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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黄宗羲的易学哲学及其学派归属
——以《易学象数论》为中心

2021-11-27李训昌

平顶山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义理易学周易

李训昌

(西南政法大学 哲学系,重庆 401120)

黄宗羲的《易学象数论》共六卷,分内外两编。内编三卷为象论,以象学为主,又兼及数学,以辨象学之讹;外编三卷为数论,以数学为主,又兼及象学,以订数学之失;象学与数学合称象数学,故称《易学象数论》。拙作《论黄宗羲对象数学的考辨——以〈易学象数论〉为中心》主要论述黄宗羲对象数学的考辨(1)详参李训昌:《论黄宗羲对象数学的考辨——以〈易学象数论〉为中心》,见《石河子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第105—110页。,本文则主要讨论其易学哲学。

一、辨伪考证:摘发传注之讹,复还经文之旧

《易学象数论》作为一本辨伪性质的考证之作,是用考据学的方法,“摘发传注之讹,复还经文之旧”[1]2,从而拔本塞源剥除附加在《周易》经传上的淫瞽方技之学。黄宗羲对象数学的考辨是一次系统的辨伪和清算。一方面,从文献考证的角度,以经解经,认为汉易象数学、宋易图书学不能尽合《周易》经传的原貌,是伪象数学;另一方面,则以《周易》经传本有象数学的象数合一为标准,考辨《太玄》《元包》《潜虚》等象数学的逻辑统一性。

关于以经解经的文献考证法,黄宗羲主张由传注返经书,以经证经,进而复还经文原貌。他说:“非以经释经,则亦无由悟传、注之失。……何谓悟传、注之失?学者入传、注之重围,其于经也无庸致思,经既不思,则传、注无失矣,若之何而悟之?何谓以经解经?世之信传、注者过于信经。”[2]417他还举例说明:“八卦之方位载于经矣,以康节离南坎北之臆说,反有致疑于经者。”[2]417关于八卦方位,黄宗羲主要对邵雍的伏羲先天八卦方位做了考证:

夫卦之方位,已见“帝出乎震”一章。康节舍其明明可据者,而于未尝言方位者重出之,以为《先天》,是谓非所据而据焉。“天地定位”,言天位乎上,地位乎下,未闻南上而北下也。“山泽通气”,山必资乎泽,泽必出乎山,其气相通,无往不然,奚取其相对乎?“雷风相薄”,震居东,巽居东南,遇近而合,故言相薄,远之则不能薄矣。东北为寅,时方正月,岂雷发声之时耶?“水火不相射”,南方炎,北方寒,犹之冬寒夏热也。离东坎西,是指春热秋寒,谁其信之?此皆先儒所已言者,某则即以邵子所据者,破邵子之说。[1]19

邵雍认为,据《说卦传》“天地定位”章,乾南、坤北、离东、坎西、震东北、兑东南、巽西南、艮西北为伏羲先天八卦方位,是未生之卦;据《说卦传》“帝出乎震”章,离南、坎北、震东、兑西、乾西北、坤西南、巽东南、艮东北为文王后天八卦方位,是已生之卦。因此,八卦有伏羲、文王之别,易图有先天、后天之形,易有体、用之分。但是,黄宗羲却认为,《说卦传》“帝出乎震”章已明言八卦方位,而“天地定位”章则是说明八卦所代表的八种物象在生化万物上的功用,所以并不存在邵雍所说的伏羲先天八卦方位。于此,黄宗羲主要是依据《说卦传》“帝出乎震”章来解释“天地定位”章的,坚持了以经解经的文献考证法。

与此不同,黄宗羲的“以邵子所据者,破邵子之说”却有其独到的理论意义,即逻辑推导的义理阐释法。如他说:

康节又曰:“乾、坤纵而六子横,《易》之本也;震、兑横而六卦纵,《易》之用也。”由前之说,则后自坎、离以外,皆横也;由后之说,则前自坎、离以外,皆纵也。图同而说异,不自知其迁就与?[1]23

黄宗羲认为,邵雍说先天则“乾、坤纵而六子横”,说后天则“震、兑横而六卦纵”,两者图同说异,不能一以贯之。若按“乾、坤纵而六子横”的先天方位说,则后天是坎、离纵而六卦横;若按“震、兑横而六卦纵”的后天方位说,则先天应是坎、离横而六卦纵。所以,邵雍的先、后天方位说在理论上穿凿迁就,不能自圆其说,有逻辑矛盾。于此,黄宗羲正是运用了其逻辑推导的义理阐释法。

不过,据此认为黄宗羲完全否定八卦方位说,恐也失之笼统。如他说:“离南坎北之位,见于经文,而卦爻所指之方,亦与之相合,是亦可以无疑矣。盖画卦之时,即有此方位。《易》不始于文王,则方位亦不始于文王,故不当云文王八卦方位也。乃康节必欲言文王,因《先天》乾南坤北之位,改而为此。朱子则主张康节之说过当,反致疑于经文曰:‘曷言“齐乎巽”?不可晓。’”[1]21在黄宗羲看来,以数、位配八卦,渊源有自,有一个历史沿革的过程。在此过程中,生凿硬套,荒芜杂陈,从而遮蔽了《周易》经传本有的象数学,即:

配卦之论,始于崔憬。憬但言其数,不言其位。乾坤震巽,数有可据,其附会者坎离艮兑耳。长民兼位数而言,六为水而坎属之,七为火而离属之,八为木而震属之,九为金而兑属之。以四卦之五行,迁就其位数,未为不可,至于乾坤艮巽则不可通矣。朱子主先天之说,以乾南坤北者,伏戏之卦位也;离南坎北者,文王之卦位也。《河图》出于宓戏,其时尚无离南坎北之位,硬以乾南坤北配之,则更无一合者矣。[1]10

按此,黄宗羲的观点可概括为:无论是从文献考证上来讲还是从义理阐释上来讲,邵雍的先、后天方位说既非《周易》经传的原貌,也有逻辑矛盾,故不是《周易》经传本有的八卦方位。

黄宗羲的《易学象数论》主要是考辨廓清象数学、图书学的源流,虽不在“抉发邵朱哲学本质”[3],但是他对邵雍、朱子先天学的辩驳可谓对其哲学釜底抽薪式的清算——既然其所依据的经文不是经传的本义,则更遑论其据以立论的哲学了。这与其说是黄宗羲的问题,还不如说是考据学以经解经的方法必然存在的一个普遍问题。总之,仅从方法上来讲,黄宗羲对象数学的考辨存在两个方面的问题:第一,“只看到图书先天之学,有悖于经传本义,不肯承认其易学在理论思维方面的成果”[4],将汉易象数学、宋易图书学一概斥为伪象数学。第二,黄宗羲的逻辑推导法实质上预设了《周易》经传本有象数学的逻辑统一性。这不但使黄宗羲忽略了《周易》经传有一个历史形成过程,其象数学的逻辑未必能处处一贯,而且也使得他的辨伪考证迁延开去,处处掣肘,“转使传陈抟之学者得据经典而反唇”[1]281。不过,这些都已经是传统经学和西方诠释学相结合后的视角了,非黄宗羲所能及之。

二、易学哲学:从象数合一到理气合一

在《易学象数论》内编中,黄宗羲对《周易》经传本有象数学的阐发,因与辨伪考证结合在一起,故未能系统展开。但是,辨伪以存真,黄宗羲认为《周易》经传本有的象数学是象数合一的。对此,其门人汪瑞龄就总结说:“本象以出数,亦因数以定象。”[1]278汪瑞龄之说基本符合黄宗羲之义。星象与月份配合是乾卦之本义[5],也是黄宗羲主张象数合一的例证。除此之外,黄宗羲还认为履卦以西方白虎七宿为象,晋卦以日行黄道为象,明夷卦以日食为象,等等。这些说法均从正面肯定了《周易》经传本有象数学的逻辑统一性。

从反面来说,象与数不统一的象数学即伪象数学。如黄宗羲对邵雍“均二卦为一象”的辩驳:

“两仪生四象”,所谓老阳、老阴、少阳、少阴是也。乾为老阳,坤为老阴,震、坎、艮为少阳,巽、离、兑为少阴。三奇者,老阳之象。三偶者,老阴之象。一奇二偶者,少阳之象。一偶二奇者,少阴之象。是三画八卦即四象也,故曰:“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八卦以象告。”此质之经文而无疑者也。又曰:“《易》有四象,所以示也。”又曰:“《彖》者,言乎象者也。”今观《彖传》必发明二卦之德,则象之为三画八卦明矣。是故四象之中,以一卦为一象者,乾、坤是也;以三卦为一象者,震、坎、艮与巽、离、兑是也。必如康节均二卦为一象,乾、离、坎、坤于四象之位得矣,兑之为老阳,震之为少阴,巽之为少阳,艮之为老阴,无乃杂而越乎?《易》言:“阳卦多阴,阴卦多阳。”震、艮之为阳卦,巽、兑之为阴卦,可无疑矣。反而置之,明背经文,而学者不以为非何也?[1]17

依据《系辞》“《易》有四象,所以示也”“八卦以象告”等说法,黄宗羲认为三画八卦即四象。三奇之乾,为老阳;三偶之坤,为老阴;一奇二偶之震、坎、艮,为少阳;一偶二奇之巽、离、兑,为少阴。因此,邵雍“均二卦为一象”的做法,使阴阳杂越、章法不一,有违“阳卦多阴,阴卦多阳”的原则,即:“邵子以兑居老阳之位,震居少阴之位,巽居少阳之位,艮居老阴之位,勉强殊甚,犹得谓之自然乎?先师谓之死法,以其不合于理也。”[6]227黄宗羲此论的关键在于六十四卦中的阴阳老少本是不均,所以不必强求其均。如他说:

然则阴阳老少终不可均乎?曰无所俟乎均也。成卦之法,在阴阳不在老少。以古法论之,阴阳各三十二,九、六常少,七、八常多。七、八所成之卦与九、六所成之卦,无以异也。爻之变不变在老少。六爻之中,占者一爻,则一变而足。七、八居其五,九、六居其一,乃可谓之均也。若变者与不变者相均,将扰扰何所适从乎?彼轻改古法以均老少者,其亦未达乎此也。[1]99

在黄宗羲看来,《周易》经传本有的象数学是象数合一的,那么解释《周易》经传而形成的象数学也应该是象数学合一的。否则,其象数学就没有逻辑一贯性,是伪象数学。

在外编中,黄宗羲对《太玄》《潜虚》等模仿《周易》而造作的象数学的考辨,也是以象数合一为标准的。如他对扬雄《太玄》的考辨:

余以为《易》未尝有六日七分之说,加之起于后世。子云准历以作《玄》,苟不相似,则又何以为书?是故子云之短,不在局历以失《玄》,在不能牵《玄》以入历也。历以一定之法,御其至变,而后可以传之久远。苟不得其至变,即不可谓之定法也。《玄》之中首,起牛一度,今未二千年,冬至在箕四度,星之属水者已属木矣!其从违亦异。此《玄》失之较然者也。[1]126

扬雄的《太玄》虽不属于《周易》系统,但扬雄之失却与汉易卦气说相同。汉易卦气说的问题在于卦起中孚,以坎离艮兑四正卦主二十四节气,是误以《周易》六十四卦之象数推算历法;扬雄《太玄》的问题则在于首起牛一度,以七百二十九赞加踦赢,例两赞一日,配三百六十五日四分日之一,是牵附《太玄》以入历法。与此相应,黄宗羲还批评了邵雍的《皇极经世》。在黄宗羲看来,邵雍之说不但未改变汉易卦气说牵《易》入历的情况,而且变本加厉,以元会运世的皇极之数参详人事,终“成得一部突兀历书,不可施行”[7]。

对历法推步与《周易》经传、《太玄》等象数学的关系,黄宗羲有一个基本的认识。一方面,他认为无论是圣人作《周易》经传还是扬雄作《太玄》,都参照了历法,以模拟宇宙的演化,故其象数学皆有天文历算的背景。如:

揲蓍之法……“归奇于扐以象闰”者,四数之余,不一则二,不三则四,谓之残奇。扐是指间扐物之处,归此残奇于扐。闰者,月之余日;奇者,揲之余策。故象之也。“五岁再闰,故再扐而后挂”者,次取右手之策,四四为数,并于前之正策。其余策左三则右一,左二则右二,左一则右三,左四则右四,亦归之于扐。是谓“再扐”,犹再闰也。其言“五岁”者,四十八策,中分为两,除残奇以外,每手正策大约以二十为率,四策一岁,则二十策为五岁也。以明扐之相去如此,非必真如五岁之中有两闰以齐气朔也。[1]95

但是,另一方面,不能反过来以《周易》经传、《太玄》等的象数学来推算历法。因为在归奇扐余时,《周易》经传中的揲蓍之法与扬雄的太玄蓍法的余数是整数,而历学推步上的余数不是整数:“子云准历以作《玄》,苟不相似,则又何以为书?是故子云之短,不在局历以失《玄》,在不能牵《玄》以入历也。”[1]126“一年之日三百五十四,以运准之则少六日;一月之时三百五十四,以世准之则少六时。康节必欲以十二与三十整齐之,其奇零岂可抹杀乎?”[1]173在象数学的具体内涵上,《周易》经传、《太玄》等与历法推步各有所指,且其盈余奇零不同,所以不能一概而论。

实际上,黄宗羲的象数合一论与其理气合一论是相为表里的。象数是具体个别,是科学;理气是普遍一般,是哲学;本象以出数、借数以明理的象数统一性原则,在理气观上就表现为理气合一于气的气一元论。如他说:

弟以为理、气、数三者,虽分而实则一致。理虽一而生生不穷,不碍其为一也,若滞于一,则理为死物矣;气则合下只有一气,相生而后有阴阳,亦非合下便有阴阳也;数以相生而后变化,若无所生,则无所用数矣。阴阳本是一气,其互生也,非于本气之外又生一气,故左伴一画是阳,右伴仿其一画便是阴。既成阴矣,则左伴是偶,右伴加一画便是阳,一阴一阳乃一气之变化,若由下而上,则认阴阳为二气矣。[6]226-227

结合黄宗羲“古人借数以明理,违理之数,将焉用之”[6]227等其他说法,上述引文实质上反映了黄宗羲的理气象数合一论。气是阴阳,讲变化;象是气的显现,讲变化的过程;理是气的条理,讲变化的规律;数是变化的标度,讲规律的具体内容。因此,理气象数四者是名虽分而实则一的关系。从象数合一到理气合一,黄宗羲实现了理气象数的合一。与此同时,黄宗羲的理气象数合一论也是他的象数义理合一论,如他说:“象数理学,会归于一。”[8]不过,两者言说的层面略有不同。理气象数合一主要是从经学层面立论,象数义理合一则主要是从史学层面立论。黄宗羲主张经史合一,所以他的理气象数合一论和象数义理合一论,又是相通的。

三、学派归属:以象解易的气学派易学

在象数与义理的关系问题上,黄宗羲认为《周易》经传是象数义理合一的。如他说:

《五经》传注,唯《易》为最多。然自秦、汉以来,分为二途,有义理之学,有象数之学。主变占而不言义理,田何九师之徒是也;尚玄虚而不言象数,王辅嗣、韩康伯之流是也。唐、宋以后,或言理,或言象数。象数则掺入老氏之图书,非复田、何之象数矣;理则本之天地万物,非复玄虚之理矣:互相出入,义理与象数终不能归一。[9]102

汉易的占变象数学主变占而不言义理,魏晋的玄虚义理学尚玄虚而不言象数,两者都割裂了象数与义理的关系。唐宋以降,诸儒对《周易》经传的阐释,尽管在象数与义理的关系问题上迭相出入,但终究未能实现象数与义理的统一。义理学则本之天地万物,对魏晋的玄虚之学有所收拾,值得肯定;象数学则掺入老氏之图书,无所依凭,使象数学更为榛芜。如他又说:

《易》以象数、谶纬晦之于后汉;至王弼而稍霁,又以老氏之浮诞,魏伯阳、陈抟之卦气晦之;至伊川而欲明,又复以康节之图书、先后天晦之。[2]416-417

在他看来,“天以日月星辰为言语文字,诏告天下万世;圣人写天象以为象数,不过人事之张本,其为象数也,尽之于三百八十四爻”[9]103。因此,《周易》经传本是象数义理合一的,即:“象数之变迁为经,人事之从违为纬,义理即在其中。”[9]103

黄宗羲的象数义理合一论援史以入易,有强烈的经世倾向。其援史以入易的明证比比皆是:“《河图》《洛书》,先儒多有辨其非者,余以为即今之图经地理志也。”[10]师者,“天子六师,将皆命卿,故六爻皆军将也”[1]106。比者,“王者巡狩,诸侯来朝,皆畋猎讲武,故五爻皆诸侯也”[1]106。大有者,“以觐礼为象”[1]108。“谦以五礼为象。”[1]108升者,“王者受命升中而祭告之事”[1]117。井者,“即井田之制”[1]118。而且,其以一年之农事解释坤卦六爻,诸如以“损民之疾苦”[1]116解释损卦六四爻,以“受田而耕”[1]116解释益卦初九爻,以及涣卦上九爻“‘涣其血’者,原野厌人之肉,川谷流人之血,吾以不嗜杀人涣之也”[1]122等等,都是他易以经世的经世致用之学。这既是黄宗羲吸收永康永嘉事功派易学哲学的理论成果,也是其经史合一、“经术所以经世”的经世致用思想的反映。

与此同时,黄宗羲对象数学的考辨和清算,又是以对义理派易学的整合为基础的。对于义理派的易学,黄宗羲虽推崇程颐的《伊川易传》,但是与程颐的取义说不同,黄宗羲主张取象说,属于气学派的易学。如他说:

吾观圣人之《系辞》,六爻必有总象,以为之纲纪,而后一爻有一爻之分象,以为之脉络。学《易》者详分象而略总象,则象先之旨亦晦矣。刘长民《钩深索隐图》,每谈总象,又杂四者而为言,以是不免穿凿附会之病。羲故别著之,以为象学。[1]104

黄宗羲发挥《系辞下》“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的观点,认为《象传》之说体现了圣人观物取象、立象尽意的“象先之旨”。《大象传》是总象,总言一卦之象;《小象传》是分象,分言六爻之象。总象提挈分象,《大象传》统领《小象传》。正因为如此,在黄宗羲看来,“屯,难之时,凄然有墟墓之象”[1]105,“睽有人死为鬼之象”[1]115,“革有炉鞴之象”[1]118,不一而举。据郭彧先生在《周易图像集解》卷一中对郑东卿、刘定之、黄宗羲三人卦象解的对比研究,黄宗羲之说虽也存在望文生义的问题,但总体来说,要以黄宗羲之说为长(2)详见郭彧:《周易图像集解》,北京:华龄出版社,2019年版,第1—109页。。以象解易是黄宗羲最基本的易学观,其援史入易的思想亦可归入其中。如:

互卦者,取卦中二、三、四及三、四、五,又得经卦二也。《左传》庄二十二年,周史为陈侯筮,遇观之否,曰:“坤,土也。巽,风也。乾,天也。风为天于土上,山也。”杜预注:“自二至四,有艮象,艮为山。”此互体说《易》之始。汉晋相承。王辅嗣黜而不用,钟会亦言《易》无互体,荀凯难之。夫《春秋》之说经者,去圣人未远,其相传必有自,苟非证之经文而见其违背,未尝可以臆弃矣。辅嗣云:“爻苟合顺,何必坤乃为牛?义苟应健,何必乾乃为马?”以言二体无乾、坤而有牛马,不当更求其故。不知《易》中之象,无一字虚设。牛马既为乾、坤之物,则有牛马必有乾、坤。求之二体而无者,求之互体而有矣。若弃互体,是圣人有虚设之象也。[1]84

黄宗羲批评王弼,认为王弼的易学是只见义理不见象数的玄虚之学。在他看来,《周易》经传是有其象数则必有其义理的,即:“《易》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解者以为卦影虚设,岂知山崩则水出皆黄,海溢则水上皆玄,玄黄夹杂,象皆实事也。”[11]职是之故,在解易的体例和思维上,黄宗羲又与程颐的取义说不同,主张取象说。黄宗羲对义理派易学的这一调整主要表现在大、小《象传》与《彖辞》《爻辞》的关系问题上,他发挥《系辞下》“彖者,言乎象者也。爻者,言乎变者也”的观点,认为卦辞、爻辞分别是对大、小《象传》中圣人取象之意的说明。这就将取义说置于取象说之下,恰与程颐“将取象说置于取义说之下”[12]231相反。总之,就义理派易学的内部分化来说,程颐主张取义说,属于理学派的易学;黄宗羲主张取象说,则属于气学派的易学。

值得一提的是,朱子的《周易本义》以《周易》本为卜筮之书,并将邵雍之图加于其首,正是“站在义理学派的立场,吸收象数学派的某些观点,以补其不足”[12]466,可谓与黄宗羲会通象数与义理的努力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对于黄宗羲的下述说法就需要善加理会,即:

自科举之学一定,世不敢复议,稍有出入其说者,即以穿凿诬之。夫所谓穿凿者,必其与圣经不合者也。摘发传注之讹,复还经文之旧,不可谓之穿凿也。《河图》《洛书》,欧阳子言其“怪妄之尤甚者”,且与汉儒异趣,不特不见于经,亦是不见于传;先天之方位,明与“出震”“齐巽”之文相背,而晦翁反致疑于经文之卦位,生十六,生三十二,卦不成卦,爻不成爻,一切非经文所有。顾可谓之不穿凿乎?晦翁曰:“谈《易》者譬之烛笼,添得一条骨子,则障了一路光明,若能尽去其障,使之统体光明,岂不更好。”斯言是也!奈何添入康节之学,使之统体皆障乎?[1]2

“斯言是也!”在学术精神上,黄宗羲是认同朱子对象数学和义理学的会通的,他所反对的是朱子对邵雍之说考辨不详,添入其明背经说者——不以经传考辨邵雍之说,反因邵雍之说“致疑于”经文——后世朱子学著为功令,致使世人不敢复议,遂使《周易》经传象数义理合一的宗旨“统体皆障”。总之,黄宗羲的《易学象数论》首开清代朴学、考据学考辨和清算图书象数学的风气,其廓清之功至今余韵不绝。据郑吉雄先生统计,胡渭之《易图明辨》称引《易学象数论》凡十一条之多,而且“征引详尽,借宗羲的意见,申论己意”[13]。此亦可见黄宗羲的《易学象数论》“首放一矢”[14]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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