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浙东学人左岘初考
2021-11-27蒋婷婷
蒋婷婷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0)
左岘,字襄南,一字我菴(一作我庵),浙江鄞县(今浙江宁波市鄞州区)人,具体生卒年不详,大致可考为清初康熙时人。左岘一生为官,其父左应斗、兄长左臣黄都是当时知名的学者。成长于书香世家的左岘,从小受到父兄的耳濡目染,在治经修书、考究学问等方面颇有造诣,“其宋元抄本自校者,一百数十余种,今世传昆山徐尚书通志堂所雕,皆先生架上物也”[1]3。左岘为官数十载,于福建、四川、广东等多地担任要职,政绩颇丰。宦游之际,左岘亦结交了诸多文人墨客,彼此唱和,诸友对其治学之才评价亦颇高,其《杜工部草堂记》考据精详,颇受推崇,对于杜甫蜀中交游创作等具有很高的参考价值,深刻体现了浙东学人谨实考据、广博搜取的特点。
一、左岘任职经历及政绩
左岘之任职经历,散见于各地方志中。康熙九年(1670),左岘中庚戌科三甲进士,而清黄安绶编《国朝两浙科名录》又载左岘为康熙五年丙午进士,其他文献均载为康熙九年庚戌进士,盖《国朝两浙科名录》误。康熙十九年(1680),知龙岩县(今福建省龙岩市);康熙二十四年(1685),迁四川威州知州(今四川省汶川县东北)。而《宁波府志》卷二十载左岘康熙二十三年迁四川威州,《四川通志》则载左岘于康熙二十四年任威州知州。根据《龙岩县志·建置志》一处记载,康熙二十三年左岘于龙岩明伦堂重修了学宫碑,由此可见,二十三年时他仍就职于龙岩县,因此于康熙二十四年迁四川威州知州可能性较大。康熙三十年(1691)知陈州(今河南省淮阳县),康熙三十二年(1693)内擢户部江南司员外,次年晋工部都水司郎中,康熙三十六年(1697)任广东按察使司佥事,提调学政。
左岘为官数十载,清正廉洁,政绩颇丰,文献多有记载。他减除苛捐杂税,鼓励教学,修缮城楼,使得民风向淳,百姓多有赞词。任职龙岩期间,“时海氛未靖,赋役浩繁,羽檄星驰。岘镇以澹定,民得安堵,捐俸修学宫,课士先为文式。政简讼息,有古循吏风”[2];同时还重视对贞烈妇女的褒奖和抚慰,《龙岩县志》有记曰:“陈斗庆妻,年二十,夫病亡,而姑继之,孑身守志,自矢靡他。有防将内丁欲强娶之,剪发以示,寻缢死。知县左岘,申详题旌,建坊安葬。雍正间祀祠。”[3]左岘尊仰贞妇烈女,为其题旌建坊,也是广得民心。知陈州时,又“氷蘖自矢,每月课士临讲堂,谆复不倦,时饥馑,捐俸煮粥,生活者以万计。政尚宽厚,黜繁苛,民化于德,刑措不用,有古循良风”[4]。此外,《治河全书》还记载了“学道左岘完银四千两”,修理河道,效力一方的功绩。由此可见,无论身处何职,左岘总是廉洁奉公,体恤百姓;重视民风教化,恢复各地书院教育,使当地文风为之一变;修缮城墙,治理河工,以至讼简政息,深受民众爱戴。
二、左岘的交游情况
左岘为官多地,与众多文化名人皆有交游。或有赠诗会友,或有跋记相送,或有祭文怀人,均有文献可考,既显示了左岘交友之广泛,也能从其酬唱中品评人物、知人论世。现列举左岘几位重要的交游对象:
(一)江闿
江闿(1634—1701),榜名越闿,原名藩,字辰六,号览古、青芜、留松阁,别号牂牁生,晚号卤夫。徽州歙县人,贵州贵阳籍。清初著名的词人、诗人。康熙二年(1663)举人,康熙十八年(1679)荐举博学鸿词。历任益阳知县、均州知州、解州知州,后擢员外郎,未及赴任即卒。才高学厚,为四方所崇,著有《江辰六文集》二十四卷。康熙三十一年(1692),时左岘任职陈州,江闿有《送左襄南之任陈州》一诗赠之:
米贵长安日,春明羡汝行。
凤凰看数集,竹马早欢迎。
俸赐曾何惜,申韩自所轻。
会须闻报政,应名入西京。[5]
江闿十分推崇左岘的政治才能,《送左襄南之任陈州》连用多个典故表达其对左岘政治才能的肯定与期许。首先,借用顾况勉白乐天“米贵长安,居大不易”之语,表示对左岘在为官不易环境下能够继续升迁的祝贺与艳羡;其次,“凤凰集”“竹马迎”则是大小执政官乐此不疲寄托的希冀,凤凰是瑞象,表示吉祥,标志盛世太平,政治清明,天下有治。因此,登高望远的高台,多取名为凤凰台,也多为官衙所在地。相传汉黄霸为颍川守,凤凰数集其地;唐罗隐也有诗云:“昔云丹穴凤,翔集高台端。”[6]“竹马迎”则取自后汉郭伋之典故,郭伋(字细侯)曾任并州牧,德高望重。当他巡察至西河美稷时,见数百名童子骑竹马道旁行礼,问其何故,答曰闻其远至,前来相迎。因此“竹马迎”被用为赞美地方官吏德高望重,政绩卓著,受人敬爱。如白居易《送唐州崔使君侍亲赴任》:“发时正许沙鸥送,到日方乘竹马迎。”[7]许浑《送人之任邛州》:“群童竹马交迎日,二老兰觞初见时。”[8]均引此意。最后将左岘与历史名人申不害、韩非子等革政大家同比,寄予其理政厚望,用意颇深。江闿的这首赠别诗寄意深切,毫不吝惜地对左岘之政治才能大加赞赏,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深切期许,可证两人确有交游。
(二)陈恭尹
陈恭尹(1631—1700),字元孝,初号半峰,晚号独漉子,又号罗浮布衣,广东顺德县(今佛山顺德区)龙山乡人,与屈大均、梁佩兰同称岭南三大家。又工书法,时称清初广东第一隶书高手,有《独漉堂全集》。康熙三十六年丁丑,左岘任广东提学使,奉命往修永定河。陈恭尹与之交情颇深,时陈恭尹于病榻赠左岘诗一首,为《送左襄南督学试竣还都奉命视河》,诗云:
我闻丹山赤水之洞天,地脉暗与蓬瀛连。
蓬莱一枝乃独往,直到天池鹏化之南边。
……
唐代功臣独居首,谁知活自书生手。
君今相士特南来,知人肯落前贤后。
天闲新进渥洼多,更命旌旗理九河。
都将吉甫清风颂,和入河渠瓠子歌。
著书七十罗浮老,汗竹为书频削稿。
方候公闲细评论,如何鹢首催前导。
病中相送不成章,口授儿曹写数行。
迟君赐归鉴湖一曲水,
来问天台万仞之石梁。[9]666-667
陈恭尹作此诗于康熙三十九年庚辰四月初十日,当时他病势沉重,已不能执笔,因此有“病中相送不成章,口授儿曹写数行”之语。两天后,陈恭尹即病故,此诗成陈恭尹绝笔,可见两人友谊之深厚。全诗流畅自然,典故迭出,情感层层递进,一气呵成,颇见功底,同样也寄予了对左岘经理河工的期许。左岘闻陈恭尹逝世,旋即作诔文一篇,悼念故友。此篇见于陈荆鸿《陈恭尹诗笺校》,陈氏于书中自文:“余戚家藏有手录左襄南当日诔文一篇,对先生推崇备至,为各集所未经见。”即左岘悼陈元孝之诔文,其文云:
呜呼,人生聚首之难,若有物以制之,而使之不得遂,谓之何哉,是诚不可得而解也,忆丁丑春,出都门,同年徐华隐先生谓予曰:岭南有二逸士,屈翁山死去,独陈元孝尚在,其诗与书,可称双绝……去秋榜发,次君获隽,予为色喜。曰: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岂必轨于一途哉。方约自今以往,望衡对宇,无事可日相过从,奇文共赏,疑义与析,而君适病去,予又有高家堰之行,日需君之起色,岂知予未及行,而君已逝世,呜呼伤哉……君不为嵇侍中,而痛苦废蓼莪,独以王裒自居。陆放翁诗云:生逢昭代虽虚过,死见先君亦有词,君亦可瞑目而逝矣。[9]667-668
从左岘为陈恭尹所作诔文可知其对陈元孝深为景仰,先论其才学,“其诗与书,可称双绝”,再回忆数次错失与陈元孝共处论学的遗憾,最后借用陆放翁之诗,高度评价了陈元孝一生的学术成就,也算是“可瞑目而逝矣”。整篇诔文细数过往,感情真挚,诸多遗憾足以见二人友谊之深厚。
(三)仇兆鳌
仇兆鳌(1638—1717),原名从鱼,字沧柱,号知几子、四明先生,晚号章溪老叟,浙江鄞县(今宁波鄞州区)人,康熙二十四年(1685)进士。明末清初著名学者,也是研究杜诗的集大成者,其《杜诗详注》在整个杜诗注解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研究杜诗者莫不重视此书。康熙三十七年(1689),时左岘任广东提学,仇兆鳌应学生之邀赴广东游玩,仇兆鳌与左岘同为鄞县人,他乡相遇,分外契合。左岘当时知仇兆鳌注杜,颇为关切,告诫仇兆鳌“少陵千载诗宗,注家林立,往往彼此讥弹。子笺此集,恐具目者且四面而环攻之矣”[10]2256,让他做好被人怀疑讥弹的准备。同时左岘还特别关注仇兆鳌杜注的刊刻,从广东学政任上归里时,尽捐私资补足仇兆鳌刊刻《杜诗详注》资费不足的部分。左岘所作《杜工部草堂记》,考察杜工部蜀中之交游、创作等,被仇氏收入《杜诗详注》附记之中。仇兆鳌亦十分认可左岘《杜工部草堂记》,认为其有诸多真知灼见,对其做出了颇高的评价,二人友谊足以可鉴。
(四)屠粹忠
屠粹忠(1629—1706),字纯甫,号芝岩,浙江鄞县(今宁波鄞州区)人。顺治十五年进士,官至兵部尚书,卒谥文端。屠粹忠尤工书画,亦有文学之才,著有《栩栩园诗》《三才藻异》。屠粹忠与左岘乃同窗之交,同为鄞县人,又为朝中要臣,彼此惺惺相惜。屠氏作《栩栩园诗》,左岘为其作跋,跋记可考证二人之友谊,原文如下:
余于芝岩同砚十载,素佩其诚朴之怀,旷达之至。读园居诸作,语语惊人,无一点尘腐染其毫末。良得食古,能化得力于静,功多矣。昔较《三才藻异》,服其兴赡如满目琳琅,今挹其清新又若出水芙蓉矣,羡同学弟我菴左岘拜跋。[11]
从左岘的跋记中可知,屠粹忠与左岘有十载同窗之谊,当为多年老友。左岘在跋记中赞扬了屠粹忠为人之“诚朴旷达”,为诗之“无一点尘腐染其毫末”,“若出水芙蓉”,给予了屠粹忠人品诗品很高的评价。
除上述交游对象以外,左岘还与梁佩兰、陆陇其等当时著名文人有所交游,因文献记载不甚详,不再赘述。总之,从左岘的交游情况来看,其结交的好友多为达官显宦、诗界名流,少有泛泛之辈。且能从其中窥见左岘为人之秉政劳民、贤良方正、慷慨仁厚。
三、左岘浙东学人身份的确认
要考察左岘之诗文创作,难以忽视其浙东学人的身份。清初浙东学术发展态势之盛,成就之丰,出现了以黄宗羲为中心人物的浙东学术团体。他们大力倡办教育事业,四处讲学,“大江南北,从者骈集”。浙东学人在文史哲等多方面取得了突出的成就,出现了万斯同、万斯大、仇兆鳌、查慎行以及后来的章学诚等著名学者。处于同一历史时期的左岘,无疑受到了浙东学派的巨大影响。而对于左岘浙东学人身份的确认与肯定,有助于厘清左岘的创作特点及成因。
无论是从籍贯地域还是从其学术活动等情况来看,左岘都具有浙东学人治学的普遍特点。左岘浙东学人的身份,大致可从两个方面考证:
(一)从籍贯地域来看
明末清初的宁波鄞县,是浙东学派的主要活动场所,黄宗羲曾多次在鄞县举办学术活动,其门下弟子也多为鄞县人,对鄞县的学术发展起到过极大的推动作用。后来黄宗羲数次到鄞县讲学,创立“甬上证人书院”,学术活动相当频繁,主要以鄞县籍学者为活动支柱。鄞县在浙东学术流派中占有不可低估的地位,鄞县的文化团体对浙东学术的贡献更是不容小觑,而出生于鄞县的左襄南,成长于如此浓厚的文化氛围中,自然会深受熏陶。此外,李邺嗣《甬上耆旧诗》以及全祖望《续甬上耆旧诗》,都是以鄞县在籍以及活动于鄞县的诗人作为收录对象,“甬上”可以看作是代指以鄞县为活动中心的地区代名词,而左岘的传记与诗歌恰好也被收录于《续耆旧》之中,显然这是全祖望对其甬上文人身份的认同。因此,左岘毫无疑问可以归纳为浙东学派这个庞大学术团体中的一员。
(二)从学术活动来看
《续耆旧》中的左岘小传具有较高参考价值,其记载尤详:
读书朴实有根底,尤嗜经学,其宋元抄本自校者,一百数十余种。今世传昆山徐尚书通志堂所雕,皆先生架上物也。尤笃喜黄公石斋之书。予尝见先生说经之文,其初,《易》兼采王、程、邵三家。于《诗》,不专主朱子,亦不专主古序;于《春秋》,力言夏时周月之谬,皆能融会诸家。和斋而出之,是以经学盛,有名者莫如万丈光宗,而先生暗然,不求人知,亦遂无知之者。”[1]3
从这段文字中可以对左岘的学术动态有一个大致的了解。
首先,重经学,嗜考据。左岘“尤嗜经学,其宋元抄本自校者,一百数十余种”[1]3。重视经学是浙东学术流派最为重要的一个传统,黄宗羲认为:“人不通经,则立身不能为君子;不通经,则立言不能为大家。”[12]他认为通经是一切学问的基础,因此,浙东学派涌现出像全祖望、章学诚等经学大家。而生长于经学氛围尤为浓厚的甬上地区,左岘多少受到求经问道氛围的影响,尤喜考据之学。左岘有《玉垒记》,谓:“威州与灌县皆有是山(即玉垒山)。《蜀都赋》所云者,今威州之玉垒,乃澜水所出,《太平寰宇记》以为在茂汶间者也。《唐书·地理志》在导江者,今灌县之玉垒,杜工部赴青城寄杜回诗所云‘题书心乱’者是也。”[13]可见其考据精核。
其次,好藏书。“今世传昆山徐尚书通志堂所雕,皆先生架上物也”(1)“昆山徐尚书通志堂所雕”此言有误,徐尚书即徐乾学,其藏书楼名字非为通志堂,而为传是楼,通志堂乃其弟子纳兰性德之室名。《续耆旧》《两浙轩录》以及今《鄞县通志·文献志》《江浙藏书家史略》《中国历代藏书家辞典》等书皆误。,不仅说明左岘在治经学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故能为徐氏所藏,同时此句引言还表明左岘亦有着藏书聚书的习好,《中国历代藏书家辞典》亦记有左岘藏书之实,这一点又与浙东学人普遍的藏书风气不谋而合。宁波私家藏书自两宋时开始勃兴,至清初,由于经济的高速发展以及清代的文化政策、教育科举事业等影响,发展至鼎盛,而鄞县则是宁波私人藏书风气最为兴盛的地方,万斯同寒松斋“修明史之用者凡数万卷”,仇兆鳌尚有堂“拥书胜百城”,全祖望双韭山房“所抄书大典及天一阁外编及诸收藏家,积至五万卷”,卢址抱经楼“搜罗三十年,得书数万卷”等,由此可见,藏书风气可以看作是浙东学人普遍的雅好,因此《鄞县通志 ·文献志》所载“其宋元钞本自校者数十种,世所传通志堂经解多半岘架中物”的藏书之实,亦能佐证左岘的浙东学人身份。
最后,“学人之诗”的文学创作。左岘的文学创作,主要集中在诗文两方面,均能深刻体现他作为浙东学人的治学风格。全祖望在传述左岘时论及其诗,云:“先生不以诗名,然沉厚有魄力,盖所谓学人之诗,自具读书种子,非雕虫家之音也。”[1]3全祖望独具慧眼,将左岘的诗歌归入“学人之诗”,这正是浙东学派诗歌创作的显著特点。费经虞在《雅伦》谓:“笃学之诗,格调辞意,匠心措置,杜甫诸人是也。”[14]后朱景英谓:“若夫学人之诗,上薄风骚,根极理要,采经史子集之菁华,味兴观群怨之旨趣,必有为而作。”[15]因此,全氏评左岘之诗“沉厚有魄力”的基本特点,既是符合上述“学人之诗”的特点,也是对左岘“学人之诗”文学经验的总结,所言极是。如他的《花卿家行》《登姜维古城墓》等咏史怀古诗,偏重于对事实真理的客观陈述、学识学理的深刻表达,而不大讲究诗歌的艺术美感,这显然是受到了浙东学派诗歌创作理念的影响。综上,左岘的浙东学人身份可以确认。
四、左岘《杜工部草堂记》
康熙二十四年(1685),左岘迁四川威州知州。治理之外,左岘创作了诸多关于巴蜀风物的诗文作品,同时对巴蜀地区的部分山川地貌、风土人情进行了细致考察。左岘尤其注重杜甫的蜀中创作,对其蜀中诗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其《杜工部草堂记》全文一千三百余字,对杜甫在蜀之交游、创作、时间脉络等都进行了十分细致的考索,深刻体现了浙东经学家治学的特点。仇兆鳌为纪念老友“表韵事于先贤,抚遗文而叹息”[10]2256,将《杜工部草堂记》收入《杜诗详注》之中作为附记,并在其杜注中多处引用左岘之考证,对其进行了高度的评价,由此可见其价值。《杜工部草堂记》的创作成就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第一,采用“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的批评原则,尽可能从历史背景来恢复杜诗本意,而不做虚妄的推测和主观臆断。昔杜甫寓居成都草堂时,每日“结庐枕江,纵酒赋诗,与田父野老相狎侮”[10]2254,其不少诗歌传达出惬意悠然的生活状态,但是左岘却未局限于杜诗个别词句所体现出来的表层含义,而是发出了“彼其心曷尝须臾忘故国哉”[10]2254的感叹。他深知,杜甫是一个时刻将家国故土挂于心间之人,即使他的漂泊之身确是安定了,但其忧国思家之心却从未变过。因此,他品评杜诗看到的则不只是他闲适的生活,而更多的是“思家宵立,忆弟昼眠,忧盗贼纵横,睠怀宗国,而每饭不忍忘君,一篇之中三致意焉”[10]2254的沉郁和忧愁,而这些沉郁和忧愁,既萌生于杜甫“问关秦陇,崎岖巴蜀”[10]2254的逃难经历中,也来源于其深受儒家正统思想影响的个人性格。
第二,采用广征博引的治学方法。阿英评价道:“杜甫浣花草堂诸记,以左岘(湘南)撰本考据最为精详。”[16]广搜博引,考证精详,文必有出,是《杜工部草堂记》最突出的特点。尤其是其对草堂今之地理位置,颇有真知灼见。左岘精读杜诗,谓:“公卜居浣花里,地名百花潭,与草堂寺相近,因名草堂。今寺与堂相近,疑恐非旧址。”[10]2255认定当时其所见草堂已非旧址,根据杜诗的线索,左岘给出了证据:“然《卜居》诗有曰‘浣花溪水水西头’,《狂夫》诗有曰‘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堂成》诗‘背郭堂成荫白茅’,《西郊》诗‘时出碧鸡坊,西郊向草堂’,《怀居》诗‘万里桥南宅,百花潭北庄’。读其诗,吊望其山川里居,而草堂背成都郭,在西郊外,万里桥南,百花潭北,浣花水西,历历如旧。”[10]2255由于杜甫草堂旧址已不复留存,因此,时至今日,学术界对其具体的地理位置仍有争议。左岘通过对参照景物位置的对比分析,别出心裁,得出了今之草堂已非旧址的结论,同时给出了草堂事实上的具体地理位置,其考据之深,由此可见。
第三,采用“诗史结合”的叙述模式,以史为经,以诗为纬。这里的“史”既包括了安史之乱后的大唐历史,也包括了杜甫个人遭遇的生活史。因此,左岘在描述杜甫入蜀的前后脉络时,以具体年份铺陈杜甫的蜀中经历时间线,又通过其诗歌的横向展开来探究诗人当时的生活状况和情感心绪。比如在回溯杜甫修建草堂的前后经过时,谓:“是岁,始营草堂,尝间至新津青城。而三月李光豳(按:应为李若豳)已代冕,所谓‘主人为卜林塘’者,非必尽出于冕也。王司马携营茅屋资相访,则曰‘忧我营茅栋,携钱过野桥’;王录事许草堂资不到,则曰‘为嗔王录事,不寄草堂资’。盖其旅次未安,资斧不快,而经始之艰且劬也如此。”[10]2254左岘引用杜甫原诗,巧妙地讲述了杜甫修建草堂过程中的小插曲,同时对诗人当时的境遇与心绪进行剖析,既保留了历史时间的连贯性,又展示了杜甫当时之生活画面。
“考据精详,真堪流传艺苑矣”[10]2256,是仇兆鳌对《杜工部草堂记》的评价,后来诸多文人也以左氏之草堂记作为研究杜诗的重要参考资料。闻一多的《少陵先生年谱会笺》即是在左岘的考据之上,有所补充。总而言之,左岘《杜工部草堂记》考据之精深,行文之缜密,引诗之丰富,确是诸工部草堂记所独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