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态化疫情防控中的“非常态”传染病医院
2021-11-29黄柳
文/本刊记者 黄柳
2021年,我国疫情防控稳步进入常态化新阶段。 5月底,迎战德尔塔的“枪声”在华南及西南片区打响,此后广州作为中国“南大门”的战“疫”,为笼罩在德尔塔阴霾之下的疫情提振了信心。
然而,7—8月间全国多点散发的疫情中,与境外输入通过机场、港口等公共场所的传播线并行,郑州市第六人民医院(河南省传染病医院)的医院感染事件,成为全国疫情中的两条传播主线之一。
8月5日,国家卫生健康委医政医管局监察专员郭燕红在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公布了国家卫生健康委与当地组成的工作组调查结论:这是一起医院感染事件,与南京从机场蔓延开的感染病例没有关联。
一时间,院感事件、传染病医院等关键词涌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院感防控被再次提上空前重要日程,孙春兰副总理在此前一日的全国疫情防控工作部署会议上就明确,“在全国组织开展院感防控专项排查行动,对不符合院感防控要求的限时整改,整改不到位的坚决关停。”
疫情之中,乌云压城,院感小细节足够引发防控大事件。然而我们关注院感的同时,对于在疫情防控常态化中作为患者救治绝对的“主阵地”与“主战场”的传染病医院,其运行现状及历史问题、发展前景,同样应该给予关注与较深层次的剖析。
全国组织开展院感防控专项排查行动,对不符合院感防控要求的限时整改,整改不到位的坚决关停。
风口浪尖之前 传染病医院在负重履责
“我真为他们目前的运行状态感到担忧!”广州一家三甲医院感染医学科学科带头人在8月底向《中国医院院长》杂志记者谈到广州市第八人民医院(广州市传染病医院)时如是表达。
战“疫”胜利的背景中谈何忧虑?
众所周知,6月27日,广州本轮疫情的危重症、重症患者已全部清零;7月8日,包括曾经的危重症、重症患者在内的所有在院感染者清零。此轮疫情中,无一感染者死亡。
“要知道,自去年疫情在4—5月取得战略性成果并进入常态化以来,市八院的嘉禾院区一直作为境外输入患者和本土患者的定点救治医院,仅境外输入这一块的在院患者数就长期保持在70人左右,医院高负荷运行已有一年多,时间很长了!”这位专家还向记者表示,围绕境外输入患者的救治,市八院的嘉禾院区专门拿出了三栋楼中的一整栋,并按要求配备了医护人员,这对医院的整体业务运行及人力资源配备构成了不小的压力。
广州市第八人民医院现有东风及嘉禾两个院区,职工近1000人。其中东风院区开设床位400张,主要收治登革热、肝炎、艾滋病、SARS、甲型H1N1流感、H7N9禽流感等各类传染病患者。嘉禾院区则更偏向综合,科目设置齐全,门诊部内科系齐全,更设有腹部外科、骨科、妇产科、儿科、感染性疾病科、耳鼻喉科、口腔科等10多个科目。住院部除设有普通内科、外科、妇产科、儿科病房外,还设有重症监护病房,且重症监护病房拥有较先进的医疗设施,具备了较强的综合救治能力。
换言之,嘉禾院区综合病区的800张床位,很大程度是医院维持经济良好运行的支撑性业务。
然而,疫情打破了这一状态。公开资料显示,自5月21日广州市报告本土第一例感染德尔塔病毒的确诊患者后,10多天后,至6月上旬,广州市本土确诊患者总数一度达到160例。区分重型和普通型,收治这批患者的正是市八院嘉禾院区此前设有内外妇儿多科病房的综合住院楼,上述参加了市八院患者救治的专家回顾,“病房经过改造后达到了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要求,但院内医护人员总量不足、短时间内收治大量患者的经验不足仍是不争的事实。”这就为6月12日媒体公开报道市八院两名医务人员感染,嘉禾院区医护人员按要求被隔离埋下了伏笔。
好在日常监测到位最大程度限制了感染范围,也好在作为我国优质医疗资源的密集地,广州市政府、卫生健康行政主管部门果断决策,从委管医院到市属的三甲医院精兵强将火速迎战,举全市之力战胜了疫情。
7月下旬开始走向公众视野的郑州疫情中,最先确诊的是郑州六院的两名保洁人员,正因为医院直接或间接地对保洁人员的管理不当酿成了较大规模的院感事件,并蔓延至院外以及郑州市外。
官方通报,“对医疗机构常态化疫情防控工作缺少必要的监督检查和指导,未能及时发现风险漏洞并通过加强管理及时改进。各项规章制度措施落实不到位,导致病毒乘虚而入,引发聚集性疫情。”
为什么会对保洁人员管理不当?当地卫生界知情人士透露,这是出于医院为了压缩常态化疫情防控中的成本,未能严格做到保洁人员分区配置,“在缓冲区、在清洁区、在留观区、在医务人员工作区,的确需要配备相应的人员并严格执行对应的感控措施,但在郑州,据说是政府只按确诊患者的人数支付定点医院相关费用,而留观区的疑似患者相关费用需要医院自行消化,这无疑给一年多以来本已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用于疫情防控的医院运营带来了沉重压力。”
郑州六院在2020年初就成为河南省内新冠肺炎定点救治医院,在全国范围的疫情中曾收治了郑州市一半以上的确诊患者,此后长期作为接收境外输入的新冠肺炎患者的定点医院运行。
作为差额拨款单位,传染病医院与其他医院一样面临应对疫情防控常态化、复工复产的课题,然而传染病医院由于收治患者的特殊性,其日常运行成本是更高的,有专家曾详细解释:占地面积大,设置床位少,隔离、消毒、防护及污水污物处理要求高,医院投入的成本也大,但由于无收费项目代码,不能对病人收费或收费标准偏低,很难弥补医院消耗。
“传染病医院仅垃圾处理这一项就远高于其他医院,在没有新冠肺炎疫情之前,300张床的医院一个月的垃圾袋花费掉1万多块钱很正常,而垃圾处理需要3元/斤的费用支付给有资质的第三方公司。”此前担任天津市传染病医院院长助理的杨积明曾如是告诉媒体,而这一费用标准还是五六年之前的。
与此同理,郑州六院等传染病医院支付给物业公司的保洁费用势必也高于其他类型医疗机构的……各类运营成本高,医院自然需要更加努力地做业务、保营收!
在河南这一人口大省,郑州六院是三甲的传染病专科医院,在区域医疗版图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功能:医院是国内收治艾滋病患者较多,也是我国开展艾滋病患者外科手术最早的医院之一,每年收治外伤和各种合并症需要手术的艾滋病患者达500余例。
在夏天的疫情将这家医院暴露于风口浪尖之前,有医生实名举报郑州市第六人民医院骨科在手术使用耗材中涉嫌“套标”。举报人告诉红星新闻,由于郑州六院接诊的患者有相当部分是艾滋病患者,同时又是附近周边农村地区人员,所以他们就医后的费用会被医保报销绝大部分,个人承担比例比较少,“从医保角度来看,这种行为本质上是在套取/骗取国家医保资金。”
后续媒体报道当地医保局已介入调查,而患者和家属表示不想再追究了,但这难免令人想到,持续时间较长、较重的疫情防控任务及相关压力是否成为医生铤而走险、实施不当医疗行为的诱因之一?而疫情导致艾滋病等慢性传染病患者的就医空间遭到进一步挤压,医患之间信息不对称加剧,这或许又助长了上述行为。
裘云庆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常务副院长
面对大规模的疫情、急性传染病,传染病医院、传染病救治队伍要“挥之能战,战之能胜”,那么平时就一定要注重战斗力的培养与保持!
传染病医院历史欠账难平
客观来讲,郑州六院学科门类齐全,其中,骨科就设有关节疑难病、四肢创伤、脊柱、骨病、小儿骨科等多个亚专业,特色诊疗包括全省独有的治疗AIDS患者大面积骨梗死及骨坏死开窗减压异体骨打压填充术……称得上是传染病医院中的佼佼者。
2020年,本刊记者曾奔赴全国各地采访了大量抗击疫情的案例,在疫情阴霾弥漫的1—2月,各地龙头的综合医院与传染病医院均最早且举重力挺进了新冠肺炎救治的最前线。
“我们一再跟分管的副市长、卫生健康委领导表态,医院一定派出最有经验、最精锐的医护团队整建制派驻到传染病医院,全力展开医疗救治,但请一定不要将疑似患者转运到我们的东院区或西院区。”河北省某地级市一家大型三甲医院的院领导曾如是回顾当地在2月初收治第1例疑似患者的过程,“这是我们院领导班子达成一致做出的决定,因为无论是东院区还是西院区,当时在院患者都有近千人。这第一例疑似的患者后来确诊了,哪怕此前只是在我们医院做了一下CT检查,对院内感控造成的压力都是巨大的!”
而地方政府和卫生健康行政主管部门缘何接到报告,第一个通知的就是这家综合医院的领导呢?“我们本地的传染病医院长期发展乏力,最主要的是缺人,缺少对应专业的医疗团队,设备也十分老旧,尤其在面对来势汹汹的新冠肺炎疫情……”这个领导做如是解释的同时,面部表情仿佛告诉记者,“这可能也是普遍情况,你懂的!”“我们浙江省的传染病医院现在唯一称得上运行良好的就是杭州市第六医院了,医院有‘非典’之后由政府投资在西溪区域新盖的院区,现在同时挂名‘杭州市西溪医院’,在国内也是有名的;但与之形成反差,各地市的传染病医院连生存都十分困难,更奢谈发展……”作为浙江省政协委员、致公党省委会副主委,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常务副院长裘云庆长期关注传染病医院及综合医院感染性疾病科的发展,他在2018年前后曾实施了省内外的相关调研并向记者如是转述以上调研结论。
至于原因,裘云庆表示政府投入和疾病谱的变化这两方面是最主要的:“一方面政府投入主要集中在院区建设、硬件方面,此前长期呼吁的由政府来支付传染病医院医务人员的工资,这一点根本做不到,许多医院的人员工资来自政府财政的比例不到20%,在各地医疗系统的收入位次中长期垫底;而造成医务人员流失、队伍不稳定,也来源于第二方面,就是疾病谱的变化,由于疫苗的推广,人们饮水、饮食等卫生条件改善,健康意识逐步提升,肝炎、肺结核等传统的几大传染病患者数量减少是不争的事实。”
进入21世纪后,之前大肆流行的传染病基本得到控制,急性传染病发病率大幅下降,医疗资源日渐充裕以及疫苗研制的加速跟进,病源减少,这动摇了绝大多数传染病医院发展之根本。根据《中国卫生健康统计年鉴》的数据,2014年全国传染病医院的数量从上年的164家减少至140家,减幅接近15%。当然,这一指标在第二年,也就是2015年恢复至此前水平,并长期维持在166~168家的水平。
北京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教授潘习龙分析指出,公立医院改革中取消药品加成的政策或是传染病医院数量一度触底的原因,“2014年正是第一批公立医院改革试点深入并衔接第二批试点的时间”,他继而解释,传染病医院以收治内科疾病偏多,药物治疗是主要的手段,药品“零加成”毫无疑问构成了沉重打击。以河北省为例,数据显示,该省在改革全面推开之前,11家地市级的传染病医院平均药占比高达56.42%。
公立医院改革全面取消药品加成的政策设计中包含了弥补“零加成”后损失的相关措施,然而,在传染病医院,医疗服务收入占业务收入的比重长期在低位徘徊,山东一家地市级的传染病医院就表示,医改前后该院医疗服务收入只占业务收入的17%左右,比当地综合医院或其他专科医院低了近20个百分点,“够不上政策也只能徒发感慨!”
“这又回到了政府投入的问题,我们长期通过调研等诸多渠道呼吁政府要视传染病医院以及感染性疾病科的队伍如‘军队’,面对大规模的疫情、急性传染病要‘挥之能战,战之能胜’,那么平时就一定要注重战斗力的培养与保持!”裘云庆同时向记者表示,在综合医院,感染性疾病科被纳入整体的医疗运行中,效益能得到一定保障,但传染病医院面对外部环境、政策的冲击,若不能在政府的投入与支持下积极转型,新冠肺炎疫情之后也很难避免整体低迷的态势。
大疫之后“抢抓”转型机遇期
“非典”之后,伴随国家对传染病医院硬件设施投入力度加大及一系列配套政策的跟进,的确有一批医院走上了向综合化转型发展的宽阔道路,成为我国传染病医院群体中的中坚力量,这一批医院抢抓机遇谋发展的路径可谓启示重大。
“传染病不是按照传统的器官系统分类法而形成的专业,而是以疾病传播特点为分类基准的,会累及几乎所有的器官系统,并且疾病转归过程复杂,有轻症有重症危重症,不仅需要一般处理而且需要重症救治,不仅需要内科治疗而且需要外科手术,故传染病医院一定是个具有一定综合性特征的医学体。”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佑安医院副院长蔡超在具体陈述之前,先是纠正了记者关于“传染病专科医院”的表述,他继而表示,“从‘非典’之后,我们已经明确传染病救治一定是多学科协同,是综合救治能力的集成,因此,传染病医院走向适度的综合化发展是个很明显的趋势,这也是大多数人所说的转型。”
传染病收治对隔离、消毒、防护及污水污物处理要求高,因此院区用地及建设成本相对更高。
同样朝向综合化的发展目标,具体是哪3条路径呢?蔡超基于自己“非典”之后从综合医院调任传染病医院,并先后在首都医科大学附属的3家传染病医院从事临床与管理工作的经历告诉记者:首先是基础较好的传染病医院实施自我转型;其次是合并同类型医疗机构或小型的综合医院,走做大做强之路;或者把传染病医院并于当地最强的综合医院成为其一部分,用综合医院的学科力量支持传染病院区发展。他总结这是3种最常见的模式,后面两种模式中政府发挥作用会更大。
这3条路径均有成功案例,且在此次新冠肺炎疫情中展现的实力与担当有目共睹。蔡超2008年去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地坛医院工作,从事临床与职能科室管理,他参与并见证了地坛医院“非典”后的顺势启航逐步综合发展实现救治能力的快速提高这一过程。
2003年前,位于首都二环边、有着500张床位的地坛医院平时的在院患者只有200多人,政府按照“北京市医疗机构结构性体制改革的精神”已经为医院设置了撤并时间表,就在2003年3月的全国“两会”之后。
然而,就在4月,SARS来了,地坛医院在这次战“疫”中共收治了329名“非典”患者,其中危重病人占到50%以上,医院立下大功。作为“城市消防员”不能说撤就撤,并且还要举大力建好。新院区的建设很快立项、获批,2008年,北京地坛医院正式搬迁到位于北五环的新址,并确定好了走大专科小综合的发展道路,承担起了周边居民的医疗卫生服务。医院前任院长张永利曾表示,“医院周边没有大型综合三甲医院对我们来讲是个很好的机会。”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让地坛医院的综合化之路走得更加开阔、畅通。
“当前除了血液科和胸外科没有,其他专科都有了。”地坛医院一位感染学科带头人还向记者表示,医院打造的以肝病中心、感染性疾病诊疗中心、中西医结合治疗中心、危重症医学救治中心为核心的传染病学科群,在医院综合实力提升的基础上更加巩固。
蔡超对医院科研兴院的历程则有更深刻的体会,“我刚调任时,医院一年的科研经费只有不到300万元,许多课题都是横向型的,就是北京市其他医院申报的高层次课题,借用医院的病例资源,当时在学科纵深方向有所呈现的课题很少。”他继而介绍,与综合化加速、学科实力增强并行,医院通过引人引智等全方位举措,“在‘十一五’期间就斩获了独立申报的大型国家级科研项目,科研工作局面打开。”地坛医院官网资料显示,在“十一五”科技重大专项中,医院获得科研
经费5400多万元,涉及传染病基础与临床研究、临床药物试验平台建设等多个领域。
在北京市外,令蔡超印象尤其深刻的是成都市公共卫生临床中心的发展,这也是第二条发展路径的典型案例。该中心由原成都市传染病医院与成都市结核病防治院以及铁路系统一家机构合并而成,且第一轮合并时间就踩在“非典”疫情的尾声——2003年7月。
2012年夏,成都市临床公共卫生中心新院区落成并启动搬迁,实地探访的媒体描述:两栋白色大楼矗立在航天立交三环内侧,在主楼的背后,有一栋三层的烈性传染病楼,用于专门收治新发、突发传染病病人,这栋楼有近4000平方米,设有负压系统、床旁移动检查设备和监控系统等。
“我曾经去那里实地考察过,十分认可这种政府主导的整合机构做强传染病防治的模式。”蔡超表示,成都临床公共卫生中心长期是多院区运行,各院区根据区域内医疗资源的格局做了差异化、较细致的定位,而整合之后通过改进工作机制能让人力资源与设施设备更高效地发挥力量。
的确,合并之后医院拥有了中、高级专业技术人员200余人,有一批知名传染病防治和内、外、妇、儿科等专家、教授长期坐诊,医院设有急诊科、传染科(肝炎、肠道、呼吸道传染病等)、肺科(结核、哮喘、其他肺病等)、综合(内、外、妇产、儿、五官、口腔、肛肠等科室)3个门诊部和住院部;分设性病医疗、社区卫生服务、人工肝治疗、内窥镜治疗4个中心,有放射(CT)科、检验科、功能室、特殊治疗室等临床医技科室和城区、郊县防治科,功能健全。2014年,该院专门开设了2个重症医学科,1个专门收治非呼吸道传染病人,另外1个专门收治结核病人,集合资源让医院收治重症传染病患者的实力大大加强。通过引入综合医院托管寻求发展的案例就更多了,今年8月在扬州疫情中勇担重任的扬州市第三人民医院,就由当地龙头综合医院长期支持与托管。
2008年12月医院搬迁新址后,全面接受苏北人民医院托管,增挂苏北人民医院新区分院牌子,有知情人士告诉记者,“搬迁新址的头3年,医院日均门诊量不足100人次,甚至不及市区的社区诊所,经过综合医院各学科的帮扶,学科能力提升,医院运行逐步进入正轨。”
在“非典”政策利好下搬迁到新院,物理空间扩大而内核待充实的背景下寻求托管,构成了传染病医院近年来托管潮的第一波,本次系列报道将设专篇呈现延续至今的多轮风潮及其中的成效、困窘与难点。
蔡超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佑安医院副院长
不论是综合医院“一院多区”,还是传染病医院扩建或转型公共卫生临床中心,这都意味着大家可以携起手来做更多的事!
疫情防控常态化中的政策指向“补短板”
根据媒体报道,“非典”后,国家发改委与原卫生部就规划投资10多亿元加强传染病医院的建设,各级政府紧随其后纷纷加大投入。仅2005—2009年,全国传染病医院的业务收入年均增长32%,房屋建筑面积年均增长近8%,职工人数年均增长6%。传染病专科医院也从2002年的128家增至2013年的164家,此后该总量一直稳定至今。
与“非典”之后加强传染病医院建设的政策明显有别,我国新冠肺炎疫情自去年春夏间进入常态化疫情防控新阶段后,从中央到地方的各项有关传染病防治体系建设的政策中,目光可及,“综合医院‘一院多区’”“临床公共卫生中心”被更多地笼罩在了政策“高光”之中,反衬得传染病医院倍显落寞。
1 “非典”后,以北京地坛医院为代表,一批传染病医院顺势启航,逐步综合发展实现了救治能力的快速提高。
2 以佑安医院为代表的一批传染病医院在综合化道路上探路已久,医院门诊已有充分体现。
2020年5月上旬,国家发展改革委、国家卫生健康委与国家中医药管理局联合发布《公共卫生防控救治能力建设方案》,其中“鼓励地方探索建设集临床、科研、教学于一体的公共卫生临床中心”一时间引得业内高度关注。
在10多天后召开的全国“两会”上,全国人大代表、南昌大学第一附属医院院长张伟就建议每个省份设立一个公共卫生临床中心。中心平时承担感染性疾病诊疗及患者症状监测、疾病防治管理与健康宣教、公共卫生与应急管理研究、医疗物资储备等公益事业职能;战时承担预警监测、突发急性传染病救治、应急科研攻关和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指挥决策参谋等职责。从防控与抗击疫情的实际需求出发对中心的内涵予以了充实。
上述《方案》中,更加提纲挈领的提法则是以“平战结合、分层分类、高效协作”为原则,构建分级分层分流的城市传染病救治网络,直辖市、省会城市、地级市要建有传染病医院或相对独立的综合性医院传染病区,实现100%达标,作为区域内重大疫情中西医结合诊治、医护人员培训的主体力量。人口较少的地级市指定具备条件的三级综合性医院作为传染病定点收治医院。原则上不鼓励新建独立的传染病医院。
这最后一句,无疑也是摸底了整体资源情况以及现有传染病医院生存现状后的中肯表达。我国疫情趋稳后的2020年4—5月,有专家结合湖北抗疫的情况时就表示,比如在黄冈、荆州等地级市,传染病院并不具备集中收治的能力,所以,“要允许相当数量的公立的三甲医院具备处置阳性病人的能力和水平。”
《“十四五”优质高效医疗卫生服务体系建设实施方案》等文件中,围绕国家重大传染病防治基地的建设目标就明确要“依托高水平综合性医疗机构,布局建设国家重大传染病防治基地”。在基层,《方案》则表示要统筹加强医疗机构发热门诊和二级以上综合医院感染性疾病科建设,提高基层传染病防治能力。
对比并理解如是种种与“非典”后的政策反差其实不难。“新医改之前,鉴于经济社会发展、医疗保障体系及政府投入等多方面的原因,综合医院的规模与实力与今天相比差距悬殊,但此后各项推动因素,尤其是基本医疗保险体系的健全,覆盖全民的基本医疗保障网的建立,卫生资源以及优质的医疗资源更加充裕。”潘习龙向记者表示,在此次新冠肺炎的重大疫情中,综合医院的救治力量尤其是重症、呼吸、麻醉、影像等专科的确发挥出卓绝的战“疫”效能。
而当记者向国家卫生健康委新冠肺炎专家组成员、北京地坛医院感染医学专家蒋荣猛提问关于此轮政策在综合医院和传染病医院之间有所偏倚时,他表示新冠肺炎疫情暴露出传染病医院与综合医院各有短板,各有欠账,“现在出台的政策事实上不存在偏倚哪方,而是同时引导各方补齐短板。”
“在各类疫情出现苗头之时,综合医院首先应该发挥的是预检、筛查等‘前哨’‘预警’的职能,因此应该具备相应的人员与设施设备,有应急处理的空间与能力,更重要的是要对传染病有较强的、敏感的意识!”蒋荣猛继而表示,传染病医院的主要职责则是发挥救治的功能,当然这次疫情暴露出绝大部分传染病医院受人员、学科等方面的限制,没能做到独立救治患者,“国内能独立救治新冠肺炎患者包括重症患者的传染病医院,屈指可数!”
“综合医院平战结合转换能力有待加强,传染病专科医院在疑难病救治和科研核心技术攻关方面能力不足,不利于传染病学科高水平发展。”9月10日发布的《北京市医疗卫生设施专项规划(2020—2035年)》(以下简称《北京规划》),其中总结性的表达客观而全面。
构建符合首都功能定位和国际大都市特点的新型首都传染病防疫设施体系,《北京规划》对传染病医院和综合医院今后的补强与发展重点展开了详细说明:“优化提升专科传染病医院功能定位”,文件提出“专科传染病医院重点突出新发突发传染病应对研究和疑难重症救治、生物医药科研研发平台等功能,以此助力首都医药生物产业发展”。位于“新型首都传染病防疫设施体系”建设的第一条,综合医院被赋予了“主力军”作用(见链接)。
充分发挥综合医院主力军作用
在二三级综合医院感染科发热门诊基础上,进一步提升二三级综合医院传染病发现、诊疗、处理功能,形成二三级综合医院平战结合的防疫设施布局模式。
◎ 一是加强综合医院哨点监测能力,提高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精准研判和应对能力。
◎ 二是加强综合医院传染病专科能力建设,提升疑难重症诊治能力和多学科协作综合诊疗服务能力。
◎ 三是推进实施全市综合医院感染科及发热门诊改造优化,提升综合医院传染病防控能力。
◎ 四是加强综合医院平战结合转换能力。
对于新建综合医院,至少应有一栋独立的病房楼或一处床位规模较大的病区,在重大疫情发生时,能够迅速转换为传染病患者收治病房,满足“三区两通道”布局要求和医患分流与洁污分流要求,快速实现负压隔离病房和负压重症监护病房配备。
对于现有综合医院,各区结合区域规划,进行合理布局和改造提升。
向公共卫生临床中心转型
科研成为传染病医院固有以及广为人知的短板。《“十四五”优质高效医疗卫生服务体系建设实施方案》就提出,要积极引导医疗机构、疾控机构、传染病医院、高等院校、科研机构加强合作,探索创新医教研防协同机制。但做好科研,尤其是通过科研转化出效益,难度也确实不小。
“现在在药品销售的终端,集中带量采购成为常态,带来了药价整体大幅下降,这是一大不利好;另一方面,传染病领域的药品研发担负的回报不确定风险更大,研发需要周期,谁也不确定这个周期一过,这一类的传染病是不是就自然地销声匿迹了?!”一家三甲传染病医院管理者向记者表示,国内敢于投入成本去研发相关新药的单体医院几乎没有,而构建产学研合作的模式,敢于冒上述风险的企业也是少之又少,当前传染病医院主要是通过GCP基地为新药上市提供临床试验阶段的佐证,“这一块的收入很难上规模。”
转型发展,建设集临床、科研、教学于一体的公共卫生临床中心或许能有所改观。上海市公共卫生临床中心原主任、复旦大学中山医院副院长朱同玉就曾坦言,上海公共卫生临床中心是真正以科研驱动的医院,2020年上半年,上海公共卫生临床中心专利转让获得的收入超过3亿元,其中有2.5亿元是和疫情有关的药物研究相关专利转化,“医院收入不单靠临床,更重要的是科研支撑。”
上述《北京规划》就在明确地坛医院更好地发挥其作为国家传染病医学中心功能作用的同时,提出“规划建设北京佑安医院新院区,承担市公共卫生临床中心职能”。
北京市公共卫生临床中心将在城市南部正式挂牌、屹立而起。“我们目前正在密切推进选址的工作,考虑到规划提出中心‘可承担该地区居民的综合医疗服务保障功能’‘为城市南部地区传染病患者以及周边新城新增人口提供基本医疗服务保障’,我们希望地理位置能尽可能地优越一些,这样医生的通勤时间也不至于过长。”蔡超作为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之一还有着更加全方位的思考。
比如,是否担心综合医院“一院多区”的建设潮会挤压传染病医院、公共卫生临床中心的空间?在蔡超看来,这大概是一个与综合医院“争光”的伪命题。他向记者表示,“我们在南城的公共卫生临床中心将设置共享病区以及手术平台,让综合医院收治的,但更适合在中心进行救治的患者,可以集中到这一开放式的平台上展开工作。我们凭借专业的职业防护能力,严密做好院感防控、手术室管理,让市内各家综合医院的优势专科能够放心施展,挑战更高难度、更大空间。”
同样道理,综合性医院的“一院多区”也赋予传染病医疗与救治更大的作为空间,“用于紧急收治传染病患者的建筑、设施完备了,硬件条件合格了,传染病医院更为成熟的工作流程、人员配备、更加系统的院感举措,无疑有了更大的用武之地。”蔡超认为,不论是综合医院“一院多区”,还是传染病医院扩建或转型公共卫生临床中心,这都意味着“大家可以携起手来做更多的事”!
眼前的破题与长远的课题
做好眼前的,布局好未来的,这大概是所有传染病医院无论规模大小、作为空间大小都需要思考与行动的永恒课题。
公共卫生临床救治中心掀起建设高潮,而内涵充实将是紧随而至的重要课题。
以佑安医院为例,医院正发挥中西医结合的优势提升主院区的综合化程度,佑安医院拥有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传染病临床基地和传染病重点研究室、北京市中西医结合肝病(传染病)重点学科,医院也是全国综合医院中医药工作示范单位等。在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中,医院相关学科带头人就带领团队围绕重症患者展开中医药治疗,形成了瞩目的成效。北京市卫生健康委新闻发言人高小俊在去年曾介绍,截至2月22日,北京市新冠肺炎患者中医药治疗率总体为87%,在中医药治疗患者中,使用中药汤药的比例82%,中医药治疗总有效率为92%。
中医药抗疫防疫的成效有目共睹,也让老百姓对中医药有了更高的认同感。采访当天,蔡超在上午的五官科专家门诊中,开具中药及中医治疗的比例达到了80%,他还抽时间联系针灸科主任,嘱咐在当天给一位外国患者安排针灸治疗耳鸣,“我们的针灸区床位量还是有限,现在正在院区内腾挪空间计划扩大中医诊疗的区域,满足更多患者的需求。”
蔡超告诉记者,过去多年,北京佑安医院一刻未曾停歇综合发展的步伐,除了建设眼耳鼻喉、泌尿等学科外,2021年,医院又引进人才成立了呼吸、心内、神内等科室,传统的强势学科肝病领域也在不断地细分和拓展,形成了从基础到临床、从内科到外科、从西医到中医的完整学科链条,除了北京市肝病研究所外又重点打造了中西医结合传染病研究所的平台,大力弘扬中医在感染性疾病救治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在他看来,尽管北京名院云集、优质医疗资源丰富,但凭借以下三方面的优势,佑安医院有信心将上述非传统优势的学科做好:第一,在这几大专科领域,医院固有的中西医结合优势能够得到发挥;第二,医院在科研、免疫学研究等领域有得天独厚的优势;第三,患慢性传染病的患者,其寿命也在延长,对生命质量的要求在日益提升,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对医疗的需求。
传染病医院的长足发展中,客观医疗需求的趋势无疑是乐观的,但人的问题、从业人员队伍的问题却不容乐观。
在疫情防控常态化的背景中,记者在浏览“丁香园”求职论坛时就发现了感染医学专业的研究生受到“热捧”,在各家机构给的职位间犹豫不定的情况。“一位感染医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应该选择综合医院还是传染病医院,您会如何建议?”面对记者如是发问,裘云庆表示,这其实在更大程度上取决于感染医学在整体学科体系中的地位及受认可的程度,“如果随着疫情、急性传染病的消退,学科地位、影响力仍旧回归弱势,那么从业医生不论在综合医院还是在传染病医院的成长与发展都是不尽乐观的。”
当然,在类似国家传染病医学中心这样高层次的平台又另当别论了。“像我们医院的感染医学科就集中了全院各专科对生命支持的顶尖‘神器’,包括人工肝、人工肺等,通过参与高难度的多学科救治,感染科医生的临床、科研能力都得到了长足锻炼”。裘云庆继而表示,平台接纳毕业生的要求也是非常高的,“每年招录程序十分严格,对专业素质有全方位的要求。”总结而言,裘云庆强调的仍然是政府投入、行业重视的问题,对于从事感染医学的专业医护人员,在薪酬、绩效等各方面应予以优待与倾斜,确保队伍稳定性与活力。
人才以外,结合传染病防治中的长期课题,如法律法规体系、协同机制、物资储备、宣教工作等方方面面,裘云庆表示无论是综合医院还是传染病医院都应该有所思考,有所行动。
他具体阐述,在工作机制,也就是各个部门及系统在信息共享、日常联络等方面应该建立起一套规范,“比如交通、运输、医疗、疾控等各个部门应该如何做到定期互相联络、汇总决策;还有物资生产与储备,防疫物资是否应该放开一定的经营空间,疾控部门的职责划分等确实都需要着眼长远制定出政策。”
采访中,有专家总结表示,“疫情提高了传染病医院、感染医学从业人员的社会知晓度,在常态化疫情防控的背景中,许多传染病医院的硬件建设、改扩建项目被提上日程,但更为攸关的人才队伍与学科发展,更进一步讲即医院的发展前景仍然是待解之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