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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兽之吻

2021-11-26周晓枫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1年11期
关键词:木棍狮子

【内容简介】

《幻兽之吻》收录了周晓枫的9篇散文新作。既有关于流浪猫的生动“田野”文本,也有与两只宠物土拨鼠的相遇与别离;既对表面纯良而内里血腥的童话进行了剖析,也描摹抒写了那些璀璨于星空的女作家;她记录了飞翔,记录了梦境,也致敬了世间的灵兽……周晓枫用她辨识度极高的独特笔调,撇去偏见直指人心,有深情、有忏悔、有疼惜,有毒舌、有仰望、有敬意,揭示了欢乐场背后的真实,也坦陈暗藏生活中的秘密。

海南三亚,下过小雨。晚餐后,我下楼散步。

小区道路的光线渐渐暗淡,通过路灯的映照,能看到一条反光而湿黑的路。我沿着这条混沌的小路向前,突然地上的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像个被风吹得滚落的果子。我吓了一跳。低头看,原来是个小家伙。

我没有立即判断出到底是青蛙还是蛤蟆,像是两者的混血儿。我蹲下来观察,它坐姿端正,表情庄严,雕塑似的一动不动。个头不大,大概只有我的拇指那样的长度。它像揉过的纸巾,乍看松垮地团在一起,仔细看各部分的衔接又是紧凑的,双腿并拢在体侧,融成的整体严丝合缝。哦,这是遍布中国南方的常见品种:沼蛙。

它长久蹲坐,仿佛在思考何去何从。溪流在另一侧,而它正朝着人类的院落瞻望。这种迷失可能导致丧命。我想帮助它抵达正确的方向,又很怕两栖类鼓起的眼睛。犹豫之后,我放弃了,决定继续向前散步,它自己会做出选择的。我想,等我折返的时候,如果它还在这儿,无论如何,我将克服恐惧,回家去拿长柄的扫帚和簸箕,把它拯救到彼岸。

这条路有一二百米,走到头,我看了一会儿月亮,再返回来。返程只到半途,远未到刚才见到沼蛙的地点,可我惊讶地发现,它停在大路中间,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态。这只懂得魔法的青蛙,它怎么不动声色地跟了我这么远?像童年那个游戏:我们都是木头人——在你蒙起眼睛的时候,他们不知不觉地靠近你,并在你睁开眼睛的瞬间,凝固动作。我低下视线,看它,它不动;离得再近些,它还是不动。我靠得太近了!毫无征兆,它的动作如此之快,几乎是侵犯式地向我冲过来,带着恼怒,带着超过挑衅的绝杀态度。我吓得连连后退两步,才保持了距离。它没有善罢甘休,直勾勾地盯着我,余怒未消。我不明白这只沼蛙的矛盾态度,为什么如此厌恶我靠近,又执意地追踪我?

我很快得知了谜底。我见到了它的孪生兄弟,不,是兄弟们。就在我看月亮那会儿,它们有许多只,个头几乎一致,偶尔有两三只能目测出有体积差。隔上数十米,就有这么一位伫立的小矮人……小得,像不起眼的土块或卷起一半的落叶。这是一条人类铺设的步道,虽然夜晚人迹寥落,但依然危险,几十公斤的体重可能随时从天而降,而沼蛙的个头儿不过是一小摊垫脚的湿泥。我有一次险些踩中,即使鞋底与沼蛙差之毫厘,但它岿然不动。

我终于发现,它们为什么有如此表现。

原来,这么多沼蛙聚集,因为这是雨后的求偶时刻。体内的生物钟精确催促,它们如约赶往聚合地点,参加盛大的集体婚礼。

可惜,相遇似乎并非易事。多数时候,为了等待心仪者,它们就像抱柱的尾生那样漫长到无望地各自等候。似乎一直在倾听和分辨,众生喧哗的合唱中,会有一个歌喉,让它怦然心动。它那么凝神,那么专注,长久得仿佛忘了时间和等待的目的。每一只都坚决地压在自己的影子上,只有以极低的角度观察,才能在某个特别的角度,看见草地上的地灯把它的影子斜斜地拉长,像个小型的埃菲尔铁塔。我把手电筒的光源打在它身上,上下移动,它的影子一上一下地跳跃,但除了明显外凸的眼睛里反射出的光点,它丝毫不受影响,你看不到它有任何变化。头颅角度没变,坐姿纹丝不动,像个古代人盘腿在蒲团上。是的,它的腿折叠得多么好,贴合完美,隐藏着饱满而弹力十足的肌肉线条。它的内肘微弯,形成空置的弧形,像是随时抱拢伴侣。它自己是个多么有耐心的爱人啊,像思恋或失恋到了绝望那样,停在那里,没有任何表情与动作,不知道能够等多久。

我对两栖动物的脸,一贯怀有恐惧。但此时这些痴情者,使我產生好奇和兴趣。我再次靠近,观察另外一只沼蛙,它好像刚刚和爱侣分开。这只沼蛙没有脖子和腰窝,从头到胯骨,几乎可以拉成笔直的斜线。无论从正面,还是上方,都会发现它有个简直是严格符合几何学的三角脸。它也没有下巴,它的嘴是一道如此深的切痕,把它的脸一劈两半。这使它的头,由两个部分组合而成:像个浅盒子,带着隆重的盔盖。它夸张而有些老龄化的双眼皮,给人以复杂的感受,说不清更靠近天真者还是纵欲者。这回,它不叫了,呼吸似乎很轻,我看见它似乎潮湿的鼻孔像两个既不扩张也不收缩的针眼。也许,它是靠隔夜茶色或锈铁皮色的皮肤呼吸的,可以不动声色。

未来的每一个蝌蚪,都是它长着一条尾巴的美人鱼孩子,继承着基因里的遗传:随时为爱等待,随时为爱枯竭,为爱赴死。

还是在三亚。早晨六点五十分,我下楼晨练,遇到行动中的蚁群。

它们体型极小,蚁流保持一厘米左右的宽度,数蚁并行,速度很快,像摄影机下六车道的高速公路。奇怪,队伍中每隔几厘米,就有一只体型硕大的蚂蚁,以同样的速度,奔行在“车流”里,但一定是隔离带般出现在队形中间的位置。它们大得像属于另外的种群和部落,但左右都有小蚂蚁随行,我不能判断这是战俘、指挥官还是队伍里的篮球巨人。这些大家伙,就是所谓的兵蚁吗?兵蚁在蚁类社会中具有特殊职能,个头大,它们的颚部发达,可以粉碎坚硬食物,也是保卫群体或发动攻击时的战斗武器。

我发现这条蚁流中有条醒目的肉虫,呈现半透明的焦金色,它作为蚂蚁的猎物在进行转运,就像一节储备粮食的车皮。除了小蚂蚁们,几只巨蚁先是出现在“车头”的位置,纤夫般承受着吃重的压力;后来,它们改变策略,均匀分布在肉虫的各个位置,就像是出现在长条箱子的角铁部位……乍一看,像是隆重的抬棺队伍,不过速度一点都不慢。

被高高抬起,肉虫始终保持僵硬的弦月般的弧度;在翻越一个沟坎时,它突然流畅地翻转了一下身体,像活了似的——可见蚁群完美的团队配合能力,能够克服路途上的坎坷,而不摔落它们的猎物。再仔细看,那条肉虫好像真的还活着。它只是浑浑噩噩的,任由大大小小的蚂蚁把它搬到新的家园或仓库。

蚂蚁的队伍很长,竟有四五十米之远,直至它们的行踪隐入繁密的草丛。我在距它们的终点十厘米左右的地方,发现一只不知死活的紫褐色蜗牛,上面攀爬着稀疏的侦察兵,似乎是瞭望和接应。这肯定不是蚂蚁倾巢搬迁的原因,因为从蜗牛这点硬壳里掏取的肉,根本不值得兴师动众地移动整个庞大的军团。我抬头看天,好像说今天有雨,这意味着多少千帕的滚滚雷声,此时就隐藏在透光的雪山般巍峨的云层后面。微不足道的蚂蚁,它们生活在地下的黑暗里,却远比自以为是的人类更敏感于天上即将发生的事。它们预知,所以它们行动。

等那只金黄发光的肉虫被一路运输,消失在地层之下,我才突然醒悟:也许并非食材,那正是它们至为尊贵的蚁后!它不动,并非因为麻木或受伤,而是它正被自己的奴隶们舒适地抬起、小心地呵护、安全地转移。它几乎是以半睡眠的状态,统治着自己子孙众多的世界。

最不像蚂蚁的,是它们的蚁后。

王所催生的,是不像自己的兵;兵也长得不像自己的王,像是毫无基因的传递——它们之间不是有些不像,它们之间是一点儿也不像。而这,或许正是统治的秘密。

如果有什么是美、暴力与王权的融合,就是虎。斑斓的皮毛,沉着的眼神,生杀予夺。老虎同时可以做到非常低调,野外捕猎时,这头体重达两百公斤的猫科动物可以潜行于半人高的枯草间,丝毫不会引起注意……直到,猎物细狭的瞳孔突然放大,善于弹跳的四肢被死死拖住,带血的喉咙被吻到窒息,身体轰然倒下,陷入比地球引力更无法摆脱的死亡深渊。

我看到过一只流浪猫捕食,看到它在好奇心和食欲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才上去咬碎了猎物的脸。猫科动物大多如此,天真又残暴,简单又华丽。老虎由于体型的缘故似乎没有那么顽皮,除了捕猎和进食,老虎多数时候处于厌世般的懒散中。无论是在纪录片里看到的在荒野巡行的虎,还是动物园里隔着栅栏看到的——铁条和虎皮自身的纹路相互交叠,它像被砍下很多刀、尚还连缀为一体的活刺身,虎总是步态懒散,神情游离,目光苍茫,像是很难聚焦于某个目标。虎不像豹那么线条清晰而肌肉紧致,松懈的步态,总让人误以为老虎是乏力的——然而,王的凛然,也许必须保持在这种不屑一顾的倦意里。

有个朋友热衷探险,他给我讲过年轻时的一次相遇。那时少年得志,他十几岁时得了全国作文竞赛的金奖。为了纪念荣誉和奖励自己,他与银奖获得者乘兴从颁奖现场直接去了神农架寻找野人。莽撞的激情,他们贸然进入森林深处,却没有随身携带基础装备。他们迷路,几乎弹尽粮绝,食物只剩一个苹果。黄昏时分,不安的他们突然听到一声环绕着的低吼——回头,正看到一头老虎那张密布条纹的脸,忧闷又焦躁地凝视着他们。朋友说,他们在感到恐惧之前腿已经开始飞奔,狂泻千里地跑下山去。唯一的苹果飞快滚落,像他们的脑袋一样躲过了被啃咬的命运。他长大以后坚信,虎的闲散给他带来的震慑胜于狼的攻击。

我近距离接触过的,只有动物园的小老虎。泰国动物园里,不耐烦的它们被惊喜而陌生的游客轮番抱住合影,这种热爱独居的动物被迫裹入它们不擅长并且反感的亲昵。我作为志愿者饲养过动物园里的小老虎、小狼和小狮子,三个小家伙生活在一起。小老虎憨直,玩起来不管不顾;小狼非常像小狗,激动起来会失禁;相比之下,小狮子害羞得多,面对面的时候它总是躲避着眼神和身体,等你回过头去,它会在你身后磨爪子……磨刀霍霍准备扑向你毫无防范的后背。它们与人建立信任之前,要经过谨慎的试探;等熟悉以后,三个小家伙就像撒娇的婴儿那么叫唤,欢呼着进食与玩耍。无论多么凶残的掠食者,在幼弱时期都是让人怜爱的,因为它们要保护自身潜藏着的破坏力,使之不受损地成长为杀伤力。

我倒是有过一次与狮散步的经历,还是在毛里求斯,那是当地著名的旅游项目。我站在一片很大的空场中间,向四周瞭望。到处是杂生的高高低低的植丛。这片土地面积很大,我看不到周遭的铁丝围栏。只是越过等同膝盖高度的灌木杂丛,隐约遥望到园区的一个铁门,提示这里只是仿造的自然,并非真正的旷野。我们这组游客大约十人,一起站在那里等待狮子,每人手握所谓用以自卫的武器——一根比拐杖还要细短的小木棍。等了許久,什么也没有,但空气中的不安气息越来越强烈。

远处的铁门打开。几个非洲裔园区工作人员的形影靠近,然后在隐约的草莽之间,我看到一前一后两条微浪般起伏的脊线——那是和驯养者走在一起的两头狮子。一头褐色雄狮,鬃毛披覆,它边走边舔舌,咽下驯兽者手里的肉块。另一头是神话般的白色母狮,保持着冷漠的悠闲和微妙而傲慢的抗拒。狮子们靠近……仅有一头狮子,都会给人以复数的错觉。我捏紧木棍,即使知道徒劳无功。游客们都不由自主绷紧脊柱和四肢,侧目注视走过的巨兽。我们被提示:不要走在狮子的前面,以免被当作猎物扑倒。所以站得笔直的游客,看起来像在接受狮子王的检阅;只不过,狮子漠视我们,保持着缓步的懒散。

大家很快就放松了,两头狮子在我们眼里渐渐成了两头可以接近的哺乳动物。我贴上去嗅它们的皮毛,没有任何体味。我想象的那种浓烈而生猛的腥膻在它们身上荡然无存,它们似乎有着毛绒玩具的化学性干燥,像刚刚被浴液和吹风筒处理过。也许,这些狮子从来没有直接处理过猎物,像人类一样,它们的食物都是从类似厨师那里获得的。没有杀伐之气,它们被安置在介乎王者和宠物之间的某个奇怪位置上。

游客与狮子合影,来显示虚彰的勇气。那些驯养者手里也拿着和我们类似的小木棍,这个道具必是狮子曾经的教鞭,才会让它畏怯,以致他们把木棍抵在狮子腋下,狮子就能始终面向前方,从不回头张望。刚才狮子在草丛间跳跃,跳过溪涧,轻捷得令人惊诧,庞大的体重丝毫没有形成阻碍,它依然拥有杀伐者的果断与矫健——然而,微不足道的木棍对它竟然构成威胁,以及包裹在人类肌肉后面细若木棍的骨骼。它安详而沉静,配合着镜头。除了打哈欠,狮子不会张开它气吞山河的嘴,它像个失忆老人似的忘了撕扯和咀嚼。它们嘴里的肉块,切得像点心,更符合被豢养者的教养。

生命,不仅被未来引领,更重要的是被记忆所统治。一根木棍,是狮子关于权力的记忆,如同驯养者在狮子面前轻驰的自信同样来自记忆。驯养者以昵称呼唤他们的猛兽奴隶,而狮子奴隶抬起挂有隐约泪腺的面庞——被颠倒的等级,被置换的能量。狮子和人类游离了各自的领域,他们和它们都靠记忆和想象存活,遗忘了自己的能力与限制。

(树摘自中信出版社《幻兽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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