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年龄焦虑”到“姐圈文化”
——《乘风破浪的姐姐》的中年女性困境及其解围之路
2021-11-28曾一果
□曾一果 肖 英
【导 读】由芒果TV推出的《乘风破浪的姐姐》一、二季自开播以来引发强烈关注,与以往所有呈现青春靓丽女性形象的“她综艺”不同,该节目试图打破年龄规则,将镜头聚焦于“30+”的中年女性,通过彰显中年女明星的成熟魅力,建构“姐圈文化”,以扭转当代社会对中年女性年龄与性别的双重偏见。
最近芒果TV推出的女团成长类综艺节目《乘风破浪的姐姐》第二季推出并再次引发广泛关注,而在2020年,芒果TV推出的女团成长综艺节目《乘风破浪的姐姐》第一季推出当天,各维度数据均排名第一,上线三天播放量破3亿,话题阅读总量超过440亿,节目完结之时播放量超50亿[1],可见该档逆龄女性选秀节目的火爆程度。《乘风破浪的姐姐》以及之前的《创造101》《妻子的浪漫旅行》等综艺节目都聚焦当代女性的生活、工作和情感议题,节目亦被统称为“她综艺”。[2]“她综艺”最早可以追溯到2004年的《超级女声》——以“想唱就唱”为主题的电视选秀节目。而在今天,“她综艺”不断发展,话题也由“年轻女性”转到三十而立的“中年女性”身上,《乘风破浪的姐姐》的主角们都是“30+”的中年女性,更准确地说是中年女明星。
一、年龄焦虑:“她综艺”节目的媚青与厌老
在《乘风破浪的姐姐》播出之前,霸占荧屏和社交媒体平台的是《创造101》《青春有你》之类的青春偶像选秀综艺,展现的都是一些肤白貌美、青春活力的美少女。但《乘风破浪的姐姐》摒弃了传统女团综艺的“白瘦幼”路线,第一次将目光集中于30岁以上的中年女性,不少人认为这场女性的逆龄之战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凸显个性独立的女性价值观。在绝大部分综艺节目都趋向于“小鲜肉”时,《乘风破浪的姐姐》关注中年女性的权益问题。
现代女权主义运动揭示了父权制社会根深蒂固的性别歧视,力求在父权制社会中为女性赢得同男性平等的权利。然而,整个现代社会除了男女的性别不平等,还存在年龄“不平等”。美国学者罗伯特·巴特勒(Robert N.Butler)注意到了这点,并在性别歧视基础上引入“年龄歧视”的概念,即一个年龄组对其他年龄组的偏见,认为老年人是生理或社会方面的弱者,只有年轻才具有价值。在女权主义运动中,社会对女性的年龄不平等问题亦缺乏应有的关注。学者崔恩昊就指出,历来我们忽略了女性内部的差异性:女性中的年龄和衰老问题一直处于空白地带。甚至女权主义运动自身,也将老年女性视为“异己”。在整个社会厌老的意识形态环境中,老年女性处于边缘和受歧视地位,在很大程度上,这被认为是第三次女性主义浪潮失败的重要原因。[3]年龄歧视在男性身上很少见,年龄增长通常是更加成熟、稳重的标志,但对女性而言,年龄增长则意味着衰老和虚弱。所以,同样的30岁,男性往往会迎来人生发展的黄金期,但部分女性却选择了“回归家庭”,特别对女明星而言,30岁是一道坎。
可以说,全球化以来的消费社会加剧了整个社会的年龄歧视和媚青心理。在消费主义时代,年轻人是消费市场的主力。为了吸引年轻人,文化产品也竭力讨好年轻人口味。无论是电视、电影为主的大众传媒时代,还是今天的互联网时代,媒体历来倾向于20岁上下、青春靓丽的年轻女性,因为她们更符合当代媒介文化工业的审美和消费需求,中年女性则逐渐淡出。在《演员的诞生》节目中,宋丹丹直言“当自己到了三四十岁,基本没人找她演戏了”。姚晨作为微博女王,却在腾讯“星空演讲”中叙述“一个中年女演员的尬与惑”:“过去五年里,我生了两个孩子,错过了很多好导演的好项目,等再回到职场时,我的事业已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相较之下,吴京、黄渤、徐峥等男明星却都在三四十岁时迎来事业巅峰时刻。所以,对中年明星而言,年龄对男性友好,对女性残忍,这便是娱乐圈的年龄法则。迈克·费瑟斯通在《消费文化中的身体》中引用Kern的话指出:
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痴迷于青春、健康和肉体之美的时代。电视、电影、占主导地位的可视媒体制造出大量坚持不懈地昭告人们要铭记在心,优雅自然的身体和美丽四射的面庞上露出的带酒窝的微笑是开启幸福,甚至是开启幸福实质的钥匙。[4]
媒体一味鼓吹和崇尚青春价值,在消费意识形态主导下,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和发达的广告业和整容业不断宣扬、制造青春和美貌神话,这又加剧了女性对衰老和变丑的恐惧。所以,当《乘风破浪的姐姐》以“30+”女性作为节目主角,展现她们在该年龄段特有的风采,这无疑是对当代媚青文化的一次重大反击。“三十而骊,青春归位”的节目口号,意在打破综艺节目的年龄阈限,重新赋予“30+”女性新的青春内涵和独立精神。
二、从“小姐姐”到“浪姐”:一种新女性文化
在整个社会崇尚“小鲜肉”的媚青文化下,《乘风破浪的姐姐》“背道而驰”,不仅鼓励中生代女艺人挣脱身上的年龄枷锁,展示中年女性的自信、独立与成熟魅力,亦让更多人开始关注长期以来被我们忽视的女性年龄与权益问题。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从女权主义的视角来看,《乘风破浪的姐姐》试图打破社会对女性的年龄歧视,努力为中年女性发声。具体而言,它通过赋予参加节目的“30+”女性的“姐姐”身份角色,这一重新命名意义重大。
近年来,社会和媒体上兴起一股关于女性社会称谓的新型称呼,最典型的就是“小姐姐”。语言作为社会的产物,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社会风向的转变。“小姐姐”一词作为网络流行词肇始于2016年,最早源自“二次元”的亚文化圈层,日本声优偶像组合μ’s拥有9位成员,其中仅有一位成员小于20岁,相对粉丝群体年龄,她们不适合被称为妹妹,但称呼姐姐又不够可爱,且相较于其他真正的偶像和艺人,她们更像邻家姐姐一样亲切,因此粉丝用“小姐姐”作为对她们的爱称,网络流行语“小姐姐”由此而来。[5]因而,当下的网络流行语“小姐姐”指称年轻、温柔、可爱的女性,它是继“美女”“女神”之后对女性的又一称呼语,泛指一切年轻漂亮的女性。在女性年龄焦虑的时代,“小姐姐”称呼的流行恰好给予女性一丝心灵慰藉,满足她们对年轻化的精神和心理需求。
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将话语视为:“一个社会团体依据某些成规将其意义传播于社会之中,并以此确立其社会地位,并为其他团体所认识的过程”[6]。“小姐姐”作为一种从亚文化圈层传播至互联网进而成为大众所默认的性别话语,满足了当代女性求年轻、拒衰老的心理,但这样一种称谓其实也遮蔽了女性对于年龄与衰老的真正认识。当女性沉浸在“小姐姐”称谓所建构的虚幻年轻感中,她们很难正视自己走向中年的现实。而“小姐姐”所指代的撒娇、温柔、可爱等内涵迎合的依旧是男权社会的审美取向,满足的是男权视角下的凝视快感,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加剧了整个社会的年轻化审美趋势。有统计表明从2016年“小姐姐”作为网络流行语传播以来,关注该词语的年龄最多分布在30~39岁,即开始步入中年阶段、面临年龄焦虑的群体。[7]而关注和使用该词的男性多于女性,甚至到了后期,部分男性对于“小姐姐”的使用带有撩人和挑逗意味,如“小姐姐,我想!”“小姐姐身材”等相关词语开始被滥用于一些色情化的媒体公众号中。男性以“小姐姐”作为对女性的称呼或许缓解了女性的年龄焦虑,但也使女性进一步陷入整个男权统治话语所编织的“陷阱”中。
或许正是受到“小姐姐”文化的启发,《乘风破浪的姐姐》节目不失时机地将“姐姐”一词推出并赋予其新的意涵,从而有效地改变了更多女性的“年龄焦虑”情绪。李少威在对“姐姐”文化进行解读之时表示:“一个人作为成熟的个体独立面对社会,常常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无力和不安全,有一种 ‘回归母腹’的冲动,而姐姐,就是一个‘母腹’的人格化存在。”[8]在中国人的家庭文化结构中,姐姐通常具有一种“母腹”的人格化,她与母亲的身份有所贯通,往往扮演着牺牲和付出的角色,在父权制社会的家庭与社会结构中,姐姐很容易成为独立、坚强的代言人,并且其经常是柔弱弟弟的保护神。例如,在摇滚歌手张楚的《姐姐》中,“姐姐”就是一种温柔又坚强的角色存在:
这个冬天雪还不下,站在路上眼睛不眨,我的心跳还很温柔,你该表扬我说今天很听话,我的衣服有些大了,你说我看起来挺嘎,我知道我站在人群里挺傻,我的爹他总在喝酒是个浑球,在死之前他不会再伤心不再动拳头,他坐在楼梯上面已经苍老,已不是对手……哦!姐姐,我想回家,牵着我的手,我有些困了……
精密称取芦丁对照品适量,置于2 mL容量瓶中,以甲醇溶解并定容至刻度,摇匀,得质量浓度为1. 0 mg/mL的对照品溶液。0. 45 μm微孔滤膜滤过,4 ℃保存备用。
像李少威所说的那样,《姐姐》将“姐姐”的亲切、温柔和值得依赖,与父亲的暴力、强权和不值得信任进行了直接对比。歌词表达了对父权制世界的强烈不满,而将赞扬的词语都给予了“姐姐”。在这首歌中,“姐姐”成为在父权制社会环境中成长,但具备批判和反抗父权制社会能力的人物。她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越母亲,成为能够切实帮助弱小的弟妹抵抗父权制压迫,并带领他们重新回归温暖家园的有责任、有担当的女性。
因此,与带有萌文化气质的“小姐姐”相比,“姐姐”摒弃了“小姐姐”所代表的幼稚与懦弱形象,彰显的是成熟、自信、独立的女性气质。在整个社会媚青与厌老的年龄话语中,“姐姐”这一话语的横空出世恰恰给予女性以自信与勇气。《乘风破浪的姐姐》正是借助于时兴的“姐姐”文化,以“乘风破浪永向前的姐姐们”的名义,为处于瓶颈期的中生代女艺人正名。节目所选取的30位女性年龄跨度从30岁至52岁,她们来自不同的职业,有的早已结婚生子,有的离过婚,有的40岁仍孑然一身,总之,都处于年龄危机中。但节目紧扣“姐姐”二字,不断强调“年龄只是个数字”“中年女性也有自己的风采”,并借助参加选秀的中年女明星之口,重构社会对中年女性的认识。50岁的钟丽缇说道:“我不想觉得他们认为20岁会赢,为什么20岁会赢,我觉得年龄是个数字,我的状态心态永远只是22岁。”当具体问及年龄问题时,38岁的万茜直言“每个年龄段的女生都有自己的魅力,我为什么要否定自己,我已经到了我的黄金期”。在这里,年龄不再是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相反,“30+”被赋予了成熟、自信、独立和知性之美。
《乘风破浪的姐姐》第一季播出后,“姐姐”立刻成为风靡网络和社会的流行词。特别是到了7月份第一季节目播至第五期,“姐姐”的搜索指数飙升,并且跟关注“小姐姐”的男性多于女性的情况不同,《乘风破浪的姐姐》引发的是绝大部分女性对于“姐姐”一词的关注。也就是说,当《乘风破浪的姐姐》以“30+”女性重新塑造中年女性形象,引发了整个社会女性的情感共鸣,特别是那些正处于人生瓶颈期的女性看到了希望。许多女性网友通过弹幕和网络留言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看完《乘风破浪的姐姐》,突然没那么害怕变老了。
不知道为什么会被这些“30+”的女性吸引,可能是她们眼中那种坚定的眼神。
我不追星,但是感觉到她们都在努力。
《乘风破浪的姐姐》以一群“30+”女性为节目主角,通过强调中年女性的自信、独立和勇敢,重新塑造综艺舞台上的中年女性形象,掀起了一股“姐圈文化”的新女性文化潮流。
三、姐圈文化:中年女性多样化的“自我呈现”
《乘风破浪的姐姐》中的“30+”女性并非一事无成,她们都是拥有足够知名度的成功女性——演员、歌手或制作人。丰富的阅历与资源并没有使她们止步不前,而是重新归零,再次出发,挑战和尝试自己从未接触过的新事物,这就打破了外界对于中年女性保守怠慢、停滞不前的“刻板印象”。一直以演员身份亮相荧屏,从未有过舞台经验,不会唱歌不会跳舞的王丽坤一上台,评委便指出“一看她就知道是没有舞台经验的”;同样第二季中的那英,虽然是歌坛大姐大,却不会跳舞。在褪去光环之后,她们能不断挑战和塑造新的自我形象。作为中国最早女团2005年《超级女声》季军,张含韵当年凭借一首《酸酸甜甜就是我》走红,成为八九十年代的人心中的清纯可爱女神,但也正因如此,她的形象一直是长不大的“美少女形象”。但在《乘风破浪的姐姐》中,张含韵厌恶了自己抹不掉的青春刻板印记,发出了“我已经可爱了大半辈子,我不想再可爱了”的呐喊,期望通过节目以成熟的新面孔出现。出道多年的黄圣依结婚生子后开始慢慢淡出荧屏,当节目组问及她是否担心参加节目让自己的完美形象破碎时,她直率地回答:“我有完美的形象吗?我一直都是有质疑的,从来都有,我不怕外界的质疑。”不论是希望打破外界刻板印象的张含韵,还是从容面对质疑想要打败从前的“自己”的黄圣依,还有大气飒爽的宁静、敢言敢做的张雨绮,《乘风破浪的姐姐》试图从多个方面展现丰富立体的现代女性形象,她们所展示的真实、独立、洒脱和冒险精神,恰恰弥补了荧屏上长期以来单一的中年女性形象。正如波伏娃在论及女性独立时所强调的:“今日的女人要做出丰功伟业,最需要的是忘掉自己,但为了忘掉自己,首先必须坚信从今以后找到自我。”[10]274
如果说张含韵、黄圣依等中生代女星更多地希望突破传统的自己,打破外界对自身的刻板印象甚至是质疑,那么作为节目中年纪最大的选手——52岁的伊能静,则更多地反映了中年女性面临的家庭与事业的抉择。已经出道36年的伊能静大儿子18岁、小女儿4岁,作为拥有多年母亲身份的她,相比其他未婚或未孕的女星,更多地与家庭相勾连。如何平衡事业与家庭,也是当下中年女性不得不面临的困惑,因为这意味着她们或将陷入“家庭主妇”的身份而难以脱离其中,“独立”亦成为更加沉重的字眼。贝蒂·弗里丹发现,20世纪20、30年代的美国女性是生气勃勃的,战后却沉湎于舒适的家庭生活,只想做一个“幸福的家庭主妇”,当时媒体也极力营造出女性回归家庭的温馨图像。[11]对这样的社会思潮,弗里丹进行了严厉批评,她呼吁女性不能仅仅待在家里,而应该走出舒适的家庭,拥有自己的事业与价值。在《乘风破浪的姐姐》中,52岁的伊能静表示,她也没想过自己回归家庭后事业停滞这么多年,但她“现在又重新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至少尝试去平衡,让孩子觉得她不仅仅是一个忙进忙出的妈妈”。“妈妈不只是要在家里,你同时要有一个自我价值,女性不仅只有妻子、好妈妈的角色,更可以做令自己满意的我。”这种对于女性身份与价值的平衡恰恰是波伏娃与弗里丹一直努力传递的:无论历史上还是当代的哲学家、心理学家如何把妇女的职业限定在“主妇”的范围内,把操持家务、抚养孩子、满足丈夫作为女人的美德,女人首先应该是人,她应有作为人的一切权利。[11]1
从30岁到52岁,尽管是在一个外界看来逐渐失去魅力的阶段,但是《乘风破浪的姐姐》通过不同女性故事的荧屏书写,展现了不再仅仅是围绕着丈夫和孩子的家庭妇女形象,而是一个个拥有独立想法的多样化女性形象。
另外,《乘风破浪的姐姐》也在努力打破传统以来以男性作为观看与凝视主体的观看之道。首先,在节目的目标受众上,女性观众占据了主流,根据百度的搜索指数,关注节目的女性比例达到65.67%,男性比例仅占据34.33%。作为一档展现中生代女星生活状态与梦想追求的综艺节目,其受众同样集中在作为中年女性的30~39岁的女性群体间。其次,节目本身也试图弱化男性凝视,强调女性是绝对的叙事主体。具体而言,节目的男性角色包括作为成团见证人的黄晓明和作为评委的陈琦沅(舞台总监)、赵兆(音乐总监)。黄晓明在节目中塑造的是一位姿态谦卑、处处谨慎、唯恐得罪各位姐姐的“侍者”角色,就像第二季他一进入赛场就对自己的身份进行定位“这一季我依然还是伺候大家”,以至于网友调侃该节目一面是“姐姐们的乘风破浪篇”,另一面是“晓明历险记”,“女主男仆”的定位张扬的是女性主体地位。再次,对于决定30位女性去留的不是普通观众,真正拥有权利选择谁淘汰谁留下的是全部为女性的500位现场大众评审,这也是该节目与其他选秀节目的不同之处。它第一次将一个选拔节目最重要的去留权交给仅为女性身份的大众评审,此时男性不再是凝视和选择的主体,从而实现了女性身份从“他者”向主体的转变。
结语
作为我国首档逆龄女团选秀节目,《乘风破浪的姐姐》第一次将目光集中于“30+”的中年女性。它不仅反映了当今社会女性年龄歧视和年龄焦虑问题,同时通过展现中生代女艺人面对现实困境仍旧乘风破浪、勇敢向前的正面形象,致力于扭转社会对中年女性的刻板偏见。当然,我们也不能指望,仅凭借一两季的《乘风破浪的姐姐》播出就能够扭转中年女性年龄歧视的社会现实。“小姐姐”“姐姐”的称谓流行,确实抚慰了女性害怕衰老的心理,从而缓解了她们的年龄焦虑。然而,此种甜蜜的称谓之下并不能真正帮助女性打破社会对女性的年龄歧视;相反,这样的称谓或许在更深层次上强化了女性年老色衰、退化贬值的知识体系。福柯认为,无论是再普通不过的知识还是话语,都隐含着一种权力的微观运作。而在过去,女性往往只关注那些显性的事物,关注权力的压制模式,而忽视了隐性的却无所不在的作为权力的话语。[12]但如今,或许恰恰是借助了这些“甜言蜜语”来建构了一套更深层次的男权思想。毕竟在当今社会,男权制思想精英不敢公开说女性是天生的二等公民,关于某一类人生而低等的话语在21世纪的话语中没有合法性。所以在享受这些话语带来的愉悦之时,应该保持一定的警惕与清醒。况且,仅仅依靠称谓的转变来获得内心的愉悦与满足,不足以真正支撑着女性走向独立与自信。或者说,女性恰恰需要撕掉任何外界给予的标签,正视自己真实的年龄和生活状态,不断提高自我主体意识。
其实,社会还是要正视年龄、衰老和真实的生活。当媒介、资本与商业合谋,不断塑造着“黄脸婆”等污名化形象和“年轻才是真理”的价值论调,自然会加剧女性对于年龄的焦虑与恐慌感,厌老的意识形态(ideology of gerascophobia)会使女性越来越不敢正视自然的生理规则,毕竟没有人可以永葆青春,任何人都会面临衰老。但是就像阿尔都塞(Louis Althusser)所说的,这种意识形态本身已经构成一套完整的表征系统,它就像笼罩在我们周身的大气一样无处不在,我们深陷其中而不自知,对意识形态系统之内所生成的任何假设失去了质疑能力。[13]如果女性自身没有转变这种观念,很可能会沦为参与建构厌老意识形态的同谋者。法国社会学家大卫·勒布雷东(David Le Breton)曾这样评价:“我们慢慢走向死亡。却始终感觉青春在自己身上得到了延长,感觉老人是另一个星球的事……在生命当中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老人都是指别人。”在勒布雷东看来,人类始终把衰老视为一种他者。[14]人类一直没有正视这个最基本的生命法则,尤其是女性,将年龄、衰老视为敌人,即使是女性主义者,对衰老问题也一直缺乏关注。而在波伏娃看来,成长、成熟、衰老、死亡是基本的人类命运,让老年不至于成为过往人生的戏仿的方法是正视其本身并寻求自己存在的真正意义。“传统的女人有意自欺欺人,她们企图自我隐瞒自己的附属地位,这就是她赞同依附的方式,但是敢于正视这种依附性本身就是解放,这是体现超越的第一步。”[10]275可见,女性克服年龄危机、衰老恐惧的唯一方法是承认自己慢慢走向人生的新阶段,且每一个阶段都有它独特的意义和价值,与其感慨“青春飞逝”,不如享受每一个人生时刻带给自己的真实体验。
《乘风破浪的姐姐》所昭示的“姐圈文化”展示了中生代女艺人在已经获得一定人生成就时重新出发、挑战自己的从容与自信,她们的成熟、气场和与众不同的风格,让受众看到了中年女艺人依旧具备的魅力与潜力,引发了社会对中生代女星的强烈关注,对于打破中生代女艺人单一固化形象、克服事业瓶颈期有一定的辅助作用。然而这种代表着“成熟、稳重、大气、自信”的中生代女星群体的“姐圈文化”能否突破中生代女艺人的边界,在更大范围内投射到整个社会的中年女性,从此改变社会对当下中年女性的歧视与偏见?恐怕是很难的。
总而言之,虽然仅靠一档综艺节目来改变一种长期且结构化的社会认知是不现实的,但是《乘风破浪的姐姐》至少做了一次小小的尝试,这种小小的尝试也可能推动社会的进步,或许这就是菲斯克所说的“微观政治”,“在微观层面上,它们可以很好地充当一种对宏观层面不断加以侵蚀的力量,从这一体系内部来削弱它,以便更易于在结构层面上改变它,例如,有人会想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几百万妇女努力改善她们日常生活中的微观政治环境,那么对改善妇女合法地位的努力能起多大的作用呢”。[15]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数字媒介时代的文艺批评研究”(19ZDA269)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王琴.《乘风破浪的姐姐》:闪耀的女性力量[N].中国妇女报,2020-09-10(005).
[2]刘娇娇,刘晓洺.“她综艺”对女大学生的影响——以《创造101》为例[J].视听,2020(01):49-50.
[3]崔恩昊.老妪无所依:女性主义的年龄歧视成因分析[J].天府新论,2017(02):6-13.
[4]转引自[英]迈克·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中的身体[A].龙冰译.刊载于汪民安,陈永国.后身体:文化、权力和生命政治学[C].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331.
[5]周萍,卫凯丽.称谓语“小姐姐”的语义和语用研究[J].汉字文化,2019(24):12-13.
[6][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M].谢强,马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32-42.
[7]来源于百度指数,网址:http://index.baidu.com/v2/main/index.html#/crowd/%E5% B0%8F% E5% A7%90%E5%A7%90?words=%E5%B0%8F%E5%A7%90%E5%A7%90.
[8]李少威.对“姐姐”的文化解读[J].东西南北,2017(09):78-79.
[9]许婧.《乘风破浪的姐姐》的“出圈”密码:彰显独立女性价值[N].中国艺术报,2020-07-15(004).
[10][法]西蒙·波伏娃.第二性[M].李强选译.北京:西苑出版社,2004.
[11][美]贝蒂·弗里丹.女性的困惑[M].陶铁柱译.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88.
[12]李银河.女性权力的崛起[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183-189.
[13]孟登迎.意识形态与主体建构:阿尔都塞意识形态理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117.
[14][法]大卫·勒布雷东.人类身体史和现代性[M].王圆圆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211-221.
[15][美]约翰·菲斯克.解读大众文化[M].杨全强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