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难抵梦重重
2021-11-28桨安
桨安
创作感言:沈复在《浮生六记》中写道,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我一直认为,在遥远的上世纪,两情相悦纯真宝贵,但也是在那种环境下,太多的身不由己让所谓相爱显得单薄无力。后来的夏珠得到了自由、财富、荣誉、自尊,成为了生活的主人,但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和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给她的人生留下了闪闪发光的痕迹,让后来的再多美好都显得逊色。无法回到的过去,就像此生错过的少年。不过,遇见便已是福气。希望所有的身不由己都能被原谅,也希望所有的爱而不得都能被释怀。
01
夏珠第一次见到季无怨,是冬天。
北方气温低,天气冷,夏珠一个人在厨房里拾掇柴火,旁边熬着刺鼻的中药,夏珠早已习惯,面不改色地用蒲扇轻轻扇着小火。
吴妈笑着进来,低声招呼夏珠:“阿珠!刚刚季嫂带来个怪秀气的小伙子,以后你俩能搭个伴啦!”
夏珠眼睛一亮:“吴妈,是谁啊?”
吴妈抢过夏珠手里的蒲扇,打发她出去:“是季嫂的侄子。他爸妈去世了,季嫂不放心他一个人在老家待着,便带了来。正在西厢那边休息呢,你去看看。”
夏珠想都没想便摇头道:“不了,小姐的药就要端过去了。”
这中药味道极苦,不是夏珠去送,小姐便不会张口。夏珠将汤药从砂锅中沥到小碗里,呈到托盘上,端着离开。
昨夜刚下了雪,夏珠走在雪地上,脚下发出咯吱的响声,几只胆大的麻雀追着夏珠的鞋印跑跑跳跳,夏珠心情大好,手中端着托盘,眼睛却是追着脚下。
距离西厢门口的梅花树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夏珠看到了除了脚印以外的痕迹,是字。
虽是写在雪地上,但字迹遒劲工整,夏珠一个一个字看过去,看见一只握着树枝的手。那手骨节分明,手指白皙修长,关节处有些发红,许是冻的,夏珠想。
視线慢慢往上,夏珠看到了一张陌生却极好看的脸,鼻梁挺拔,浓眉下是一双狭长的桃花眼,极冰冷的眼神掺着几分疑惑盯着夏珠。
夏珠正出神,少年低沉的嗓音把她唤了回来:“你在看什么?”
“嗯……”夏珠愣了愣,有些害羞,接着就眉眼弯弯地笑道,“我叫夏珠,夏天的夏,珍珠的珠。你是季嫂的侄子吧?”未等少年开口,夏珠便友善地询问。
她答非所问,他也不想追究,只是有些讶异她竟知道他是谁。
他低头用手中的树枝写下自己的名字,剑眉入鬓,煞是好看。
夏珠象征性地凑过去看了看,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不识字。”
余光瞥到旁边的两个字时,忽然有些激动,语调上扬道:“我认识那两个字,是我的名字。”
吴妈以前教小姐刺绣,小姐绣了个荷包送给夏珠,上面就有她的名字,夏珠喜欢得紧,整日把玩,便认识了那两个字。
“端的什么?”季无怨看了一眼她手中托盘上的药碗。
“哎呀,糟了!”夏珠这才想起小姐还在等着,匆匆与他告别,加快了步子往前走。
走出两步实在忍不住回头,看见青灰色的屋檐上点缀着几点粉色梅花,清瘦挺拔的少年站在梅花树下,眼睛望着她这边,像她在老爷书房里看到的画。
夏珠喊:“我就住后院,你可以去找我玩。”
下过雪的天空清朗高远,少女的声音散在空气中,清脆悠扬。
杜佳怡是杜家的掌上明珠,却生来体弱,老爷子为给她寻医寻药派人跑了好多地方。
夏珠和杜佳怡年纪相仿,从小又一同在宅院中长大,虽有主仆之分,但杜佳怡从不把她当下人。
“小姐,药来了。”夏珠端药进去的时候,杜佳怡正在练字。
看到来人是夏珠,杜佳怡立马放下手中的毛笔,唤夏珠过去:“阿珠,你看我写得怎么样?”
夏珠凑过去看。杜佳怡的字婉约娟秀,工工整整地排在宣纸上。
夏珠立马肯定:“小姐写的,当然好了!但我不识字,也不懂。”
“阿珠,爷爷给我请的这个老师特别无趣,你不要做事了,做我的陪读吧。”为了表明态度,杜佳怡喝了一大口药,笑嘻嘻地跟夏珠商量。
夏珠连连摆手:“小姐快饶了我。”
杜佳怡难掩失望,好看的眉眼耷拉了下去。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夏珠出门的时候天已经昏沉了,她路过那棵梅花树,发现树下的字迹还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脚步轻快地往后院走去。
那一年,夏珠十六岁,季无怨十八岁。
02
夏珠找到季无怨的时候,他正在厨房烧火。夏珠远远地看着。他不断添柴,查看火势时被逸出的浓烟熏得睁不开眼,呛得咳嗽起来。
夏珠赶紧过去帮忙,熟练地挑出一些细长的柴火,瞅着时机添了进去,边添边嘱咐:“这加柴啊,要看好时间,加的柴太大、太多烧不起来。”
季无怨站在她身后简单地“嗯”了一声,厨房的声音有些嘈杂,夏珠没听见,便回头去看他。他虽在看着她烧火,神情却有种说不上来的黯然,这已经是她第五次来厨房帮他了。
“嗯……慢慢来嘛。”夏珠冲他笑了笑。
季无怨点了点头,从鼻子里应了一声。
火烧起来,夏珠便悄咪咪带着季无怨去了自己房间。
翻找了一阵,夏珠拿出藏在角落桌子上的纸袋,神秘兮兮地递给坐在桌前的季无怨。
未等季无怨开口问,夏珠献宝似的打开纸袋:“是一些糕点,你尝尝,老爷专程派人给小姐买的。”
“你怎么会有?”季无怨听罢抬眸,将视线转移到她身上。
“小姐说老爷买了很多,给我了一些。”
“不用了,你吃吧。”
季无怨按住她正要从纸袋中掏糕点的手,一瞬间的肌肤相触,夏珠立马缩手,季无怨也后知后觉地动了动手指。
良久,夏珠说:“我专程留给你的,你尝一个吧。”
她的声音好似忽然变小了些,季无怨忍不住轻笑一声,接过她手里的绿豆糕咬了一口。
“挺好。”季无怨肯定地点点头。夏珠闻言,眉眼弯了起来。
夏珠也给自己拿了一块桂花酥,随口问道:“在厨房做事还顺利吗?”
“还好。”季无怨摩挲着手上的薄茧,淡淡地答道。
夏珠想要张嘴,却被口中的桂花酥堵着喉咙,连连咳嗽,季无怨给她倒了杯水,慢慢地顺她的后背。
缓了一会儿,夏珠道:“我们小姐需要一个陪读,每天陪她上课,不用那么辛苦。”
“你给我糕点是想让我去陪读?”未等夏珠说完,季无怨打断她的话,挑了挑眉。
“不是呀!”夏珠有些慌张地解释,“我感觉你合适做这个,就随便问问。你不想就不去。”
季无怨顿了一会儿,起身往门口走:“谢谢,我感觉在厨房挺好。”
夏珠赶紧拿起桌上的糕点跟过去,塞到他怀里。她不敢抬头看他,低着头道:“糕点你拿着,我给你是因为我把你当作我的朋友,你不要多想。”
怕他拒绝,她说完就小步跑远,未料跑到了被踩得滑溜溜的雪地上,刹不住步子,摔了一跤,发出一声闷响。旁边屋子里的大伯看见了,连忙出来扶。夏珠龇牙咧嘴地站起来,发现不远处的季无怨还看着自己,连忙低着脑袋躲进了屋里。
季无怨弯着嘴角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身影,心情大好。
前两年,季父南下染了疑似传染的风寒迟迟未好,邻家伙伴被家人叮嘱不能再与他来往,后来父亲去世,母亲积忧成疾,也撒手人寰,他有些孤独成性了。
他来杜家不久,夏珠从第一次见面就爱傻乎乎地对他笑
季家虽不如杜家阔绰,但他也是从未做过粗活的,如今好多事他都得操心,他力不从心,夏珠总会挤出时间过来帮忙。
她年岁比他小,个子比他矮,手上的茧却比他的厚。陪读的确更适合他,可他觉得夏珠探进来看他的小脑袋比较可爱。
季无怨久久地看着夏珠方才进的那间屋子,紧了紧手中的糕点,有些沉甸甸的。
03
杜老爷的六十大寿到了,本应该去饭店摆席,但杜老爷不愿张扬,坚持在家宴请,各界有名人士都会前来登门贺寿。
夏珠负责打扫、布置各间屋子,厨房一周前就收到了长长的菜单,夏珠抓住空当就往厨房跑。
“你不用跑这么勤快,我都会了。”季无怨看着今日第三次出现在厨房的夏珠叹气道。
“我帮你检查检查嘛,以防有什么遗漏的。”夏珠在他身边忙来忙去。
二人并排择菜,夏珠声情并茂地讲今日见闻,季无怨偶尔应两声,声音透着少有的愉悦。
“阿珠!”院里传来清脆的女声,夏珠听出是杜佳怡的声音,立马放下手中的菜迎了出去。
“小姐,你怎么来啦?”夏珠有些惊喜,杜佳怡很少进后院,偶然过来都是给夏珠送些东西。
杜佳怡穿了一件粉色的高領毛衣和白色的羊绒外套,和后院一群忙上忙下的人完全不一样。
“你这几天都不来找我,我来看看你。”杜佳怡拉着夏珠的手,摸到她手上的冻疮,赶紧把兜里爷爷从上海带来的护手膏给她。
“阿珠,他是谁呀?”杜佳怡越过夏珠向后看去。夏珠回头,才发现季无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厨房门口。
“他叫季无怨,是新来的。”
杜佳怡的眼神在季无怨身上停了停,夏珠见状,问道:“小姐想认识他吗?我去把他喊来,他也会写字呢。”
“不用了,阿珠,我就是来看看你。”杜佳怡对上季无怨有些疏远的眼神,拉住了欲转身的夏珠。
那日杜佳怡离开后院时回头望了一眼,夏珠在厨房门口的台阶上跟季无怨说了什么,他极轻地弯了弯嘴角,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
所谓惊鸿一瞥,对夏珠而言,雪地回头那一次是这样,对杜佳怡来说,这一幕亦是。
杜老爷大寿当天出了事。从来不会犯错的夏珠弄丢了宴席厅的十把红木椅子,准备上菜时几位贵客仍尴尬地站在桌旁聊天,杜老爷气得发白的胡须都在微微发颤,还要赔着笑。
后院忙得一团糟,红木椅子就订了那几十把,府里其他的椅子都和订的那一批高度不同,店铺又得预约订做,没有现货。
夏珠前一晚去储物间检查时还一个不少,但缺了十个确实是她的原因。她平日又总往厨房跑,百口莫辩,只能垂着头站在吴妈身旁听她一个个联系家具商。
夏珠陷在深深的自责中,连季无怨站到她身后她都未察觉,他轻轻地把手搭在夏珠肩上,夏珠吓了一大跳,猛地转头。
季无怨少见地笑着,露出左半边脸藏着的酒窝。夏珠看清来人,豆大的泪珠不停地往下掉。
“阿珠,不要哭,”季无怨用手覆在她的眼睛上。以前他总是好奇,这个小姑娘怎么每天都有这么多开心的事,现在他竟看不得她落泪。
他的声音很轻,像哄着小孩一般:“椅子已经搬过去了,现在都在大厅吃饭呢,没事了。”
夏珠虽有些云里雾里,但红眼圈慢慢褪去,含水的瞳中印出季无怨的脸。到了这个时候,夏珠已经成了季无怨生命中与其他人不一样的存在。
寿宴那日,杜佳怡去青梅竹马的王家借了十把椅子,点名让季无怨作陪。
“杜小姐,若这事怪罪下来,拜托您说这是我的原因。”去王府的途中两人沉默无言,季无怨忽然说。
他微微欠着身子,她明白他在提出请求,客套,且淡漠。
和她见过的所有下人不一样,他明明站在她身边,她却感觉他离她很远,就像他明明只是个下人,她却感觉他有高她一等的傲然。
毫不夸张地说,季无怨是杜佳怡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她第一次见面就恍然了悟书中“人间颜色如尘土”的意思。她让季无怨跟从她去王家完全是私心作祟。她喜欢他,不过她亦明白他的心思都在夏珠身上。既然这样,杜佳怡缓缓地说:“阿珠负责布置大厅众所周知,我当然可以在爷爷那里求情,但你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您讲。”季无怨冷静自若。
“不知道阿珠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缺一个陪读。”
“何乐不为。”
杜佳怡莞尔,好看得仿佛宅院门口盛开的迎春花。
04
“你不是说不做陪读吗?我以为你不喜欢呢。”夏珠坐在院里啃着苹果,漫不经心地问。
“哪有什么喜不喜欢?小姐看出来我读过书,我便去罢。”太阳很暖,季无怨像只猫一样,舒服得把眼睛眯起来。
“那我以后就没办法来厨房找你了。”夏珠忽然扭头看季无怨。
“我可以趁没课时去找你,就像今天。”季无怨将手放在台阶上撑着上半身,长长的腿伸展着,声音慢得好似快睡着了。
季无怨不做事时给人的感觉总是很懒散。
他雖是散漫,却没有惰性。
“你和小姐肯定会相处得很好。”提到杜佳怡,夏珠便微微兴奋起来。
“但愿吧。”季无怨没有问为什么,坏笑着回头看夏珠,“不过我还是喜欢跟你一起。”
有人来叫季无怨去上课,他走了几步后回头对夏珠挑了挑眉,夏珠也正要转身离开,看到他少有的丰富表情,吃吃地笑。
晚点儿的时候夏珠去送药,老师已经走了,只剩季无怨在陪杜佳怡写字、温习。夏珠本以为季无怨只是去给杜佳怡磨墨念诗,没想到他有一张和杜佳怡一样大的桌子,有桌子都搁不下的宣纸,还有属于自己的粗细不一的毛笔。
“阿珠,你来啦。”杜佳怡迎上去要接过夏珠手中的汤药。
季无怨本在写字,见夏珠来了便停了笔,托着下巴看她忙活。
“阿珠,无怨是你的朋友,所以我专门给他准备了笔墨。”杜佳怡见夏珠向季无怨桌前走去,解释道。
“怎么样?我就说小姐特别好吧!”夏珠一副邀功的样子。
“好,还得靠你这不一般的地位。”季无怨打趣道,不动声色地把话题从杜佳怡那儿转到夏珠身上。
“阿珠,天气热了,下次熬完药在后院晾会儿再送来吧,太烫我也喝不下,还要闻这苦味儿。”杜佳怡抿了一口药,突然皱着眉头道。
那之后夏珠去送药时,杜佳怡和季无怨已经离开书房了。
不过季无怨常在中院的长廊等她,后来索性将总是跑来陪他一起等她的猫给她捉来,在柴房给它搭了个小窝。
猫还小,一双宝蓝色的大眼睛骨碌碌盯着夏珠看,夏珠喜欢得紧,抱着不愿放手。
“你给它取个名字吧。”季无怨顺着小猫额上的毛,问夏珠。
“叫……阿怨吧。”
“好,我不在就让它陪你。”
05
季无怨学习能力很强,私塾老师上课时他很少说话,被老师问到时却能举一反三。
老师觉得他是个学东西的好苗子,虽是陪读,但看起来杜家小姐毫不把他当陪读待。老师本人也惜才、爱才,每次见到杜家老爷时都对季无怨赞不绝口。
长此以往,杜老爷对这季无怨深感好奇,直接召来书房聊天,发现他不仅聪慧伶俐,还有着超乎他这个年纪的冷静沉着。他想起杜家南街的店铺正缺个掌柜,便直接让季无怨明日去看看。
“我本想推辞的。”季无怨倚在秋千上看夏珠跳方格。
“嗯……我也没想到你竟然答应了。”夏珠跳着方格,说话也是一字一蹦的。
“该存些钱了。”
“存钱干吗?”夏珠停下来,好奇地抬头看他,旁边的阿怨伸了个懒腰。
“娶妻,成家。”季无怨盯着夏珠,眼睛亮亮的。
夏珠猛然低头,继续状似不在意地跳方格,却不停地在同一个地方跳错。
第五次错时,季无怨终于懒洋洋地开口道:“跳错了,换单脚。”
“知道啦。”夏珠有些恼羞成怒。
“知道什么?知道跳错了还是知道我要成家?”
季无怨故意逗她,夏珠羞得不敢看他。
“阿珠!”杜佳怡从后院大门进来,夏珠像看到救星一般奔过去。
“爷爷想同无怨吃顿饭,问问这几天顺不顺利。”杜佳怡的声音有种让人放松的舒适感,夏珠本来悬着的心着了地,催着季无怨去准备准备。
杜佳怡和季无怨跟她道了别便离开了,夏珠久久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他们走在一起,宛如一对璧人。
一闪而过的念头让夏珠吓了一跳,心脏快速跳着。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她的手却有些凉。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亮,夏珠迟迟没有等到季无怨,只好和阿怨坐在台阶上看月亮。
夏珠慢慢地抚着阿怨,轻轻地说着话。
“阿怨,你不知道吧?”
“我好喜欢你,也好喜欢他……”
“阿珠。”季无怨清冷的声线带了些灼热,夏珠猛然起身回头,看见身材越发挺拔的少年站在黑暗里,隐约可以看到他立体美好的脸部轮廓。
“我会娶你。”他继续道。
少年的话像夏珠向湖里扔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夏过了是秋,秋过了,冬又来了。
夏珠喜欢冬天,她觉得所有的美好都发生在冬天。
夏珠又恢复了踩着杜佳怡下课的点送药的日子,到了却只能见到季无怨留在宣纸上的字迹。
他两头跑,忙得不可开交,她很少能见到他,偶尔看到一次,都会觉得他比上一次又消瘦了很多,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倦,却还是对着她笑,递给她各种好吃的,糖葫芦、烤地瓜、炒栗子……夏珠像只小松鼠一样吃着。
“你是盼着我,还是盼着吃的?”
“当然是吃的!”夏珠理所当然道。
“那我下次托人送来。”
“那可不行!”夏珠急切的样子逗得季无怨哈哈大笑。
06
后院有一小片湖,面积不大,却很深,夏天一池荷花挤挤挨挨,如今入冬了,湖面结了冰,明镜似的,映着时晴时阴的天空。
此时阿怨正伏在湖面上低低呜咽,浑身颤抖着,带刺的猫爪无力地抓着冰面,看得夏珠一阵揪心。
“阿怨,你别动,我过去抱你。”夏珠看着阿怨,火急火燎地跨过了湖边高低不一的磐石。
未到隆冬,冰面并不厚,夏珠小步挪动着,确定可以承住人后,大胆地向湖中心走去。
夏珠小心翼翼地弯腰抱起伏在冰面上的阿怨,却不敢完全直起身来——她看见脚底的冰面开始出现裂纹了。
夏珠大气不敢喘,试探性地往回移动。
只是一瞬间,裂纹迅速蔓延,冰面应声而裂,夏珠一只脚落了个空,随后整个人都掉入冰窟窿里,情急之下,她还不忘将阿怨抛向远处。
湖水冰凉刺骨,夏珠不会游泳,掩着口鼻挣扎了几次后,终于沉了下去。夏珠不停下落,渐渐失去意识时,一只有力的大手死死地扯住她。
再醒来她就在季无怨的肩上了。
“阿怨呢……”眼前一片模糊,夏珠问。
“阿怨没事。”季无怨的声音像浸过冷水一样,有些颤抖,“你怎么那么傻?冰面那么薄你也敢上去?湖里的水那么深,要是我晚来一步,你想过后果吗?”他的声音少见地带了怒气。
不知是因为委屈、害怕,还是别的什么,夏珠竟开始落泪,和身上流下的水滴一起,重重地砸在地上。
“要是时间一直停在现在多好。”小半月不见的少年近在咫尺,夏珠的声音有些哽咽。
季无怨顿了顿,没有说话。
所幸没有大事,季无怨身子骨好,第二日便又去店里忙活了。夏珠染了风寒,在房间里卧了几日。
季无怨每每来看她,都有杜佳怡跟着,她先是关心地问几句夏珠的病情,而后亲昵地拉着夏珠说东说西。这样一来,季无怨跟夏珠说不上几句话,显得陌生了些许。
“那我们走啦,下次再来找你玩。”离开时杜佳怡还有些意犹未尽,却还是乖乖地和季无怨一同离开。
屋子里又回归冷清。床上的阿怨叫了一声,夏珠回神,冲阿怨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伸手直接把阿怨抱到怀里。
她怎么会不知道冰面薄,湖水深?可是季无怨不在,他的猫若也不在了,谁还能陪她呢?
07
季无怨终于有了休息的日子,是在夏珠生日那天。夏珠从未向他提过那天她生日,但即使他不知道,夏珠也觉得开心。
所以,夏珠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
熬药时,有人来对夏珠说今日的课加上一个时辰,让她晚些再去送药。
夏珠去时,天已经黑了,门比以往重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风大。
听到晚些送药的吩咐时,夏珠心中不安的念头一闪而过,之后从未消散,只是被她选择性地忽视,如今好似怪兽忽然跳出来,横冲直撞,让她不知所措。
他们不光走在一起好看,如今相拥,更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在夏末说的“我会娶你”尤在耳边,令夏珠双耳发烫,她有些失神,完全忘记灯下表情错愕的两人,以及站在门口和他们对视的自己。
“阿珠……”季无怨艰难地开口。
夏珠没有回应,疯了似的跑向漫天飞雪的夜色里。
季无怨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晚上。她最爱的姑娘戴着她最喜欢的绒线帽子,风把她的鼻头吹得通红,她泛红的眼眸盈盈如水,美得让他心碎。
夏珠过完十七岁的生日,好像真的长大了。
她不像之前那样开怀大笑了,只是浅浅地弯起月牙般的眼睛,抿抿唇让嘴角有个弧度。
半月后,夏珠正择菜,身边的阿怨忽然向门口跑去。夏珠的目光追过去,看见是季无怨。来这里短短一年,他长了十公分不止,披着长及脚踝的斗篷,五官越发硬朗出众,终于也同杜佳怡一样,和这后院格格不入了。
夏珠走到门口,故意像以前一样调侃他:“怎么忽然来后院了?大掌柜做得不开心?”
“嗯……”季无怨闷闷地答,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客套。
夏珠润了润干涩的嗓子,欲再说些什么,他的手肘上多了只雪白纤细的手:“无怨,爷爷喊我们过去商量婚房。”
“快去吧,我也还有活没做完呢。”夏珠笑嘻嘻地说道,说罢便先一步往院里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喊住了季无怨,“婚期定在什么时候呀?”
“下个月。”轻飘飘的三个字在夏珠心里砸出了一个窟窿。
或许,这才是他们该有的结局,从梅花树下初遇的那一刻起,便是他们的倒计时了。
夏珠回到屋里,拿出每次使用时都极为小气的护手霜,毫不犹豫地挤出一堆在手上,搓到手心发热,搓到眼眶发红。
她只敢伤心,竟没有大哭一场的勇气。
08
后来,夏珠跟吴妈出门买东西时被刚从影城出来的导演看中,邀请夏珠去参演他的新电影。夏珠没有思考便答应了。那时,季无怨和杜佳怡已经结婚小半年了。
夏珠一炮而红,之后的两三年接连出演了几部影视剧,成了家喻户晓的明星。
夏珠从不接受私人采访,这样的清高让不少人对她感到好奇,也招来了不少人的嫉妒。
不久就有小道新闻曝出夏珠曾插足杜家千金的婚姻,桃色新闻的文字夸张至极。
季无怨立马出来澄清,称早期他与夏珠从来都是以共事伙伴相处,未曾有过半点儿越界之举,杜佳怡也鼎力支持丈夫。夫妻二人在镜头下的伉俪情深让谣言迅速溃散。
夏珠当晚在自己的宅院喝酒,朋友打来电话询问时夏珠流着泪说因为高兴。
“因为什么呢?”
“因为季先生的那番话。”
“帮你澄清了是吗?”
“对啊,我好开心。”
曾经每日站在她身旁的无怨,再無法在桃花树下陪她跳方格了。
夏珠炙手可热,却仍不忘本,带她入圈的导演的新作品女主角临时辞演,夏珠立马去救场。
她所饰演的女主角是个淳朴的乡下少女,对来乡下避暑的富家公子芳心暗许,两人在荷塘、树林和天台度过一整个夏天,终在夏末分离。男主承诺会来接女主,回去后却迎娶了门当户对的青梅竹马,后来女主也年纪渐长,被家里安排了婚姻,度过了平淡而充满遗憾的后半生。
夏珠的演技比第一次出演成熟了不少,不少镜头都是一条便过,杀青那日导演夸她:“这剧本就是为你量身打造的。”
夏珠愣了愣,颔首微笑着点了点头。
未曾有人料到,那部电影以后,夏珠便隐退了。她选择了去读书,儿时缺少的知识与思考,都在学习中慢慢习得与沉淀。
两年后,杜佳怡病死家中,夏珠去参加葬礼,收到了杜佳怡留给自己的信——
阿珠,我好想你,无怨也是。
无法隐瞒,我做了很多错事,伤害了你,也伤害了他。
从起初的十把红木椅子到后来的书房相拥,都是我故意的。
准备爷爷的寿宴时,你日日跑去找他,我求王志豪连夜将十把红木椅子搬去他家,我本是想拿你出气,没想到无怨会同意做我的陪读。
我早就同无怨表白心意,他却说只喜欢你。我没有办法,请求爷爷给他安排了掌柜的工作,让他没有时间再去找你。
那日,爷爷寻他去吃饭便是去商讨婚事。王志豪用帮我隐瞒红木椅子之事要挟我,若他来提亲时我未嫁,我便必须答应他的求婚。
我以病相逼,爷爷又很欣赏无怨,我们一直劝他到晚上,他仍不同意。
我假装放弃了他,求他抱抱我,又派人告诉你送药的时间,让你恰好撞见。
阿珠,你也是喜欢他的吧?不然你不会那么难过。
我身子不好,时日不久。爷爷瞒着我,偷偷告诉了无怨,想让他陪我走过最后的日子,而后便再不对他进行约束。
这么多年,无怨尽了一个丈夫该尽的责任,但我知道,他的心一直在你那里。
你被人造谣说插足我与他的婚姻,无怨一夜未眠,第二日迅速澄清。他怕对你不好,我也怕。他怕是因为他爱你,我怕,是因为我有愧于你。我们都希望你好。
后来我卧床不起,我让他去找你,他说他的姑娘一直在心里,不用去找。可是那晚,他又哭着对我说他好爱你。我的心都死了。
其实我知道,他怕他已經失去你了。
阿珠,你再不是那个傻里傻气的小姑娘了。不管怎样,错皆在我,请你原谅无怨。
“你怎么不亲自过去?”信是季无怨托友人送去的,友人略知他与夏珠之间的事,实在忍不住好奇。
这么多年来,季无怨只能在电影院见到夏珠,黑白色的幕布上,她年轻美丽的面庞让他一阵恍惚。
他从未好好保护过她,是这封信让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胆小与软弱。
儿时软弱是没能力保护他,在她需要他时只能选择离开;如今软弱到连封信都不敢送去。他没有勇气再打扰她,当年的小姑娘已经变成遥不可及的星星了,不过那道鸿沟,也是他亲自在他们之间画下的。
后记
影坛的明星更新换代得快,大家却仍忘不了那几年夏珠带来的惊艳。
多年以后,她终于接受了第一个私人采访。
采访者问到她为何接受,夏珠的眼中早已没有十六岁那年的澄澈,她盘着低低的发髻,温婉而从容地对着镜头笑:“因为我想我的阿怨了。”
夏珠的私生活确实自律、简单,一半都是她与那只叫阿怨的猫的故事,杂志社便索性将题目写成“夏珠与阿怨”。
不久,夏珠收到了寄来的杂志样本,她细细地看,编辑写得有趣,夏珠的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采访的结尾,是夏珠亲手写的一行字:愿我的阿怨安好。
夏珠抚着杂志上她提供的阿怨的照片,慢慢地流下了眼泪。
(编辑: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