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遥遥一生
2021-11-28十满
十满
01
那是二零一零年,我二十七岁的春天,我拿到了飞金影后。
那一天,香港下了好大的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嘈杂的人声混在一起,我听不清记者在问什么,只依稀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我尝试着去分辨那个名字,急不可耐的记者们却不给我这个机会。他们蜂拥过来,争抢着冲破安保人员围成的防线。
助理被挤到了一旁,没有了雨伞的遮挡,雨水连成一条水线,顺着我的下巴往下滴。我站在雨中,鹤唳的风声争先恐后钻入耳中,我无端觉得有些彷徨。
忽然,一道黑影罩了下来。
“向临欢,”阮倾用西装把我罩住,在雨中低声一笑,富有磁性的声音罩在外套下十分低沉,“你说,我们会不会上头条?”
阮倾的预感一向很准。当晚,随“向临欢飞金夺魁,梦圆三金影后”一起登上热搜的,便是“阮倾向临欢恋情疑曝光”。
经纪人李哥的电话响了一夜,第二天阮倾和他的经纪人也一起过来商量对策。我坐在窗边,听他们激烈地讨论,反倒觉得有些好笑。
阮倾大概是看不惯我一个人躲清闲,走到吧台前倒了一杯酒,挑眉说:“你倒是一点儿都不着急。”
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时这般,让我觉得我和阮倾之间是那样遥远。毕竟,我与他都心知肚明,若没有他的默许,这件事情压根不会在网上发酵。
五年前便是这样。
日光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剪影,我望着落地窗对面光鲜亮丽的中环大厦,轻声说:“七十八层,它有整整七十八层。”
“什么?”阮倾似乎有些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并不想跟他解释。
遥远的角楼和大厦在日光下相叠,我将那栋直入苍穹的高楼的楼层数了一遍又一遍。
每数一遍,我心底的思念便加深一分。
“李哥。”或许是被我忽然起身吓到,大厅里的两个人俱是一惊,只有阮倾,像是早有预料般无声地靠在吧台上。我看了他们一眼,平静地说:“我要出去一趟。”
我想去的地方并不远,只需要拐几个弯就到了。
前一天下了雨,今天却是个难得的晴天。日光穿透香樟树的缝隙,一小块一小块地落在碧纱窗上。碧纱窗前坐着一个男人,他手里拿着刻刀,正在仔细地雕刻些什么。我摘下墨镜,安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他似乎遇到了什么困难,好看的眉毛皱成一座小山。他大概不知道,他总是这样,一遇到麻烦,那道远山般的眉毛便会微微隆起。
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尚未等我落下嘴角的笑意,那人忽然抬头,眼睛像浸了雪一样冷冰冰地看过来。
我顿时无措起来,下意识地想要跟他打招呼,他却早已厌恶地收回目光,转动着轮椅向屋内走去。
也许是雨后路湿,在上台阶时他的轮椅忽然下滑,我慌忙跑到他的身前,不知所措地询问:“祈宁,你没事吧?”
他并不回答我,而是更加用力地去转动轮椅,就连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我有些担心他的身体,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
不知道是谁的手在颤抖,肌肤紧密相贴的地方迟迟无法平静下来。我将我们交握的手拉入怀中,脸贴着他的膝盖轻轻呢喃:“你知道吗,我拿了飞金影后……”
我还想再说,魏祈宁平静地打断我的话:“是吗?恭喜你。”他的声音听起来无悲亦无喜。
蜷缩在冰冷的出租屋中,我没有哭;漫天黑料将我淹没时,我没有哭;被公司雪藏无法拍戏时,我也没有哭。可这一刻,在這春光明媚的南国,蹲在我所爱之人身边时,我却眼中茫茫,无法视物。
“可你说过,”我抬头盯着他看,眼中隐有酸涩,“你期待着我成为大影星,一如你期待着我进入你的梦里。”
02
母亲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因病去世,办理完丧事后,我受姨妈邀请到香港生活。
从港口下船后,人群将我与前来接应的表姐冲散了,我只好一个人寻找着出口,却不想在拐弯时忽然被两个混混盯上。
我看了一眼他们手里的弹簧刀,一边后退一边用蹙脚的粤语哀求:“你们把刀放下,我可以给你们钱。”
我的话音刚落,角落里忽然响起一声轻嗤。两个混混俱是一惊,我也随着他们一起向角落看去。
那时候的魏祈宁尚且年轻,眉眼间依稀带着几分独属于少年人的侠气。他靠在石墙的阴影里,手里拿着一个魔方。魔方还差几步就要完成,他不急不徐地转动了几下,这才抬头看了两人一眼,说:“你们俩,做坏事也不会挑时间。不知道今天大公子回港?现在找事,不是添堵吗?”
两人似乎认识他,脸色隐隐有些苍白,魏祈宁却忽然勾唇一笑。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微笑时眼尾轻轻上挑,凛冽而又张扬。
“好在,今天你们遇到的是我。”他似乎很喜欢捉弄人,说到这里时顿了一顿,直到两人隐隐有些发抖才接着道,“我好心一次,放你们一马。”
小混混跑远后,魏祈宁嘴角的笑意立刻淡了下来。他握着尚未完成的魔方,眉间忽然染上燥郁。
我心底仍有些后怕,紧了紧手里的背包带子,正在思考要找个什么理由离去时,他忽然看了过来。
“喂,”他上前几步,不耐烦地踢了踢我的鞋尖,“自己能出去吗?”
就在这时,航渡的出口处忽然喧闹起来。列队的保镖在轮渡出口围成人墙,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少年缓缓走了出来。
竟然是大明星阮倾。
那时候,阮倾刚刚出道,却已成为无数女生的梦中情人。我有些惊讶会在这里看到他,下意识地转身想要询问魏祈宁,却见他正安静地站在灯光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魏祈宁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里的魔方,眼底影影绰绰看不分明。许久之后,他忽地低头一笑,对我说:“算了,我好人做到底,送你出去。”
后来,在病房里难以入眠的日日夜夜,我时常会想,若是这一日,魏祈宁没有送我出港,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可是命运并未给我们反悔的机会。
在那个火烧云满天的傍晚,魏祈宁仔细地为我戴上头盔,眉目一片平和,已不见刚才的燥郁。嗅着他身上淡淡的皂香,我却无端有些紧张。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窘境,低笑一声:“阿妹,你脸红什么?”
心事被戳穿,我有些恼羞成怒,推开他就要向外走。他笑了笑,轻轻扯住我的书包带子,戏谑道:“人不大,脾气倒不小。”
月光从树枝的缝隙中洒下,湖面上泛着波光。我看了看渐晚的天色,最终还是顺从地坐了上去。在他坐上机车时,我忍不住小声嘟囔:“我才没有脸红。”
他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只能听到一声极轻的笑意从前面传来。
“抓紧了,阿妹。”
浓烈的火烧云散去,月亮升上来,有几颗星环绕在它的周围,月光在林荫道上漏下斑驳的疏影。
03
大概是我的到来勾起了姨妈的心事,那天晚上,她做了许多家乡小菜。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魏祈宁是姨妈家的邻居。
他的父母并不在身边,家里只有他跟阿婆两个人。姨妈心疼他们,做了好吃的菜总会让表姐送些过去,这一晚也不例外。
表姐端着盘子要出去时,我下意识地将她叫住,自告奋勇地去送菜。
我端着盘子,小心地穿过走廊,敲门时,竟有些紧张,这实在罕见。
看到是我,魏祈寧似乎有些惊讶。他笑了笑,用手撑着房门看我,像是在等着我先开口。
“给你和阿婆的。”我被他看得一阵脸热,飞快将手中的盘子递了过去便要离开。他却并不让我如愿,而是上前一步,轻轻扯了扯我的衣领,低笑着问:“送吃的便送吃的,你跑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烧得通红的脸早已给出了答案。他并未用力,我稍稍一推便将他推开,甫一得到自由,我便如受惊的小鹿般逃了出去。
他没有追,只有隐约的低笑声追了过来。
姨妈在魏祈宁所在的学校为我办理了借读手续,我初来乍到,帮助我适应新环境的任务便落在了魏祈宁身上。他总是打着这个名号,跑到我们班来找我。
时间久了,同学们都开始打趣我。我被她们说得脸红,忍不住去找魏祈宁理论。
“请你不要天天过来。”我其实还是有些害怕他的,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敢盯着他的球鞋。
他似乎笑了一声,又似乎没有。我抬头时,恰好对上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眼睛的主人靠在栏杆上低声说:“唉,我来走廊都是错了。”
“可你在这里,总惹得她们看你。”脱口说完后,我才察觉出不对劲。只可惜为时已晚,看着他戏谑的目光,我的双颊忽然像火烧般灼热。
魏祈宁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他上前一步,背起手来弯腰问我:“那你呢?你有没有想看我?”
他身上好闻的皂香味儿席卷而来,我盯着他眼底的万千星河,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呼吸。
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我梗着脖子反驳他:“我自然没有。”
他似乎并不相信,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继续盯着我笑:“我的目的没有达到,你却白白给我安了这么大的罪名,那我得要点儿补偿。”
魏祈宁并未说补偿是什么,我却因为他这句话心神难宁,晚上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索性穿了衣服走到窗边去看月亮。
那晚的月亮并不圆,遮遮掩掩地躲在云后面,我却在心底记了许多年。
我长久地盯着那月亮,直到眼眶隐隐有些发涩,一旁的窗户忽然被人打开,魏祈宁探出头,笑着问我:“阿妹,干吗呢?”
“睡不着。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魏祈宁并未给我讲故事,而是说起了星体的传说。我悄悄歪头看他,看他线条流畅的侧脸和细长卷翘的睫毛。他眨眼时睫毛闪动着,像是初春角楼里的风,在我心中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那时候,我沉浸在他口中那个浪漫的星体世界无法自拔,直到许多年后,我才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这背后的无奈与悲凉。
纵然冥王星与卫星卡戎相互吸引,却只能终生遥遥相伴。而那一生一次的相遇,便是彼此毁灭之时。
04
现在想来,那些十几岁的过往已经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近几年来,我的工作重心逐渐转向大陆,我对香港唯一的依恋,便是魏祈宁。
可即便这样,偶尔一见时,他也不复当初的温柔,对我像个陌生人。这次来香港领奖,难得能有一次见面的机会,纵然白天不欢而散,我还是死皮赖脸地待在了他的家中。
等他入睡后,我终于有时间将手机开机。
手机刚打开,屏幕上忽然跳出一条新闻——“向临欢圈外男友曝光,对方竟是残疾人”。
我的手无端抖了起来,万分艰难地点开了那篇文章。我唯一庆幸的是,他们并未挖出魏祈宁更多的信息,新闻中也只有一张模糊的图片。
那还是十几岁时,我跟他站在一张电影海报下,我抬头看着海报,而他低头看着我。
如果不是在这样难堪的情形下,我一定会赞叹一下这张照片。
经纪人打电话让我出去时,我正坐在前庭的那棵香樟树下望月出神。晚风有些凉,我下意识地搓着胳膊向外走。快要走出小院时,像是有心灵感应般,我不自觉地转头回望了一眼。
屋前的门檐下亮着我亲手挂上的六角琉璃宫灯,而魏祈宁,就站在那摇曳的宫灯下,任由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他大概是知道了。
我盯着他,几次尝试开口,最终才艰难地喊出了那两个字:“祈宁。”
“向临欢,我会出国,从此我们再无瓜葛。”我尚未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魏祈宁已撑着拐杖向屋内走去了。我看着他因为疼痛而微微佝偻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
我冲上前,从背后将他紧紧抱住,任由他温暖的体温从皮肤渗进我的血液里。
“祈宁,我们结婚吧。”
“你不要你的演艺事业了吗?”他似乎有些震惊,转身一把将我推开。我踉跄着向后退了退,心中却觉得一阵轻松。
“我的演艺事业,本来就是因你而开始。”我看着他笑,曾经最难熬的日子走马观花般在脑海里掠过,最终停留在时光长河的源头,我二十岁那年的冬天。
寒风瑟瑟,我站在英皇公司的大楼下仰视良久,才等来了那位曾看中我的经纪人。
他问我,为什么会改变主意。我对他说,只因为我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只有这样,我才能支付高昂的医疗费。也只有这样,我的魏祈宁才能够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祈宁,我退圈,我们结婚吧。”我抓着他的衣袖,更加坚定地说道。我这一生,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时这般坚定。
这一次,他并未将我推开,而是忽然将我抱在怀中,身体抖得不像话。
“向临欢,你就是一个疯子。”他似乎在哽咽,趴在我的肩头久久未能平息。过了许久,我才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自嘲,“我也是个疯子。”
05
魏祈宁还是默认了我退圈结婚的决定。
进入娱乐圈后,我总是整夜整夜地失眠。可那一夜,睡在他身旁,我竟会久违地梦到那段风声鹤唳的年少岁月。
升入大学后,我跟魏祈宁之间的关系越发亲密。某次闲聊过后,他忽然提起了曾经说到的那个补偿。我以为他会趁机提些什么要求,却没想到他只是要求去看一场电影。
那一年,谭碧微的《江湖客》刚刚上映,大街小巷全是她的宣传海报。仲秋黄昏缱绻的风吹过皇后大道,我和魏祈宁一前一后走在街边。
对面的高楼上挂着谭碧微的巨幅海报,我抬头看她时,一个奇妙的想法忽然冒了出来。
“魏祈宁,你说,我也去演戏怎么样?”我兴高采烈地转头跟他分享,却发现他正双手插兜,站在不远处看着我笑。
秋风吹来一股又一股的热浪。我的脸有些热,掩饰般催促他:“喂,你走快一点儿,电影要开场了。”
那天,我特意穿了米黄色的裙子,蓬起的裙摆上飘着细长的蝴蝶结。魏祈宁伸手扯了扯我腰间的丝绦,低笑着问:“你怎么那么霸道?”
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皂香又争先恐后钻进我的鼻腔。开始时闻不惯,久了却又戒不掉。我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衣扣,心跳忽然剧烈如擂鼓。
魏祈宁越靠越近,越靠越近,近到我们两个人的呼吸都纠缠不清。就在我以为会发生些什么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忽然响起来。
那人说粤语,从口袋中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问道:“靓女,喜欢谭碧微?”
我慌忙将魏祈宁推开,再不敢抬头去看他,只好掩饰般接过名片。可天知道,我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公司?我有信心将你打造成下一个谭碧微。”那人似乎是个经纪人,也不管我有没有在听,锲而不舍地劝说着。
被我晾在一旁的魏祈宁却有些不耐烦。他歪嘴一笑,眼底尽是挑衅:“不好意思,这位靓女已经被我预定了。”
魏祈宁忽然拉起我的胳膊向外跑,五彩的霓虹灯在视线中渐渐远去,九月的风自海边吹来,拂过我跟他紧扣在一起的手上。
待跑远后,他才将我松开,用手撑着膝盖微微喘息。
我捻了捻刚才手指相扣的地方,侧着身体小声嘟囔:“都怪你,害我失去了一个做大影星的机会。”
“好好好,等你以后成为了大影星,我答应你一个愿望好不好?”他有些无奈地哄着我,我早已消气,却仍装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他像是横了心一样,忽然握住了我的肩膀,声音里隐约带着些颤抖:“临欢,我期待着你成为大影星,一如我期待着你进入我的梦里。”
许多年后,有人问我有没有什么难忘的时刻。我想了很久,脑海里闪过许多珍贵的瞬间,可最终,这些瞬间都如潮水般退去,只有二十岁的魏祈宁依旧留在脑海中。
他穿着白色卫衣,黑色长裤,将我紧紧地拥在怀中,向我说出此生唯一一句情话。
那时候,我早已成为国际影后,可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进入他的梦里。
那部电影最终还是没能看成——我跟魏祈宁赶到电影院时,观众恰好散场。直到许多年后,我在家里无意中翻出了它的碟片,才终于看到了这部影片的结局。
影片的最后,正如海报所展示的那般,谭碧微饰演的女将军乌发飞扬,策马消失在远山处。而年轻的天子站在城墙上,目光迷茫,不知落往何处。
最后一抹淡紫色的暮光消失,长明灯在他身后次第亮起,他这才低声呢喃:“苑苑,你合该是畅游四海的。比起长相厮守,我更愿意让你此生安乐。”
看完结局后,我靠在沙发边久久无法平息。可在那时,我十九岁那年的夏天,我站在男女主分离的海报前,却庆幸错过了这部电影。只因为,我害怕会在魏祈宁面前哭花了好不容易才画好的妆容。
“临欢,”魏祈宁似乎也在看海报,我竟罕见地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伤感,“如果有一天,我的爱只能给你带来伤痛,我大概也会选择放手。”
魏祈宁不知道的是,许多年后,我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时光和宿命,终究教会了我们怎样去爱一个人。
06
我跟魏祈宁在一起的第二年,阮倾的助理找到了我。
我一开始是有些惊讶的,毕竟,我与这位年轻的影帝并无交集。
我走進阮倾的休息室时,他正一动不动地坐在落地窗前,听到我进来后,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请坐”。
看到他办公桌上的合照后,我已经隐有猜测。是他的助理,完完整整解答了我所有的疑惑。
原来,阮倾与魏祈宁是同父异母的兄弟。魏祈宁早已与阮家决裂,选择与抚养他长大的阿婆相依为命。
助理说到最后,一直安安静静望向窗外的阮倾忽然开口请求我:“我父亲已时日无多,他最大的心愿便是祈宁能够认祖归宗,血毕竟浓于水。所以,我想拜托向小姐劝一劝祈宁。”
我当时并未答应,只说考虑一下。阮倾亦未多说,而是好教养地将我送了下去。
坐电梯到地下停车场时,忽然驶来了一辆轿车。阮倾眼疾手快地将我拉到怀中,我这才避免受伤。
可我没想到,这一幕会被蹲守的狗仔拍到。
小报为博眼球,不啻用最恶毒的语言来揣度我们之间的关系。
阮倾为了保护我,为我安排了一间酒店。那段時间,我只能躲在房间中惶惶度日。可我更担心的,是魏祈宁。我不敢想象,他看到小报后会是什么反应。
我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魏祈宁终究找了过来。
他一向体面,那是我第一次见他那样狼狈。他下巴上乌青的胡楂就像是在控诉我的忽然消失。我以为他会质问我,可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红着眼睛站在门边看我。
我倒宁愿他质问我,也好过这样无边的沉默。
许久过后,他终于开口,却是冷冰冰的一句:“恭喜你,向临欢,终于得偿所愿。”
“祈宁,你听我说……”我大步上前,想要跟他解释,却发现语言竟是那样苍白。大概是我的停顿耗光了他最后一丝耐心,他笑了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下意识地追出去,这才发现阮倾也跟了过来。他依旧光鲜亮丽地靠在走廊的墙壁上,魏祈宁从他身边路过时顿了顿,自嘲般看了他一眼。
我顾不上跟阮倾打招呼,追着魏祈宁向下走。可我没有想到,阮倾的狂热粉丝会藏在停车场中堵我。
我追出电梯时,眼前忽然飞来一根电棒。可预料中的疼痛并未降临,只有一具温暖的身体将我牢牢护在身下。我愣愣地待在他的怀中,只觉得时间都停止在了那一刻。
“向临欢,别哭。”是魏祈宁在喊我,他双腿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却还在冲我笑,一如十几岁初遇时那般,漫天云霞在他的面前都黯然失色。
“我喜欢看你笑,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他还在继续说着,气息却已逐渐微弱。我抓着他不断下滑的胳膊,疯狂地摇头,想让他别再说了,可我的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曾经的朝朝暮暮。
那是二十岁的魏祈宁,他站在人潮汹涌的皇后大道上,在火烧云满天的黄昏对我说:“我期待着你成为大影星,一如我期待你进入我的梦里。”
那是他对我说过的唯一一句情话,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从未有一刻忘记过。可年少时肆意张扬的魏祈宁,永远死在了那个夏天。
07
梦做到这里,我忽然被惊醒。
魏祈宁要我进入他的梦里,最后入梦的,却是二十岁的他,我永永远远失去的那个他。
后来,他虽然醒了过来,双腿却因受伤过重再难以站立。他大概是怨我的,开始抗拒我的接近,甚至要跟我划清界线。得知我进入娱乐圈后,更是与我形同陌路。
他不再期待着我成为大明星,也不再期待着我入梦。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看向枕边。天已蒙蒙亮,魏祈宁依然在熟睡。我吻了吻他的脸颊,一个人开车去了公司。
我向经纪人表达了退圈的意愿后,他并未如我预料中的那般失望或愤怒,只是让我出去。
我走出经纪人的办公室后,恰好碰到了倚靠在走廊尽头的阮倾。他似乎在抽烟,见我出来后,将烟蒂在垃圾桶上用力一摁,问道:“决定好了?”
“是的,我要结婚了。”
他似乎觉得有些可笑,也真的笑出声来。我盯着他指尖猩红一点,忽然不知道自己继续站在这里的意义。我冲他点了点头就要离开,他却将我叫住,低声喊我:“临欢,如果所有事情都能够得偿所愿,那该多好。”
那时候,我并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漫天黑料将我淹没,我才终于醒悟。
媒体开始疯狂报道魏祈宁的事,他们说他是不学无术的小混混,说他是只能坐在轮椅上度过余生的残疾人,更有甚者,说他是孤儿,是见不得光的豪门弃子。
他们扒出魏祈宁跟阮倾之间的关系,编造出一个兄弟阋墙,为了女人反目成仇的狗血故事。
我曾以为我早已无坚不摧,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将我打倒。可在网上看到魏祈宁的照片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脆弱和渺小。
经纪人给我打电话,劝我放手,他说,就算退圈了,媒体也不会放过我们。
“你保护不了你自己,也保护不了他。”他这样来定义我们这段关系。
挂断电话后,我忽然想起了电影中孤独远望的少年天子。年少时,我并不懂他们为何无法长相厮守,如今,却深刻地懂了。
原来,爱并不是占有,而是成全。
我给阮倾打了一个电话,让他配合我在媒体前演一出戏。
我对他们说,我跟阮倾是青梅竹马的恩爱情侣,出于为对方职业生涯考虑,才多年未曾公开。而魏祈宁,是他跟母亲姓的弟弟,他们关系亲密,只是不在一起生活。
发布会的最后,媒体问我跟魏祈宁是什么关系,我想了想,对着镜头明媚一笑:“我一直将祈宁当作弟弟,也愿意和阮倾一起陪伴他。”
我想,我应当是没有落泪,纵然我清楚地知道,这句话将会随着电波一起传到港城的每一个角落。而我和魏祈宁,也从此完完全全地失去彼此。
可只要他能够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生光阴,就足够了。
尾声
从此,香港再也没有可以让我依恋的东西。
我返回大陆的时候,并没有跟魏祈宁告别。是阮倾将我送到港口的,临上船时,我伸手从他的手中接行李。
“阮倾,”我仰起头冲他笑,透过时光的缝隙,似乎仍能窥到二十岁时温和的少年,“谢谢你这些年来的支持,我们就到这里吧。”
他并没有放手,而是依旧紧握着行李箱拉杆,问道:“你都猜到了?”
“猜到了什么?猜到了你授意媒体曝光魏祈宁,还是猜到了五年前你将我暴露在公众面前,亦或是猜到了你安排的狂热粉丝?”我笑问。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事能够将我激怒,我只是觉得阮倾可悲。他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却是魏祈宁不屑拥有的。
阮倾从来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他的温和只是伪装的利器。他害怕魏祈宁会威胁他在阮家的地位,所以不止一次地利用我来打击魏祈宁。
像阮倾这样的人,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魏祈宁压根儿不在意滔天富贵。有些东西,远比财富和地位更值得坚持。
起风了,阮倾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个木偶人一般。我笑了笑,提着行李箱一步步向甲板走去。
轮船离港时,我站在甲板上,下意识地向拐角处望去。在那里,我好像又看到了十几岁的魏祈宁,他靠在墙上冲我笑,眼底似有皎皎月明,万千星辉。
十几岁时,我因为失怙坐船来到香港投奔姨妈。如今我二十七岁,早已三金影后加身,却仍想要坐船离开。连绵群山次第从眼前掠过,我靠在冰凉的铉窗上轻轻闭上双眼。
再见了,魏祈宁,那个曾期待让我入梦的少年。
(编辑:白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