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文学批评的前沿
——与文学评论家孟繁华的对话
2021-11-28孟繁华渤海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辽宁锦州03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沈阳0034
林 喦 孟繁华(.渤海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辽宁锦州 03;.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沈阳 0034)
孟繁华先生作为当代著名文学评论家行列中的重要一员,他的文学批评成为当代文学批评的灵魂与路标,他的评论思想能够洗涤创作者浮躁的心灵,并使灵魂得到升华。可以说,孟先生富有生命力的文学批评作品审视着当代文学的创作。
文学批评继承和发展了中国传统文化,并具有当代中国意义的批评理论话语与体系,这也是孟繁华先生文学批评的特征。他的评论文章不仅仅体现在理论的原创性上,更为难得的是批评的本土化、民族性。有学者认为,当前的文艺批评与传统的文艺批评发生了某种程度的断裂,文艺批评者舍弃传统,在寻求本土化方面努力不足。而孟先生在追求中国话语阐释的同时给我们提供了文学批评典范。他从当代文学批评实践出发,传统与新思想结合,坚持正确的价值观念和审美观念。可以说,孟繁华建立和完善了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符合文学实践的、能够引领文艺创作者思想的、正确的、科学的批评范式。
孟繁华先生的文学批评视角是多元化的,并且是具有深度性的。他的文学批评总是以其全方位、立体辐射开来,进而创造出一种独特的审美特征,从新的视角去发现新的艺术世界。他的文学批评并没有被生存的具象所羁绊,而是呈现出一种开放性的气度,并且形成厚实阔达的审美品质。他的评论不仅仅是历史、文化的反思,更是将心灵、情感等多元因素汇聚成一片宽广的海洋,形成一种独具魅力的文化、文学品格。
同时,孟繁华的文学批评不墨守成规,善于创新,他不断地涌现出新的批评话语、新的思维,总能聚焦于当代文学的前沿问题,并且以自身独特的思想引领着学术前沿。他的文学评论是与文学创作共振的,因而具有深刻的价值意义。他的文学批评通过形而上的视角对文学现象的存在进行追问与反思,进而体现出一种理性的哲学思考,一种强烈的思辨力。因此,他的文学批评具有很高的哲学深度与艺术品位。
林 喦:孟先生在当代文学批评领域可谓是一种典范,以其敏锐的洞察力与深厚的文化、文学底蕴审视着当代文学的发展。孟先生出版了很多著作,比如被译成五种语言的《众神狂欢》,还有《1978:激情岁月》《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想象的盛宴》《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共和国文学50年》,等等,还在《文学评论》《中国社会科学》《文艺研究》等期刊、报纸发表评论文章500 余篇,特别是还出版发行了《孟繁华文集》十卷。显而易见,孟先生在当代文学批评、文学史建构,以及当代文化研究等领域做出了极为重要的贡献,是当代文学和文化研究界的翘楚。可以看出,这些年来,您一直在文学现场的。那么,您当初是如何走向文学批评的道路的?如果将您文学批评的思想划分为几个时间段,每个阶段呈现的状态是怎样的?思想源泉是什么?
孟繁华:读大学以前,我是一个知青,业余写诗。曾经发表过100 多首诗。当然那些诗已经随风飘散了。读大学后,老师告诫我大学不培养诗人,要认真做学问。然后我就不写诗,改写文学评论了。你问我的“文学批评的思想划分为几个时间段”?这个问题有些过于“重大”。实事求是地说,像我这样的批评家,至今仍在学习过程中,根本就谈不上什么“思想划分”。但也大致有一个可以识别的不同阶段。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我就开始写文学评论,在《新文学论丛》《十月》《文学评论》丛刊等发表文章。但那时也就是能够写评论而已,还没有能力进入文学的核心话语层,对最重要文学问题还“插不上嘴”。1989年,我到北京大学做访问学者,师从谢冕先生,接着考取了他的博士研究生。毕业之后,我被分配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应该说,我的文学批评活动是从90年代才真正开始的。
至于思想来源,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当下学者的思想来源都是非常复杂非常多样的。既有中国传统儒家入世的思想,也有五四以来现代知识分子这种国家民族关怀的思想,同时也有西方关于知识分子的思想或理论的影响。今天每个人的思想来源都不可能是单一的,各种思想能够被自己认同的都会成为一种重要的思想资源,然后在自己的研究和写作中表达和渗透出来。
林 喦:当下的一些文学批评者缺少独立性,缺少“担当”,以至于其作品缺少独创性和批判精神,甚至一些人开始怀疑作品的真正艺术质美之所在、真正的批判性之所在。其实,我们的文学批评要有深刻的批判价值,能够保持持久的批评生命力。文艺批评要深入本质进而才能为创作者指引方向。可以说,您的文学批评是有责任担当的,正如有学者对您的评价:有经由思考所过滤的浪漫豪情;有敏锐表达的思想识见,建立在对文体、形式敏感的基础上,以自己的批判来宣示对理想主义人文精神的坚守,通过“苦心志、劳筋骨”的广泛阅读,“别林斯基式”地勘查各个时期的文化现象和创作实情,来描述趋向、揭示症候、发现新质、预言前景,为从事当代文学这个行当的人们提供了富于启发性的见解。您是如何做到坚守自己的独立思想的?您是如何看待当下的文学批评的?
孟繁华:坚守自己独立思想谈何容易。首先要问自己的是,我们是否有独立思想?我实事求是地说,我只能说在文学批评领域能够有一点“独立的思想”,这个“独立”也是相对的。也就是对具体的作家作品或文学现象说一些与别人不一样的话而已。
如何看当下的文学批评,我倒可以说几句。40 多年的文学批评,我们可以说,其取得了相当大的进步。随着文学批评元理论的终结,多样性的批评声音崛起,从一个方面说明了历史在进入当代后中国巨大的历史包容性与思想宽容度。这是大国文化的体现,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在呈现出文艺批评的历史进步的同时,也有对文艺批评表现出的强烈不满。那些浅表性的所谓“吹捧化”“批评的媒体化”“市场化”,等等,他们还没有对文艺批评构成真正的批评。因为那只是或从来都是批评的一个方面而不是全部。假如“媒体批评”“市场化批评”等不存在,那么批评的所有问题是否可以解决?
改革开放以来,我们也培养了相当多数量的专业理论批评人才。而那些一直在场的文艺理论批评家,他们一直没有终止建构中国文艺理论批评新格局、推动理论批评建设、参与推动文艺创作、阐释或批判文化现象等方面的努力。对各种新出现的文艺现象的解读、研究、阐释,其批判的声音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批评的不满,应该具体分析。对20世纪80年代的思想方式,更多人是习惯的,那就是一切都有清晰的非此即彼的答案。今天的情况已大不相同,一切具有不确定性的。因此,一切答案都没有不变的。对纷纭、纷乱的声音,其不适应就在所难免。由于元理论、普遍性的丧失,使得文艺批评也失去了统一的标准或尺度,再也不是非此即彼式的二元世界。因此,那些不满意的应该是元理论、普遍性或不确定性带来的问题,而不应该完全由文艺批评来承担。一切问题都依靠文艺批评来解决,这显然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可能的。事实上,在文艺生产领域,影响、参与、左右文艺的因素已越来越多,而这些因素却是令文艺批评家难以掌控和改变的。
另一方面,当下的文学批评又被一种巨大的或莫名的迷茫所笼罩,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许多年,表现为既没有方向感,又缺乏有力的理论与方法。虽然学术刊物文章依旧刊发,但具有影响力、创造性的著述凤毛麟角。维持这种局面的是各类“项目”与评估“指标”,主要的是“学术杠杆”。这是文学批评界的现状,这种学术体制问题凸显,但却依然以惯性的方式滑行空转,并且是“学术生产”最强大的控制力量。这是学界没有言说的共同苦衷。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文学批评自身存在的问题就已经开始被提出来,更有甚者用“危机”来概括。几十年之后,这种困境不但没有缓解,甚至有过之无不及。这个困境不止是个人的,也是当下文学批评整体的。我当然也概莫能外。
我们知道,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向西方学习已成为宏大的时代潮流,西方繁复的文学方法、观念,以镜像的方式清晰照见了我们的文学位置。但是,源于西方文学基础产生的西方文学理论在许多年之后,遇到了自身的纠结或难题。西方文学理论在阐释文学共通性问题的时候,确有明快、通透的一面,但是,任何国家民族的文学也总会有其特殊性。面对这种“特殊性”,仅凭西方文学理论往往是捉襟见肘的。于是,从实用性的角度考虑,我经常向古代文学研究者的方向张望,希望能够从他们的研究中汲取新的资源、方法。特别是身边一些优秀的古代文学学者的研究成果,常常让我耳目一新、深受启发。古典文学研究界的文论研究———尤其是古代诗学研究,取得了诸多重要成果。像罗宗强、蒋寅、郭英德、蒋述卓、袁济喜,以及海外华人学者张隆溪、叶维廉、叶嘉莹等。这些学者是在具体的研究,而不是空泛地站在云端说话,他们发掘了相当丰富的、值得当代文学批评实践学习、吸收的本土理论话语资源。
从批评的角度说,许多年以来的学院批评已经成为主流。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学院批评经过制度化也逐渐没落。出现了背离当初“拒绝庸俗社会学强侵入”的初衷、越来越千篇一律等问题。这样的文章什么都有,有哲学、社会学、历史学、心理学、版本学、文献学,等等,就是没有文学。因此,我们已经到了非改变批评现状的时候了。我想,通过同行们持久的坚持和努力,文学批评的困局终会被打破,新的批评局面一定会到来。
林 喦:您的《中国当代文学通论》《当代文学发展史》对当代文学史的史学建构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其实,文学史的建构存在着史学编纂者立场与标准的选择问题,文学史编纂者站在何种立场进行史学建构,这对于文学史的呈现至关重要。然而,史学编纂者对文学史的构建总是逃脱不了将文学置于历史性、时代性与政治考量中作整体观照这一事实。因而,书写者的文学史观反映在文学史文本之中。那么,对于当代文学史的建构,我们如何清晰地进行轨迹描述与价值评定呢?或者说,您对当代文学史的建构问题有哪些思考呢?
孟繁华:关于当代文学史的建构,我在2019年第5 期《文学评论》发表的《建构当代中国的文学经验和学术话语》中已经大体表达了。概括起来可能是这样:70年来,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下,那些含有内在力量的、有生气的、有潜力的存在以不同的方式控制、影响着当代文学史的书写。因此,在70年的不同历史时期,当代文学史的内涵并不是完全相同的。用洪子诚先生的观点,“当代文学”的概念是“被构造出来”的。因此,“当代文学史”当然也是被构造出来,任何一种历史都是“被构造”出来的。由此,当代文学史大体可以概括为三种不同的形态,即社会主义文化空间的构造;文学史观念的对话和建构;当代中国文学经验与学术话语的整合。这三种文学史形态是不同的,且与不同的场域或历史语境有直接关系。
这三种对当代文学史不同的“构造”呈现出一条线性的关系。但是,当代文学史与不同历史语境无论是同构还是错位,可以肯定的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历史,都是一部带有“不确定性”、不断“试错”、不断从外部走向内部、不断从社会政治走向探寻“文学历史真相”的历史。因此也是更加合理化、学术化的历史。可以说,这三种文学史研究形态都是构建当代中国文学经验、学术话语的一部分。而当代文学史形态的变化也恰恰从一个方面展示了当代中国社会文化场域的变化。无论是文学创作,还是文学史书写,时代期待的是“风卷红旗过大关”,但是,风卷红旗过后,却是“万花纷谢一时稀”。1980年前后,《芙蓉镇》(古华)、《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周克芹)等新乡土文学作品在改革开放思想的大背景下纷纷涌现。在这些作品中,我们看到的“豆腐西施”胡玉音、工作组长李国香、乡村流氓无产者王秋赦以及老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的吃食、衣着、目光、肤色等,与阿Q、祥林嫂、华老栓、老通宝等,没有任何变化。也就是说,真正的革命并没有在广大的中国乡村发生。这是中国改革开放思想战略的现实基础,如若不实行改革开放,中国还将处于贫困之中,僵化的思想、情感方式还将持续蔓延。改革开放思想战略的实行使得中国的社会环境、思想场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这个变化反映在当代文学史领域便是文学史观念的变革与对话。
20世纪80年代,对于中国当代文学来说是重要的年代。文学界在对“人道主义”“西方现代派”“寻根文学”以及“先锋文学”的激烈讨论后,极大地拓展了中国文学界的视野,具有不同身份与背景的参与者,无论持有怎样的观点,可以肯定的是,文学界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更为重要的是,在那个给所有人以希望的大时代,预示了中国文学走向“现代”的坚定信念与决心。而这一时代的整体氛围促使文学史观念的变化。
洪子诚先生代表中国当代文学史领域最高成就。1999年8月,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出版,这不仅是国内高校使用最多的教材,而且已有英文、俄文、日文、哈萨克文、吉尔吉斯文等译本。洪子诚,一位致力于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的学者,从80年代中期《中国当代文学的艺术问题》到《作家姿态与自我意识》《中国当代诗歌史》《一九五六:百花齐放》,一直保持着他对当代文学史的一贯思考。及至《中国当代文学概说》的出版,洪子诚已经形成了比较成熟的、独具个性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风格。在那本只有170 页的著作中,他纲要性地揭示了当代中国文学发生发展的历史过程,他是第一次以个人著作的形式实现了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写作,同时也突破了制度化的文学史写作模式。这是我对中国当代文学史发展的一个基本看法。
林 喦:回首孟老师几十年的文学批评生涯,可以说您影响了也正在继续影响着一批批文学研究者。治学的严谨态度、专业精神与文学的浪漫理想情怀、积极的人生,深深感染着每个关注您的人。可以说,孟老师总是站在文学时代的前列,为文学把脉、为创作引领方向。那么,您从事文学研究与批评,似乎学术与批评成为您一种独特的人生,您是如何看待这一问题的?
孟繁华:我不敢这样认为。实事求是地说,我只是在可能的情况下,做了一点文学批评应该做的事情。如果对青年没有不好的影响我就非常满足了。进入北京大学之后,我才真正开始了文学生涯,才认真清理、反省自己走过的道路与精神历程。在北大进行学术训练的时候,谢冕老师搞了一个“批评家周末”学术沙龙。除了谢老师带的博士生以外,访问学者、外校的教师及其他青年学者都可以参加,也包括外地来北京的学者。“批评家周末”,有时候还要作报告,也要讨论,由谢老师主持,我们每个人写一段,笔谈式的,每次都要发表。当时在学界很有影响。就是在这些活动中,谢老师提出了“百年中国文学”和“学院派批评”等概念,我和谢先生还主编了《百年中国文学总系》以及《百年中国文学经典》的编选。现在来看,自由讨论和畅所欲言,不仅缓释了那一时代青年学者的抑郁心情和苍茫感;同时,更无形地熏陶和浸润了参与者,并幻化为一种情怀、品格,而这一点可能比它取得的已有的成果更为重要。或者说:“批评家周末”首先培育了学者应该有的精神与气象,它以潜隐的形式塑造了参与者。这些活动没有经费,也没有赞助。但是,所有参与者都心无旁骛,一心问学。这些事情对我影响非常大。我17 岁下乡当知青,27 岁读大学,1982年以后才到北京大学教书,现在快40年了。也可以说是一辈子在从事文学研究和教学。我非常热爱自己的工作,这也是能够坚持这些年的主要原因吧。
林 喦:改革开放40 多年来,当代文学创作一直在探索、追寻着如何讲好中国故事,而中国故事最鲜明的特征就是强烈的时代精神。尽管不同的时代具有不同的精神,但总会有一条不变的主线,其牵引着时代,凝练着时代精神。那么文学反映时代,您作为文学批评家对新时代的文学发展有什么样的期待与预见?
孟繁华:其实,谁对未来都很难发出什么“预见”。这是由于世界发展的不确定性决定的。因此,我们只能依靠现有的经验,大体看一下未来的走向。很长时间以来,我们一直听到一种声音:就是“中国的严肃文学不断边缘化”“中国的严肃文学越来越小众化”。谈“边缘化”和“小众化”有一个比较的背景,这个比较往往是与20世纪80年代做参照的,20世纪80年代严肃文学几乎一统天下,我们的《人民文学》发行一百多万册,诗刊发行将近百万册。当时中国人民感情宣泄、感情交流的唯一管道就是严肃文学;20世纪90年代后,我们各种杂志、各种文化消费形式都出现了,比如星巴克、嘉年华、桑拿浴、健身房、书吧、电影院等,文化消费的形式越来越多,它们把原来的文学人口分流了,文学人口越来越少,这是很简单的算数问题。在20世纪80年代我们呼唤的是:让我们文学环境越来越自由,让我们的文化消费形式越来越多,能够不断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文化消费要求。当20世纪90年代将其实现之后,又去抱怨严肃文学的“边缘化”和“小众化”,那我们到底要的是什么呢?我个人认为今天的文学状况回到了它应有的位置,文学不是“边缘化”,因为文学也从来没有“中心化”过,即便在20世纪80年代,社会生活仍然也没有以文学为中心,没有“中心化”何来“边缘化”,所以这个感慨是不存在的。
文学越来越“小众化”是合理的。其他的文化消费形式有人觉得更适合他,他从文学中分流出去了,那是他个人的自由和选择。如果你认可让每一个人的文化消费形式有越来越广阔的空间、越来越自由的形式、越来越拥有更加自由的权利,那不满文学的“小众化”是很没有道理的。文学为什么不能小众,文学为什么一定要无限风光地被无数人举到天空中去,这种心态本身就是要不得的。所以,当下文学的“小众化”,文学人口的被分流,我认为是很正常的现象,但是你一定要坚信,不管文学如何“小众化”,人口如何被分流,文学一定会很好地存在下去,这是没有问题的!
林 喦:谢谢孟老师,感谢您在方便之余聊了这么多,很是受益和启发,也是一种享受,期待有机会与您继续聊聊。祝您身体健康,文思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