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世纪新教史学的范式建构
——从约翰·福克斯《殉道史》看转型时期的教会史学
2021-11-29乐宇轩
乐宇轩
(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江苏南京210013)
约翰·福克斯(John Foxe)所著的《殉道史》(The Book of Martyrs)作为16世纪英国重要的宗教史料,对都铎、斯图亚特两朝的史学写作产生了深远影响。福克斯重构了自中世纪以来的传统教会史观,首次将英格兰民族置于历史舞台中央,是为都铎新君主制下帝国意识形态的先声。此种历史书写形式被同时代教会史学家乃至19世纪辉格史学家奉为圭臬,进而成为新教历史解释的新范式。尽管福克斯对新教有着强烈立场偏向,但《殉道史》对当时都铎英国国民性的塑造和民族教会的巩固都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约翰·福克斯的新教史观
《殉道史》作为与班扬《天路历程》(The Pilgrim's Progress)齐名的英国转型时期宗教学著作,深为历代读者称道。福克斯出生在林肯郡的波士顿镇,自幼丧父,得益于朋友们的慷慨解囊,顺利在牛津大学莫德林学院(Magdalen College)完成学业,“他性情友好且富有同情心,笃信宗教,是一个热衷于结交学者的勤勉学生。”[1]1553年天主教复辟后,福克斯被迫流亡到瑞士巴塞尔(Basel),通过他的朋友埃德蒙·格林达尔(Edmund Grindal)了解到不久前发生在英国的宗教迫害,发愿为殉道的新教徒立传正名。在格林达尔的鼓励下,福克斯继续此前搁笔的《殉道史》写作计划,“至1559年,他几乎完成了对玛丽统治末期的记录”[2]。此后《殉道史》再版逾三,终成皇皇巨著。自1563年英文初版起始,“到1570年《殉道史》第二版被重新修订,并再次大幅扩充:从I563年版的1471页增幅到1570年版的2314页”[3]。I576年和I583年又分别刊印了《殉道史》的第三、第四版。福克斯暮年形如枯槁,皆因为成就此书耗尽心力,他关于国教会未来的思考及新教史观已成为英格兰民族精神的重要内容。
《殉道史》在内容上可以作为英格兰民族编年史《霍尔编年史》(The Union of the Two Noble and Illustre Families of Lancastre and Yorke)、《霍林斯赫德编年史》(Holinshed’s Chronicle of England,Scotland,and Ireland)的补充。福音派改革家约翰·贝尔(John Bale)很早意识到,英国的过去可以被重新解释来为新教辩护。作为福克斯宗教史观的最初启蒙者,年轻的福克斯正是通过贝尔的介绍,才得以进入德国的新教学者圈,在亲眼目睹了天主教会对德意志处心竭虑的掠夺后,福克斯认识到罗马天主教会的霸权才是教会腐败的根源所在。西克斯图斯四世(Pope Sixtus IV)以后的教皇或像尤利乌斯二世(Pope Julius II)一样穷兵黩武,或像保罗四世(Pope Paul IV)一般生性恶劣,早期使徒朴素的生活作风已名存实亡,取而代之的是教会不断膨胀的世俗贪欲,“狄俄尼索斯式的宇宙,神性由上及下,也吸引了中世纪晚期的教皇,他们用它的意象把教堂描绘成彼得的显现,并把世俗的权力置于精神权力之下。”[4]而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则是清教徒对纯粹教义的执着,于是真假教会之争成为贯穿全书的主线。有别于固步自封的传统教会史,福克斯的《殉道史》在新教史观上有多处创新之处值得圈点。
首先,《殉道史》在语言上具有鲜明的英格兰民族色彩。福克斯与英文《圣经》译者威廉·廷代尔(William Tyndale)关系密切,两人同在莫德林学院毕业,“尽管福克斯精通的语言少于掌握八门语言的廷代尔,但他们都掌握了圣经研究与新教神学的必要知识:希伯来语、拉丁语、德语。”[5]出于普及受众的考量,福克斯舍弃了学界通识的拉丁语,将初稿时用的拉丁语转译成英语出版。在给莫德林学院提供样书时,他谦逊地写道:“我只是感到悲伤,这本书不是用拉丁文写的,而是大众的需要鞭挞着我。”[1]139正是通过英语写作,加上大量的木刻插图,“福克斯使他的故事几乎为每一个英国男女所接受,不论他们是否受过教育。通过讲述殉教的工匠、商人、学徒、主教和绅士的故事,福克斯把这本书的吸引力扩大到新教社会的各个阶层。”[6]
其次,福克斯摆脱了以往修道院编年史地方性的束缚,在创作过程中福克斯努力将教会史与欧洲历史进行融合,将英格兰教会史置于更为宏观的基督教整体史中,进而推导出更具说服力的普世伦理。从时代的角度而言,福克斯诠释了文艺复兴人对谚语“回到源头”(Ad Fontes)的执着,而同样的精神及类似的作品也在欧洲大陆的新教国家中盛行,如德国《马格德堡世纪》(Magdeburg Centuries)、法国让·克雷斯平《殉道记》(Jean Crespin’sMartyrology)都力图证明宗教改革只是对过去更纯粹教会的一次回归。但对福克斯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友人马修·帕特(Matthew Parker)的搜集,其中包括了圣奥古斯丁福音书和《盎格鲁-撒克逊纪事》(Anglo-Saxon Chronicle)的“A版本”在内的诸多早期英文手稿,试图寻找到英国教会独立于罗马教会之外的证据。伴随着彼时蓬勃发展的民族国家思潮,在伊丽莎白女王执政的中晚期,英格兰学者力图将本国历史从罗马天主教会的阴影下完全剥离,转而兴起对安格鲁-撒克逊史的考据。福克斯认为英格兰在前安格鲁-撒克逊时代保持着纯粹信仰,对当时饱受争议的圣餐变体说和弥撒、赎罪祭都持有排斥态度,这恰与原始基督教的精神相契合。于是福克斯以传统作为变革的依据,越过了圣比德(Saint Bede)在《英吉利教会史》(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the English Nation)构建的不列颠旧传统,上溯到古老却更具现实意义的安格鲁-撒克逊时代。在《殉道史》一书中,福克斯正是从早期使徒的经历开始叙述,将英格兰教会独立起源说作为解释中世纪英国问题的核心。时值北方文艺复兴在英格兰兴起,福克斯的《殉道史》在增强英格兰民族意识的之外,也使传统教会史的写作进入了新的维度。
再次,抑旧扬新是《殉道史》贯穿始终的旋律,福克斯对天主教的前景态度悲观,对朝气蓬勃的新教则极尽褒扬之词。正如历史学家奥德米森(Oldmixon)所说:“没有哪本书能像这本《殉道史》给教皇带来如此致命的伤害。”[7]梳理《殉道史》的脉络亦不难得出,福克斯推崇末日救赎论,认为使徒昔时的“信、望、爱”已被今日披着羊皮的教会所玷污。追随福克斯的历史学家如狄更斯(A.G.Dickens)就指出:“有大量证据表明,罗马天主教会存在着颓废和道德沦丧,非圣经性行为盛行,包括出售赎罪券和伪造遗物,从教育程度较低的教区牧师到病态富裕的主教,买卖圣职抑或出售官职,兼领或同时拥有一种以上福利,牧师缺勤与纳妾的做法普遍。”[8]因此,福克斯想嘲讽的不单是生活糜烂的英格兰主教,更是广域视野下的势力遍布全欧的罗马教会。从君士坦丁大帝(Constantine the Great)到托马斯·克兰默(Thomas Cranmer),福克斯从历史上的迫害写到当下现实里的受害者,把殉道主题转变为英格兰民族的共同记忆,将宗教共有体验转化为连接各阶层的纽带。新教徒反对教会但拥护王室,正是在此种想象的共同体下,英格兰民族得以一致御外。在伊丽莎白女王时代“一项单独的命令指示所有大教堂和高级神职人员保存一本《福克斯的受难者之书》,并且使其可供参观者阅读”[9]。可见《殉道史》作为爱国主义的范本最大程度地凝聚社会各阶层的民族认同观,“玛丽让英国新教会有了殉道者,而福克斯确保他们的苦难记录将激励后代。”[10]伊丽莎白登基后,英格兰面对着天主教联盟极力绞杀,处境极其凶险,《殉道史》的第四版由此应运而生。在此版中福克斯附上了表达个人观点的长文《〈启示录〉展开的数字奥秘》,谴责新教徒面对外国势力联合绞杀时表露出的胆怯和不团结,并将笔下的殉道士称之为“世界上真正的征服者,我们从他们身上学到真正的男子汉气概”,“这些人毋庸置疑,比一百个亚历山大(Alexanders)、赫克特(Hectors)、西庇阿(Scipions)和好战的尤里乌斯(Iulies)更值得尊敬”[11],希望借用殉道者的事例鼓舞国民的信心。
复次,《殉道史》充斥着强烈的宗教预言及新教宿命论,这与福克斯所秉持的末日论异曲同工。福克斯创作的圣经剧《基督的胜利》(Christus Triumphans)又被称作启示录,每一幕都在预言和暗示中结束。而福克斯本人亦成为日后新教传说的一部分,“据说这位殉道者的传记作家在被流放途中布道时,奇迹般地预知并宣布,重返英格兰的日子终于来了,尽管那时他还不知道前一天玛丽皇后死亡的消息。”[12]此外,《殉道史》中附有一张表格“《启示录》中的神秘数字”,“解释了《启示录》中关键数字间的相互关联……然而更重要的一张表格中包含了原始教会与其后教会遭迫害的时间,从第一次捆绑住撒旦开始计算……”[13]因此,当福克斯将社会史、政治史融入教会史的写作范畴后,书中随处可见神秘主义的痕迹。譬如,威廉·丁道尔(William Tyndale)将自己翻译的伊索克拉底(Isocrates)演说的希腊文英译本带给亨利·吉尔福德(Henry Guilford)爵士,希望借此得到赏识,但因与传播福音关联不大,作者加入了自己的评论:“但上帝看见这事对丁道尔并非上好,也对上帝的教会无益,于是在暗中带领这件事,令他在主教眼中不受赏识。”[14]将政治事件刻意宗教化,以神学的色彩解释丁道尔在官场的失意,突显殉道者与生俱来的使命。
最后,为了能更大程度激起英格兰民族同仇敌忾的决心,福克斯巧妙地在行文中将教皇与基督教当前最大威胁土耳其人等量齐观。16世纪初,占据了君士坦丁堡的奥斯曼土耳其俨然成为威胁基督教信仰的最大公敌,“将‘土耳其’人认定为反基督者,不仅强化了其教会历史的史学结构,亦带来了一种遥远且不祥的威胁”[15]。因此在1570年的第二版中,福克斯额外增列了长篇“土耳其人史话”[16](The Turkes Storye),将作为反基督者的教皇与令人生厌的土耳其人联系在一起,作为一种行之有效的文本策略,将看似遥远的外部威胁纳入笔下,福克斯由此暗示:无能的天主教徒在与土耳其人的战争失败使得他们不得不靠伪装来维持他们的信誉与权威,唯有新教徒可以肩负起抵御奥斯曼土耳其的重任。
总体而言,福克斯借鉴了教会史大家优西比乌斯(Eusebius)治史方法,优西比乌斯与福克斯分别为天主教会和国教会做积极辩护,两人都力图将各自教会定义为古老宗教的真正传承,以此反驳所属教会是“新创宗教”的尖锐指控。优西比乌斯更意欲证明基督徒存在于每个时代,即便名义上没有,但实际早已存在,并且一直是上帝的选民。福克斯吸纳并发扬了这套理论,他同时认为与腐朽的天主教会相比,国教会与使徒教会和教会缔造者之间有着更多的共通点,因此,只要从历史中找出先例,就能将新教教义与使徒教会的教义联系起来,进而推导出合乎情理的权威主张。故此,福克斯写作教会历史的一大目的,即通过罗列从使徒时代迄今“真正”教会的谱系传承,将过去与时下相贯连,用“政治隐喻”借古喻今,强调了英吉利教会自古即游离于罗马教廷之外的独立治权,而后赋予殉道者新教“圣徒”的光环,以期达到缅怀殉教先烈、复勉时人的效果。
二、早期殉道者形象的“政治隐喻”
在福克斯的书中,世界历史遵循上帝的意志运转,这点与晚期斯多葛学派宇宙理性的观点不谋而合,但与之不同的是,理性的判断被更加强烈的虔诚所割裂,进而表达出对罗马天主教会强烈的敌意与对抗姿态。作者在写第一章时便开篇立意,认为基督徒的悲惨命运全然因为他们对历史的无知,不了解时代的变化和教会的真正继承者,所以作者写作目的便是“首先是让上帝在教会中的奇妙工作显出他的荣耀,同时也让读者和基督徒通过在我这里讲述的历代教会忍耐持守、不断向前的故事,从中增长知识和经验,从而使读者受益,使基督徒的信心得到造就”[14]1-2。作者希望通过历代笃信者的事迹坚固民众对新教的信心。因此,《殉道史》作为新教人物列传大致划分为三个关键时期:以君士坦丁为中心的早期教会、威克里夫时期的中世纪教会和作者身处的宗教改革时期。
一方面,在早期教会时代的历代人物传中,君士坦丁大帝的人物形象最为突出,为福克斯打造的新教话语权里涉及“政治隐喻”的典型范例。“在《殉道史》第一版献词开头,图饰中最初的大写字母C将伊丽莎白一世描绘成第二个君士坦丁大帝,她战胜了与恶魔蛇纠缠在一起的堕落教皇。”[17]福克斯在下面写道:“君士坦丁是伟大而强大的君主,是海伦娜(Helene)的儿子,一个来自这个国家的英国女人(最著名的基督教女王伊丽莎白),君士坦丁在实现和平并确立基督教后,距早前受迫害的救世主基督时代将近400年了。”[18]福克斯强调了君士坦丁的英国血统,并意图在英国与早期教会间建立起传承关系,暗示君士坦丁将基督徒从受迫害的时代拯救出来,而伊丽莎白女王也会如此。
事实上,君士坦丁大帝、约翰·威克里夫(John Wycliffe)、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等人并没有因信仰殉难。英语单词“martyr”的词源部分来自希腊单词“martys”[19],原义为见证人,即见证基督之人。在《殉道史》中,君士坦丁大帝是基督教治下和平的关键人物,福克斯不吝赞美他:“上帝派了出了和蔼可亲的摩西(君士坦丁)来拯救他被掳的子民,释放他的传教士,使他们的清晨变得欢乐,扩大他儿子(耶稣)的教会,毁灭全世界的偶像,赐予全世界的子民生命与自由,这些全靠敬虔的君士坦丁。”[20]但在福克斯同样的叙述里,四帝共治的缔造人戴克里先(Diocletianus)和马克西米安(Maximian)则被描绘成了能力不济却野心十足的昏君,这与君士坦丁和他的父亲康士坦丢(Constantine)的形象大相径庭,其根本原因在于四人对基督教所秉持的不同态度。虽然君士坦丁对基督教的诚意建立在宗教实用主义的基础上,企图用基督教取代传统的罗马旧教,以维持正在分崩离析的统一帝国,但福克斯却使君士坦丁完全成为了基督的斗士,此种写史笔法虽与史实略有冲突,但选取君士坦丁作为教会权利和国家主权统一的象征大加笔墨对于都铎英国而言意义重大。自英格兰宗教改革肇造,王权独享始终是不变的命题。在福克斯看来,君士坦丁开创性的用公会议表决通过法案的手法与宗教改革期间亨利八世和伊丽莎白一世通过议会决议的方式并无二样,但后者仍在饱受忠于教廷势力的攻讦。福克斯在史实中找寻先例,以对教会做出过重大贡献的君士坦丁大帝为例比对时局,呼吁统治者视其为榜样,运用自身才干向教会施加关注和影响,福克斯对现实政治的情愫由此不言而喻。
另一方面,在欧洲中世纪时期,威克里夫作为英国宗教改革史上的先驱亦在《殉道史》中举足轻重。作者努力构建的教会改革传统自威克里夫开始,通过前仆后继为真理殉道的新教徒,福克斯真正想表达的莫过于教会谱系的连续性,而这一切的基石便是持续的宗教革新。作者把14世纪作为敌基督者失败的开始,而威克里夫显然是这场改革运动的执旗手。威克里夫提出了许多与新教近乎相似的观点。他认为,“教皇不比别人具有更多革除他人教籍的权力;倘若教皇革除一个人的教籍,那么其他教士同样有权赦免这个人的罪。”[14]34随后他便举了国王威廉二世(William Rufus)、亨利一世(Henry I)惩罚有违教会伦理的牧师例子,“朕大胆用权威诏令我的大主教,不仅要在大主教辖区内,而且在全英格兰,所有拥有女人的牧师,都应剥夺他们在教会内外的全部恩惠。”[21]对于宗教改革正如火如荼进行的都铎英国,安茹金雀花王朝的榜样显然正合时宜,对伊丽莎白女王来说,再度践行过去君主的权威,显然披上了一层合乎传统的外衣。此外,《威克里夫圣经》(Wycliffe's Bible)作为威克里夫译著其语言和散文风格上的成就令人瞩目,可以说威氏圣经与诗人杰弗里·乔叟(Geoffrey Chaucer)的《坎特伯雷故事集》(The Canterbury Tales)一同开启了英语文学的新纪元。《威克里夫圣经》产生的社会影响同样深远,威克里夫将《圣经》视作最高权威,“教会的传统、议会的声明、教皇的敕令以及所有其他基督教教义的阐述都必须在圣经的试金石上检验。”[22]福克斯亦认为威克里夫为改革英国教会所做的所有努力中,最重要的就是把《圣经》翻译成英国人民的语言,威氏圣经作为英译《圣经》的标杆,在英格兰民族和大众信仰间建立起了牢固联系,赋予了英语前所未有的坚实与连贯性。在《殉道史》中,福克斯更进一步将威克里夫的布道内容总结成六条纲领,其中最关键的是第三条:“罗马教皇并没有权力比教士阶级中的任何人握有更多教会的钥匙。”[14]37威克里夫的神学观点摆脱了中世纪以来教皇权威至上的桎梏,着力于对教皇权威的重新建构,于是教廷与上帝的关系在14世纪的英国有了新的解释,“1380年以后,威克利夫得出了激进的结论:教皇是反基督者,他的言论是亵渎神明的。”[23]换而言之,罗马教会绝非诸教会之首,其权利与世俗统治者一样,皆源自上帝的授予。因此,罗马教会与其他兄弟教会是平级而非隶属关系,在世俗事务上更不应享有特权,而这一切肇因归根结底是罗马教会对《圣经》真实教义的长期曲解。
在历代殉道者与罗马天主教会的冲突中,罪人该不该握有权柄最具争议。威克里夫认为只有蒙受天恩的人才能掌握统治权,罪人尤其是横赋暴敛的罗马教会不该掌权,因为上帝不许任何人滥用他的权力。“若因这类大人的贪欲和权柄,给他任意的许可,那也不过是敌基督者的许可……”[22]41在威克里夫的观点中,以上帝统治权的理论改革教会,加强王权,建立服从王权的民族教会,此愿景尤为迫切,因此在《殉道史》里,威克里夫不止一次对教会“变体论”(Transubstantiation)提出了否定,“献祭之后,饼和酒的物质仍留在祭坛的圣礼上。”[24]并以经院哲学的辩证思维提出了“同体论”(Consubstantiation),两者皆沉重地打击了教会的权威。威克里夫的思想在其死后被波西米亚的约翰·胡斯(John Hus)所继承,而胡斯在死前又预言百年之后新的改革者的诞生,即马丁·路德掀起的宗教革命,自此福克斯构建了从威克里夫到胡斯再到路德的完整新教传承的谱系,为英国持续推动的宗教革新提供了历史的证据。
三、新教殉道者形象的“圣徒化”
基督教圣徒的苦难经历在新旧教会史中皆屡见不鲜,但对于圣徒的定义,福克斯认为其本质是见证基督,直面死亡,“殉道者相信,是神的力量、真理和话语将把他们带进天堂,成为圣徒。”[25]绝非中世纪晚期玄而又玄的圣徒传说。首先,《殉道史》里记载的人物大都身处作者生活的年代,因而在史料的搜集、编辑上,福克斯大量援引了当事人的审讯记录、日记、信件、目击者的旁证等,“正是福克斯偏离了(天主教)殉道的潜台词,他偶尔也无法用声称的精神胜利来控制场面的恐怖,才赋予了他的叙述以力量。”[26]再者,出于对玛丽女王迫害新教徒的愤慨,福克斯多选英格兰本土殉道士作为案例,借此流露出自己鲜明的敌天主教立场。对于玛丽朝殉道者形象的“圣徒化”书写,福克斯的创作手法大致体现于以下三点。
其一,通过将史料有选择性的筛选剪裁,使诸殉道人物都涂抹上了浓厚的现实歌颂色调。“换而言之,福克斯通常不会虚构甚至修饰这类材料;取而代之的是缩短或剪接它,隐瞒抑或删去不符合他目的的内容。”[27]譬如,《殉道史》专门收录有纪念伊丽莎白生母安妮·博林(Anne Boleyn)的布道文《圣安妮·博林演说》。在这篇文采斐然的布道文中,福克斯极力称誉安妮,称其为可敬的女基督徒、敬虔的夫人和王后,将其视作福音事业热心的捍卫者,是为新教事业殉道的烈士与圣人[28]。福克斯在记录安妮的事迹时,刻意回避了不利于安妮的证据,并对已有材料进行了局部异化。彼得伯勒大教堂教务长威廉·拉蒂默(William Latymer)和安妮交往密切,但他笔下的安妮言行与福克斯在《殉道史》中的记叙毫无共通可言,且从未提及到《殉道史》中的某些情节,如安妮将费什(Simon Fish)所写的《乞丐的祈求》(A Supplication for the Beggars)递交给国王,显然拉蒂默的记述更加平直客观,因为他的作品是基于他个人的观察与经历创作而成[29]。据福克斯记载,费什是经安妮引荐给国王,但更大可能是安妮趁势遂了两位想向国王举荐费什商人的意,毕竟王室对费什在《乞丐的祈求》一书中提到的现状“他们(天主教徒)在停尸房听取别人的忏悔(他们却不听任何理由),把教堂的祭坛封圣,诅咒人们,让他们用钱为过去赎罪,赎罪劵的贩卖者究竟聚集了多少钱?”[30]早已愤懑填不平,福克斯巧妙地嫁接,一来显露出安妮对传播福音的热忱,二则通过抬高安妮的地位,借以巩固伊丽莎白一世国教会领袖的地位。
其二,将罗马教会的拥趸和新教的殉道者做比较,以天主教会的德行有亏,反衬新教的人心所向。例如,把玛丽(Mary I)时代不得人心的复辟活动与爱德华六世(Edward VI)统治时的众望所归进行对比。福克斯通过温彻斯特主教斯蒂芬·加德纳(Stephen Gardiner)对新教徒的迫害讽喻当时一意复辟天主教的玛丽女王,误受奸佞的引诱背离了先王的道路,他将加德纳比作吞噬基督羔羊的罗马恶狼叱责再三;而对于支持新教事业的爱德华六世,福克斯则延续了早期新教史学家的传统,“与约西亚(Josiah)的对比仍然是福音派史学的主旨”[31],将爱德华六世比喻成将受上帝所托将圣经传给人民的约书亚,对爱德华六世的欣赏溢于言表,“陛下虽然年少体弱,但他成熟的才智与高贵的仪表,我所见之人可以与之匹美者寥寥可数。”[32]将其视为统治者的模范,尤其是他宽仁的天性和进一步改革的激情将引领大众步入信仰的正途,这与玛丽女王统治下惩戒异端时的滥施火刑对比鲜明,最终爱德华六世在国人祷告声中“蒙主召唤”,而玛丽女王则是在一片咒骂声中饮恨离世。福克斯借爱德华六世和玛丽一世弥留时英格兰民众截然相反的态度,用神学的逻辑术语做出宿命论的解释,意在坚定当时统治英国的伊丽莎白女王的新教情怀,为女王的信仰提供神意的照拂。同时警示读者,天主教徒若是再度践祚王位,必将给英国带来无穷的灾祸。
其三,福克斯融会了时兴的舞台剧表现手法,着力于殉道者坚毅、诙谐的理想性格塑造。玛丽女王统治时代,最著名的殉道人物莫过于在巴利奥学院附近一同殉道的伦敦主教尼古拉斯·里德利(Nicholas Ridley)、伍斯特主教休·拉蒂默(Hugh Latimer)、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马斯·克兰默(Thomas Cranmer),面对火刑柱上的烈焰,三人都做到了对新教信仰的至死不渝。克兰默被囚禁后,一度因抱有苟且偷生的念想而动摇屈服。但受刑时,克兰默推翻了先前的供认,戏剧性地将自己的右手先置于火上,因为是右手签署了放弃新教立场的文件,此后克兰默“燃烧的右手”成为福克斯文本中关键性的肖像符号。同样面对死亡,拉蒂默对里德利说:“里德利长老,安心吧,要做勇士。借着上帝的恩典,我坚信我们今天将在英国点燃一支永不熄灭的蜡烛。”[14]201于此,三人大义凛然的殉道场面跃然纸上。
复以休·拉蒂默为例。英国宗教改革之初,拉蒂默原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但在与比尔尼(Thomas Bilney)等新教改革者的交流中逐步放弃了天主教迂腐的教规,立志于新教福音的传播,以期建立平等惠民的新教。在《殉道史》的语境里,新教殉道者与生活糜烂、骄横跋扈的天主教牧师形象截然不同,殉道者们无不机智风趣又忧心民间疾苦。当拥护天主教的巴肯汉姆博士以《新约·马太福音》里的话语“倘若你的一只眼叫你跌倒,就把它剜出来丢掉”刻意构陷拉蒂默对圣经的解读时,他答道:“若有人画了一只头戴修士兜头帽讲道的狐狸,没人会笨到果真以为是狐狸在讲道,而会清楚明白这幅画的意义。这幅画是要让我们明白,在修士的兜头帽里隐藏着多少虚伪、诡诈和狡猾的伪装,以使我们提防他们。”[14]174拉蒂默机智的反驳化解了巴肯汉姆的陷阱之外也戏谑了天主教会的伪善。
福克斯在创作时扬长避短,巧妙地将新教人物“圣徒化”,这种目的明确的写作策略一方面建构了新教殉道士舍生取义的崇高形象,并将之转化为“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次宣传行动”[33];另一方面,唤起民间酝酿已久的敌天主教情绪,“(天主教)这种集中袭击与蓄意扩散火刑作为对平民的警告,无可否认由约翰·福克斯成功的宣传作品(1563年首次出版的《殉道史》)所强化,使英国人几个世纪以来都憎恨天主教,认为它是一种残忍、迫害人的宗教。”[34]显然,在这场争夺宗教话语权的论战中,以福克斯为代表的新教史学家略胜一筹。
四、结 语
中世纪以来的教皇治世,对新教徒来说无疑是一部曲折的迫害史。福克斯笔下的殉道士个性鲜明且矢志不渝,他们所秉持的改革思想极大程度上动摇了罗马教会统治的基石,形成在此之上的新型教俗关系激励着英格兰民族砥砺奋进,而殉道士们的理想同样契合了都铎王朝的时代需求,正是这些先行者以大无畏的勇气缔造出了一部属于新教徒的璀璨历史。
福克斯的新教史观搭建在旧日天主教史学的颓垣上,在经历了一连串兼容并蓄的深度整合之后,新的教会史学连同以身殉道的先烈同成为转型时期英国难以磨灭的烙印。第一,脱胎于天主教史学的新教史学自始便存在着强烈的民族认同意识。在福克斯之后,一代又一代的新教史学家锲而不舍地完善着英格兰新教史诗,共同的宗教纽带使英国国教会得以从罗马天主教会的桎梏下完全挣脱,此种全新的书写范式亦让僵化已久的教会史学迸发出新的活力。第二,新教史学的“政治隐喻”串联起了英国历史的过去与当下。在政治上,新的书写范式在与天主教会的舆论对抗中占据了相对优势;在思想上,新教史学重新诠释先哲的著作,将他们的话语置于符合新教立场的语境下,借以论证英格兰日益兴起的主权独立思潮。第三,在英格兰社会转型时期,新教史学家竭力鼓吹殉道士为求真理的牺牲精神,通过对史料的再加工处理,将殉道士的形象重构为英格兰新教神话的有机组成,逐步将旧日主导大众意识的天主教圣徒传说边缘化。
最终,殉道士的自我的牺牲重构了传统的教会史观,而他们语言和行动则奠定了基督徒行为的典范。涅槃新生的新教史学表达对新教这个命运共同体的殷勤关切,借助于福克斯高超的写史技巧,新教史学在16世纪末完成了自己的范式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