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医腹罨术源流应用考
2021-11-29王婧琳付新军李亚军
王婧琳 付新军 李亚军
陕西中医药大学 陕西,咸阳 712046
腹罨术是蒙医在古代战争中针对危急金疮、失血将亡等频发事件摸索出的行之有效的急救法,其将伤者置于动物腹腔内,使伤口被覆盖保护,以动物体温、鲜血进行治疗。由于对伤员的救治要求在短时间内完成,而腹罨术本身又具有简、易、效的特点,因此成为急救的首选疗法,在古代蒙古战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本文拟厘清其源流演变,从多角度分析其机制,以期探求腹罨术理论对现代医学的启发意义。
1 腹罨术的源流
明清时期,蒙医对中医外科学的发展作出了卓越贡献。关于腹罨术,亦为古代中医名家李时珍、徐士銮等所认可,并载于中医文献中。李时珍在撰写《本草纲目》时汲取了蒙医外科的精髓,肯定了《元史》所讲的腹罨术,并在金、镞、竹、木伤外治法的论述中明确提出牛血可治重伤:“牛血。伤重者,破牛腹纳入,食久即苏也。”[4]154清代徐士銮在《医方丛话》中引《元史·谢仲温传》之谢睦欢裸纳牛腹而苏之例,进而对腹罨疗法作出评价:“此蒙古治重伤法,盖借生气以续命也。”[5]认为用腹罨进行急救是因鲜牛生气能续接将亡生命。清代八旗军在南征北战时依旧重视蒙古医生在战争急救中的重要地位,继续以腹罨术拯救伤患。如雍正九年,副都统塔尔岱冲锋陷阵,血染衣衫,蒙医以羊皮蒙之,塔尔岱三日则苏。在清代,腹罨术不仅作为战场中的常用急救术,在宫内也深受皇帝重视。据袁枚《原任礼部侍郎齐公墓志铭》描述,礼部右侍郎齐召南因受惊而坠马,头碰大石,脑浆溢出,乾隆帝即命蒙古医剖牛腹以腹罨术救治。
随着蒙医腹罨经验的不断积累,逐渐意识到腹罨并非一种局限型治疗方式,其取材不仅仅可用牛,也可将失血之人置入羊腹、骆驼腹中。如魏之琇[6]在《续名医类案·金疮》中云:“济令剖白槖驼腹,置拜其中,遂苏。”其施术场所也不仅仅限于腹腔,截取腹皮直接幂于伤口,同样可奏腹罨之效。如《阅微草堂笔记》曾载“疗疮奇方”[7],讲述骁骑校腹中数刃不能缝合,此时取人腹皮幂于创口,再以匹帛缠束,最终创口竟愈合。
2 腹罨理论的近现代应用情况
到19世纪末,由于渐渐失去了广泛使用的大环境,腹罨术已少见于文献记载,多是回归罨法本身进行理论、药物及术疗的探讨,并转而以其他形式继续展现着它的作用和生命力。随着腹罨术的发展,医者逐渐掌握腹罨术“血患融合(动物的脏器、组织或血液直接与患处接触)、直接覆盖、及时热治”的要素,进而突破传统腹部罨疗的限制,灵活运用腹罨术机理,有效施治。
2.1 皮瘤胃热罨法 皮瘤胃热罨法,蒙医称色布苏疗法,是乌拉特草原一带独特的罨疗技术。其将反刍动物的瘤胃掺入药物,将瘤胃覆盖在患处,趁热把皮披在患者身上,进行浸浴治疗,充分体现腹罨术“血患融合、直接覆盖、及时热治”的特点。《蒙古族传统疗法》记载:“(皮瘤胃热罨法)主治妇女赫依病、寒证赫依病、白脉病及黄水肢体僵直或跼蹐等疾病。”[8]乌拉特前旗蒙医达楞太是内蒙古自治区蒙医色布苏疗法的唯一传承人,认为从古至今的医学实践都证明了这种传统疗法的有效性,应予以保护与传承。
2.2 罨敷铁烙法 罨敷铁烙法是传统腹罨术的另一种发展。《外科大成·烙法》言:“古有烙法,今罕用之,盖使患者骇然,亦惧粗工之误用耳。”[9]罨敷铁烙法同腹罨术一样难以为大众所接受,其以烧红的铁具代替腹罨术所用的动物身体部位,同样将患处置于热环境,即置铁烙于伤口之上,使极热之力穿透病灶,促进患处新陈代谢和血液循环,从而达到治病的目的。从对“罨”疗法的少许探究中看到,现代蒙医孟和巴图等[10]收集了寒性关节炎79例,探究了罨敷铁烙法治疗重型寒性关节炎的疗效,结果显示72%痊愈,10%有效,总有效率为82%,效果显著。
2.3 热罨包疗法 相较皮瘤胃热罨法和罨敷铁烙法,热罨包疗法则更易为当代人所接受。它结合了现代蒸、熨、溻三大技术,通过热气上蒸、熨摩患处和药液敷盖,借助药力与热力以清洁创面、缓解疼痛、促进结痂,临床上多用于急性皮肤病、某些骨伤病的治疗,同时可减少混合痔术后并发症的发生,在改善糖尿病肾病症状方面也有较好的疗效[11]。近年来,热罨包疗法引起了蒙医、中医及西医的重视,研究者结合各自的学科特点,从不同角度对该疗法进行了深入研究。现代中医应用热罨包疗法与蒙医有所区别,蒙医较注重热罨包罨敷患处的具体过程,包括对热敷时间的严格把控、对干敷与湿敷在不同疾病中的应用选择及热罨包治疗后的护理等,而中医则重在借助药力,针对疾病的本质灵活组方,“多用复方,也有单方”[11],以融合温热之力与药物功效的双重作用。此外,中医和蒙医开始以热罨包疗法结合针刺、点穴治疗肩周炎、颈椎病、腰椎间盘突出症[12-14];西医以中药罨包法结合西药治疗带状疱疹后遗神经痛[15],同时在抗感染的基础上联合中药热罨包外敷治疗小腿溃疡,可有效减轻肿胀,促进溃疡面愈合[16]。
3 腹罨术原理多角度初探
3.1 以牛血补其虚,复其阳 牛血自古以来就被各医家视为补虚上品,又兼有外治金疮的功效。《本草蒙筌》首载牛血药用:“(牛血)可补身血枯涸。”[17]重伤失血过多后,人之气亏血弱,脉道空虚,且中土虚损,气血亦无以化,气不摄血,则加重出血。《本经逢原·兽部》云:“牛血性温,能补脾胃诸虚,治便血、血痢,一切病后羸瘦咸宜食之。”[18]可见,人在失血将亡、身体极虚之下食用牛血,一可逐渐恢复脾胃功能,大补中土以滋化源、补气摄血;二以牛血性温之力重振阳气,阳复得生。此外,牛血补血同时兼以解毒活血,专治跌打损伤、金疮垂死之症。如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讲述了以牛血急救金疮濒死者,认为剖牛腹纳入伤患,其食以牛血后可苏醒,并明确提出:“(牛血)解毒利肠,治金疮折伤垂死。”[4]1209《本草通玄》云:“治金创止血痢,牛血之用偏多。”[19]则同样肯定了牛血治疗金疮外伤的作用。
综上可见,古代用牛血疗伤主要取其补虚损、治金疮、止血痢之功。当今“牛血”作为补虚类中药亦被收入《中药大辞典》,指出以“宰牛时收集的新鲜血液”[20]作为药用。现代研究认为,牛血具有补中健脾、养血活血之功,主治脾虚羸瘦、金疮折伤、经闭、便血、血痢,基本符合古代对牛血功效的认知,且从微观层面确定了牛血的作用。药理实验证明,牛血中血小板衍生生长因子(platelet derived growth factor,PDGF) 可调节骨生长,能修复骨与软组织创伤;从牛红细胞中提取的超氧化物歧化酶(superoxide dismutase,SOD)可显著抑制缺血性心肌损害,且对骨髓损伤有保护作用;此外,将牛血抽提液与豚鼠红细胞匀浆共培养,后者摄氧量可增至两倍,提示牛血能抑制因缺氧引起的红细胞增高,增加组织细胞氧利用率,增强缺氧耐力[20]。因此,结合古今文献可知,牛血是腹罨术取效的主要原因之一,可抑制缺血后心功能下降,防止心肌细胞变性坏死,增强耐缺氧能力,修复损伤组织[20]。
3.2 以体温调节启动保护机能 从温度对脏腑功能与血液运行的影响上看,新鲜牛腹腔相当于一所“保温室”,一能促进机体体温调节机制的启动,恢复各脏器生理功能,调动凝血机制以止血;二则发挥散寒通阳的作用,畅通血液运行。《素问·五常政大论》:“一州之气,生化寿夭不同。”从地理环境方面考虑,气候往往对当地居民的体质形成有较大影响。古代游牧地区气候寒冷,自然条件恶劣,在长期的居住生活中,人们形成了乐野处而乳食的生活习惯,体质亦随之发生适应性改变。由于寒性收引,人之腠理致密,气无从外散,故古代游牧人群多体寒,即《素问·异法方宜论》所言“脏寒生满病”。现代医学认为,气候条件的变化对人体的生理和心理都会产生重要影响[21],其中温度是影响人体健康的重要因素,低温诱发心脑血管疾病是造成冬季超额死亡的主要原因[22]。基于此可知,受气候与体质的影响,古代蒙古士兵在战争中受伤失血过多而出现的眩晕、面色苍白、四肢冰凉等症状不易改善,这时将伤者置于新剖的动物腹腔内,伤者便可获得足够的保暖,进而逐渐恢复体温调节机制,促进产热及散热平衡,有助于机体及其局部损伤的修复,从而保证各部分生理功能正常运行,包括调动凝血机制,正常发挥止血作用[22]。此外,从血液在脉道中畅通运行的条件上看,血得寒则凝,得热则行。寒性凝滞,“血凝于肤者为痹,凝于脉者为泣,凝于足者为厥”,腹罨术则在一定程度上发挥散寒温阳之功,驱寒保暖,温通心阳,保存人体能量,促进血液流通。
3.3 以电信号传导恢复心脏功能 从心脏搏动原理上看,心搏是由心脏电路系统引发的心肌收缩,当心跳过慢或心脏骤停时,起搏器的电刺激信号发射可引起心脏复跳[23]。实施腹罨术后,濒死之人逐渐恢复心脏搏动,由此推测在腹罨环境中存在着电信号传导,促使心肌收缩,这与心脏起搏原理有一定的相似性。心脏起搏分为体外心室内起搏和无创起搏两种,其中现代体外无创性心脏起搏(external noninvasive cardiac pacing,ENCP)在抢救心律失常、心脏骤停方面疗效确切。ENCP是一种安全、快速、有效的急救手段,过程中不需要借助手术器械,“通过胸外电极片传递电流,以期引起心肌去极化及心肌收缩,达到治疗严重的房室传导阻滞和致命性心律失常的目的”[24]。古代蒙古战争中,人在受到严重外伤后出现血流动力学障碍,由于脑组织灌注不足及心脏供氧供血不足,导致心律失常、血压下降、头晕气促、呼吸困难、意识模糊,严重时可能并发恶性心律失常,发生心室颤动甚至心脏停搏。此时需紧急处理,改善血流动力学状态,维持心肌正常灌注。因此,基于环境的特殊性,蒙古人选择就地取材,以腹罨术快速施救。将伤者置于新剖的牛腹中时,牛腹环境中尚存在电信号与神经信号来源,可能发挥与脉冲电流相似的作用,使得心肌细胞受到刺激,产生兴奋而带动心脏搏动。因此可以认为,腹罨过程相当于一次人体外短效心脏起搏,通过兴奋心肌细胞,促进心脏激动和收缩,纠正心律失常,恢复心脏功能。而腹罨环境中刺激心肌收缩的电信号的准确来源和具体机制,仍有待现代医学进一步研究探讨。
3.4 以回归母体的潜意识重获新生 从人的心理机制上考虑,腹罨作为一种回归母体的状态,实际上是被主观意愿肯定的假设。美国心理学家马丁·加拉德曾做过一个关于心理暗示的试验:一位死囚被蒙着双眼、绑在床上,同时被告知将会以放血法致死。随即,助手用木片划伤死囚手腕,后将铜盆上方的水龙头拧开,制造出“叮咚”不断的滴水声。一段时间后,死囚陷入昏迷,心电、脑电、血压等各项检测指标都显示,他出现了典型的失血症状。由此可知,在一定条件下,心理暗示与生理功能存在很大的关联性。心理暗示同时作为临床治疗的一种方式,能够间接地对人的心理、行为和生理功能产生积极作用。徐山教授主要从事胎儿期记忆与濒死体验研究,在《胎儿期记忆——人的精神文化原型的发现》一书中,他认为个人精神始于双亲精卵结合后自我生命产生的瞬间,因此胎儿期记忆是人的精神本源,而濒死体验的真相是回归胎儿期记忆[25]。胎儿对在母体内的生长过程有着深刻记忆和感受,濒死时由于开启了回归胎儿期记忆的大门,幸福之源的胎盘记忆亦随之而来[26]。因此,腹罨环境给予濒死者重回母体的心理暗示,唤起伤者潜意识中强烈的求生欲望。冯志颖[27]认为,濒死者的主观印象感觉,从心理学和生物学角度发挥着潜在的重要防御作用,使得面临死亡的个体试图从自身感知中排除生命即将终结的现实。由此猜想,人在出生前的胚胎时期,是处在被羊水包裹的相对密闭的环境中,而当人失血过多、意识不清、处于濒死状态时,再被放入牛腹中,潜意识会获得类似回归母体的暗示,有助于重获新生。此外,美国儿科专家罗伯特·汉密尔顿模拟胎儿在子宫的姿势,运用“襁褓包裹技巧”迅速缓解婴儿哭闹。他将婴儿两只胳膊交叉摆放在胸前,一手裹住其身体,另一手托住其臀部,呈45度哄抱并轻轻摇晃,此时婴儿立刻停止哭闹,直到安睡。从心理学角度上考虑,“胎儿45度记忆姿势”给予婴儿重回子宫的安全感,对其产生了回归母体的心理暗示。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证明基于心理暗示成功实施腹罨术的可能性。
4 腹罨理论的现代启发意义
古代科学技术水平低下,缺乏良好的医疗卫生环境,因此蒙医腹罨术成为当时战争条件下急救伤患的首要选择。基于牛血补虚、体温调节、电信号传导、潜意识回归母体的原理,采用牛腹为主的原始腹罨术在历史上发挥了显著疗效,对其进行追本溯源及扩展应用对现代医学仍有重要意义。在外科急救方面,可将腹罨原理作为基础,开发出腹罨替代疗法,总体着眼于补益虚损、体温调节、电信号传导及心理暗示等方面,以奏补虚复阳之效。从皮瘤胃热罨法、罨敷铁烙再到现代热罨包的广泛运用,随着时代的变迁,腹罨术的形式也发生了改变,逐渐适应现代的临床应用。因此,除了外科急救方面可借鉴腹罨原理外,依据腹罨本质特征,可挖掘腹罨原理在多种疾病中的应用,如现代热罨包疗法缓解疼痛即是对腹罨术“覆盖”“血患融合”特征的发挥利用,该法借助罨包覆盖、热势传递,使药物与患处直接或间接接触,但在覆盖面积、组成药物及传递温度方面,还未形成完备的施术体系及疗效标准。另外,从传统腹罨再到现代热罨的改变,启发现代医家可进一步借助红外线、等离子、交流电等方式实施全新罨法,以扩大腹罨理论的实际应用。同时,可从腹罨的本质出发,结合蒙、中、西医各方优势发展综合疗法,这也是今后值得进一步思考与研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