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应秋、沈仲圭与《苏子瞻先生养生杂记》
2021-11-29苏星菲杨东方
苏星菲 杨东方
北京中医药大学 北京 102488
任应秋(1914—1984),字鸿宾,出生于四川省江津县(今重庆市江津区),中医学家、中医教育家,北京中医药大学(原北京中医学院)教授[1]。任老一生治学勤奋,著作涉及医学史领域的多个方面,其中《苏子瞻先生养生杂记》(以下简称《杂记》)是任老撰写的关于苏子瞻养生的一篇随笔。苏子瞻即苏轼,四川眉山县人,是北宋时期著名的文学家,对医学尤其是养生方面颇有研究。任老在这篇《杂记》中对苏轼的养生思想进行总结梳理,并给予高度评价。本文通过考察相关文献,探究学者间的交谊与学术合作,评估苏轼在养生学领域的成就,管窥任应秋教授中医学思想的一个生动侧面,并对这篇《杂记》的学术价值以及现代临床指导意义作进一步探析。
1 《肺肾胃病研讨集》的收录与《任应秋医学全集》的漏载
中国中医药出版社于2015年出版的《任应秋医学全集》(以下简称 《全集》)收录了任老大量的医学论文、杂文以及著作,业已成为现今研究任老医学思想、治学方法及学术成果的重要参考书,但其中的一些篇目并非全貌,如《全集》中的《苏子瞻先生养生杂记》只有任老所写的苏轼别传,漏载了任老对苏轼7篇方论的选录。
另一方面,值得注意的是,沈仲圭所编《肺肾胃病研讨集》中收录了完整的《任应秋苏子瞻先生养生杂记》,在“别传”之后有任老附录的苏轼养生方法7篇,分别为服生姜法、服威灵仙法、服茯苓法、服地黄法、服松脂法、炼枲耳霜法以及服黄连法[2]109-112。
不仅如此,在《肺肾胃病研讨集》当中,沈仲圭还将任老为此书所作的十数条按语尽数收录,并在《饮食丛谈》文末附录,保留了任老所著完整的《苏子瞻先生养生杂记》。
这篇任老的随笔,在《全集》中尚有所缺漏,而在沈仲圭所编的文集中却能得到完整保存,其中原因值得进一步探究。
2 任应秋与沈仲圭的学术交往
任老的资料能够被收录在沈仲圭先生的《肺肾胃病研讨集》中,这说明两位学者之间有一定的学术往来。通过进一步探索沈仲圭的学术地图,笔者确实发现了不少任老的足迹。沈仲圭与任应秋不仅曾经共事,并且互相欣赏,他们的学术交往也十分密切。
沈仲圭(1901—1987),浙江杭州人,为现代著名中医学家[3]。沈老是一位勤于著述的学者,著有《仲圭医论汇选》《肺肾胃病研讨集》《中国小儿传染病学》《中医经验处方集》等中医专著近二十种,并在《新中医》《上海中医药杂志》《浙江中医药杂志》《江苏中医药杂志》等国内中医期刊发表论文和医案30余篇[4]。
在《我是怎样学习中医》一文中,沈老提及与任老的共事经历:“解放后,我在四川重庆中医进修学校任教,那时副校长胡光慈,教务主任任应秋,均为西南中医优秀之士。”[5]实际上,两位先生的交往要早于此。抗日战争爆发后,沈老只身逃难至重庆,先在北培中医院担任院长,1945年任职陪都中医院[6]443。任老作为国内知名中医,在重庆开展了一系列发展中医的重要活动,当时一同在重庆的沈老也参与其中。如任老在1946年创刊《华西医药杂志》,并担任编辑主任,沈老为该刊编辑委员之一[6]47,说明建国以前他们就已经有密切的学术往来。
而任、沈二位先生的学术往来,主要体现在合作著书上。沈老的《仲圭医论汇选》曾于1936年由王慎轩先生以编入《王氏医学丛书》的形式出版,而后沈老重编此书再次出版时,出于对任老的学术敬仰,邀请任老为他编书并写下按语。《仲圭医论汇选》任应秋序云:“予既受沈君之文而读之,复承其意而编辑之,复本其文之志而按证之……若沈君仲圭论医之文,固载于道欤……沈君之于医道,精且勤也……予与君交不足三年,得抵掌谈者,仅二三次,然其议论,博约有度,未经意者,不轻举以语人……今春予过陪都,沈君出是编仅存之一卷以授予,属予重为编次,并分别按证之。”[7]6974从中可以看出,任老认为沈老不仅十分勤奋,还学识精博,以“固载于道欤”来高度评价其著述。任老曾直言道:“沈仲圭老先生是一位难得的中医专家。”[8]而对于任老的重编与按语,沈老说道:“江津任应秋君为余选编《仲圭医论汇选》,并逐篇增附评语,补其阙略,正其失讹,披阅之下,自叹勿如!”[7]6975
解放后他们的学术合作不仅未曾中断,且越来越密切。在重庆时,任、沈二位先生在重庆中医进修学校任教。北京中医研究院成立后,他们又作为当时四川的名中医受卫生部之邀一同赴京工作[9]。在《中国小儿传染病学》任老序中言:“这本书,原不是我的东西,然而却经过我的消化和整理……我这些不成熟的意见,沈仲圭同志表示完全同意,随即要我捉笔把这些意见参加进去,也就是邀我与他们合作……我于儿科,可说是毫无承据,而沈仲圭同志于我属望甚殷责成至切。”[2]275-276沈老热情邀请任老共同编撰著述,并十分重视任老提出的意见,可见他对任老的钦佩。
孔子曰:“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10]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二位先生不仅彼此欣赏,还是学术上的诤友。任老研究肝病的论文《舒肝评议》发表后,沈老对其中的观点存在不同意见,随即写出《<舒肝评议>的评议》,“任应秋氏对肝病治法主张‘舒肝、和肝’,不应苦寒、清降,读后甚为钦佩!惟文中某些地方强调太过,难使读者信服。爰本双百方针,略抒管见,祈任应秋同志及读者指正!……细阅任同志所列诸症,唯鼓胀、痉厥、癫狂和肝有关,其他似少牵连,自不必用和肝法来治疗……文中(指《舒肝评议》)谓:‘凡治暴病痼疾,往往都要考虑到肝的问题,而兼用和肝之法。’……但中风宜平肝熄风涤痰,痫症宜消痰,均不宜舒肝和肝”[11]。这段关于肝病治疗的切磋对话,足以展现任老与沈老之间深厚而真诚的学术友谊。
事实上,也正因为沈老对任老的欣赏以及二人密切的学术友谊,使得沈老非常重视任老的手稿。重编《仲圭医论汇选》后,由于某些原因书稿未能即刻出版,沈老说道:“该稿因故未能即付剞劂,恐日久散佚,爰将任君评语附载于此,并代题其端曰 《应秋小品》。”[7]6975为避免任老的评语散佚丢失,特将这部分内容单独整理发表,足见沈老十分珍视任老所撰写的资料,也是能够在沈老的著作当中寻找到任老的完整《杂记》的原因。
3 《苏子瞻先生养生杂记》所选7篇方论背后的苏轼
凭借沈仲圭先生所编著文集中的材料,笔者得以还原《杂记》一文的原貌,补上《全集》所缺失的7篇方论。而详细探究任老所选录的7篇方论,能够更加清晰地看出任老对苏轼医学水平的认识。
3.1 最精养生长生之术 苏轼是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大家,除了具有极高的文学造诣,还涉猎医学领域,一生注重保健养生,许多诗文与医学关系密切,著有《东坡志林》《仇池笔记》《养生论》《续养生论》等与医学相关的著作,提出了一些至今仍十分著名的养生理论,如“善养生者,慎起居,节饮食,引导关节,吐故纳新”[12]。后人还将苏轼的养生论述进行辑撰,广泛流传的有《苏沈良方》《东坡养生集》等。任老在《蜀医渊薮》一文中就说道:“苏轼眉山人,虽以文见著,而亦酷好医方,《苏沈良方》虽未必出其手,然其《杂记》(指苏轼文集中的杂记部分)中,亦多医药记载,如‘求医诊脉’‘医者以意用药’‘目忌点翟说’‘宪宗姜茶汤’‘裕陵偏头痛方’‘枳枸汤’‘服生姜法’‘服岁灵仙法’‘服茯苓法’等,不下数十篇,俨同医药专什,时亦为人诊病,最精养生长生之术。”[7]5722可见,任老认为苏轼所著的医药方论十分专业,具有相当高的医学水平,尤其养生方面最为擅长。
而在完整的《杂记》中,笔者进一步发现任老对于苏轼有关养生方面的论断有着很高的评价。任老说道:“先生诗文,高绝千古,代有定评,独不知先生尤精于医道者。先生治医于未病,故常讲修炼养黄中之学,先生用药崇实验,黜意妄,读其斥欧阳文忠公医者以意用药之说,可以知也。尝论益智云:治水止气,而无益于智,智岂求之于药。又辩漆叶青黏散方,考证核实,精当无伦,微先生孰能当之。”[2]110任老十分欣赏苏轼在用药上遵从实验、不妄下定论的态度和撰写方论时认真考证并核实的做法。
3.2 崇实验,黜意妄 苏轼所流传下来的医论,数量众多、涉及面广,而考察任老附于《杂记》别传后的7个篇目,均与药物服法相关。任老对苏轼的医学评价如此之高,所附方论必然是经过精心挑选,并能体现苏轼医学主张的篇目。而任老所赞赏的苏轼的医学主张,即是上文所谓“崇实验,黜意妄”,具体可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3.2.1 事例为证,可行有效 苏轼所著的方论虽然是笔记体散文的形式,但并非简单地描述药物功用,往往都有实际的事例来说明是否起效。如炼枲耳霜法:“苏昌图之父……服此十余年,年八十七,红润轻健,盖专得此药力也。”[13]3396服威灵仙法:“此眉山一亲知,患脚气至重,依此服半年遂永除……此牢山一僧,年百余岁,上下山如飞,云得此药力。 ”[13]3392服黄连法:“姚欢年八十余,以南安军功,迁雄略指挥使,老于广州,须发不白。自言六十岁患疥癣,周匝顶踵,或教服黄连遂愈,久服故发不白。”[13]3397方论中对于事例的来源、服药时间以及服用以后起效如何,均有描述。苏轼一生游历过许多地方,所搜罗的医方或为源自途中听闻或为熟悉之人告知,是经过证实确有效果的,信服力较高。
3.2.2 药材选取,多有讲究 中草药成分复杂,对于中药质量的标准制定向来是中医界关注的重点。苏轼认为药材的质量是制方的关键之一,对于药材的选取十分讲究。如服威灵仙法中记载了五个选药的要点:“二法皆以得真为要,真者有五验,一味极苦,二色深翠,三折之脆而不纫,四折之有微尘如胡黄连状,五断处有白晕,谓之鸲鹆眼,无此五验,则藁本根之细者耳。”[13]3392从味道、色泽、质感、外观和特点等方面来判定药材的真伪,可见在择取药材方面苏轼有一定的要求和标准。另外,苏轼提出生姜要使用“无筋渣者”,地黄要挑选“肥嫩”者,充分认识到药物品质的把控对于药效具有关键性影响。
3.2.3 详论炮制,步骤清晰 任老十分强调中药炮制的重要性:“中草药是用以预防和医疗疾病的,但药材本身往往具有不同程度的特性,即所谓‘药性有偏’。因此,必须对药材加以处理,使它符合医疗要求,才能应用于临床。炮制,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发展起来的。”[7]6606炮制直接影响了药物的性质,苏轼也很重视这一点,故几乎在每一个服法方论当中,都记录了或简或繁的药材炮制过程。在服茯苓法当中提到:“茯苓自是神仙上药,但其中有赤筋脉,若不能去,服久不利人眼,或使人眼小。”[13]3393如果药物没有经过一定的炮制,反而可能产生不良效果。服生姜法中说:“其法,取生姜之无筋渣者,然不用子姜,错之,并皮裂取汁,贮器中。久之,澄去其上黄而清者,取其下白而浓者,阴干,刮取如面,谓之姜乳。以蒸饼或饭,搜和丸如桐子,以酒或米汤吞数十粒,或取末置酒食茶饮中食之皆可。”[13]3392炼枲耳霜法中有:“皆濯去尘土,悬阴净扫洒地上,烧为灰,澄淋取浓汁泥,连二灶炼之,俟灰汁耗,即旋取旁釜中,已滚灰汁,益之,经一日夜不绝火,乃渐得霜。”[13]3396从这些描述当中可以看出,苏轼对于炮制非常熟悉,描述起来十分简练明了,使人读之一目了然。甚至对于某些过程复杂、步骤繁多的炮制方法,也能条例清晰地进行描述。
这7篇方论,有事例证实可行有效,并且十分注重药材的选取及炮制,虽然是苏轼的随笔,却能够体现苏轼在用药上“崇实验,黜意妄”、撰写方论“考证核实,精当无伦”的学术思想,不仅对药性有独到的认识,还善于辨别药物质量的高低,故而能被任老收录在这篇杂记之后。
4 7篇方论所涉及药物现代应用举隅
苏轼方论多为药物单行,所涉及的生姜、黄连、威灵仙、茯苓及地黄等中药,在目前的方剂应用中十分广泛,学术界对此多有探究。苏轼认为“姜能健脾温肾、活血益气”[13]3392,生姜在现代多用于治疗风寒感冒、头痛鼻塞等症状[14];苏轼所记载的两个关于服用威灵仙的实例,一例治疗脚气病,一例使人腿脚灵便,而在现代临床当中威灵仙有祛风湿通经络的功效,为治疗痹症的常用药[15]。苏轼对于药物功效的理解以及所记载的事例或许对现代药物研究有一定的启发与指导作用。另外在方论中论述十分详细的药物炮制过程,其中涉及了炮制过程的具体操作以及药物搭配方法,如“姜乳”的制法等,故苏轼所述的药物炮制法以及服法,对于临床单行中药的运用具有较高的参考意义。
5 结语
本研究通过挖掘与整理文献资料,借助沈老《肺肾胃病研讨集》中收录的《杂记》,补充了《全集》中缺失的7篇方论,并体现了任老对于苏轼医学水平更加详细的评判。任老认为苏轼具有非常高的医学素养,所撰写的方论考证精详,尤其养生学方面颇具专业性。最后,通过对任老所选取的7篇方论进行深入探究,可得知苏轼的医学专业性主要体现在注重药物的实际效果、对药材选取有严格的标准、重视炮制程序等方面。这些发现能够帮助后学更好地研究任应秋教授的医学成就,也能够对所涉及药物的质量标准制定与临床应用提供一些参考。通过对《杂记》的挖掘研究,探究任老与沈仲圭先生之间交谊活动,证实两人不仅曾经共事,还合作编写著作与论文,从二位先生的学术切磋与交流当中可以看出两人是学术上的诤友。由此,笔者得以一窥任老的学术视野与学术交往,从而为深入探索任老的中医思想提供了一个新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