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念念不忘的字词句
2021-11-28蓝野
蓝野
关于编辑的段子很多。最著名的应该是这个:一位被这一地鸡毛的工作和难以应对的生活折磨透了的编辑想去跳崖,在死亡的万丈深渊前,他停住了脚步。他想了想此生未了事,噢,对了,那个已经编校完成的作品还有一个字没有改正,于是,回头,奔赴办公室,修改那个字,重新投入到这无常世间。
我们能记住的段子是那些生动准确地讲出了某个群体特点的故事。我说的编辑是指文学报刊编辑,是那些身兼编辑和校对两个工种的——文学编辑。文学编輯就是这样一种人,他们念念不忘的是那些字词句,念念不忘的是心底那份放不下的责任。
我就是一个文学编辑,年轻时做过市级文联的综合性文学刊物《金海岸》的编辑,后来做过省里某个行业报的文学副刊编辑,世纪之交开始做《诗刊》编辑。往往是这样的,即使那个错字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内,当有人说,你们发的某个作品里有个错字时,我也会立即面红耳赤,觉得这份耻辱就是我的。
编校工作确实需要一份恪尽职守的责任心。小时候,我经历过的一种劳作,很像校对这个工种。秋天,鲁东南的山地里收过了花生,我们会到田里去,捡拾收获后落下的花生,有的花生在田地表面,有的花生还埋在土地里,我们带着篮子、铁爪钩,一遍一遍,在地里翻找花生。那时花生对我们很重要,穷人也需要吃油啊,我们用捡拾到的花生到油坊里换半斤油准备过年。田地翻了几遍,还在翻,但每一遍都有花生,虽然花生越来越少。错字就是这样,如总也捡不完的花生,虽然修正了错字换不来油,但会让我们的工作更体面吧……
既然做了文学编辑,有人说,你就不应该写作。有人又说,既然是文学编辑,不会写作,哪里能成?!我是后面意见的坚定拥趸者,理由显而易见,在行才有可能称职吧?前者狭隘地以为,文学编辑有发表的便利,我觉得这就像不让厨师吃饭一样的混账逻辑。并且,写作本是天马行空的事,而长期的编校工作容易使人严谨与自律,还容易看到发表的虚幻与无效。我认识几位优秀的老编辑,可称编辑家,本身是创作的大才,却诗名文名并不大,在后厨里劳作久了,他们对桌上的盛筵已然兴味索然。
90后小说家陈春成有一个很特别的短篇《传彩笔》,其中的巧构和辞采令我吃惊!小说写到,县城作家叶书华梦中遇见一位老人,传给他一支神笔,这支笔能令写作者达成“宇宙意义上的伟大”,能让写作者通天达地一样地描述一切,但其作品生前死后却无人知晓,只有自己知道了他创造的一切。叶作家梦中醒来,果真在写作时文字纷纷扬扬,——“我像在雪中舞剑,总能在万千雪花中击中最恰当的一朵”“所有山岳和星斗,所有云烟,所有锦缎和烛光,所有离别,所有帝王的陵墓,古往今来每个春天豪掷的所有花瓣,这些事物都将隐藏于我体内某个神秘的角落,并在我无声的吟诵中逐一闪烁”。我以为,陈春成的这个短篇隐藏着一个严肃的问题,就是一位写作者到底需要现世荣耀还是自证菩提?对于外界给予的奖赏,写作者应该保持适度的警惕,适度的距离,才不至于让个人化的精神生活沉入出人头地的世俗泥淖。
我也许就是那个从悬崖前回了头的文学编辑,我很缓慢地在为尊严与自由写诗。我也梦想得到陈春成小说中的那样一支彩笔,只写给自己看,写出最好的诗篇。看来这只是个梦想了,在写作这个行当里,我肯定是个平常人,所以非常感谢《星星》诗刊,给予我这几首小诗的展示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