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往事

刘国林

又快到中秋节了。

秋风白露千里客，满眼相思追月光。窗外阵阵秋雨袭来，增添了几分凉意。躲在宅中看到电视上传来的一幅甘肃画面，蓦然想起陇中黄土高原上的一位退伍老兵。整整过去40年了，我虽然已记不清他的名字，心中却从未忘记他的容颜举止。想来，如今他也是过了花甲之年的人了。不知生活、身体可好？

上世纪80年代初，我从部队转业到民政部的第二年，就被安排随同潘友哥副部长到西北宁夏、甘肃两地出差。

我们披沙染尘，一路奔波，穿过黄沙弥漫的黄河故道赶到甘肃陇西时，正是秋风瑟瑟的九月中旬。记得到达陇西县城时，已是午后两点钟。匆忙吃过午饭，便催促陪同我们的史县长，赶紧带着去看退伍老兵的情况，争取天黑前多走几户，尽量更多地了解掌握第一手资料。

据熟悉的同事说，这是潘部长的一贯作风。他虽然已是60开外的人了，却像小伙子似的，一路小跑马不停蹄，到了地方也不拘形式，总是风尘仆仆地亲临第一线。这种作风是战争年代养成的，因为他本身就是从新四军中走出来的一位老兵！

史县长转业前，曾在这个县任人武部长。也是当兵出身的他，很理解潘部长的风格。二话不说，陪我们跳上了吉普车便向城外奔去……

车子出城后，大约跑出两三公里，吃力地爬上一个黄土高坡，就在它的顶端停了下来。如果不细看，真不知道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半地下房子！这个所谓的“房子”，既不像地道的陕北窑洞，也不像东北的地窨子，我一时无法用语言文字来描摹。史县长弯着腰推开用两根木棍和一块灰色塑料撑着的门，让我们进到屋里去。

主人不在。借着从小小窗口射进来的光，我们可以隐约地看到屋内的物品。最醒目的是这家的主人身着军装的照片，仿佛还披着岁月的征尘，威武宁静地挂在土墙上。一床破旧的被子铺在用木板搭起的床上，一口装有少许粮食的瓦缸立在墙角，除此之外，几乎再也见不到其他的家具了。听随来的民政局的同志介绍：墙上挂着照片的这个小伙子姓许，他还有父亲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妹妹，三口人在一起过。他入伍前，母亲生病去世了。父亲的身体也一直不好。“他家原来没有住房吗？”我问。“有啊，就在知青点边上。他母亲看病，把家里仅有的一点钱花光了。房子本来就老旧，还哪有钱修呢？后来就倒掉了。”民政局的同志回答说，“他们临时住的知青点，后来也被生产队拆分了。我们担心小许回来没有地方住，现在这个房还是发动大家帮忙出工出料盖上的。但姑娘大了，一家三口挤在这个小屋一张床上也不是个事啊。秋后，我们再想办法帮助扩建一下……”

正当我们准备离开这间小屋时，小许回来了。他赤裸着臂膀，穿着绿色已经洗得发白的裤头，拉着满满一板车黄土，正吃力地艰难地从坡下向我们走来。他放下车子，上前两步，向我们敬了个标准的无帽军礼。“不怕你们笑话，我从部队带回来的几套军装，基本上穿光了。”他腼腆地笑笑说。“小许啊！这不北京来人看你啦！”民政局的同志做了引见。这时，我仔细看看，眼前这个小伙子，头发长长的，至少一两个月没理了。背晒得油黑油黑的，肩头已脱掉了一层白皮。这哪像屋里墙头照片上的那个年轻英俊威武的军人啊！这时，我看到，潘部长在与小许握手时，眼里闪着深情的泪花……

交谈中我们得知，小许原来在西藏服役，在青藏高原上一干就是8年，是搞测绘的志愿兵。两年前，因父亲生病，妹妹辍学，家里实在困难，经组织批准才退役。回来后，在县里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这不，我先备点土。到秋后争取简单买点料，把房翻盖一下。政府和部队帮了不少了。咱不能老是等靠要啊！”他停顿一下，接着说，“兵就要有个兵的样子，再穷再苦咱也不会给部队抹黑！日子总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听了这位老兵的汇报，潘部长深深为之感动，他用那双粗大的手拍拍小许的肩膀说：“你是好样的。不过有困难该反映还是别憋在心里。现在当着你们父母官的面，说说吧。相信党和政府总会尽力想办法帮助解决。”小许思索了一下，用手摸摸脑门低声说：“没啥，就是修房用料还差点钱。”史县长听后，当即表了态。他从随身带的小本子上撕下一张纸来，写个条子交给小许：“秋后你就拿这个条子到县上找我，政府在特别补助款里拿出300元钱来，帮你先把房子搞起来。”潘部长拱手面对史县长笑着说：“空口无凭，存据为证。我喜欢你这样务实的官。我替小许和退役的老兵们谢谢你了。”史县长听后，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是我们的工作不细致，没做到家啊。”其实，我们来前在省里已了解过，基层干部也有他们的苦衷。这里是全国有名的贫困县之一，政府也几个月没开出工资了，实在困难。”离开小许的家，我们又接连跑了十几里路，看了两户困难老兵。

在车子行进途中，史县长趴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处长，我请你帮个忙。天也快黑了，咱能不能不跑了？不瞒你说，我们县里像小许这样的困难户还多着哩。再跑，我囊中羞涩，实在拿不出银子了。事后，我们一定好好摸底，逐步解决。”此刻，我能体会到他的心情和处境。我答应了他，也相信他的承诺。“部长，如果我们再去看两户，路太远，恐怕天黑前赶不回来，是不是可以考虑收兵了。”部长同意了我的建议。“好啊，那我们今天就休战。”他从副驾驶位置上回过头来冲着史县长说，“不过，老史，你可得抓落实哟，说不定我明年还会来看。”史县长满口答应下来。

我们沿着曲折颠簸的郊区公路返回县城。夕阳里，始建于北宋仁宗天圣元年，位于县城中心的威远楼，沐浴在金色的晚霞中，显得古朴而别有风韵。此时的这座西北小城看上去很美。或许贫穷很喜欢捉弄人吧。若不是深入实际调查了解，单从表面上看，人们很难想象，这里还有不少像退伍老兵小许那样的困难户！还有多少人在贫困线上艰难前行！

这天晚饭，主人为我们加了几个菜。说是因为要“过节”。这时，我们才突然记起，当天确实是中秋节。因为按行程计划，第二天一早，我们还要乘火车赶去定西的麻风病村考查，工作上许多需要发问和讨论的问题就都在饭桌上进行了。

这顿饭吃到晚上8点多才结束。明亮的圆月已经从东方悄悄爬上屋顶。主人特意按当地习俗，在我们住宿的县委招待所小院的石榴树下石凳上，摆放了瓜果和月饼。置身在黄土高原上的陇西小城，远望千里之外的北京，还真有点想家了。我不由得想起宋代大文豪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来。“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此时，毕竟是万家灯火，亲人团聚，围桌夜话的时候啊！

这时，潘部长也披着衣服从屋子里走过来，站在我们身旁轻声而体贴地说：“你们跟我出差在外，不能与家人团聚，辛苦了！”一句暖心的话，说得我们心里酸酸的。其实，部长和我们一样。此时不也是别妻离子，为了公务有家不能归吗？

那个夜晚，我们望月长思，在外面静静地坐了很久很久。想想白天见到的像小许那样的老兵，想想明天又要去生活更为艰苦的麻风村，大家的心中，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沉重。就算是辜负了主人的一片好意吧，那月饼，那瓜果，静静地摆在那儿，大家谁也吃不下……

有时，我也在想：有人說“你们那一代人太傻。”我承认，我们受毛泽东思想熏陶的那一代人，理想主义根深蒂固，是“有点傻”。可有时又很欣慰和自豪。我们活得“手里干净，身上洁静，心里宁静！”不论官大官小，为人民做事总是那么投入，那么用心用情，那么认真负责！不像今天有些人，把公仆位置搞颠倒了。官越做越大，私心越来越重，贪腐越来越多。从几十万，几百几千万，直至上亿啊！试问，党内的一些败类贪官们，你们背弃宗旨，忘记初心，又有何脸皮直面生你养你的父老乡亲呢？你们在我见到的像小许这样的老兵们面前，不瑟瑟发抖吗？

斗转星移，转瞬间40年过去。如今，祖国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个当年出了名的贫困县陇西，也在2020年2月宣布脱贫，被批准退出贫困县行列，与全国人民一道进入了小康。

我相信，当年深深留在我脑海中，那个印象深刻的老兵小许，如今他和他的子孙们的生活，也一定会发生了巨大变化。衷心祝愿他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就像歌中唱的，“跟党走，向前看，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