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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孤儿》中的记忆书写

2021-11-29

关键词:班克斯黑一雄莎拉

宋 杰

(浙江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当代著名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是一位深切关注人类记忆的小说家,他的作品始终围绕人物的记忆展开,通过个体对过往经历的回溯,再现创伤性事件对其产生的影响,蕴含着浓厚的记忆意识。出版于2000年的《上海孤儿》(When We Were Orphans)延续了石黑一雄一贯擅长的对人物创伤经历描写的回忆性叙事风格,以20世纪30年代遭受着英国鸦片贸易、日本侵华战争双重侵略的上海公共租界为历史背景,通过第一人称的自传体记忆形式,叙述了主人公兼叙事者班克斯对童年记忆的探寻。目前,与石黑一雄的其他作品相比,针对《上海孤儿》这部小说的研究略显单薄,研究的切入点也主要集中在后殖民理论、流散视角、新历史主义、政治空间、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等方面。虽然也有少数的研究关注到了其中的记忆叙事,但研究者或探讨修辞性的自我欺骗式回忆与身份建构的关系,[1]或分析小说是如何采用叙事者的逻辑来揭示侦探小说文本中的意识形态隐喻,[2]鲜有人关注到小说中显著的自传性、碎片化的记忆特征,也未能将记忆叙事与身份认同、个体创伤、历史创伤、记忆的责任等话题进行有机的结合,更忽视了记忆书写背后的叙事伦理意蕴与作者写作中的伦理关怀。有鉴于此,本文从叙事者较为显著的记忆片段出发,借用记忆与创伤的相关理论,考察记忆书写中与之紧密相关的身份认同、个体创伤、历史创伤、记忆的责任等话题,以此挖掘记忆叙事背后所蕴含的深刻内涵。

一、记忆的不可靠叙述:记忆重构与身份认同危机

记忆的本质是对过去的再现式活动,是对过往具体事件进行的艺术重组。由于过去的经历并不一定能被个体完全记起或清晰准确地加以描述,因此,记忆书写使得叙述的内容带有明显的主观选择性,记忆的真实性则被悬置。作为一种心智活动,记忆能够帮助主体理解和把握自我,成为个人身份认同的一个标准。在记忆叙事的过程中,记忆叙事者通过有意识地对回忆进行提取和编码,获得身份认同。纵观班克斯对往事的叙述,不难发现,他的记忆呈现出显著的选择性和碎片化的特点,这极大地削弱了班克斯记忆叙事的可靠性,建构在记忆之上的自我认知产生谬误、陷入困境,依靠记忆建构的个人身份也随之崩塌解体。

在小说中,班克斯以回忆的形式,追述了自己在上海外国租界内度过的童年生活、父母失踪后被送回英国接受教育直至成为著名侦探的经历,以及重返上海寻找多年前离奇失踪的父母这样一场“寻根之旅”。可以说,班克斯在回忆中不断追寻着自己的文化记忆和身份记忆,并借记忆试图建构自我身份。游走于英国伦敦与上海租界的班克斯被置于两种存在巨大差异的文化环境中,无法拥有准确的身份定位。一方面,作为英国移民的后裔,班克斯想要在中国获得文化身份认同的愿望注定会落空;另一方面,即使多年后被送回英国,但母国于他而言,无异于异国他乡。正如他所言:“我在英国住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真正觉得它是我的家。只有外国租界,它才是我永远的家。”[3]233扬·阿斯曼(Jan Assmann)指出,“无论是个人记忆还是集体文化记忆,其宗旨都是建构文化身份。其中,个人身份的形成肇始于以个人回忆或‘自传性记忆’的形式讲述故事”[4]。一直处于“边缘人”位置的班克斯正是通过这种自传性的回忆来获得身份认同,但是,回忆的选择性和碎片化的特点体现了记忆叙事的不可靠性,反映这一人物对自我的认知局限,进而诱发身份认同危机。

克里斯托夫·亨克(Christoph Henke)指出,“回忆是一个复杂的认知过程,它与过去所经历的事情没有直接的关系。个人的‘内心故事’是建立在现实的需求之上,并经历持续不断的改写与校订”[5]。这反映了记忆是有选择性的,因为“回忆是一种意向的重建或构念。这种重建或构念与我们的态度有关,与突出的细节有关”[6]。可是这些记忆却很大程度上是具有误导性甚至是虚假的,因为记忆叙事者往往在回忆中根据当前的需要对过去的事件进行选择性地加工和重组,也有可能为了其自身利益故意回避某些回忆。“这种体现回忆扭曲事实能力的精致重构,可以被看作是石黑一雄全部文学作品的主要关注点之一”。[7]

整部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内视角和第一人称外视角相结合的叙事方式,即过去正在体验事件时的眼光和当前审视往事的角度相结合,将主人公的记忆碎片与现实生活交叉相融,呈现出记忆书写中过去与现在、历史与当下的糅合。这些记忆碎片以事件记录为单位,可随大脑自由提取和调节。在小说中,班克斯为了达到叙事的真实目的,往往对记忆进行选择和过滤。班克斯对自我身份的建构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一场“寻根之旅”,即多年后能找到失踪的父母这样一种信念。在班克斯的心中,他一直认为母亲是一位坚决反对英国向中国贩卖鸦片的英雄。他认定,正是母亲对鸦片活动的批判态度和全身心投入禁烟运动的英勇果敢导致父亲深感耻辱和自责而离家,母亲也很有可能因此受到迫害而失踪。但在小说中,班克斯的记忆叙事呈现出典型的不可靠叙述特征。例如,他说到“至今我无法确定关于那天上午的记忆到底有多少是属于过道上我自己的亲眼所见,又有多少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与妈妈所讲的混为了一谈”[3]55。在谈到母亲留给自己的印象时,班克斯说:“幼时的我一直以为妈妈是反鸦片运动的领导人物。”[3]59然而,当他坐下来试着把有关母亲的记忆好好整理一下时,他却又说道:“我一直肯定自己对所有要点记得一清二楚,但是,在头脑里再过上一遍,我就发现其中的一些细节不是那么确定了。”[3]63小说中“不是那么确定了”的说法将记忆的模糊性前景化,且与“一直以为”“一直肯定”的说法形成矛盾。就连班克斯自己也坦言:“事实上,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我把她说那些话的时间、地点、人物整个记错了。”[3]64毋庸置疑,班克斯的记忆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可靠的,因为“以上只是根据回忆形成的大致情形,其中无疑不乏事后想象的成分”[3]81。但是,班克斯始终坚信,只要找到父母,解开他们的失踪之谜,那么过往的记忆就将被拼凑完整。最重要的是,建立在记忆之上的个人身份也终将能被建构,以此实现自我的身份认同。

然而,随着过去的记忆被零散地唤醒和父母失踪真相的浮出水面,班克斯身份建构的目的非但没有达成,反而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即引发了身份的认同危机。当他最终得知父亲的失踪是因为另有所爱才选择抛妻弃子,置家庭于不顾;母亲为了能让儿子接受良好的教育和过上优质的生活,被迫嫁给了一名中国军阀;就连班克斯童年记忆中正直无私的菲力普叔叔也竟然是身背命案的代号为“黄蛇”的幕后黑手。记忆的不可靠叙述反映出班克斯对过去那些支离破碎的经历无法释怀以及由此产生的遗忘、暗示、偏颇等记忆谬误,那些过往的经历都通过靠不住的语言形式存储在他的记忆碎片中。至此,班克斯的“寻根之旅”宣告结束,残酷的真相让他依靠过往残存记忆建构起的自我身份分崩离析。其实,记忆的不可靠书写本身就是一种叙事伦理的表现方式,它不仅仅体现了叙事者的基本道德观念,还反映了叙事者的伦理诉求。从这个意义上说,石黑一雄从伦理的高度深刻地揭示了叙事者对于生命的困惑以及力图走出困境所作出的种种努力,赋予了小说深刻的伦理内涵。

二、记忆的言说:个体创伤与创伤修复

对于石黑一雄来说,记忆书写是再现个体创伤性经历的重要途径,而创伤性经历往往是“难以想象、无法言说的”[8]。在石黑一雄的作品中,受创者的创伤记忆无法同正常的叙事性记忆一样能被其组织得合乎逻辑,这些创伤记忆大多以非线性的叙述方式、断裂的记忆碎片和无法言喻的情感体验加以呈现。那么,究竟该如何修复创伤记忆以帮助受创者走出过去的阴影、直面自我?大多数精神病学家或心理分析师给出的解决方案是使用语言来治愈创伤,即回归到叙述层面,用“讲故事”的方式将内在的创伤记忆转化为外在的叙述行为。记忆叙事过程中的叙述行为本身也就构成了叙事者作为主体袒露自我、面向他者的伦理性言说。

“石黑一雄小说中的主人公总是在寻求慰藉以弥补人生中的缺憾,他们重探了过往的创伤事件,讲述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精神宣泄,帮助他们重建过往,理解自己的缺失。”[9]在伊曼努尔·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看来,语言是自我与他者建立联系的重要媒介,语言是自我向他者履职的本质方式。语言可以分为“所说”(said)和“言说”(saying),“在所说的语言中,一切被传送到我们面前”[10]6,是静态性的;言说则是动态性的,它的第一要务是解构语言的禁锢,摧毁所说的整体性暴力,继而打开通向他者的渠道。言说在解构所说秩序的同时,帮助主体通过“放弃所有的遮掩,向创伤裸露其脆弱性”[10]48。在小说中,石黑一雄对叙事者班克斯的不可靠叙述和由此引发的身份认同危机的呈现,其实都是对记忆书写过程中所说的解构,以此完成受创者在受创后从经历压抑到复现和重述创伤事件的转变,以走出自我、朝向他者的姿态修复个体创伤,担负起趋向他者的伦理责任。

在小说中,班克斯曾对记忆中出现的他者形成过刻板甚至是错误的认知。例如,当他在多年后与初恋情人莎拉邂逅之时,莎拉已经成为曾在一战后处理国际事务中取得不菲业绩的塞西尔爵士的夫人。对此,班克斯内心会有失落,也很震惊莎拉为何会嫁给年纪比她大那么多的男人。这个时候,班克斯自然而然地对莎拉形成了贪慕虚荣、趋炎附势的印象。而当莎拉与班克斯交心时,她道出了自己嫁给塞西尔爵士的目的是为了帮助身边无妻的他继续成就一番事业:“即使是像他这样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名声再高、成就再大,身边还是需要有个人,需要有个人协助他。在他事业即将结束之际,帮助他鼓足勇气,完成最后一次壮举。”[3]131班克斯开始逐渐理解莎拉,明白了她依然还是以前那个心怀抱负、不甘平庸和大胆追求理想的新女性。莎拉也通过自己的行为印证了多年前自己曾向班克斯吐露过的择偶取向:“我不会把我所有的爱,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智慧——我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浪费在某个不中用的男人身上,这种男人成天只知道打高尔夫球,要么就是在伦敦城卖债券。我若要嫁人,一定要找一个真正有作为的男人。我指的是能为人类、为建设更美好的世界作出贡献的人。”[3]44-45班克斯不再对莎拉的婚姻选择存有偏见,甚至开始反思当初他和莎拉之所以未能走到一起并非一直像他单方面想象的那样完全是对方的背叛,莎拉也很有可能对二人的这段感情作出了巨大的牺牲,也许她也曾受到过来自感情方面的伤害。

在莎拉对自己倾诉的同时,班克斯也逐渐找回了当年那种对莎拉产生过的情愫,他也通过叙述的方式向这位曾经的红颜知己讲述了自己的创伤经历,一步步地向她敞开尘封已久的心灵。当班克斯得知为了完成塞西尔爵士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壮举,莎拉将陪同塞西尔爵士一同前往上海,以助他解决远东问题,抑制日趋紧张的世界局势,这时班克斯心中有关上海的记忆也随之涌上心头。在过去的多年里,班克斯一直将有关父母、童年的记忆深锁心中,不愿提及。但当莎拉提到上海时,班克斯的心情异常复杂,于他而言,“惊讶也许是免不了的,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3]131。班克斯似乎已经准备好向莎拉讲述那些在上海发生的往事,但是他仍然支支吾吾,一时半会很难从过去的创伤中走出来,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知道吗,我一直就想重返上海。我是说,去……去解决一些问题。我一直有这个想法。”[3]132时隔数月后,班克斯与莎拉在上海再次相遇,但此时,莎拉的境遇与她在伦敦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塞西尔爵士非但没有在事业上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反而意志消沉,最后沦为了赌徒,并对莎拉恶言相向,甚至大打出手。班克斯的出现正是时候,让生活中受挫的莎拉看到了希望,莎拉由此向班克斯道出了想与他私奔的念头:“假如你愿意,我们可以到南中国海一带,也可以到南非去,趁夜深人静做贼一般偷偷溜走。一定很有趣!”[3]193班克斯无法抑制内心对莎拉的感情,向莎拉袒露了自己愿意同她私奔的想法:“好,我同意和你走。我要和你一起走,照你说的办。”[3]195此刻的班克斯似乎已经全然忘记了前来上海的目的,但从另一个角度说,他已经慢慢地从过去的创伤中走了出来,不再为过去而庸人自扰。在与莎拉的交往中,班克斯从最初的不愿与其透露创伤的过去,到后来一点点吐露有关自己的创伤经历,再到最后索性不去纠结于过往,试着去开启新的人生,这都证明了在创伤记忆的回溯和言说过程中,叙事者逐步得到了治愈,以更为开放的心胸去接受过往的伤痛和拥抱崭新的未来。

又如,与莎拉在上海相遇后不久,班克斯在这硝烟弥漫的故地与幼时好友山下哲也得以重逢。与山下哲再次相见,班克斯不可避免地与他聊到有关童年的往事,那些碎片化的记忆一时间涌上心头。班克斯也许还在犹豫是否要在山下哲面前揭露那些被自己深藏于心中已久的过往经历,但当他听完山下哲说的“怀旧,意味着回忆过去。那个世界比我们长大面对的世界美好得多。回忆会促使我们向往美好世界重回身边,因此非常重要”[3]240这番话后,他有所共鸣,诉说了自己回到上海寻找父母失踪之谜的艰辛,并向他袒露了自己已经找到一丝有关父母的线索,“我终于找到那所关押我父母的房子了。此刻我们就在它附近”。[3]232看到眼前被战争破坏的城市和因战争流离失所的难民,班克斯不禁感叹小时候“周围的世界是那样美好”[3]239。班克斯努力地回忆过去与山下哲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记忆深处的那些往事被不断唤醒,他试着与山下哲一同分享那些有关童年的记忆,“老兄,还记得过去玩的那些游戏吗?一遍遍反复玩的那些?在那些游戏里,我们装扮成侦探寻找我父亲的下落”。[3]239此刻的班克斯似乎正从创伤中慢慢走了出来,反倒以一种更为积极乐观的姿态去鼓励因亲历这场战争而感到异常沮丧的山下哲。可见,以言说的形式向他人倾诉创伤的经历可以帮助受创者正视创伤,有效地减轻创伤带给受创者的负面影响。

班克斯在正确审视自我与他人关系的基础上,向以莎拉和山下哲为代表的他者不断言说,彻底打开了心扉,向外界充分袒露了自我。如列维纳斯所言,“他者是自我必须言说的对象,但这种言说并不以掌握他者为最终目的。存在者对他者的追求不源自需求之缺乏,也不源自美好失落之回忆”[11]。直至小说终了,班克斯看似明白了往事的真相,但事实上父母、莎拉和山下哲仍给他留下了诸多谜团。当班克斯面对这些令人困惑的谜团时,他决定放下心中追寻真相的执念,以更为开放包容的姿态接受生命中的未知之谜。由此,在小说的阅读进程中,读者也能真切地感受到班克斯的创伤修复过程。

三、记忆的责任:历史创伤与历史记忆的伦理关怀

忘记历史上民族所受的苦难无异于是背叛,忘记历史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如此看来,记忆本身就是一种伦理责任。“记忆的伦理责任意味着牢记某些历史事件是人类的责任和义务,遗忘它们,无论是无意遗忘还是刻意遗忘,都是一种违反伦理的不道德行为,而铭记过去的苦难、灾难、暴行等历史事件本身就是一种值得提倡的美德。”[12]阿维夏伊·玛格丽特(Avishai Margalit)认为,“记住那些侵害人类的凶恶罪行,尤其是当普遍分享的人性本身受到攻击的时候,具有重大意义”[13]。

《上海孤儿》就是一部典型的有关历史记忆的小说。石黑一雄常被称为“国际作家”,这不仅是因为他的日裔身份,更是因为他的作品通常跨越了种族、地域的障碍,能容纳不同的文化背景,凸显国际化的主题。小说的故事背景在“日不落帝国”英国的首都伦敦和当时中国最具国际化特征的大都市上海之间来回穿梭,这使小说更加符合全球化的语境。小说既描述了英国向中国输入鸦片的无耻行径,也揭示了日本向中国发动侵略战争的霸权主义。记忆既是班克斯力图建构自我身份的途径,从民族和国家层面说,记忆更是如史书般记录了鸦片贸易和侵略战争对中国甚至对世界历史格局改变产生的影响。石黑一雄通过班克斯的记忆向读者展示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中华民族所遭受的来自英日两国的双重压迫,体现了石黑一雄对处于弱势地位的民族的深切关怀及其作品中蕴含着的浓厚的人本主义思想,这种灾难性历史事件创伤记忆背后的伦理内涵不言而喻。

一方面,班克斯通过记忆的回溯向人们揭示了英国向中国贩卖鸦片牟取暴利的历史。从小说的结尾处可以得知,班克斯之所以能过上优裕富足的生活,其实很大程度上都源于鸦片贸易所积累的财富。班克斯的母亲曾对检察官和父亲质问道:“靠这种充满罪恶的财富生存,你不觉得良心不安吗?”[3]57其实这句话同样也适用于班克斯,是对班克斯的讽刺,因为班克斯受益于英国在华的鸦片贸易,同样地,英国经济的飞速发展和大国的崛起也全靠对包括中国在内的众多第三世界国家的鸦片贸易和殖民侵略。通过班克斯对往事的回忆,读者跟随他一起重访了那段帝国主义罪恶的侵略历史。其实,“中国也正是由于深受鸦片的毒害,才让野心勃勃的日本侵略者有了可乘之机。正是英国在华的鸦片贸易及其对日本侵华所实施的绥靖政策,将整个中华民族置于日军的铁蹄之下”[14]。班克斯在小说中对英国在华鸦片贸易的回忆,其实是对英国在中国犯下罪行的深刻反省,而他通过记忆叙事的方式将英国所犯的罪行讲述出来,则是正视历史、尊重历史和还原历史的表现。班克斯结合自己幼年时有关英国鸦片贸易的记忆,追问了自己民族的原罪,摒弃了狭隘的民族观念,实现了精神上的超脱。

另一方面,石黑一雄还通过超现实主义的手法将日军侵华战争的历史呈现在读者面前,以谴责和控诉日本的武力侵华行径。小说通过班克斯的视角再现了战争的残酷:“事实上,我常常感觉自己并非走在贫民区里,而是走在某个有无数房间的大厦废墟里。尽管如此,我还是会时时想到,脚下的碎片中不知埋藏了多少珍贵的传家之宝,孩子的玩具,以及虽然简陋,却备受家人珍爱的生活用品。”[3]220班克斯亲眼目睹了正遭受战争摧残的上海,满目疮痍的平民窟其实点明了英日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双重罪恶:“先是英国的贸易侵略造就了这些贫民窟;继而日本的武力侵略摧毁了这些贫民窟以及里面的无数生命。”[14]而班克斯亲眼见证战场上士兵的死亡过程则令他更加体会到战争的无情:“一阵静默之后,一个奇怪的声音穿过重重围墙传到我们耳边。它先是悠长、无力,像荒野中野兽的嘶鸣,最终变成放声大哭。随即又转为尖叫抽泣。接着那位伤者开始喊叫什么,听起来和起先那位濒死的日军士兵一模一样。”[3]235作为侵略者的山下哲也对自己民族发动的侵华战争进行了反思,还请班克斯帮忙转告他远在日本的儿子:“告诉他,我为国身亡。告诉他,好好对待妈妈。捍卫,创造一个美好的人间。”[3]239可见,山下哲很清楚这场战争的性质是反人类的,但他作为日本公民无可奈何,只能在内心深处还存有一丝对世界和平的美好愿望。小说描写了班克斯和山下哲这两个流散人物对战争的亲历和反思,揭示了整个中华民族所遭遇的历史创伤,从这个层面上说,整部小说对战争和苦难作了真实的记录,它以文字的形式告诫后人切莫忘记历史。

保罗·利科(Paul Ricoeur)对记忆的责任作了如下定义,即“通过记忆公正地评判他人,记住他们的‘曾经存在’而不是‘不再存在’”[15]。“个体可以记忆并且必须记忆,它不仅仅涉及一个个体的良心、使命感或罪的担当,还关乎作为群体的民族、国家乃至整个社会对人性本质的反思”[16],记忆的责任不仅属于一个民族和国家,亲身经历或参与历史事件的个体甚至是普通民众都有义务记住过去。班克斯对故人故事的回忆正是如此,他不仅用记忆的方式向世人还原了真实的历史事件,更重要的是,记忆的责任使他的生命在回顾和展望中获得了更丰富的内涵。

小说以班克斯寻找父母神秘失踪的真相为创伤叙事主线,在其对年少时代故人故事的回忆中书写了个体在记忆选择过程中面临的种种困境。创伤导致的个体记忆的不可靠性影射了记忆的认知谬误,也摧毁了人物的自我认知,进而引发个人身份认同危机。随着记忆叙事进程的推进,班克斯身上隐藏的创伤性经历得以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而记忆则是创伤再现的重要媒介。记忆叙事作为一种“言说”的行动,帮助班克斯一步步恢复真实的记忆、不断走出自我、重新审视自我,从而完成创伤的修复,见证其不断趋向他者的伦理诉求。在创伤记忆书写的过程中,小说除了描写主人公班克斯经历的个体创伤外,还利用小说故事背景所指涉的鸦片贸易和殖民侵略的主题,揭露英国和日本这两个资本主义国家对整个中华民族造成的双重性的历史创伤。小说对社会记忆与历史创伤的关注,也在某种程度上呈现了历史重建的过程和个体在面对历史时所担负起的伦理责任,体现出小说在历史记忆书写背后蕴含的深刻伦理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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