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风瑰丽”:身份意识与陈维崧的骈体文书写
2021-11-27郭英德
郭英德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一、引言:“薄长尤在俪体”
陈维崧(1626—1682)一生著述甚富,诗、词、散体文、骈体文兼擅,但他却自认为“薄长尤在俪体”(1)曹亮武:《陈检讨集序》,陈维崧:《陈维崧集·陈维崧集附录》,陈振鹏标点、李学颖校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815页。,以骈体文为“吾擅场之体”(2)陈维岳:《陈迦陵文集·跋》,《陈维崧集·陈维崧集附录》,第1809页。,而且亲自编录成集,拟付剞劂(3)参见毛际可:《陈其年文集序》,《安序堂文钞》,卷五,《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29册,影印清康熙间刻增修本,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548页;毛先舒:《与吴志伊书》,《思古堂集》,卷二,《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10册,影印清康熙间刻《思古堂十四种书》本,第805页。。可以想见,骈体文在陈维崧的心目中的确具有至高无上、甚至无可替代的价值。
在清初,陈维崧骈体文的成就是有口皆碑的。早在顺治十六年(1659)稍前,友人汪琬就评价道:“陈处士(维崧)排偶之文,芊绵凄恻,几于凌徐扳庾。”他致书王士禛时,还略带夸张地说:“唐以前某所不知,盖自开、宝以后,七百余年无此等作矣。”(4)汪琬:《说铃》,《丛书集成续编》,第215册影印本,台北: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529-530页。按,此书卷首有顺治十六年自序。康熙初年,吴伟业也说:“四六家在今日,当推其年为第一。”(5)陈维崧:《龚介眉湘湘笙阁诗集序》,评语,《陈迦陵俪体文集》,卷五,《陈维崧集》,第272页。直到清中后期,当人们回顾清初骈体文时,仍然给予陈维崧以极高的评价。官方定论如乾隆间四库馆臣说:“国朝以四六名者……平心而论,要当以维崧为冠。”(6)纪昀等:《陈检讨四六》,提要,《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三,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524页。民间评价如光绪间陈康祺说:“国朝骈体,自以陈检讨为开山,由其才气横逸,泽古渊醰,而笔力又足以驾驭之。”(7)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卷八,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796页。
关于陈维崧骈体文的成就及其在文学史上的意义,尤其是在清代骈体文繁兴历程中的独特地位,学界已多有论述(8)如陈耀南:《清代骈文通义》,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77年版;昝亮:《陈维崧骈文试论》,杭州大学古籍研究所、中文系汉语教研室编:《古典文献与文化论丛》,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陈曙雯:《论陈维崧骈文特征及对清代骈文复兴的意义》,《柳州师专学报》,2007年第2期;张仁青:《中国骈文发展史》,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曹虹、陈曙雯、倪惠颖:《清代常州骈文研究》,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张明强:《陈维崧与清代骈文复兴》,《学术论坛》,2013年第5期;杨旭辉:《清代骈文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路海洋:《清代江南骈文发展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吕双伟:《陈维崧骈文经典地位的形成与消解》,《文学遗产》,2018年第1期。。本文拟着重论述陈维崧之所以钟情骈体文、专攻骈体文,同他自觉而鲜明的身份意识有着密切的关系(9)路海洋对这一点已有所论及,但未能充分展开,见其《论宗风家学与师友交游对陈维崧的影响——兼谈古代文学研究的立体视角》,《苏州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蒋景祁为陈维崧骈体文集作序时说:“若俪体,学俭不足以供挥洒,气缩不足以纵阖闢,苟且自好者无敢过而问焉,间涉其籓篱,亦自量不克登作者之堂……是谫材薄植者不得窃,而徐、庾诸公之声价至今在也……”(10)蒋景祁:《陈检讨集序》,《陈维崧集·陈维崧集附录》,第1812页。此处所谓“学俭不足以供挥洒”说的是骈体文书写根基于丰厚的才学,“气缩不足以纵阖闢”说的是骈体文书写驱动于磅礴的气势,“谫材薄植者不得窃”说的是骈体文书写蕴含着深沉的精神。而陈维崧骈体文书写中的丰厚才学、磅礴气势和深沉精神,正是他世家子弟身份意识的鲜明表征,并且造就了他骈体文独特的文化价值。
二、“余本王、谢儿”:世家子弟的身份意识
陈维崧一生中虽然经历了贵介公子、江湖布衣、翰林词臣等社会身份的转变(11)参见周绚隆:《陈维崧传论》,《陈维崧年谱》,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77页。,但是他却始终保持世家子弟的身份意识,强调:“余本王、谢儿,鄙性恶拘系。”(12)陈维崧:《将发如皋留别冒巢民先生》,《湖海楼诗集》,卷一,《陈维崧集》,第562页。他对自身家世的显赫和荣耀极其自豪:“仆家珥貂蝉,世叨恩泽。丹轮络绎,人传王、谢之门;白尘连翩,世曰袁、杨之裔。”(13)陈维崧:《与芝麓先生书》,《陈迦陵俪体文集》,卷二,《陈维崧集》,第192页。在为友人作诗、词、文序或寿序时,他也常常称颂其“门第高华,家声通显”(14)陈维崧:《储太翁九十征诗启》,《陈迦陵俪体文集》,卷三,《陈维崧集》,第229页。又见同书《蒋京少梧月词序》、《叶桐初词序》、《邓孝威诗集序》、《胡智修诗序》、《遂安方氏健松斋记》、《寿刘太母韩恭人九十序》、《杨圣期竹西词序》等。,自觉地从当代世家子弟集群中寻求知音,确认自我,从而进一步强化自身的身份意识。
江苏宜兴陈氏家族的远祖,可上溯至南宋乾道进士、著名学者陈傅良。元初,陈氏由永嘉(今浙江瑞安)迁徙宜兴,此后代有闻人,时称世家望族。陈维崧的祖父陈于廷登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官至南京左都御史、加太子少保,刚正不阿,直声震动朝野(15)参见吴应箕:《太子少保左都御史陈公传》,《楼山堂集》,卷一八,《续修四库全书》,第1388册,影印清刻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69-572页。。陈维崧一生中,常常以“我亦东吴少保孙”自诩、自励(16)陈维崧:《顾尚书家御香歌》,《湖海楼诗集》,卷一,《陈维崧集》,第557页。。陈维崧的父亲陈贞慧虽仅为一介诸生,以布衣野老终其生,但却既秉赋儒士气节,又兼具名士风流,直接濡养了陈维崧作为世家子弟的身份意识(17)参见周绚隆:《陈维崧传论》,《陈维崧年谱》,上卷,第7-8、20-21页。。
“世家”一词,原指门第高贵、世代为官的人家,后来泛指世代显贵的家族,又用来指称以某种社会身份世代相承的家族,如“科第世家”、“诗礼世家”之类。陈维崧身为世家子弟的自豪感,更多地不是来源于地位的尊贵和财富的雄厚,而是根基于文化积淀的丰厚。因此他由衷地认同世家子弟能诗擅文的文化身份,称道:“纷披粉墨,本自门风;萧洒才情,实缘家学。”(18)陈维崧:《米紫来始存词集序》,《陈维崧俪体文集》,卷七,《陈维崧集》,第373页。
陈维崧为宜兴友人徐渭文撰写赠序时指出:在“天下无事”之时,作为“名家子”,“渭文徜徉于隐囊麈尾间,平流而进,亦当取青紫如拾芥。此即昔人所云‘王家子弟劣,犹当作尚书郎’耳。”然而时值乱世,仕进无门,徐渭文只能“厌薄世趋,捐弃帖括,游戏于书画翰墨”。陈维崧感慨地说:“若夫今日者,士生斯世,其地高,其势险。平流而进为庸士,块磊自异为奇人。吾见夫斗鸡走狗、浮沉时闬者矣,将犹不失为王、谢家风,况夫才性瑰丽,以诗文书画自表异者乎?”(19)陈维崧:《赠徐渭文序》,《陈迦陵散体文集》,卷三,《陈维崧集》,第78页。像徐渭文、陈维崧这样“才性瑰丽”的世家子弟,在太平盛世时,原本应以“取青紫”而克承家业,彰显家风;但是时逢板荡,他们希图始终“不失为王、谢家风”,就不能不另辟蹊径,“以诗文书画自表异”。
无论一生处境如何、遭际如何,陈维崧始终葆有“不失为王、谢家风”的身份意识,决不会改变自身“名家子”的世家身份。易言之,他恰恰是以“纷披粉墨,本自门风;萧洒才情,实缘家学”的身份意识和自我形象,作为个人安身立命的文化根基,进而作为优游于世以跻身士人集群的文化资本。所以他清醒地说:“诸君子以维崧素称家学,薄有浮名,收之品类之中,赐以齿牙之末,谬矣谬矣!徒以析胆剖肝,誓言颇重;乘车戴笠,义分犹隆。勉饰菲封,上承高厚,绝未尝敢自相离异,致来谆切也。”(20)陈维崧:《答毗陵友人书》,《陈迦陵俪体文集》,卷二,《陈维崧集》,第201页。对于陈维崧来说,身份意识就是一种自我意识。借助于对所属群体的归属与认同,身份意识既可以使自身的社会地位和社会价值得以“自明”,也可以使自身的文化传统和文化持守得以“自明”,还可以使自身的生命存在和生命延续得以“自明”。
三、“汝南望族,偏擅才情”
胡献徵称陈维崧为文“素渊源于家学”(21)胡献徵:《陈迦陵散体文集序》,《陈维崧集·陈维崧集附录》,第1802页。。而陈氏“家学”最鲜明地体现为“折节嗜读书”的家族传统(22)陈维崧:《敕赠征仕郎翰林院检讨先府君行略》,《陈迦陵散体文集》,卷五,《陈维崧集》,第104、108页。。陈贞慧即使在入清以后动荡的时局中,隐居山村危楼,还在“楼之上庋《十三经》、《廿一史》各一部,余则杂列《楼山堂集》、《雅实堂制艺》、《壮悔堂文集》、陈黄门遗诗、吴梅村乐府,朝夕吟诵,声震林木,寒暑不辍,以为常。”他还谆谆教导陈维崧兄弟说:“若知祖、父之所从来乎?读书明大义,幸无忘若祖、父为也。”(23)陈维崧:《敕赠征仕郎翰林院检讨先府君行略》,《陈迦陵散体文集》,卷五,《陈维崧集》,第104、108页。
陈维崧“自就傅时,屈首家学”(24)陈维崧:《与宋尚木论诗书》,《陈迦陵散体文集》,卷四,《《陈维崧集》,第89页。。他自幼读书成癖,广阅博览,而且终其一生,持之以恒。他自称:“经史并坟索,散佚手自汇。秦汉迄六朝,栉比分经纬。博依纂童谣,考物注百卉。南朝慕徐、庾,北朝重邢、魏。”(25)陈维崧:《古诗十首》之九,《陈维崧集补遗》,卷三,《陈维崧集》,第1675页。据传类书《两晋南北集珍》出自陈维崧之手,《四库全书总目》卷六六该书提要云:“此书采南北朝故实,各加标目,盖即以备骈体采缀之用。”(第582页)他的中表兄弟曹亮武回忆道:“少颖异,好读书……甫弱冠,于古今图书载籍靡不窥,纵横畋渔,钩奥猎怪,用以电骇辈流,鹊起名誉。”(26)曹亮武:《陈检讨集序》,《陈维崧集·陈维崧集附录》,第1814页。中年时周游江湖,陈维崧仍然“于书若嗜欲,无不渔猎”,“所历南舟北辕,樯危马骇”,总是“日手一卷书”,“咿吟自如,未尝释卷”(27)储欣:《陈检讨传》(代蒋永修作),《在陆草堂文集》,卷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7册,影印清雍正元年(1723)刻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97页。。友人王士禄曾对子弟称说:“吾尝见旧家子某,熏衣剃面,种种极其华饰,而面目殊为可憎。陈其年(维崧)短而髯,不修边幅,吾对之,只觉其妩媚可爱,以伊胸中有数千卷书耳。”(28)宋荦:《筠廊二笔》,卷下,《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14册,影印清康熙间刻本,第754页。同是“旧家子”,陈维崧虽然其貌不扬,却因“胸中有数千卷书”,而令人觉得“妩媚可爱”。
正因为“胸中有数千卷书”,陈维崧养成了锦心绣口的才学,对此他毫不掩饰地自诩与自豪,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白:“十岁慕书史,挥霍恣游刃。”(29)陈维崧:《杂诗四首》之二,《陈维崧集补遗》,卷三,《陈维崧集》,第1680页。“余年十八九,獧性喜跳跃。出语每排奡,作人鄙文弱。”(30)陈维崧:《哭故友周文夏侍御五言古诗一百韵》,《湖海楼诗集》,卷三,《陈维崧集》,第665页。腹笥饱藏的“书史”,使他可以任意挥霍,纵情书写。友人称许他:“好读秘书,能识奇字。作为诗文,洸洋自恣。合组列锦,惊艳绝丽。鸿笔之人,海内寡二。”(31)尤侗:《公祭陈其年检讨》,《尤太史西堂全集·西堂杂组三集》,卷八,《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29册,影印清康熙间刻本,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391页。“及其为文,则飚发泉涌,奇丽百出,天下知与不知,无不称为才子云。”(32)徐乾学:《陈检讨志铭》,《憺园文集》,卷二九,《续修四库全书》,第1412册,影印清康熙间刻冠山堂印本,第693页。而且,陈维崧明确地以“肥肠满脑”的才华和学养作为世家子弟的身份象征,与其他不同身份的社会集群加以区隔,他说:“盖余年十五六而为贤豪长者游,已四五年矣。肥肠满脑,辄大骂里中儿,戒阍者勿与通。”(33)陈维崧:《吴湛传》,《陈迦陵散体文集》,卷五,《陈维崧集》,第112页。
正因为陈维崧富于“潘江陆海”般的学养与才华,骈体文书写便成为他最佳的用武之地和最好的展示之场。他说:“雕虫末技,壮夫之所羞称;刻鹄微长,高人之所不录。而崧猥以一室居贫,十年少贱。豪门戬谷,辄凭翰墨为兕觥;贵客添筹,聊饰文辞为羔雁。紫丝步障,半缀芜篇;青琐华轩,恒悬鄙作。”(34)陈维崧:《寿阎再彭先生六十一序》,《陈迦陵俪体文集》,卷八,《陈维崧集》,第412页。而骈体文书写也为他带来了极高的声誉,他说:“南朝金粉,夙标绮丽之名;北地燕支,雅擅雕华之誉。”(35)陈维崧:《胡智修诗序》,《陈迦陵俪体文集》,卷五,《陈维崧集》,第303页。陈僖为陈维崧俪体文集作序,赞不绝口地称道:“今观家兄其年所著,锦心绣口,玉佩琼琚,思若涌泉,辞如注水。心手之调,词意之属,一字一句,皆别开生面,使人读之,觉齿颊香而心目豁者。此集出,凡辞人才子,骈黄俪绿,曳玉敲金,人握灵蛇之珠,家抱荆山之玉,皆当焚笔砚矣,岂非绝技也哉!”(36)陈僖:《陈维崧俪体文集序》,《陈维崧集·陈维崧集附录》,第1807-1808页。
同其自觉的身份意识息息相关,陈维崧的骈体文书写可谓“清辞不少,丽句偏多”(37)陈维崧:《胡智修诗序》,《陈迦陵俪体文集》,卷五,《陈维崧集》,第303页。。江南和州(今安徽和县)友人戴移孝,字无忝,明湖州推官戴重次子,布衣终老,其家世生平与陈维崧极其相似。康熙十九年(1680),陈维崧为他的诗集作序,首先极力称颂戴氏作为文化世家的“家学”传统:“历阳戴无忝者,鹂砭名家,鸡碑妙裔。文章清丽,青霞绀雪之辞;体制遥深,白凤苍龙之笔。魏郎弄戟之岁,酷嗜风骚;黄童对日之年,雅耽典籍。南牙门地,预簉英流;西府人才,夙参华选。”继而叙写易代之际戴移孝流离动荡的遭遇:“时则王颇绮岁,已作流人;李燮韶年,翻成孤子。卖珠乞活,击筑为佣,时鬻畚于草中,每弄丸于市上。乌生八九子,非无带血之雏;猿叫两三声,大有断肠之母。何来女子,犹识韩康;除是友人,或怜豫让。”最后说明自己作序缘由:“仆本卫玠之多愁,近更屈平之被放。挚虞沦薄,已罢觞歌;束晳艰辛,久疏文笔。属击汰以将离,遂吮毫而撰序。吟成越弄,依稀庄舄之哀;曲奏楚音,仿佛钟仪之调。归逢康乐,行念陈琳。”(38)陈维崧:《戴无忝诗序》,《陈迦陵俪体文集》,卷五,《陈维崧集》,第299-300页。世家子弟原本“酷嗜风骚”、“雅耽典籍”,具有丰厚的历史文化修养,而陈维崧骈体文中滔滔不绝的绮丽辞藻和丰富典故,恰恰与这种文化身份若合符契箎,相得益彰。
对辞藻与典故的偏爱,甚至渗透到陈维崧的散体文中。收入《陈迦陵散体文集》中的《宋楚鸿古文诗歌序》、《刘沛玄诗古文序》、《杜辍耕哭弟诗序》、《董文友文集序》、《陆丽京文集序》、《与张芑山先生书》、《答康小范书》、《与蒋大鸿书》、《上龚芝庵先生书》、《与方与三敦四书》、《与侯彦窒书》等篇章,大多词藻华丽,骈句叠出,实为散体文之变体(39)张舜徽以为《宋楚鸿古文诗歌序》、《陆丽京文集序》等文,“直四六之文耳,焉得目为散体耶?”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卷二“湖海楼文集六卷”条,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48页。。
其实,对于陈维崧来说,“学富五车”的学识和“潘江陆海”的才华,并不仅仅是一种书写的资源或一种形象的修饰,而是他作为世家子弟的身份意识的鲜明呈示,更是他赖以生存的生命要素。才学既是文化世家的身份标志,更是文化世家的血脉传承。才学是世家子弟源远流长、与生俱来的文化基因,不仅先于每一个个体而存在,并且标识每一个个体的生命指数,建构每一个个体的生命价值。
顺治八年(1651)、九年(1652),在吴门、云间、常、润 “四郡名士毕集”的“文会”中,二十七、八岁的陈维崧“时作记、序,用六朝俳体,顷刻千言,钜丽无与比,诸名士惊叹以为神”(40)储欣:《陈检讨传》(代蒋永修作),《在陆草堂文集》,卷三,第197、198页。。陈维崧一生擅长且欣赏“钜丽无与比”的“六朝俳体”,以此证明世家子弟无比光荣的身份,展示世家子弟才华横溢的特性,他说:“北齐才调,独数崔;东晋门风,共推王述。”“乃若汝南望族,偏擅才情;江左名流,只钟罗绮。”(41)陈维崧:《周鹰垂诗集序》,《陈迦陵俪体文集》,卷五,《陈维崧集》,第274-275页。
陈维崧称道同为世家子弟的宋思玉说:“五茸绮丽,代产文人;《九辨》缠绵,世生才子。客来南国,相传金粉之篇;居本东邻,大有玉钗之句。何况肩吾父子,递擅雕华;孝绰弟兄,俱称丽则。论家风于河北,此是崔、卢;叙门地于江东,斯真顾、陆者哉!”(42)陈维崧:《宋楚鸿文集序》,《陈迦陵俪体文集》,卷六,《陈维崧集》,第336页。在陈维崧看来,像庾肩吾、庾信父子和刘孝绰兄弟子侄这样的文化世家,怎能不以“递擅雕华”、“俱称丽则”著称于世呢?坚守文化世家的传统,弘扬文化世家的荣耀,这就是陈维崧何以毕生追求和展示才学的原因所在,也是陈维崧珍视以丽藻与典实著称的骈体文书写,将之作为“擅场之体”而“自喜特甚”(43)储欣:《陈检讨传》(代蒋永修作),《在陆草堂文集》,卷三,第197、198页。,希望能传于后世的原因所在。
四、“性极清狂,不娴世法”
当然,陈维崧清醒地认识到,如果没有生命的体验和情感的抒发,而仅仅凭借辞藻的堆砌和典故的“獭祭”,这不但不能提升骈体文的审美价值,反而会降低骈体文的审美价值。他认为,与散体文相比较,骈体文素以才学辞藻见长,“是故珊瑚笔格,互说庾、徐;翡翠书床,交推温、李。”因此,“胸无故实,笥鲜缥缃”,无疑是骈文书写的弊端。但是,如果“仅解虫镌,差工獭祭”,则更会将骈体文书写导入歧途:“徒组紃笙簧之是侈,将风云月露其奚为?”(44)陈维崧:《吴园次林蕙堂全集序》,《陈迦陵俪体文集》,卷六,《陈维崧集》,第319页。
有鉴于此,陈维崧尖锐地批评道:“自古文人,弥耽词赋。风骚一道,踵事增华。然而旨不外夫飞深,义惟关于月露。艺文载之,君子无取焉。无他,越人关弓,壮士不为之变色;日中掉臂,贞夫宁以之输怀。强笑者不欢,而假寐者恒觉也。”(45)陈维崧:《杜辍耕哭弟诗序》,《陈迦陵散体文集》,卷一,《陈维崧集》,第35页。千百年来那些缺乏真情至性的骈体文书写,尽管“艺文载之”,然而“君子无取焉”。所以他深深地感慨:“上下数千年,屈、宋以来,徐、庾而后,虽鸿文丽制,不绝于时,而亮节惊才,罕闻于世。”由此,他对挚友吴兆骞推心置腹地说:“况我足下,素爱王充之论,极怜庾信之哀,仆所以愿同深诣,共扶绝业者矣!”(46)陈维崧:《与吴汉槎书》,《陈迦陵俪体文集》,卷二,《陈维崧集》,第200页。而陈维崧“所以愿同深诣,共扶绝业者”,则是这种文质相兼、气势飞扬的骈体文:“尔其为体也,或磊落以见才,或嵯峨以植旨,或首尾以温丽,或缔搆之缜密。或文辞简要,情片语而已该;或思理淹通,气百函而弥厉。或临池详慎,细蟠楮里之蝇;或握管飞腾,横跳天门之虎。铿锵可听,涂山之玉帛万重;藻缋堪观,赤城之云霞十丈。入刘家之《世说》,即是兰苕;登萧氏之高斋,无非琬琰。”(47)陈维崧:《周栎园先生尺牍新钞序》,《陈迦陵俪体文集》,卷六,《陈维崧集》,第315页。
的确,陈维崧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的骈体文在滔滔不绝、纷至沓来的丽辞骈句之中,始终灌注着一种“神龙夭矫”的磅礴气势。毛际可在阅读陈维崧骈体文时,得到的就是“骈体中原有真古文辞行乎其间”的深切感受,他说:“余偶披篇首,已见其稜稜露爽。继讽咏缠绵,穷宵达昼。言情则歌泣忽生,叙事则本末皆见。至于路尽思穷,忽开一境,如凿山,如坠壑,如惊兕乍起,鸷鸟复击,而神龙夭矫于雨雹交集之中,为之舌挢而不能下。”(48)毛际可:《陈其年文集序》,《安序堂文钞》,卷五,第548-549页。
陈维崧“骈体中原有真古文辞行乎其间”的磅礴气势,首先表现为别出心裁而且丰富多变的句式构成。陈维崧骈体文喜用非常规的长句式,如“单句相对”中的九字句、十字句、十一字句,“隔句相对”中的四八四八式、八四八四式、四九四九式、九四九四式、四十四十式、六七六七式、七六七六式、六八六八式、九五九五式、六九六九式、六十六十式等。如此“穿插长句后,骈文便如诗之古体,有古朴厚重之感”,“使文章有夭矫跳荡之姿”(49)参见陈曙雯:《论陈维崧骈文特征及其对清代骈文复兴的意义》,《柳州师专学报》,2007年第2期,第6-7页。。更有甚者,陈维崧骈体文还常用极长的句子组构文章,就像韩愈的散文一样,“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50)韩愈:《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三《答李翊书》,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71页。。如《佳山堂诗集序》写道:
且夫言以旌心,文原载道。若使情弗笃乎君王,志不存乎民物。色工朱紫,徒成藻缋之容;韵合宫商,未便克谐之奏。纵复博综正变,杂撰高深,审音者例之自郐无讥,观礼者叹为既灌而往。盖自昔兴文,要于养气;从来立德,方许著书。辞须能达,此言鬯自宣尼;思贵无邪,其说原于《鲁颂》。必膏深而光沃,斯理沛而词昌。往说虽多,斯言不易。(51)陈维崧:《陈迦陵俪体文集》,卷五,《陈维崧集》,第276页。文中重点号为笔者所加。
就语义而言,用“且夫”二字领起,从“若使”以下,以“言以旌心,文原载道”一义贯穿始终,凡三度转折,诸多骈句,连翩而下,似断实连,一气呵成。
进一步看,陈维崧“骈体中原有真古文辞行乎其间”的磅礴气势,还表现为“真古文辞”式的篇章结构。从“文义”的角度,张明强曾总结陈维崧骈文“入题—叙事—自述—明旨”的迦陵范式和对话体骈序(52)张明强:《陈维崧与清代骈文复兴》,《学术论坛》,2013年第5期。。我们还可以从“文法”的角度来考察。如《吴初明雪篷词序》,以连接词“傥若”—“则”—“无如”—“此则”—“然而”—“或者”—“亦可”—“而乃”—“意者”—“于是”等行文(53)⑦ 陈维崧:《陈迦陵俪体文集》,卷七,《陈维崧集》,第392-393、400-402页。,通篇环环紧扣,气势一贯。又如《乐府补题序》,在概述作者、词调之后,以“粤自……”描述时世风貌,以“则有……”提点词人心态,以“此则……”描述文本内涵,以“于是……”说明集刻过程,以“然而……”追想此集影响,全文叙事清晰,层次井然。这样的篇章,打破了骈体文擅长横向铺叙的行文传统,代之以散体文讲究纵向延深的行文方式,构成一种“散体式的骈体文”,堪称“迦陵体”或“迦陵范式”的典型。林云铭等评论说:“骈体中行以议论,转折不穷,此近世所难,其年独以斯事擅场”(54)毛际可:《陈其年文集序》,评语,《安序堂文钞》,卷五,第549页。。
陈维崧的骈体文“以雄博见长”(55)纪昀等:《林蕙堂全集》,提要,《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三,第1521页。,学界对这一特征的形成原因已多有论述,而从本文的主旨出发,还可以补充一点,即陈维崧骈体文这种“神龙夭矫”的磅礴气势,同他虽遭逢坎坷,却始终坚守强烈的世家子弟身份意识密切相关。
陈维崧一生始终保持世家子弟不甘下人的自尊、自贵和自重,他曾自称:“陈子结发慕晋时阮籍、温峤之为人,行不问清浊,肆志而已。父老怜之,以为清狂;当世诮之,以为朽物。”(56)陈维崧:《钱础日史论序》,《陈迦陵散体文集》,卷三,《陈维崧集》,第63页。“维崧,东吴之年少也,才智诞放,骨肉躁脱,当涂贵游,目之轻狂。”(57)陈维崧:《上芝麓先生书》,《陈迦陵俪体文集》,卷四,《陈维崧集》,第87页。这种“肆志”、“清狂”或“诞放”、“轻狂”的品格,既受到晚明放荡不羁的士风影响,更根源于陈维崧从小养成的“门第清华”的身份意识。姜宸英描述道:“其年生长江南繁富之地。方其少时,视家族鼎盛,鲜裘怒马,驰骋于五陵豪贵之间,狂歌将军之筵上,醉卧胡姬之酒肆,其意气之盛可谓无前”(58)姜宸英:《湖海楼诗集序》,《陈维崧集·陈维崧集附录》,第1824页。。对此陈维崧颇有自知之明,也颇为自傲、自诩,他说:“崧也人惟落拓,差有门风;性极清狂,不娴世法。王公膝下,人每言此子之超;谢傅庭前,尊不以常儿相畜。”(59)陈维崧:《太史五叔祖集序》,《陈迦陵俪体文集》,卷六,《陈维崧集》,第342页。此处所谓“落拓”,指豪放,不受拘束,如晋葛洪《抱朴子·疾谬》:“然落拓之子,无骨骾而好随俗者,以通此者为亲密,距此者为不泰。”
陈维崧这种“肆志”、“清狂”或“诞放”、“轻狂”的品格,虽经长期飘泊江湖而有所消磨:“刻意矫除,刮磨豪习;孤竹峭厉,消耗壮心”(60)陈维崧:《上芝麓先生书》,《陈迦陵俪体文集》,卷二,《陈维崧集》,第194页。,但是却如疽附体般地伴随着他的生命,他对友人说:“吹箫屠狗,少足清狂;贩缯削浆,近仍落拓。”(61)陈维崧:《答毗陵友人书》,《陈迦陵俪体文集》,卷二,《陈维崧集》,第201页。这正是因为他一生深深地沉湎于“门第清华”的身份意识而难以自拔。他自恨“衣冠之选,自昔原开;而门第之科,于今永闭。”(62)陈维崧:《上芝麓先生书》,《陈迦陵俪体文集》,卷二,《陈维崧集》,第194页。常常感慨:“落拓分司老更狂,半生踪迹总他乡。分明记得从前事,钿笛牙签共一床。”(63)陈维崧:《惆怅词二十首别云郎》其五,《湖海楼诗集》,卷一,《陈维崧集》,第538页。即使晚年荣膺翰林检讨,也难以改变他先天秉赋的世家子弟习性,他在京城致书冒襄说:“侄以糜鹿之性,甫入樊笼,不觉神魂错莫。”(64)陈维崧:《与冒巢民先生书》,《陈维崧集补遗》,卷一,《陈维崧集》,第1643页。
正因为始终秉持世家子弟的身份,陈维崧虽然数十年湖海飘零,落拓困厄,尝尽苦辛,贵介之气稍减,沉郁之情渐升,却一直葆有粗豪率性之气,衍成跌宕雄浑之篇。他自谓平生“无王粲依人之策,而有祢衡傲物之累”(65)陈维崧:《与周子俶书》,《陈维崧俪体文集》,卷二,《陈维崧集》,第197页。。冒丹书曾当面质疑他,为什么自幼学习陈子龙的诗风,却不能“谊尚正声,温柔敦厚,情理不迫”,而是“率多怼激,宫音不张,恐沦商角”?陈维崧闻言,“敛容而起,愀然恤然”,良久而后自辩道:“嗟乎!亦时为之也。仆生世不谐,遘会兵马,自伤踡局,志行无补,比益芜谢,怀抱纬繣,偶所吟弄,率中鞞铎焉。”(66)陈维崧:《冒青若诗序》,《陈维崧集补遗》,卷一,《陈维崧集》,第1640页。
徐喈凤说:“天生其年而纵其才,以岳渎之气伟其貌,以日月之精发其心,以星云卉木之华绣其肠腑,良非偶然者矣。”(67)徐喈凤:《陈检讨集序》,《陈维崧集·陈维崧集附录》,第1813页。的确,陈维崧骈体文书写“以雄博见长”并非偶然。他出身于文化世家,在无法以个人的仕途显达来承续家族的政治荣光的时候,方才转而“剑走偏锋”,以骈体文学的书写作为世家文化的标榜,如“神龙夭矫于雨雹交集之中”,文采风流,照映当时,耀熠后世。
五、“干之以风骨,不如标之以兴会”
正因为陈维崧主张并且实践“以气行文”,所以他认为骈体与散体皆为文章,殊途同归。他明确地指出,虽然骈体与散体的文体形态不同:“一疏一密,既意满而靡宣;或质或文,复情睽而罕俪”,但是,二者在文章体性上潜相交通:“然而诸家立说,趣本同归;百氏修辞,理惟一致。倘毫枯而腕劣,则散行徒增阘冗之讥;苟骨腾而肉飞,则俪体讵乏经奇之誉?原非泾渭,讵类玄黄?”(68)陈维崧:《陆悬圃文集序》,《陈迦陵俪体文集》,卷六,《陈维崧集》,第333-334页。而骈体与散体的“同归”之“趣”和“一致”之“理”,就是文章所含蕴的“真精神”。陈僖序陈维崧俪体文集,说:“因信文不论大小,惟有一段真精神透映纸上,便是慧业,皆足以发奎璧之光,而传之千百世也。”(69)陈僖:《陈迦陵俪体文集序》,《陈维崧集·陈维崧集附录》,第1808页。
进一步看,这种“真精神”,归根结底,正是文化世家子弟传承久远的“以天下为己任”的身份意识(70)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身份意识,固然可以追溯到六朝时期的世族子弟,但更为鲜明的体现,则是北宋士大夫。如欧阳修称范仲淹:“公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欧阳修撰、洪本健校笺:《范公神道碑铭并序》,《欧阳修诗文集校笺》,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87页。朱熹也说:“且如一个范文正公,自做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无一事不理会过。一旦仁宗大用之,便做出许多事业。”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一二九,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088页。。在陈维崧家族中,无论是陈于廷“以谠正立朝,为东林眉目”,还是陈贞慧“笃行完节,所与游皆一代名人”(71)徐乾学:《湖海楼全集序》,《陈维崧集·陈维崧集附录》,第1799页。,都表现出这种鲜明的“己任”意识。崇祯八年(1635)春,陈于廷听闻李自成军入侵凤阳,焚毁皇陵,咄嗟叹愤,对其子说:“此卿大夫之耻也。吾无可报国矣,汝曹勉之。”言竟,安坐而逝(72)吴应箕:《太子少保左都御史陈公传》,《楼山堂集》,卷一八,第571页。。陈贞慧虽然仅为一介诸生,在明清之际却自命“东林后裔”(73)陈贞慧说:“东林无定目,如天启中以不附逆珰为东林,弘光中以不附马、阮为东林。今吾辈正当讲学力行,私淑东林之绪言耳。”任源祥:《陈定生处士行状》引,《鸣鹤堂文集》,卷八,《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3册,影印清乾隆十一年(1746)阳羡任氏刻本,第159页。,“负文章名节,尤有声”(74)吴应箕:《太子少保左都御史陈公传》,《楼山堂集》,卷一八,第571页。。入清以后,陈贞慧因“念家门世受国恩,非平流寒畯者比”,隐居不仕(75)陈维崧:《敕赠征仕郎翰林院检讨先府君行略》,《陈迦陵散体文集》,卷五,《陈维崧集》,第105页。。耿耿正气形成陈氏世家的文化传统,而陈维崧“自束发以来”,便耳濡目染家族前辈的节概风义,“已不堕俗下儇薄气”(76)徐乾学:《陈检讨志铭》,《憺园文集》,卷二九,《续修四库全书》,第1412册,影印清康熙间刻冠山堂印本,第693页。。
流淌在家族血脉中的“己任”意识深深浸染着陈维崧,一方面使他秉赋了世家子弟与生俱来的家族担当感,始终不渝地谋求光宗耀祖。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陈贞慧以“政治遗民”终其身,而陈维崧却努力仕进,即便穷愁潦倒,依旧追逐功名(77)追求功名,这是清初世家子弟的普遍倾向,戴名世说:“自明之亡,东南旧臣多义不仕宦,而其家子弟仍习举业,取科第,多不以为非。”戴名世:《朱铭德传》,《戴名世集》,卷七,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09页。。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种“己任”意识熔铸为陈维崧“泽之以正大而归之以和平”的文学理想(78)陈维崧:《路进士诗经稿序》,《陈迦陵散体文集》,卷二,《陈维崧集》,第57页。。虽然长期身为一介布衣,辗转于“士不遇”的困顿境遇,但是陈维崧却始终以文化世家子弟的“己任”意识激励自己,关心国计民生,眷恋家族友生,彰显儒者情怀,他说:“吾虽不遇矣,譬如象犀珠玉,虽暂困尘壤,而久必为世所贵用。是故于其所至也,见漕艘之络驿,黄河之奔放,凡有关于国计民生也,尤必咨嗟三叹焉。至于恋所生,恤同气,蔼然有陟岵陟屺之思,此则仁人君子之用心也”(79)陈维崧:《王怿民北游草序》,《陈迦陵散体文集》,卷一,《陈维崧集》,第36-37页。。
陈维崧说:“俯仰年境,正复关人笔墨事。”(80)陈维崧:《王西樵十笏草堂辛甲集序》,《陈迦陵散体文集》,卷一,《陈维崧集》,第7页。文化世家子弟“以天下为己任”这种根深蒂固的身份意识,促使陈维崧在明清之际“天崩地解”的动荡年代和坎坷经历中,深深地体会、细细地品味盛与衰、兴与亡、昔与今、贵与贱、富与贫、达与穷、尊与卑……一系列鲜明的对照。于是,以“对偶”为首要因素与核心特征的骈体文(81)刘麟生说:“骈文最大之原素为对偶,此不容有异辞。”刘麟生:《骈文学》,海口:海南出版社,1994年版,第27页。,便成为他表达这种情感落差的最佳文学载体,而且在他手下焕发出自明代以来前所未见的异彩。余国柱指出:陈维崧之所以以骈体文“标新领异,顿挫毫铓”,“遂为一时独绝”,正是因为他门第清华而“少负异才,顾久不得意于诸生,盛年有摇落之感,微词托屈、宋之遗。于是屏绝众体,独攻俪句,好之既专,拟之倍切,宜其轶侪辈而孤行,奏么弦于绝调也”(82)余国柱:《陈检讨集序》,《陈维崧集·陈维崧集附录》,第1810页。。
陈维崧说到友人孙枝蔚的诗歌“时时为秦声”时,指出这是因为“其思乡土而怀宗国,若盲者不忘视,痿人不忘起,非心不欲,势不可耳”(83)陈维崧:《孙豹人诗集序》,《陈迦陵散体文集》,卷一,《陈维崧集》,第11页。。同一般士子一样,陈维崧亲身历明清之际盛衰、兴亡的社会剧变,“建业风流,一朝零落;江陵文武,千载凄凉”(84)陈维崧:《董少楹诗集序》,《陈迦陵俪体文集》,卷五,《陈维崧集》,第273页。,“千年关塞,来往精灵;万古河山,任陵鬼物”(85)陈维崧:《曹实庵咏物词序》,《陈迦陵俪体文集》,卷七,《陈维崧集》,第364页。。这种“风景顿殊,人琴都异”的今昔对比(86)陈维崧:《金陵游记跋》,《陈迦陵散体文集》,卷三,《陈维崧集》,第67页。,形之于他的笔端,不能不充溢着故国覆亡的苍凉之感和痛彻心肺的悲哀之情:“王敦、祖约,时忧跋扈之强藩;国宝、佃夫,恒患荒淫之贵近。周公瑾之不作,吕子明之已亡。殿上则金莲步步,无非今昔之悲;江头则铁锁年年,不乏废兴之恨。此则城称旧内,定许销魂;客到新亭,惟工流涕。于是路出乌衣,惟多枯树;桥经红板,止剩荒台。……百年社稷,徐仆射所以悲哀;满目关山,刘宾客因而悼叹。何常不愁攀玉树,泣上铜街,拊钿瑟以舒情,托银筝而叙恨者乎?”(87)陈维崧:《余鸿客金陵咏古诗序》,《陈迦陵俪体文集》,卷五,《陈维崧集》,第291-292页。沉湎于盛衰兴亡之感,成为陈维崧骈体文内在精神之一(88)据此,杨旭辉称陈维崧为“哀江南情结”的代表,见《清代骈文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43-158页。。身为世家子弟,家国情怀不仅仅彰显出他们的政治操守和文化情感,更重要的是彰显出他们的伦理道德。
而且,由世家子弟的身份所决定,陈维崧自身还经历了“昔年公子,今朝布衣”(89)季振宜:《陈检讨乌丝词序》,《陈维崧集·陈维崧集附录》,第1833页。、“壮逢沦贱,晚会流离”的人生剧变(90)陈维崧:《与芝麓先生书》,《陈迦陵俪体文集》,卷二,《陈维崧集》,第192、193页。。昔日的荣华富贵、歌舞风流,如春梦绕魂,挥之不去,他说:“负其薄艺,以与贤豪长者游,则北里西曲之靓丽,辄时时征逐其间,哀丝豪竹之音,又未尝三日而不闻于耳也。少年生在甲族,中外悉强盛,‘小楼前后捉迷藏’,及‘黄昏微雨画帘垂’诸景状,往往有之。今虽迟暮矣,然而梦回酒醒,崇让宅中,光延坊底,二十年旧事耿耿于心,庶几不死而犹一遇也。以故前者之泡影未能尽忘,过此之妄想亦未能中断。百端万绪,窅窅茫茫,如幽泉之触危石,呜咽而不能自遂也;如风絮之散漫于天地间,帘茵粪溷之随其所遇也。”(91)陈维崧:《王西樵炊闻巵语序》,《陈迦陵散体文集》,卷一,《陈维崧集》,第48页。因此,他对那些同为世家子弟的亲朋好友,虽然“品第清华,门风绮丽”(92)陈维枘:《茹蕙集序》,《陈迦陵俪体文集》,卷六,《陈维崧集》,第357页。,却颠沛困顿,遭遇不偶,往往感同身受,情难自已,这也成为他骈体文书写的一个历久不衰的主题。
值得特别指出的是,陈维崧从未因为自身的生也不辰、颠沛流离,而泯灭“己任”的身份意识。作于康熙二十年(1681)的《魏禹平诗序》,开篇就追忆前朝江南往事:“时则余祖少保公谔谔东朝,君家忠节公棱棱左掖。”少保公指陈维崧的祖父陈于廷,忠节公指魏坤(字禹平)的祖父魏大中,二人均是“东林领袖”,尽管遭遇重重祸患,依然不改风骨。作为东林党人的子孙,他追问魏坤:“宵人籍籍,指为钩党之子孙;异类纷纷,奉以东林之衣钵。”“仆犹忆此,君岂忘诸?”陈维崧的身上流淌着东林党人的血液,尽管半生寥落、久居北地,衣钵传承、光大门庭仍然是他不敢或忘的家族责任,而这恰恰源于他自幼便形成的根深蒂固的身份认同,所以他说:“从来才子,必生孝笋之乡;自古文人,半产忠泉之里。”(93)陈维崧:《魏禹平诗序》,《陈迦陵俪体文集》,卷五,《陈维崧集》,第302页。
就陈维崧个人身份的确立而言,他也始终处于一种内在的分裂状态。一方面他感受到命与福、才与名难以两全其美,他一再地感慨:“从来福命,大抵相妨;自昔身名,何常俱泰。”(94)陈维崧:《闺秀商嗣音诗序》,《陈迦陵俪体文集》,卷六,《陈维崧集》,第351页。“王微文藻,每叹途穷;谢脁才情,屡嗟运尽。”(95)陈维崧:《与芝麓先生书》,《陈迦陵俪体文集》,卷二,《陈维崧集》,第192、193页。“士不幸具班、张、崔、蔡之才,屈首陋巷,隐约无穷时,而求以有闻于世也实难。甚者轗壈日久,思智亦离,才虑荒谢,荣华邈然。”(96)陈维崧:《陈石书姜子嘉制艺合刻序》,《陈迦陵散体文集》,卷二,《陈维崧集》,第60页。另一方面他也感受到仕与隐、出与处无奈皆非适意,他既不愿意沦为“天地之放民”(97)陈维崧:《与田梁紫书》,《陈迦陵散体文集》,卷四,《陈维崧集》,第100页。,也一直纠结于“大丈夫生不遇时,终不愿托三寸柔管,与徐孝穆宫体、江总持艳曲争优劣也”(98)陈维崧:《与周子俶书》,《陈迦陵俪体文集》,卷二,《陈维崧集》,第197页。。而晚年一旦功成名就,“自是绝青冥,脱尘埃,羽仪盛朝”(99)徐乾学:《陈检讨志铭》,《憺园文集》,卷二九,第692页。,陈维崧却仍然纠缠于这样的心态:“还乡偏有梦,入世本无术。”(100)陈维崧:《上大司寇蓼翁宋老夫子五言古诗一百二十韵》,《湖海楼诗集》,卷六,《陈维崧集》,第815页。“一官直自误,七贵难与谋。”(101)陈维崧:《赠别方二位伯兼寄令弟素伯》,《湖海楼诗集》,卷八,《陈维崧集》,第928页。
而惟一能够超越盛衰兴亡、贵贱贫富、出处穷达等等相互扞格的外在境遇,凭借一己之力达致内心平衡的出路,就是借助于文化,甚至借助于文学。“立功”不成转而“立言”,这是古代文人的普遍选择和内心企望,甚至是他们惟一可供自身选择的人生道路。陈维崧认为,“作诗有性情,有境遇”,境遇是不由自主、无法选择的,而性情则是可以自我张扬、随性激发的。他说:“……余之境遇穷矣,流离困顿,濒于危殆者数矣,然而丝奋肉飞,辄不自禁,犹能铺扬盛丽,形容声色,以奉卜夜之欢,终不自知其惫也。”(102)陈维崧:《和松庵稿序》,《陈迦陵散体文集》,卷一,《陈维崧集》,第38页。他对友人说:“吾与子生于板荡之后,时命牴牾,难以自靖。服膺《小雅》,养其中和,将不得为文武丰镐之民欤,宁以王风终也?”(103)陈维崧:《陶冰修诗集序》,《陈迦陵散体文集》,卷一,《陈维崧集》,第15页。
语言具有独特的文化功能,可以连接过去与现在,确定人的现实存在,同时获得人的历史存在。陈维崧的一生,从来不甘于庸庸碌碌,潦倒无为,而是始终保持世家子弟昂扬的精神和进取的气势,并且自觉地以人所难以及、甚至人所不可及的绚烂文采加以彰显,以享誉一时的骈体文书写来塑造自身独特的文化身份。所以他说:为文“干之以风骨,不如标之以兴会也”(104)陈维崧:《上龚芝庵先生书》,《陈迦陵俪体文集》,卷四,《陈维崧集》,第88页。。“标之以兴会”,造就了陈维崧骈体文书写不可替代的审美价值和历史价值(105)参见曹虹:《清代文坛上的六朝风》,《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前辈友人宋之普评价他的《滕王阁赋》说:“其年此制,体势绵密,兴会标举,正复三河年少,意气自豪,子安不得擅美于前矣。”(106)陈维崧:《陈迦陵俪体文集》,卷一,《陈维崧集》,第164页。吴伟业评价他的《龚介眉湘笙阁诗集序》说:“撮子山、义山之长,而能自标兴会,不袭铅华。四六家在今日,当推其年为第一。”(107)陈维崧:《陈迦陵俪体文集》,卷五,《陈维崧集》,第272页。
的确,正是这种与“风骨”相通而不同的“兴会”,熔铸了陈维崧骈体文“超轶绝群”的“真精神”,与经史无异,与诗词并驱,与散体同工,这就是他说的:“鸿文钜轴,固与造化相关;下而谰语卮言,亦以精深自命。要之穴幽出险以厉其思,海涵地负以博其气,穷神知化以观其变,竭才渺虑以会其通,为经为史,曰诗曰词,闭门造车,谅无异辙也。”(108)陈维崧:《词选序》,《陈迦陵散体文集》,卷二,《陈维崧集》,第54页。
六、“心手独得”:陈维崧骈体文书写的文化价值
陈宗石说:陈维崧的骈体文,“海内咸推之,而兄亦自以为有心手独得处”(109)陈宗石:《陈迦陵俪体文集序》,《陈维崧集·陈维崧集附录》,第1802页。。综上所述,世家子弟的身份意识与陈维崧骈体文书写的密切关系,表现在家世声华的自豪与锦心绣口的才学、肆志清狂的自傲与神龙夭矫的气势、时命牴牾的自叹与独标兴会的精神三个方面。世家子弟的身份意识造就了陈维崧骈体文的“心手独得处”,即雅而富文采,傲而有风力,怨而标兴会,从而使陈维崧的骈体文成为清初文明传承的重要载体与文化精神的宝贵结晶,“群推领袖,直接宗风”(110)毛先舒:《陈迦陵俪体文集序》,《陈维崧集·陈维崧集附录》,第1804页。。
时至清初,在文坛上,秦汉文、六朝文、唐宋文各行其道,尽展风姿,形成相互角胜的文学传统。陈维崧则不拘守于某一传统,而是力求融会贯通,为我所用。他曾描述前辈友人马凤毛:“顾性不喜经生家言,一切周、秦、两汉、六朝、唐、宋诸书,靡所不蒐习,操笔而为诗赋古文辞则益工。”(111)陈维崧:《马羽长先生传》,《陈迦陵散体文集》,卷五,《陈维崧集》,第116页。这也可以作为他的“夫子自道”,胡献徵就曾称许他:“今其年先生之俪体,既已上掩徐、庾,远轶王、骆,而其散体古文,亦且方轨韩、欧,蔑视王、李。殆春华秋实,兼有其长;玉质金相,俱臻其胜者乎?夫古文之难言也,貌秦汉而窃其离奇,既不免有生吞活剥之诮;效唐宋而流于柘淡,又不免有蝇鸣蚓窍之讥。二者互相诟詈,递为消长,学者将何所适从欤?先生独能以风人之旨,发抒性情,纵笔所之,纾徐百折,卒不诡于正,以自成一家之言,则亦近古之最胜者已。”(112)胡献征:《陈迦陵散体文集序》,《陈维崧集·陈维崧集附录》,第1802页。
正因为如此,陈维崧的骈体文书写,决不仅仅“才染六朝,雅高徐、庾之别体”(113)陈维崧:《陈赓明文稿序》,《陈维崧集补遗》,卷二,《陈维崧集》,第1655页。,而是兼综博采,融秦汉、六朝、唐宋为一炉。他颇为自信地对毛先舒说:“仆于俪体,颇有所得。大约取《左》、《史》之排宕,兼韩、杜之沉郁,长篇短幅,欲尽见之。”(114)毛先舒:《与吴志伊书》引,《思古堂集》,卷二,第805页。何洯评价道:“陈子其年淹贯六经,兼综于周、战国、先秦、两汉,以缵绍于唐、宋八家,而博览于前明以来诸子之文”(115)何洯:《四家文选序》,《晴江阁集》,卷一九,《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2册,影印清康熙间刻本,第192页。。正是这种转益多师、包罗万象的自觉的文化追求,大大提升了陈维崧骈体文的文化价值,乃至成为时人与之“心许”的“千秋事业”。在清初骈文界与他并称“双美”的吴绮,曾赠诗陈维崧,满怀深情地说:“千秋事业惟心许,一代风期属久要。”(116)吴绮:《定交篇自锡山至泛舟阳羡访陈其年作》,《林蕙堂全集·亭皋诗钞》,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8册,影印清乾隆三十九年(1774)衷白堂刻本,第299页。
作为一种“文化话语”,骈体文书写原本就是一种看待世界的特定方式,体现出中国古代文人阶层独具的知识、信仰和价值,因此构成一种相对独立的意识形态。骈体文的书写,不但可以展示书写者的知识、再现书写者的经验、表达书写者的思想、宣泄书写者的情感,还可以经由阅读与传播的过程,传递独特的文化知识与思想意涵,建构文人阶层自身的交际语境和精神联盟,进而凸显文人阶层特有的社会身份和价值世界。因此,在清代初年,经由陈维崧等人自觉的骈体文书写和骈体文阅读,在“我能写”和“我会读”的双向互动交流中,文人阶层强化了由裁对、隶事、敷藻、调声等特征组构而成的骈体文文体的合法性和有效性,并且借助于这种合法性和有效性来表征自身持有的知识、信仰和价值。清初文人这种自觉的文化行为,使骈体文获得一种意识形态的合法权,在清初呈现出所谓“中兴”的局面,而且也使骈体文的书写者借以发现、标示并且保持自身的独立性,从而实现文化身份的“自明”。尤其是像陈维崧这样的世家子弟,当他们以骈体文作为言说媒介与话语方式的时候,更足以彰显他们作为中华文明承载者和传薪者的文化身份。
当然,在清前期愈益趋于“一统”的政治文化语境中,正如士人原本就不是一个“自明”的社会群体,不可能独立地游离于统治阶级之外,在根本上只能依附于“皇权”一样,文人的骈体文书写也不可能长久地保持独立的“在野”性质。文人的骈体文书写终究被官方意识形态所涵纳,是必须的,也是必然的。陈维崧晚年清醒地认识到这种“文统”的必然走向和“文治”的强劲趋势。约康熙十七年(1678),他为蒋永修文集作序,说:“国家以文教涵濡中外,既已三十余年,意必有淳庞魁垒之臣,吐辞为经,出言成论,戛击铿鍧,金舂玉应,于以发挥天道,经纬人事,原本王教,崇进民风。乃求之天下,卒未数数见也,诚不意当吾世而得诵先生之文。”(117)陈维崧:《蒋慎斋文集序》,《陈迦陵散体文集》,卷二,《陈维崧集》,第44页。以“戛击铿鍧,金舂玉应”的文章作为“国家以文教涵濡中外”的表征,核之蒋永修其人其文,实在当不起这样的称许,这勿宁说是陈维崧的自我期许和自我定位。
出于招纳文人雅士的政治目的,当康熙十八年(1679)朝廷举办博学鸿词考试时,在文章体制上就顺理成章地选择了骈体,以便擅长“雕虫之技”的文人雅士可以大展宏图。毛际可写道:“岁戊午,国家以博学宏词征召天下士。其文尚台阁,或者以为非骈体不为功。辇轂之间,名流云集,皆意气自豪。”(118)毛际可:《陈其年文集序》,《安序堂文钞》,卷五,第548页。而二十多年来一直以“尤擅俪体”著称的陈维崧,更是引起人们的普遍瞩目。蒋景祁记载,当时在京城任户科给事中的余国柱,虽然与陈维崧“踪迹颇疏”,却慧眼独具,曾言之凿凿地对景祁预言:“宏词一科,当推其年为拔萃。”(119)蒋景祁:《迦陵先生外传》,《陈维崧集·陈维崧集附录》,第1795页。果不其然,陈维崧在博鸿科试中高中一等第十名,荣任翰林检讨。官场士林中如此这般的“口碑”当然不是空穴来风,与陈维崧高超的骈体文书写水平密切相关,所以陈维崧在高中巍科后,坦然地说:“并缘丽制,获簉华班。”(120)陈维崧:《吴天篆赋稿序》,《陈迦陵俪体文集》,卷六,《陈维崧集》,第348页。
多年以后,毛际可还津津乐道地说:“昭代人文化成,骈体之工,无美不备。自陈检讨其年一出,觉此中别有天地。”(121)毛际可:《汪蓉洲骈体序》,《全侯先生文钞·一集》,卷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29册影印本,第790页。陈维崧的骈体文竟然成为清初“昭代人文化成”的典型,这恐怕是他自己始料所未及的。然而,恰如古代文人政治身份的“自明”只有在“入我彀中”而获取政治权力时才能得以实现一样,古代文人文化身份的“自明”也只有在“化成文治”而获取文化权力时才能得以实现。“依附”方能“独立”,“束缚”才有“自由”,“遵从”始可“任性”,这是中国古代士人永远无法摆脱的身份“悖论”。清初骈体文的兴起与士人身份意识的彰显之间的密切关系,的确值得我们深长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