止是金丝樊笼,更是有人在花团锦簇的冰冷里,用心血为我撑起的半生安稳。

1. 调弦

我与拂云都是四五岁时被买到宝音馆学艺的琵琶女,同吃同住着长到了十六岁。

我们穿着制式相同的裙子,礴着代表技艺等级的宝音帽,日复一日地练习、演奏,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将头上宝音帽的琵琶银片换作金片、玉片。因为只有戴上玉片宝音帽的乐姬,才能被长公主举荐入宫,成为礼乐司的乐师。

拂云很小就立志要进宫当乐师,所以学琵琶时总是十分用功。但我从一开始就很讨厌这顶帽子。虽然它以琵琶形的铜鎏金掐丝银片作冠,轻薄透光的香云纱作帷,外面缀着一整圈金线流苏覆面,看着极为精致美丽,但每日用膳、沐浴、睡觉,都要与一众乐姬们排队等着教习嬷嬷为我们解开帽绳上的小铜锁才能摘下帽子,这让我有种自己是被人用链子豢养着的牲畜般的感觉。

音空大人说,给我们戴宝音帽为的是让演奏乐器的我们,和欣赏乐器的客人们都忘却帷帽下的色相和周遭一切干扰,感受音乐的纯粹和美妙。

音空大人是宝音馆的主人,也是当年礼乐司的全能乐师。琴筝笛箫,他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在宫中极受喜爱音律的帝后青睐。正因如此,作为可以继承他衣钵的我们,常常被嬷嬷们耳提面命:“须知你们一抬手,便代表了长公主和驸马爷的颜面,切不可躲懒懈怠。坏了宝音馆的声名,便是损了皇家的体面!”

拂云从小就对长公主和音空大人的关系很是好奇,长大之后变本加厉。近来更是隔三岔五便要感慨一番:“你说,是不是只要是天家女儿,就能想嫁谁就嫁谁?要是我也是个公主的话,兴许也能找我那说一不二的父皇讨个恩旨,嫁个心仪的郎君,欢欢喜喜,白头偕老了!”

她说这些话时,俏脸绯红,俨然少女怀春的模样。

我十一年如一日地泼她冷水:“这些风花雪月的事,与我们这种人有什么干系?”

她恼得冲我翻白眼:“你怎么老是这样?你就一点儿也没想过自己将来会不会喜欢上什么人?”

我正整理琴弦的手微顿了顿,脑海中忽然浮现一张俊朗温柔的脸,耳尖不由自主地发起烫。

不用等将来,我其实已经知道我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了。

2. 起调

据说,那位新近常常出入宝音馆的乔先生是音空大人的友人之后,从小精通乐理,此番进京是特意来向音空大人讨教琴艺的。

为了入乡随俗,他在宝音馆出现时也戴了副面具。虽然至今没人瞧见过他的真容,但他很爱到我和拂云的点珠园听曲儿。每回来了也不说话,只要一壶清茶,只影形单地远远看我和拂云练琵琶。

有一回拂云夜间贪嘴,去厨房觅食后满面绯色地回来,神秘兮兮同我讲,她路过园子时,远远看见空音大人在与乔先生谈心,乔先生没戴面具,远远瞧着眉目楚楚,叫她惊为天人。

我当时不以为然,只当她少见多怪。

谁知,转天我便亲自体会到了拂云说的“惊为天人”是哪般风采。

當时,我被院中的蝉鸣声吵得无法入眠,却见拂云敞着肚皮仰面睡得正香,恰巧院中管事的林嬷嬷又因中了暑气去看大夫了,我索性摇着小团扇跑到点珠园外的小花园里,去那假山中避暑气。

当时,我手中的团扇被摇得呼呼作响,宝音帽上的金线流苏都被风带得飘至耳旁。我隔着眼前一层素色帷纱,瞧见了假山荫凉处,绿萝藤下坐着的男人。

许是天气太热,他没戴面具。那年轻俊秀的脸上修眉凤目,五官比例好得宛若画中的工笔谪仙。当时他正拿了支刚削的湘竹在专心致志地打孔,见我突然出现,他明显也愣住了。

我吓得转头便要逃走,他却比我反应更快,绕到我身前,长臂一伸,拦住了我的去路。

他说:“我认得你,你手背上有颗朱砂痣。每回听你们的琵琶,都觉得你调门不高,曲意却自有一股心天比高的娇矜傲意。”

“先生过誉了!先生是长公主的座上宾,奴婢当不起这样的谬赞!”我谨守本分,低垂着头目不斜视,眼底却似乎还残留着方才惊鸿一瞥下的那张脸。

“长公主的座上宾?”他似是咀嚼了一下这个称呼,“可这只是我在宝音馆的身份,并不是真正的我。我首先是一个人,有名有姓,然后才是谁谁谁的什么人,对吧?”

我被这话一下戳中心中最大的隐痛,忍不住抬起头望向了他。

宝音馆里的人自买来便由音空大人分别赠名,但这些名字其实鲜有人用。嬷嬷们只叫我们琵琶,客人们从不关心我们姓甚名谁,仿佛我们只是两个化了人形的琵琶精。

“我叫乔川烟,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我自有记忆以来,唯一一次有人这样郑重其事问我叫什么名字。

隔了宝音帽的纱帷,我觉得他精致的眉眼像点了睛的青龙,在我心上腾跃而起。

然而,教习嬷嬷们说得最多的那句“出入宝音馆的都是高门王孙,若有人不知死活私下结交客人的,一旦发现,即刻杖毙,绝不姑息!”立时如紧箍咒般在耳边回响。

“奴婢拂云!”只是心念一转,我撒了个谎,硬生生将已到嘴边的“掬月”二字咽了回去,又心虚地冲他屈膝施礼,“先生若无旁的事,奴婢要告退了!”

我急急忙忙打算逃离,却又想起一件顶重要的事,忙扭头乞求道:“还请公子切勿将今日此时在此见过奴婢的事说出去,否则嬷嬷……”

“放心吧!”他打断我的话,举起右手宛若立誓,“这是咱俩的秘密,我谁也不会告诉的!”

听了他这暧昧的话语,我顿觉脸颊微热,转身刚走几步,却听他低低唤了声:“拂云!”

我脚步一顿,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扭头,却见他微微一笑:“下回我再去宝音馆的话,你能不能偶尔看我一眼?”

我愕然不解。只见他白皙的脸庞泛上一抹可疑的赧色:“你但凡朝我看一眼便会发现,我一直是在看着你的!”

我心头像被什么重重蜇了一口,微微一麻,然后心脏便扑通扑通狂跳起来,当下仓皇逃离。不知是跑得太快,还是什么其他原因,直到躺回自己的床上,心脏仍是嚣张狂跳。那句话如同一句有魔力的咒语,不停在脑中萦绕回响。

  • 急奏

春天走到末尾的时候,是皇帝的寿诞。

音空大人与长公主自是要进宫贺寿的,我们一众乐姬提前准备了一首合奏的贺寿曲,准备寿宴当天在御前演奏的。可是临进宫前一夜下了场雨,我身上一夜之间竟长出些细密红疹,整个人也昏昏沉沉,有些低热。

宫中向来忌讳将病气带进去,林嬷嬷禀报了长公主后,我被留在宝音馆养病,不必随众人前往宫中。

宝音馆除了几个粗使下人,几乎所有乐姬都被派了出去。我在床上躺着,身上只搭了条薄毯,迷迷糊糊中被雨打窗棂的声音惊醒,只觉得口渴,便喊了声嬷嬷。

帳帘一动,有人端了茶盏在床边坐下,空气中却浮动起一抹似曾相识的竹木淡香。我猛地睁开昏沉的眼睛,果然对上乔川烟漆黑的瞳眸。

后来的无数个深夜梦醒时,我都觉得那天发生的一切像场梦。

那是我头一次,不用隔着宝音帽瞧他,也是他第一次看见我帷纱后的脸。

我们像饱蘸浓墨的狼毫,终于被命运的手高高提起,于青天白日里,就着虚掩的门中飘来的桂花微雨,将自己揉碎掰开,一骨脑儿送给了对方。

乔川烟在激狂的温柔里一声声地唤我卿卿,我心里暗自庆幸,这样的时刻,还好他叫的不是拂云。

雨歇风住时,他拥紧我的肩,吻着我的发顶,似诱似哄:“拂云,跟我走吧!出了宝音馆,天大地大,我们汇进万千人群,没人能找得到我们的。”

我看着帐顶的如意荷花暗云纹盘缠错落,心里明明有一个声音在冷冷地告诫自己,泥足深陷,犹不知死,可转眸对上他眼底清澈明亮的光,鬼使神差便应了声“好”。

自此,南院一间放置废旧琴筝的暗室,成了我和乔川烟的幽会之所。我们相拥着躲在布满蛛网与灰尘的斗室里,只身下垫着外袍的一方净土,他细致周到地筹谋着如何带着我安全逃离这固若金汤,耳目繁杂的金丝笼。我推敲思忖,最终点头应允。

那日,我带着一身竹木香脚步轻悄地回房,却在惨白月光里一眼看见坐在我床边的拂云。

“你真的要跟他走?”她开门见山,声音冷得一如满地霜月。

“你跟踪我?”我脑中一片空白,既怒且忧。

她沉默片刻,脸上闪过各种情绪,但我实在太过慌乱,甚至没来得及仔细分辨,便听她又开了口:“这么大的事,你瞒我,防我,我不怪你,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但,掬月,宝音馆是什么规矩,你不会不懂。你忘了我们刚到宝音馆那年,长公主当着我们的面挑断那个想逃出去的箜篌女脚筋的事吗?”

“我当然没忘!”我打断她的话,“但今时不同往日,那时候,宝音馆还不叫宝音馆,只是长公主的别苑。她是孑然一人,插翅难飞。可我,我有乔郎!”

拂云压低嗓音,恶狠狠道:“有什么区别?普天之下,莫非皇土!长公主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喜怒无常,佛口蛇心,只要她还是长公主,便是一句话就能决断我们生死的人!”

我竭力维持素日的冷静,力证自己还保持着清醒:“长公主跟音空大人成婚多年却无儿无女,与其说音空馆的嬷嬷们是看管我们的,不如说是监视音空大人的。”

我们心里其实都很清楚,每个姑娘的院子都有个如林嬷嬷这般,面容冷肃,手段厉害的嬷嬷。她们给我们戴上宝音帽,遮住年轻美丽的脸,给我们穿雷同的衣服,让我们看起来千人一面,毫无例外。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安抚长公主那颗多疑善妒的心。

而我和乔郎算计的,正是要利用宝音馆这死水潭般的按部就班,搅出一片乱象。

拂云见我梗着脖子一言不发,也沉默了许久。

良久,她幽幽叹了口气,将床边一个红木盒子放在我的枕边:“你总说,对出不去的我们来说,这些宝珠玉环都不过一堆破铜烂铁。如今,你要出去了,索性便将这破铜烂铁都一并带走吧。”说完便生怕自己下一秒会后悔般,迅速钻回自己的床上,放下了帐帘。

我看着那只红木匣子,想起她上次生病高热不退时,抱着这匣子喃喃嚷着“我还有钱,我还没买过自己喜欢的胭脂,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要拿了玉牌离开这里”的执拗模样,终是心头一软,跟着钻进了她的床帐。

那夜星稀月明,点珠园里,我头一次对她坦露心扉。

我说,拂云,进皇宫当乐师又如何呢?不过是从一个樊笼到另一个樊笼啊!

我还说,拂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愿我涉险,但乔郎为了我甘愿涉险,我总归是要博一把的!

最后我借着月光侧头去看她,发现她闭着眼,呼吸均匀,已是沉入梦乡,不由得哑然失笑。

她不会知道,乔川烟至今还以为,要同他私奔的人是拂云。我如此笃定一切,是因为所有我能自己把握的一切,都在我的计算之中。

至于由旁人把握的那些,都与我无关。即便他朝事败,与乔川烟私相授受的,不过是那个叫拂云的琵琶女。

这也是我愿意真诚柔软一回的最大原因。

因为,倘若他朝事败,她会成为我推出去的挡箭牌。

  • 转弦

我和乔川烟约定八月初九那日,先以蒙汗药迷倒大部分人,等夜深人静时再伺机出逃。若我出逃不顺,他便在宝音馆的柴房放一把火,趁四邻左右都跑来救火时,我趁乱混进人群逃走。

我们约定事成之后在一街之隔的芜花街碰头,那包蒙汗药则在清晨,被我从花园的假山太湖石下取了出来。

拂云听完我的计划,皱着眉道:“你鲜少出入后厨,就这样突然去厨房,只怕会惹人生疑。”

“总归要试一试的!”我抿紧了唇,有些忐忑地握紧了那包蒙汗药在屋里来回走了两遍,不无后悔道,“早知道,平素你拿好话巴结厨娘们讨吃食时,我该多和你一起去走动的。”

她迟疑片刻,像是下定决心般一脸不耐烦地从我手里拿过那包蒙汗药:“还是我替你去吧,省得你出师未捷身先死!”

我装出焦灼的样子,伸手要夺回,她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朝林嬷嬷来的方向努了努嘴。

最后,还是拂云替我在人多眼杂的厨房将乔川烟拿来的蒙汗药倒进了饭甑。

“你记着,晚膳千万别用饭,不然误了事可别怪我!”拂云回来时脸色有些难看,约莫也是紧张得不行。

我点头,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将我腕上自己亲手编的金刚结手绳捋下来戴在她腕子上:“往后你一个人要事事小心,好生照顾自己,别总跟个龇牙兔子似的,没心没肺的孩子气性。”

她推了我一把,半嗔半怒:“说什么呢,你!”

那晚我前所未有地紧张,在膳堂只喝了幾口汤,一口饭也没动,眼见坐在我对面的拂云一直低头扒着桌上那碟她平素从不吃的素藕片时,心下猛地一沉,与此同时,我发现视线中的拂云竟一分为了二,多了道虚影。

我一个激灵,猛然意识到什么,奈何眼前的景像却越来越模糊。我对面的拂云似是察觉到了我情绪的变化,抬起头来冲我笑了笑,微扬着下巴挑衅似的冲我点了点……

这夜的寅时二刻,宝音馆里火光冲天。

等到隔壁长公主府的家仆察觉异状前来救火时,大火已经映红了洛城的半边天。

宝音楼毁了,教习嬷嬷和乐姬死了二十几个,我醒来时躺在了一间陌生的房中。

屋里充斥着浓浓的药味儿,我扭扭脖子,试图看看周遭环境,却发现自己左边脸上覆着纱布,灼痛难当。

“你醒了?”音空大人的声音忽然从左斜方传来,语气一改平日的淡漠疏离,竟略带了几分悲悯之意。

长公主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你这孩子,倒是个命大的。整个膳厅抬出了二十几具焦尸,独你还撑了一口气,让不顾一切冲进火场的驸马拖了出来。这等再生父母般的恩情,你打算如何报还驸马啊?”

屋里传来一阵衣物窸窣之声,我眼角的余光瞧见音空大人起身准备离开。

“好歹是我悉心栽培多年,说她们是我亲手打磨、制造的乐器亦不为过,情急之下一时冲动罢了。若给我些许时间考虑,我未必会为了个物件罔顾自己的安危的,自然也不用指望一个乐器报答了!”

长公主低叹道:“难为你冒险救她出来,只是可惜了,那么标致的一张脸,烧成这副阴阳脸,便是活过来了怕是也不能用了!”

“好在手没事,不妨碍弹琵琶就行。”音空大人已经走到了门口,浑不在意地哼了一声,见长公主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走吧,忙了一夜,困了!”

长公主这才跟着起身上前,挽着他的手相携离去。

他们前脚离开,后脚我便命人拿来镜子给我看。等我看清左脸上,掌心大的纱布都遮不住的灼痕后,终于忍不住尖叫出声。

丫鬟低声安慰我:“姑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而且你看,你现在这样,其实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大夫也说你这手并没有伤着,一点儿也不影响往后弹琵琶的。”

“和以前没什么区别?”我喃喃重复着她的这句总结,忍不住又抬眼看了看镜中的自己。

怎么会没有区别呢?一夕之间,我的朋友、爱人和青春貌美,尽毁了!

机关算尽,我最终变成了个左脸密布虬痕的怪物。

  • 定弦

我陆陆续续听到了不少传闻。

传闻中,那夜的大火是与乔川烟私奔的拂云放的,他俩被长公主派去的人抓了回来。但我在长公主府住了一个月,从未听人提及他们,更遑论见到他们。

后来坊间传言甚嚣尘上,说宝音馆被烧死的乐姬们一入夜便出来作祟,夜半更深时常听得废墟里传出凄怨的叹息和琴音。

但其实人都死了,哪里有什么叹息和琴声?那些声音都是被恨意和疼痛折磨得夜不能寐的我在排解心中焦灼。

长公主府有道耳门,可以直通隔壁的宝音馆。不知是音空大人特意交代过下人,还是我现在这副样子他们也不担心我逃跑了,再没有人限制我的行走。虽然有个丫鬟负责照顾我,但我要求独自去宝音馆的废墟处看看时,她从不拦我。

我回忆过无数次,在这里发生过的,与拂云、乔川烟相关的一切,但从未想过,此生还能在这里再见拂云。

她一身乞丐装扮,衣衫褴褛,几不蔽体,正在往日点珠园的废墟里胡乱扒拉着什么,像是想找什么东西。如果不是她手腕上那条醒目的金刚结红绳,我实在无法将她与拂云联系在一起。

大概是我注视的目光太过灼热,她在树下找到一枚不知猴年马月何人掉落的银灿灿的耳环后,似有所觉地转回头。

“是你?”她看清了伞下的我,立时松了一口气,

如果眸光有实质,我此时的视线约莫能在她身上洞穿一个窟窿,尤其是她那张虽然布满泥污,却依旧标致美丽的脸,让我觉得在四肢百骸里焚烧了近百日的暗火瞬间燃成了熊熊烈焰。

我扔了手上的伞,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扯住她的头发,全无章法地与她撕打起来。

她吃痛却没发出呼喊或叫嚷,反而又狠又准地掐住了我的手背,尖尖的指甲直接扎进肉里,疼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朝夕相对十一年,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动手打架。

这场撕打最终以我用砖头在她头上重重砸了个血窟窿结束,等我脑中翻涌的恨意平息时,我发现自己满手温暖黏腻,而她在我掌下微微抽搐。

在此之前,我们都以为自己是最了解对方的那一个,但其实我们都低估了对方。

这个病得要死都抓着钱,不肯认命的女人,哪里会那样轻易把自己的全部家当拱手送人?

这个曾经无数次捅着我的手肘,问我觉不觉得那位乔先生总在偷偷瞧她的拂云姑娘,原来对我的乔郎也早已暗生情愫。

她趁我怔忡之际,居然还铆足了劲给了我一记耳光:“你还有脸打我?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你已经死在城外了!”

说着,她掀开自己肚子上的衣服:“你那个好乔郎,马车一出城,就给了尚在睡梦中的我狠狠一刀,然后头也不回地将我扔在了城外的土匪窝前。”

夜色里,她淡绿色肚兜下遍布青紫,但最让人怵目惊心的,是一道才刚长出新鲜肉芽的扭曲疤痕。

她气喘如牛地抬起一只手遮住了左眼,不知在是拭泪,还是在挡雨:“要不是我命大,那土匪窝里的男人见我生得漂亮又没断气,想将我救回去做他的压寨夫人,我现在已经在泥里烂透了!”

“你胡说什么!”我怒极吼道。

“我胡说?”她低低笑了起来,移开手盯住我。

她的目光一如过去,充满鄙夷与嫌弃:“枉你自以为聪明,竟从没想过,音空大人知交遍天下,为什么只有他可以在宝音馆住下?又为什么你和他幽会那么久,负责看管我们的嬷嬷都没发现一点儿蛛丝马迹?”

她的声音明明越来越微弱,落在我耳中却仿佛一道道惊雷轮番炸响在头顶。

“这个,还给你吧!”她有些艰难地将那条红绳从手腕上捋下来扔到我的脸上,然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你到底知道什么?”我声音发颤,终于扔了手上的砖,厉声质问。

“你信不信都好,那天晚上,我根本没有放火,倒是你的乔……乔郎,捅了我一刀后便急急折返回了城。”她踉踉跄跄,几乎栽在我身上,笑着搭着我的肩,凑到我耳边,声若游丝,“听说,宝音馆的火是寅时烧起来的?算算脚程,正好够你的乔郎从城外赶回来呢!你这个蠢货!活该你被烧死!活该你被烧死!”

“不可能!”我退了一步,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不可能!”

就在我神思混乱之际,拂云却忽然重重捉住了我的手。

她失血的脸惨白无比,脸上的殷紅更为刺眼,被骤然亮起的闪电照得形如鬼魅:“别让我死在这儿,掬月,别让我死在这里。我不要死在这里。要不,我做鬼也会缠着你一辈子的……”

她的身体贴着我缓缓倒下去,就像小时候练琴累了,总爱靠着我,娇声细细地撒娇:“好掬月,让我靠一会儿吧,就靠一会儿……”

“轰——”,一道惊雷在我头顶炸响,我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良久才垂下手,扯了扯嘴角,眼泪却倏然掉了下来。

她做错了什么呢?她不过和我一样,至死都想逃离宝音馆罢了!区别只在于,我的逃离要仰赖乔川烟,而她,她只能仰赖她和亦敌亦友的我之间,那点儿少得可怜,一戳就破的扶持和信任。

  • 收调

第二天下午,拂云的尸体才被负责修葺宝音馆的泥瓦匠发现。

丫鬟得到消息回来告诉我时,我正在折我那夜被雨淋湿后自己洗晒过的衣服。

“姑娘可知宝音馆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据说,可能是抢地盘的乞儿闹得狠了,其中一个砸死了另一个呢!”

我“哦”了一声,没接她的话。

丫鬟讨了个无趣,眼睛一转,又道:“今晚姑娘多吃了一口饭,要不要我带您到园子里走一走?”

我看了她一眼,她干笑了两声,殷勤地看着我。

“也好!”我应了一声,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用宝音帽遮住我如今狰狞的脸才同她出了门。路上恰好遇到个送饭的丫鬟,丫鬟同她边走边聊,直到人进了花园最角落的小竹林,还有些意犹未尽地朝里头张望。

我不动声色,漫不经心道:“那里面看着荒僻得很,还住了人吗?”

丫鬟看了看四下无人,小声道:“不是住人的,是地牢。听说关着那个拐了拂云姑娘,纵火逃跑的那个男的。”

我“哦”了一声,深深地看了竹林方向一眼,才同她继续往湖边走去。

是夜,月色清凉,我对着房中一盏昏灯整了整衣冠,又看了一眼在床边脚踏上熟睡微鼾的丫鬟,蹑足出了门。

一路上,我手中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身旁树影婆娑,竹影摇曳,沙沙声响里,如有鬼影无声随行,直至我站在那间石室的门前。

石室内漆黑一片,只隐约有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

“谁?”石室中的人显然没有睡熟,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吓了一跳,惊声问道。

是我熟悉的乔川烟的声音没错了。

我弯下腰将灯笼放在地上,隔了栅栏门柔声唤道:“是我啊,乔郎!”

黑暗中,有人探出头来,惊疑不定地看了我一眼。

明明已是深秋时节,乔川烟身上却仅着单衣,单衣上还有纵横交错的血渍,蓬散的头发上还沾着几根枯草,形容狼狈至极。

我将手伸进栅栏里:“是我,乔郎!我来看你了!”

像是被我这话刺痛了脆弱的神经,他几乎是膝行到了门边:“我……我是不是又在做梦?真的是你?”

他伸出手来拉住了我的手,似是被我温暖的掌心安抚,终于相信了眼前的一切:“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在芜花街接到的人不是你?”

我左手拉过他的手凑到脸旁,隔着宝音帽的帷纱和金线,他掌心是熟悉的竹木淡香。

从前我最眷恋他身上这种让我异常安心的气息,无数次在他怀中轻蹭,就盼着多沾染一些带走。可现在,这味道却如火线般钻进鼻腔,寸寸蔓延开爆裂的火焰,烧得我生疼。

昏暗灯影中,伤痕真假不易分辨,但一个被囚禁地牢这么久的犯人,身上怎么可能还有这样温暖的香?如果今晚这地牢相见只是场早就为我布置好的戏,岂不足以证明拂云那番话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都是真的!

我右手袖子微抖,袖管中那根特意磨尖的檀木发簪滑进掌心,手掌一翻,对上他那双清澈的眼睛时,心中一酸,原本要直接捅向他胸口的木簪到底偏了位置,狠狠洞穿了他的掌心。

喬川烟的瞳孔一缩,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在剧痛和惊愕中张大嘴,却马上抿紧双唇,咬牙发出一声极重的闷哼,倒抽了半天气,才看着我,以近乎破碎的声音艰难地问了句:“为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我死死捏着他血流如注的手,心也仿佛被自己捅了个窟窿,“八月初九那夜,洛城城外,你亲手捅了拂云一刀,将她扔在山贼窝前的事,这么快就忘光了?”

他满眼茫然,额上的冷汗涔涔落下,嘴唇都失了血色:“那日,我一……一直在芜花街等你,结果,远远瞧见一个与你身形相似,步态却不太一样的女子来了。我刚想上去看个清楚,便……便被人从身后打……打晕,醒来就被软禁在一间密室。直到昨天,才……才被扔进这石室,你……你……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我脑中“嗡”了一声,头痛欲裂,却不死心,咬牙将那只簪子从他掌心拔了出来。

似乎有一股热流溅在我的手背上,明明是微温的血,我却仿佛连灵魂也被灼痛了。

“你还要骗我!”我颤抖着叫道,“我刚才问的是你捅伤拂云的事,你何时知道我不是拂云的?你根本就是居心叵测,刻意接近我的,对不对?现下拂云的尸体已经被找到了,你们心里清楚是我杀了她,但你不知道她临死前同我说了什么,所以故意引我来此,想从我对你的态度试探我知道了多少内情,对不对?乔川烟,你到底是谁?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你再不说,我,我真的会杀了你,我真的会!”

我说着,将血淋淋的簪尖抵上他的脖颈,目眦欲裂地看着他。

他紧紧捏住我的手,很是痛苦地低喘了几声。

我这才发现,他由始至终都没有松开过拉着我的那只手。

“掬月!”他握着我的那只手,竟是唤对了我的名字,“你看着我,听我说,不管旁人同你说了什么,都不要相信。你回去,马上走,就当今晚你没来过。你记住,拂云也好,掬月也好,我乔川烟,由始至终只……只想娶你,带你离开这里……”他说到这里,呼吸加快,猛然松开手用力推了我一把,“走!”

我看着他那双温暖如昔的明净黑眸,脑中乱作一团。我突然希望我现在是在梦里,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个冗长荒诞的梦。只要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我还是宝音馆里的琵琶女,没认识过乔川烟,也没有八月初九那场大火,更不用面对此时他眼里深沉浓烈得完全不似作假的爱意。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在骗我?”我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看着他,平生第一次觉得仓皇无措。

毫无征兆地,身后竟传来一个熟悉又冷冽的声音。

“不如,还是我来告诉你吧!”

  • 绝弦

说来奇怪,那个箜篌女,其实我只见过一面。

当时,我和拂云才刚被音空大人买回来不久,有一日,有嬷嬷把我们所有人叫到了院子里,说长公主要给大家立规矩,让我们都去看看,长长记性。

所谓立规矩,就是我们十几个孩子,最小的只有五岁,最大的不过十岁,顶着烈日站在院子里,噤若寒蝉地看着长公主喘着粗气挥鞭子。

她脚边有个女人,全身鲜血淋漓,交织着密密的鞭伤,在长公主一声声 “你说不说?说不说”的质问、鞭打声中,渐渐没了生气。

见她始终一声不吭,长公主气极了,命人捏着女人的脸,弄开她的嘴巴,端起亭中小炉上煮得咕噜噜直冒泡泡的热茶硬生生给她灌了下去。

其时那人的惨叫声并不十分尖厉,可是我在那之后的一年多里,时常会幻觉般听见那种极度痛苦的钝闷凄长的呜咽声。

“看来,你还记得她!”长公主坐在家仆搬来的太师椅上,夜风吹得她披散的长发飞扬起落,她看着我的眼神却写满得意,“你的名字叫掬月,但你一定不知道她叫什么!她叫心河,姜心河。你们那位一生痴迷乐理的音空大人啊,这一生唯一涉过的心河便是这个女人。而你……”

她眸中冷焰一跳,长指如剑,直指我的眉心,声色俱厉道:“你是他和那个贱人生下的孽种!”

我全身僵硬,思绪却蓦地清明起来。

我猛然想起,当年音空大人为我和拂云取名后,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顶低低念了句:“纵是心河掬月一场空,也能弦上留情唱终生。”

“他都做了本宫的驸马,那个女人犹不死心,带了把破箜篌来府中找他。亏得我一直庆幸这贱人找来的时候他不在府中。没想到,他当年离京居然是偷偷找那个女人去了。枉我这些年来都以为他们已是阴差阳错,死生相隔,却原来,他为了将你带回身边,竟买回了那么多丫头,还亲自做了什么宝音帽来诓骗我,让我白白替那贱人养了你十一年。他为你处处小心,步步为营,等你成年了,居然还找来乔川烟,想从我眼皮子底下把你带走……”长公主说到这里,长长的指甲几乎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掐出几道深深的痕迹。

我如梦方醒,转头去看石牢中因为失血过多,无力靠在栅栏边的乔川烟:“她说的,是真的?是音空大人派你接近我的?”

乔川烟看向我的眸中尽是怜惜,无力地点点头,又生怕我难过般,低低补了一句:“但见面之后,我对你关注愈多……愈觉幸运。同你在一起,时……时时刻刻都是情难自抑,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欺骗!你信我,好不好?”

他气力不够,声音低如蚊蚋,我却句句都听清了,正因如此,心中愧疚和懊悔如潮水般淹没我。

至此,我心中的疑惑终于都有了答案。

音空当年想必是已经与我娘在一起了,之后才被长公主看上,被迫当了驸马。可他放心不下妻女,伺机回去,想将她们接到京城,偏偏与进京寻他的妻子错过。

当时还不知妻子进京的他决定先将我带回京城,为了掩人耳目,明正言顺地将我带在身边,他又买了另外几个女孩一起带回宝音馆。他建下宝音馆,亲自设计了宝音帽,不过是怕长大后的我,会因为和我娘相似的容貌,引起长公主的猜疑。

而我与乔川烟的感情能那般水到渠成,并非什么良缘天定,不过是我这身不由已的父亲,为我半生筹谋,特意觅来良人暗中撮合促成。

只可惜,世事难料,我娘进京,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变数。

而欲李代桃僵,却阴差阳错替我挡了劫的拂云,则成了我与乔川烟的变数。

我喉头发苦,却还想死个明白,于是继续追问:“长公主是何时知道我与乔郎的事的?”

“拂云性子张扬,心仪乔川烟,时常偷偷跟踪他。结果不仅偷听到他与驸马的对话,还发现了你俩的荀且之事。她嫉愤难平,又听闻你们密谋私奔,索性向我告了密。原本,于我而言,杀你不过辗死只蝼蚁,但我若如此做了,音空必定不惜鱼死网破与我决裂。所以我决定为了我这夫君,绕些弯路也无妨。”

“这么说,拂云因妒纵火,其实是你授意的?”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为了除掉我,居然烧死那么多嬷嬷和乐姬?那些人中不是大半都是你的心腹吗?”

“你懂什么?”她腾地站了起来,“你和姓乔的在我的宝音馆中做出那等龌龊荀且之事,必是有人阳奉阴违帮了音空。向来只有我诓耍旁人,还从没人敢背叛我,还能落得好下场的!”

“那拂云呢?她明明依足你的吩咐行事,满心希望出了宝音馆的大门可以开始新生活,她甚至到死都以为是乔郎要杀她!她帮着你诓我,害我猜忌乔郎,致使我亲手伤了乔郎……”

“哈哈哈!”长公主听到这里,终于露出了快意的笑容,“她心眼够坏,可惜脑子太蠢。那晚不过是有个跟乔川烟身高相仿的侍卫穿着他的衣服,奉命在芜花街待命,负责杀人灭口罢了。不过我委实没想到,贱人的命都格外硬!你这个贱种明明一只脚都进了阎罗殿,我的好驸马,居然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也要救你。就连拂云那个贱婢也是,都挨了当胸一刀,居然还能活着回到宝音馆……”

“你布局深远,以乔郎为饵,断定我一定会来见他,当面问个清楚,所以早早藏在暗处等着看戏,就盼着我们自相残杀,自己可以干干净净地摘出来,继续瞒骗驸马,和他当一对相敬如宾的恩爱伉俪。而我,还真的如你所愿……”我喉间哽得厉害,一瞬间,懊悔、内疚……百感交集,只能转头去看乔川烟。

然而这一眼看去,却见他的头不知何时已歪靠在一旁,双眸微阖,竟是连呼不应。

我心一阵紧缩,抓住栅栏用力去摇他的肩膀,想叫醒他,可他不仅没有醒转,反倒身子歪倒,一头栽进了草堆中。

难以言状的恐惧攫住我的心脏,长公主一声令下:“还等什么?这贱婢方才不都说了吗?她恼恨姓乔的害她毁容,夤夜前来杀了姓乔的,打斗中二人双双殒命,你们听不懂吗?”

身后有纷乱的脚步声逼近,我惶然回头,却正好看见其中一个家仆模样的男人,从长公主身后走过时,十指翻飞,几道银芒掠过,眨眼间长公主颈下便有血线迸射而出。

“双双殒命这種事,对公主而言,是不是格外刺激?”家仆开口,却是音空的声音。

我头一次这么仰起脸,认认真真地看他。满月的清辉衬得他面容温润,如上好的古玉。

直至这时,我这才惊觉我弯弯的远山眉和微微上翘的下颌,原来都是遗传自这个从小手把手教我拔弦校音的男人。而我,因为一直视他为买我回来,造成我朽木般枯槁人生的罪魁祸首,从来没有给过他一个正眼。

他并不看我,只是扭头对一众猝不及防傻了眼的家仆侍卫沉声道:“不想长公主有事的话,开门,让她走!”

形势急转,我扶起乔川烟要离开时,还有些无措地看向他,犹豫着要跟他说些什么。

音空似是看透我的心思,冲我微微一笑。

那笑容极淡,像稍绽即败的昙花:“不用叫我爹,我配不上这个称呼。出了这个门,就忘了这里发生的一切。知道你娘的下落了,也确定你往后可以安然生活,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好孩子,走吧!别回头,这烂泥污沼,不是你该留恋的地方!”

那是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颤抖着手扶着乔川烟坐上马车,冲出长公府的那瞬间,风里隐约传来长公主近乎癫狂的,歇斯底里的笑声,桀桀如同夜枭。

“你看,到头来,音空,你连死都要带上我。你逃不掉的!你连死都休想带上那个女人!”

那声音愈软愈远,而我,紧紧攥着头上的宝音帽,如同拼命想振落翅膀上的血污的夜莺,终于嘶声喊出的一声爹,却转瞬被夜风扑落在地,了无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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