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朝《后妃传》的历史书写
2021-11-28尤李
尤 李
引 言
辽朝的后妃在政治舞台上扮演过极为重要的角色,对这一群体的研究一直是辽史领域经久不衰的话题。以往的研究,多运用考据手法,考证辽朝后妃的家系、具体事迹,或从女性史角度出发,探讨辽代后妃在政治、军事、文化、婚姻家庭和社会地位等方面的作用,或站在族群史的视角,分析契丹部族的演变、契丹与回鹘的密切关系。(1)具体情况参见王德忠《萧太后传》(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李丹林、李景屏《萧太后评传》(四川大学出版社,2000);赵强、郑军《辽宫雄后——萧燕燕》(三秦出版社,2000);刘浦江《二十世纪辽金史论著目录》(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版第75-76页);康建国《辽太祖淳钦皇后研究述评》(《赤峰学院学报》2010年第10期);孙伟祥、高福顺《辽朝后族相关问题刍议》(辽宁省辽金契丹女真史研究会编《辽金历史与考古》第4辑,辽宁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105-111页);张邺主编、张敏副主编《契丹巾帼——辽代契丹族女性研究·导言》(民族出版社2014年版第3-5页);史凤春《辽朝后族诸问题研究》(人民出版社,2017)。近年来,“历史书写”成为学界的热点问题。不少学者从这一视角出发研究中古史,取得丰硕成果。(2)如孙正军《中古良吏书写的两种模式》(《历史研究》2014年第3期);胡鸿《十六国的华夏化:“史相”与“史实”之间》(《中国史研究》2015年第1期);徐冲《中古时代的历史书写与皇帝权力起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熊燕军《“传奇”的背后:宋季忠义袁镛的历史书写及相关问题——从〈延祐四明志〉未立袁镛传谈起》(常建华主编《中国社会历史评论》第20卷,天津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73—97页);等等。但迄今少有学者对《辽史》或《契丹国志》的书写模式进行讨论。
关于辽朝的历史叙述,系统性的史籍《辽史》和《契丹国志》无疑居于主流与核心地位。但二书叙事简略,错漏抵牾之处不少,也留下众多奥妙难解之谜团。这两部著作中《后妃传》的历史书写蕴含诸多津津有味的话题。本文试图突破传统文献学、政治史和性别史的框架,不满足于从中寻觅或考证历史信息,而是考察其书写,去捕捉统治者和史官所要传递的特定信息及其政治意图。
一、《辽史·后妃传》与《契丹国志·后妃传》的史源及编排位置
探究《辽史·后妃传》和《契丹国志·后妃传》的历史书写,需要先了解其史源。《辽史·后妃传序》称:“耶律俨、陈大任《辽史·后妃传》,大同小异,酌取其当著于篇。”[1]1318那么,今本元修《辽史·后妃传》无疑取自辽朝史官耶律俨的《实录》和金代史臣陈大任的《辽史》。冯家升先生推测:耶律俨《实录》中有《后妃传》,德祖以上四后立有《传》,而德祖以上四帝无《本纪》,其妻有《传》,其夫反缺,有违史例。因此,耶律俨《实录》原本太祖以前有《本纪》,故其四后有《传》,今本《辽史·本纪》则断自太祖,德祖以上均删,《后妃传》之四后反而未删,故仍存。[2]
《契丹国志》乃元代书坊东拼西凑所作的伪书,其中大量抄袭宋人的著作,但它毕竟保存了许多我们在其他地方见不到的记载,在辽史史料匮乏的今天,这部书仍然值得我们给予足够的重视。[3]此外,苗润博先生指出:元人编纂《辽史·后妃传》过程中复取《契丹国志·后妃传》加以增补。其中《太祖淳钦皇后述律氏传》《世宗妃甄氏传》《穆宗皇后萧氏传》《天祚皇后萧氏传》和《天祚文妃萧氏传》的部分乃至全部文字与《契丹国志》高度一致。《契丹国志》这些列传的史源当为《资治通鉴》《虏廷杂记》及《亡辽录》,颇为分散。元朝商贾将其抄撮汇集于《契丹国志》于一传,纂修《后妃传》之元朝史官无暇博采各类文献,正可以此现成文本补充、拼合。(3)关于此问题的详细论述,参见苗润博《〈辽史〉探源》(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57—62页)
《辽史》和《契丹国志》皆将《后妃传》置于本纪之后、诸列传之首。《辽史·后妃传序》:“司马迁列吕后于纪;班固因之,而传元后于外戚之后;范晔登后妃于帝纪。天子纪年以叙事谓之纪,后曷为而纪之?自晋史列诸后以首传,隋、唐以来,莫之能易也。”[1]1318其实将《后妃传》置于本纪之后、诸列传之首,始于《三国志·魏书》的书法,而后被两晋南朝所书写的纪传体王朝史遵循。在汉代所书写的纪传体王朝史中,以《外戚传》之名目来编总诸皇后,与皇帝母族中的长辈承担守护皇帝之责,作为“外戚”在皇帝权力结构中的正当位置相对应。曹魏代汉之后,对具备正当性与制度性的“外戚政治”予以否定,其时书写的纪传体王朝史以《皇后纪》或《后妃传》之名目来编总诸皇后。[4]123-153可是,《辽史》和《契丹国志》二史志中的《后妃传》的编排位置及其叙事特征并非否定“外戚政治”,详见下文分析。
二、以宗教神化后妃
宗教在辽朝的政权建设和社会生活层面发挥着重要作用。《辽史》也极力运用宗教修辞描摹辽太祖淳钦皇后与辽圣宗仁德皇后的神圣形象。
(一)辽太祖淳钦皇后
史官花费不少笔墨塑造辽朝杰出开国皇后述律氏的形象。《辽史·太祖淳钦皇后述律氏传》云:
后简重果断,有雄略。尝至辽、土二河之会,有女子乘青牛车,仓卒避路,忽不见。未几,童谣曰:“青牛妪,曾避路。”盖谚谓地祇为青牛妪云。[1]1319-1320
王小甫先生认为,童谣是一个谶语,暗示述律氏即始祖传说中的可敦、祭祀木叶山仪式中的地祇,连青牛妪见了她都要让路,因而做地皇后乃天道使然。“谚谓地祇为青牛妪”,完全是后来的修史者不明就里,强作解人。[5]134,147也有学者认为:“青牛妪,曾避路”的童谣当释为契丹后族的神祇“青牛妪”给回鹘皇后述律平让路,表明述律平取代契丹原后族,成为新后族的过程,目的是进一步巩固和神化述律后的地位。[6]
《辽史·后妃传序》曰:辽朝的皇后“盖以配后土而母之云”[1]1318,显然将皇后定位为后土神。《辽史·太祖淳钦皇后述律氏传》又载:“太祖即位,群臣上尊号曰地皇后。神册元年(916),大册,加号应天大明地皇后。”[1]1320“地皇后”之号当具有“配后土而母之”的意涵。在契丹建国初期,该称号与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天皇帝”尊号一样,具有里程碑意义,标志着契丹由部落联盟跃升至更高级的政治体——国家。
《辽史·女里传》载:
女里,字涅烈衮,逸其氏族,补积庆宫人。应历初,为习马小底,以母忧去。一日至雅伯山,见一巨人,惶惧走。巨人止之曰:“勿惧,我地祇也。葬尔母于斯,当速诣阙,必贵。”女里从之。累迁马群侍中。[7]
女里“逸其氏族,补积庆宫人”,可见他出身卑微,为积庆宫(即辽世宗的斡鲁朵)的宫分人。在这一场合中,地祇在雅伯山以巨人的形象出现,此系将地神人格化。雅伯山具体指哪座山,目前尚不可考。后来,“穆宗遇弑,女里奔赴景宗。是夜,集禁兵五百以卫。既即位,以翼戴功,加政事令、契丹行宫都部署,赏赉甚渥,寻加守太尉。”[1]1403—1404女里以拥立辽景宗之功,果然跻身要职。由《辽史·女里传》可知,契丹人信奉的地神亦当为一座山,而且是可以人格化的山。
突厥人也崇奉地神。《周书·突厥传》称:“于都斤四五百里,有高山迥出,上无草树,谓其为勃登凝黎,夏言地神也。”[8]日本学者护雅夫先生认为,于都斤山为突厥可汗牙帐所在地,可知突厥信奉的地神为可汗近处之高山。[9]于都斤山,又作郁督军山、乌德鞬山,相当于今蒙古国之杭爱山,此山被突厥人视为圣山。王小甫先生提出:古突厥语的ötükän于都斤本义为“火之主”,突厥可汗常处于都斤山,因为那里被认为突厥诸部的火神所在,与突厥人的祆教信仰有关。[10]于都斤指祆教里的最高级圣火“战胜之火”,即斗战神之火。[11]至于“勃登凝黎”,法国汉学家伯希和(Paul Pelliot)先生将后三字译为tängri,指“天”,亦可训为“神”[12]。Tängri的本意可能还是神,只因天宇被视为神的化身或居所,其意义遂与天混同。[13]
契丹人将雅伯山视为地神,可能源自突厥以高山为地神的传统。后来,契丹人接受中原文化,遂出现皇后“以配后土而母之”的说法。于是,述律后被神化为地祇,又被尊为“地皇后”。要言之,史臣利用和发掘信仰资源来刻画开国皇后述律氏的光辉形象,进而打造政权的不凡气象和建立政治认同感。
(二)辽圣宗仁德皇后
《辽史·圣宗仁德皇后萧氏传》载:
(仁德皇后)小字菩萨哥,睿智皇后弟隗因之女。……美而才,……尝以草莛为殿式,密付有司,令造清风、天祥、八方三殿。既成,益宠异。所乘车置龙首鸱尾,饰以黄金。又造九龙辂、诸子车,以白金为浮图,各有巧思。夏秋从行山谷间,花木如绣,车服相错,人望之以为神仙。[1]1323
辽圣宗仁德皇后萧菩萨哥笃信佛教,有巧思,善工艺,类似于密教高僧擅长绘画、工巧艺术。在辽代社会,密教风靡于世,(4)相关研究参见尤李《辽代佛教研究评述》(《中国史研究动态》2009年第2期);尤李《论辽代密教的来源》(《国学研究》第27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43页)。佛教因子亦影响辽朝官方对仁德皇后的书写。元朝史官欧阳玄论曰:“齐天(即仁德皇后)巧思,乃奢侈之渐。”(5)脱脱等《辽史》卷71《后妃传》(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329页)。据冯家升先生研究,《辽史》的《进史表》及论赞皆元代史臣欧阳玄所作。参见冯家升《〈辽史〉源流考》(《冯家升论著辑粹》,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56-157页)。欧阳玄生活的时代距离辽朝灭亡已经超过百年,他自然对该王朝实态的理解与把握存在隔膜与偏差。欧阳玄的这段议论完全站在儒家伦理的立场而发,带有浓郁的道德评价色彩,全然不了解辽朝密教极盛之背景。
《辽史》本传又云:仁德皇后被逼死之日,“若有见后于木叶山阴者,乘青盖车,卫从甚严。”[1]1324这当喻指契丹始祖传说中乘坐青牛车从平地松林泛潢河(今西拉木伦河)而下,抵达木叶山的女子。此乃运用契丹传统信仰来神化仁德皇后。
三、复制中原王朝正史的叙述模式
《契丹国志》书写辽太宗、辽兴宗和辽道宗的三位皇后,有取材于中原王朝官修正史的成分,体现汉文化圈的理想后妃标准。
(一)辽太宗的皇后
《辽史·太宗靖安皇后传》云:
太宗靖安皇后萧氏,小字温,淳钦皇后弟室鲁之女。帝为大元帅,纳为妃,生穆宗。及即位,立为皇后。性聪慧洁素,尤被宠顾,虽军旅、田猎必与。[1]1321
《契丹国志·太宗萧皇后传》谓:
后之生也,有异于常,及长聪慧,美姿容。[14]140
据王善军先生考证,《辽史·太宗靖安皇后传》与《契丹国志·太宗萧皇后传》所载的皇后系不同的人。辽太宗的第一位皇后萧温在德光即位前嫁给他,德光登上皇位后,即被立为皇后。萧温去世之后,太宗又娶萧延思之女为后。太宗的这两位皇后均为述律后的亲侄女。[15]《契丹国志》所记太宗萧皇后的书写模式当源自《魏书·文成元皇后李氏传》:“后之生也,有异于常,父方叔恒言此女当大贵。及长,姿质美丽。”[16]387《魏书》乃北齐史官魏收博采北魏官方所修史书编纂而成,其《后妃传》自然反映出北魏统治集团的历史记忆。
(二)辽兴宗仁懿皇后
《契丹国志·兴宗萧皇后传》言:
帝(即辽兴宗)酷好沙门,纵情无检,后每伺帝有所失,随即匡谏,多所弘益。[14]145
这是塑造辽兴宗仁懿皇后的政治贤内助形象,当取自《隋书·文献独孤皇后传》。《隋书·文献独孤皇后传》载:
上(即隋文帝)每临朝,后(即独孤皇后)辄与上方辇而进,至阁乃止。使宦官伺上,政有所失,随则匡谏,多所弘益。[17]
(三)辽道宗宣懿皇后
《契丹国志·道宗萧皇后传》称辽道宗皇后萧氏“生有神光之异”[14]145。“神光”当模仿中原王朝正史中的《后妃传》。如《魏书·文成文明皇后冯氏传》曰:“后生于长安,有神光之异。”[16]384又《南史·武丁贵嫔传》云:
武丁贵嫔讳令光,谯国人也。祖父从官襄阳,因居沔北五女村,寓于刘惠明庑下。贵嫔生于樊城,初产有神光之异,紫气满室,故以“光”为名。相者云“当大贵”。[18]
以是观之,辽道宗宣懿皇后萧氏出生时“有神光之异”,当仿造正史中对北魏文成帝冯皇后和梁武帝丁贵嫔的写法。
四、宗教神化+复制中原王朝正史的叙述模式
《辽史》和《契丹国志》所述辽穆宗皇后以及《辽史》所载辽圣宗钦哀皇后,既存在宗教因子,又采用中原王朝正史的叙事模式。
(一)辽穆宗的皇后
《契丹国志·穆宗萧皇后传》载:
穆宗皇后萧氏,幽州厌次人,父知璠,内供奉翰林承旨。后初产之日,有云气馥郁久之。幼有仪观,进趋轨则,帝居藩时纳为妃。暨即位,后正中宫。……后性柔婉,不能规正,黑山之弑,帝酗忍罹祸焉。后无子。[14]141
《辽史·穆宗皇后萧氏传》载:
穆宗皇后萧氏,父知璠,内供奉翰林承旨。后生,有云气馥郁久之。幼有仪则。帝居藩,纳为妃。及正位中宫,性柔婉,不能规正。无子。[1]1322
《辽史·穆宗皇后萧氏传》的记载略于《契丹国志》本传。陈述先生推断:前者源于后者。(6) 具体分析参见脱脱等撰,陈述补注《辽史补注》卷71《穆宗皇后萧氏传》,注释[一](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2916页)。笔者推测:二者或许源自共同的模板。
关于辽穆宗萧皇后出生之时“有云气馥郁久之”,在中原王朝正史的《皇后传》或《后妃传》中能找到类似的例证。
《南齐书·高昭刘皇后传》云:
高昭刘皇后讳智容,广陵人也。祖玄之,父寿之,并员外郎。后母桓氏梦吞玉胜生后,时有紫光满室,以告寿之,寿之曰:“恨非是男。”桓曰:“虽女,亦足兴家矣。”后每寝卧,家人常见上如有云气焉。年十余岁,归太祖,严正有礼法,家庭肃然。[19]
《北史·废帝皇后宇文氏传》曰:
废帝皇后宇文氏,周文帝女也。后初产之日,有云气满室,芬氲久之。幼有风神,好陈列女图,置之左右。[20]
由此可见,《辽史》和《契丹国志》两部史书中的《穆宗萧皇后传》的书写模式模仿《南齐书·高昭刘皇后传》和《北史·废帝皇后宇文氏传》。
敦煌出土摩尼教《下部赞·叹明界文》称:
宝树根茎及枝叶,上下通身并甘露,
香气芬芳充世界,宝花相映常红素。
彼国园苑广严净,奇特香气周园圃;
瓦砾荆棘诸秽草,若言有者无是处。
……
香气氛氲周世界,纯一无杂性命海,
弥纶充遍无障碍,圣众游中香妙最。[21]
据此视之,摩尼教崇尚香气。在《辽史》和《契丹国志》本传中,穆宗萧皇后出生之时,出现带有浓厚香味的云气,也可能受摩尼教影响。契丹建国过程中,回鹘人的摩尼教为其变革提供了思想资源和精神武器。[5]118-152因此,摩尼教因子可能渗入辽朝官方的历史书写。
概言之,《辽史》和《契丹国志》的《穆宗萧皇后传》既仿效中原王朝正史的叙事模式,同时可能糅合了摩尼教成分。
(二)辽圣宗钦哀皇后
《辽史·圣宗钦哀皇后萧氏传》谓:
圣宗钦哀皇后萧氏,小字耨斤,淳钦皇后弟阿古只五世孙。黝面,狠视。母尝梦金柱擎天,诸子欲上不能;后后至,与仆从皆升,异之。
久之,入宫。尝拂承天太后榻,获金鸡,吞之,肤色光泽胜常。太后惊异曰:“是必有奇子!”已而生兴宗。仁德皇后无子,取而养之如己出。后以兴宗侍仁德皇后谨,不悦。圣宗崩,令冯家奴等诬仁德皇后与萧浞卜、萧匹敌等谋乱,徙上京,害之。自立为皇太后,摄政,以生辰为应圣节。
……
后初摄政,……诸弟皆王之,虽汉五侯无以过。[1]1324-1325
其中,钦哀皇后之母梦见“金柱擎天”,诸子皆不能上,钦哀后后至,却与仆从升上天,此大有深意。圣宗崩后,钦哀后“自立为皇太后,摄政,以生辰为应圣节”,“诸弟皆王之,虽汉五侯无以过”,这恰好对应钦哀后与仆从能够升天,而其诸弟却不能的梦境。该梦境能够在中原王朝的史书中找到类似模板。
《东观汉记·和熹邓皇后传》曰:
和熹邓皇后尝梦扪天体,荡荡正青,滑如磄石弟,有若钟乳,后仰嗽之。以讯占梦,言尧梦攀天而上,汤梦及天舐之,皆圣主之梦。[22]
《后汉书·和熹邓皇后传》因袭此段文字,表述略有不同。[23]汉和帝邓皇后梦见攀天而上,与上古圣王尧、汤相似。《辽史·圣宗钦哀皇后萧氏传》的书写模式,当仿自《东观汉记》和《后汉书》的《和熹邓皇后传》。这两位皇后都以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其经历何其相似!
关于钦哀后入宫,侍奉承天太后,吞金鸡而生兴宗,亦有特定的文化背景。在古代,鸡往往象征帝王之运,是帝王权力的象征。(7)具体例证参见于赓哲、吕博《中古放赦文化的象征——金鸡考略》,《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期。《梦林玄解》云:梦金鸡,“大吉”。梦吞金鸡者,“生子极贵。”[24]此当系中古社会具有影响的一种观念。
结 语
本文旨在分析《辽史·后妃传》和《契丹国志·后妃传》的叙事风格及其性质,挖掘史书记载背后的政治环境与宗教背景,努力重建其“历史书写”的具体语境,据此以理解辽朝的政治与文化理念。
《辽史》及《契丹国志》的《后妃传》中,具体细节存在一定的虚构和夸饰。这种书写方式系对辽朝后妃的角色进行定位,塑造统治者或精英群体期待的形象。这些形象必定与事实真相存在距离。特别是《辽史·后妃传》还承载着论证统治合法性的功能,带有一定程度的意识形态色彩。《辽史·后妃传序》曰:“后族唯乙室、拔里氏,而世任其国事。太祖慕汉高皇帝,故耶律兼称刘氏;以乙室、拔里比萧相国,遂为萧氏。”[1]1318《辽史·公主表序》称:“辽国专任外戚。”[25]《辽史·外戚表序》又云:“辽史耶律、萧氏十居八九,宗室、外戚,势分力敌,相为唇齿,以翰邦家,是或一道。然以是而兴,亦以是而亡,又其法之弊也。”[26]这几段议论皆与《辽史·后妃传》的书写相呼应,即论证皇后本人及后族参政的合法性,在辽朝政治格局中扮演辅佐皇权的角色。宗室与外戚共同参政,也是辽朝创业垂统之基盘。正如王明珂先生所论,“文献所保存的历史记忆,经常只是一种正统的、典范观点的历史记忆。在一个社会中,通常只有部分的人有权力记录与诠释历史。”[27]“我们所知道的正史(典范历史)只是被社会中部分的人或人群所选择、强化、传布的社会记忆。”[27]257
总而言之,《辽史》和《契丹国志》中的《后妃传》屡屡复制中原王朝正史的叙述模式,又取资于本族神话传说、摩尼教和佛教,其历史书写呈现文化与族群多元的特征,若隐若现地显示出辽朝的权力结构及其意识形态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