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精文化:一种当代青年“别”文化
2021-11-26范炜烽
罗 兰,范炜烽
(1.南京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210094;2.南京理工大学 数字政府与基层治理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210094)
戏精文化作为当下正风行的青年时尚文化,正以其“别”之姿态席卷整个社会,挟裹、对抗、融合主流文化。别现代理论由王建疆提出,是对社会现实和历史发展的精准概括,是适合中国本土国情的理论创新,对许多重大理论问题都做出了全新的探讨。“别”词义颇多,直观的有“不要、告别、错别字”之意等,隐晦一点的有“别扭、另外”等,这个意思后来常被引申为“不要、区别、告别、各是各、另外、别扭”之意①王建疆:《别现代:别在哪里?》,《?》,《湖南社会科学》2017年第5期,第141-142页。。别现代是一种由古义之“别”与今义之“别”辩证结合的文化主张,是一种立足于中国本土和基于中国现实的思想凝聚,是一种站在后现代之后的“别”主义反观。别现代当然不是不要现代,而是渴望对“现代”有一种质的规定,希望能找到一种通往中国现实的思维方式,别现代一直都在做着发现“别”,构建“别”的工作,如囧剧、奇葩建筑等。“别”是一种思想、一种方式、一种主义,它是由现实的发展所决定的,也是由中国的国情所决定的。从国家大事到个人之事,都应该有别,别是独立存在,别是创新,别是话语与思维创新。从社会形态到审美形态,别现代理论为我们理解杂糅的社会现实提供了一个另外的角度。
戏精文化就是别现代在中国青年文化中的“别”,是一种当代青年“别”文化,反映了当下中国青年社会形态与审美形态的杂糅现实。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青年文化现象都是依靠西方伯明翰亚文化理论对其进行阐释,但西方理论往往脱离中国实际,显得苍白无力。中国现代关于亚文化或青年文化的理论起步较晚,而别现代理论的提出恰好弥补这一空白。别现代源自中国社会形态的认识和概括,是理论创新、思想创新、话语创新、认识创新,涉及哲学、美学、伦理学、政治学、社会学、文艺批评等众多领域,是一个关于社会发展历史阶段的新思想、新理论。
戏精文化作为中国本土原生的青年文化,真实镜像了当下中国青年生活实貌和精神面貌,但戏精文化并不能简单地被划为青年亚文化,因为无论用现有哪种西方亚文化理论或西方流派观点对其进行概括和研究,解释和理解戏精文化都是不恰当不准确的,显得肤浅和模糊,因为西方观点是基于西方的社会现实而提出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中国无论是社会制度和文化背景都与西方现实相去甚远,而通过王建疆提出的别现代理论去研究本土的戏精文化则更为深入和准确。一是戏精文化是中国本土原生的一种互联网文化,是中国社会形态现实的反映,而别现代理论又是基于中国现实而提出的理论;二是别现代理论是一种认识、理解、解释杂糅现实的理论,而戏精文化也不是单质的青年文化,受到前现代、现代、后现代的意识形态影响,它是复质的、杂糅的、发展的。因此鉴于两点,从别现代理论去研究戏精文化是更为准确和恰当的,至少它为我们思考当代中国青年文化,尤其是戏精文化提供了一个全新的理论角度。
一、戏精文化:从亚文化到“别”文化
“戏精”原意是比喻表演、演戏很厉害的人。生活中的戏精是指在某些特定的时间地点,设想自己处于拍戏的状态,并将自己代入角色,说一些演员在戏中说的话,做出一些演员在戏中的动作,借以引起他人注意或活跃周围气氛,属于中性词①罗兰:《戏精文化:当代青年亚文化图景透视》,《文化与传播》2019年第2期,第27页。。后来引申为“装、做作”的代表词成为贬义,在抖音的强势发展和商业资本的运作下,一段时间风靡过后又转为了褒义。如今“戏精”一词也随着戏精文化的丰厚和发展逐渐脱离原有的话语语境,它具备之前所有的语义,但又不止那些语义,甚至它可以同时拥有好几层完全不同的语义,呈现出复质形态。群体成员在戏精文化解码编码的过程中,彼此之间按照内部的建构规则或约定俗成的方式去解构和重构“戏精”二字,戏精文化因其“戏精”核心语义的不断丰富,发展出越来越丰厚的复质意蕴。
伯明翰学派认为,青年文化的兴起是当代英国文化最独特——确实也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方面,青年文化最能够反映社会变化的本质特征。伯明翰学派的亚文化研究理论资源主要有三:一是霍尔本人提出的“不作保证的马克思主义”;二是亚文化研究的先驱——美国芝加哥学派为代表的越轨社会学;三是结构主义和符号学理论。但这三种理论都来源于西方资本主义现实,无法准确解释中国的青年文化现象。霍尔认为理论并不是封闭的结果决定论,改革力量只有经过历史与理论辩证才能产生②章戈浩:《“不作保证”的霍尔——霍尔的研究,霍尔研究,霍尔后研究的文献回顾》,《新闻与传播评论》2005年第3期,第27页。。大多数学者将戏精文化统称为亚文化,其实是不准确的。因为亚文化对应的是主流文化,而戏精文化不能简单粗暴地算作是亚文化,它是互联网视域下前现代、现代、后现代的青年现实杂糅,不单单属于以“后现代”标榜的亚文化,更主要的是戏精文化的产生和发展都根植于中国杂糅的社会现实,单纯地用西方理论去嫁接在中国现实之上,将戏精文化称之为亚文化,难免显得有强加之意,因此用“别”文化为之冠名更为妥帖。
在《伯明翰学派青年亚文化理论研究》一书中,胡疆锋提出青年亚文化就像是塞托所说的从边缘走向舞台中心的“匿名英雄”,正是这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青年亚文化,也是最值得关注和阐释的社会症状之一③胡疆锋:《伯明翰学派青年亚文化理论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56页。。青年亚文化是指主要由年轻人群体创造的、与父辈文化和主导文化既抵抗又合作的一种社会文化形态④马中红:《新媒介·新青年·新文化——青少年网络流行文化研究》,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54页。。青年亚文化所代表的是处于边缘地位的青少年群体的利益,它对成年人社会秩序往往采取一种颠覆的态度,青年亚文化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它的边缘性、颠覆性和批判性。而戏精文化的群体涉及很广,从小孩子到青年、中年、老年,它不只是属于青年群体,也不是一味只用青年符号,在戏精文化中,严肃传统的主流符号也在网络空间场域发酵,主流与青年符号互相流动并相互改造,传统意义空间被重新构建,并轨交织到青年文化场域。戏精文化也不再只是一种边缘性的青年文化,而是一种全民参与的主流趋势性文化,而再用亚文化为戏精文化冠名,显然不合情理。
戏精文化之“别”主要体现在两处:一是戏精文化的群体由青年走向更广泛的群体,在别现代理论提出之前,戏精文化暂且可以称之为青年亚文化,但仔细琢磨过后发现并不准确,亚文化的主要群体是青年群体,而戏精文化虽然是一种青年文化,但其群体并不只是青年,其他群体对于戏精文化的贡献也不容忽视。随着现实环境的变化,将网络空间认为只是青年们的主战场,实在有失偏颇,如今中老年对网络空间的参与实力不容小觑。根据2017年艾瑞数据显示,抖音短视频的用户目前男女比例基本持平,女性略多,35 岁以上的中老年用户占据20%左右①艾瑞咨询:《2017年中国短视频行业研究报告》,2018年1月。。可见中老年对网络空间的参与已经大幅提升,网络空间绝不再只是属于青年群体的主战场。截止到2018年8月,抖音平台上最受欢迎的内容以歌舞和手法运镜为主,内容占比超过50%。当前抖音站内受欢迎的内容更加多元均衡,涵盖19 个大类,除了音乐、舞蹈、美食、运动、亲子、旅行等类别内容的占比在5%左右之外,越来越多的主流群体也加入到抖音平台,开设政务、知识、传统文化、科技等主流内容,这些主流内容的上线同样在平台上广受喜爱,其中最早入驻抖音的官方机构共青团中央和中国长安网(中央政法委官方网站)现在已经分别拥有超过百万的粉丝。可见戏精文化的群体已经由青年走向越来越广泛的群体,不限年龄、职业、性别、民族等,越来越多的人接受和参与戏精文化。二是戏精文化形式表现的复杂性。戏精文化的产生反映了在严峻的生活压力和残酷的现实之下,社会大众自嘲自谑的表达之下“乐观、不妥协、不放弃”的生活态度。戏精文化通过“加戏、精分、装、作”等“后现代”社交沟通方式,表现出与主流文化截然不同的外化形式,但其实是通过刻意塑造“假不正经”的戏精来满足自我表达需求,实现情绪宣泄与社会沟通,表达对现实的反抗和无奈。戏精文化表面上是“离经叛道”的戏谑和嘲讽,但实则是极度渴望主流文化接纳和认可,这种复杂的矛盾表象根源则是戏精文化产生于前现代、现代、后现代意识形态杂糅的中国现实之中。在杂糅社会现实的不断重铸之下,戏精文化也逐渐选择融入主流文化,看似成为了主流的辅助性表达,但未来到底是戏精文化在向主流文化转变,还是主流文化在向戏精文化靠拢,目前我们无法知晓,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复杂的表达是基于戏精文化的“别”,而非“亚”。
戏精文化与亚文化、主流文化有过和谐共谋、对立冲突,一起在中国土地上从激烈战斗到相互扶持,最后共同生根发芽,目前处于一种混沌的相互交织期。当前的戏精文化绝不是对主流文化一味地抵抗,而是以一种认同的姿态来“玩”主流文化,很多德高望重的医生、著名新闻主持人都会加入其中,哪怕现在央视主持人也常说出一些戏精词,这种潜移默化的官方认同让戏精文化逐渐脱离亚文化所限制的语义范畴和表征符号,而走向了“别”的道路。但目前戏精文化仍旧披着亚文化的外衣与真正的亚文化、主流文化交织,一度被误认为是一种新的亚文化,这是戏精文化狡猾之处,也是一种“别”魅力的体现。
二、戏精文化的“别”意识形态来源
戏精文化的发展镜像了当代中国青年的生活现状和精神实貌,前现代、现代、后现代的意识形态和审美偏好杂糅,形成了中国青年文化独特的“别”审美形态:个性、物欲、自由、狂欢、抗议、戏谑、讽刺……戏精文化的发展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随着社会和人类的双向发展,最后在“别”现实交织过程中演化出复质意蕴。戏精文化受到现代、后现代、前现代的意识形态杂糅的多重影响,呈现出“别”意识形态,其中现代来源于现实环境,后现代是青年文化固有的意识形态,那前现代意识形态则又是如何而来?戏精文化的前现代意识形态不是由前现代传统文化观念的直接渗透而来,而是以之前的中国互联网文化作为媒介过渡而来。戏精文化立足于当代中国青年亚文化包裹的网络环境,审美表现上主要呈现出后现代风格,让人理所应当地误认成青年亚文化,但这种观点无疑忽略了前现代传统观念对戏精文化意识形态的影响。并且戏精文化具有杂糅性、复质性、发展性,如果把戏精文化只当作青年亚文化,那么将无法正确认识和理解当下中国青年群体的精神实貌和真实生存状态。
在戏精文化之前,中国青年网络文化主要有杀马特文化、晒文化、丧文化等,这些互联网文化主要受到西方亚文化的影响,外在形式上呈现出后现代主义倾向,但也同样受到了前现代传统思想文化的影响,呈现出一种复杂的审美形态。杀马特青年其实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青少年,用廉价的模仿去接近理想中的都市生活,代表了一种“进城”的理想,他们构建的“家族”又体现了等级制度和对权威的膜拜。晒文化则是用浮夸的富质符号去堆砌地社交网络中的物质资料,进行大肆宣扬,或是用岁月静好的刻意粉饰去隐晦传递自己“不染一尘”的精神世界,这是一种虚伪炫耀的心态。丧文化的退缩式抵抗似乎又与传统观念中的“认命”不谋而合。无论是杀马特文化,还是晒文化、丧文化,其文化根源都离不开前现代“封闭”的思想观念。杀马特文化是一种“乡下人进城”的理想,晒文化则是“克己”观念下的反噬,同样丧文化也隐约流露出“人不改命,命由天定”的传统落后心态。
(一)杀马特文化的“别”模仿
杀马特文化表达了一代乡村青年(指乡村、小城镇、城乡结合部的青年为主)无比想要成为都市青年的愿望,杀马特青年以世俗之别为标杆努力模仿都市青年的生活方式、靠近他们眼中的“时尚生活”,浮夸的廉价替代品下是一颗渴望被关注、寂寞的内心,他们不被主流理解和接受,穿着怪异,发型奇特,爱用杀马特语言来坚持自己的smart style,与主流泾渭分明。
杀马特青年的发型服装主要是模仿20 世纪70年代的西方朋克文化,五颜六色的头发,稀奇古怪的手势,在镜头前喜欢做一些奇怪的动作。他们主要以QQ 为据点,一个大杀家族的总人数可能过十万,统领上百个千人左右的QQ 群。家族内部等级森严,创始人拥有绝对权威和至高权力,甚至可以在群内“招妻选妃”,整个架构充满对封建王朝的膜拜与复制,各种效忠文、赞美文都会获得头领欣赏,如果能被头领在群内@圈出,将引起其他“平民”成片的点赞①罗兰,周韧:《当代都市青年亚文化:从杀马特文化到戏精文化》,《新疆社会科学》2019年第1期,第125页。。为了凸显杀马特家族的独一无二,他们在线上用火星文交流。在高峰期时期,杀马特家族有数万个上千人的大群,活跃度也非常高。这些群也分为很多派系,如“视觉系”“魅影系”“潮流系”“血妖系”等,头衔也很多,比如首席、总裁、族长、董事、总代言、技术总监、总形象、创世人等。葬爱家族是杀马特家族的典型代表,知名度和家族影响力也是最高的。
杀马特文化的“别”在于形式上主要模仿西方,但在思想观念上却又是前现代主义的,因此出现了一种内外矛盾、不伦不类的钝感。杀马特青年主要是90 后的农村青年,教育程度停留在中学阶段,在城镇或城市结合部打工。他们同其他青少年一样喜欢时尚,但是却因为没有这样的经济基础,只能选择山寨时尚品,他们的业余活动多是网吧、迪厅、路边大排档等。他们是另一种穷人,他们无法成功地建构起自我认同,满足个人物质和精神欲望,被主流社会所驱逐。他们游走于城乡结合处,是没有现实归属感只有虚拟空间认同的年轻人②滕威:《“杀马特”:另一种穷人的困境》,《文艺理论与批评》2016年第5期,第63页。。
中国杀马特文化诞生于互联网文化发展初期,国内环境相对比较闭塞、人们对非主流的文化接受度普遍偏低,杀马特文化从开始到结束,在主流社会中一直处于不被接受、不被理解,被嘲讽甚至公开抵制的处境中。美国《外交政策》中提到,杀马特是中国移民大潮和这个国家阶层区分扩大的副产品。这种极端模仿西方朋克和中国城市生活的结合体杀马特,它的出现似乎是一种悖论,或者说是一种不伦不类,他们在外表上离经叛道,标榜“后现代”,但思想和精神上却是以前现代主义的“等级制度”和“君主权威”为指导,他们爱好歌功颂德,对世俗主流的意见充耳不闻。他们不是真正的朋克,他们缺乏反叛与对抗的精神,他们只是渴望用廉价的模仿来满足自己孤独和急需被关注的内心。最终这种“别”模仿在整个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恣意贬损中偃旗息鼓。杀马特文化是当代青年文化中极端、畸形的“别”产物,也是中国青年“别”文化的萌芽。
(二)晒文化的“别”迷失
晒文化是新媒体语境下的典型产物,是个体将自己的价值观、态度、爱好、需要、焦虑、欲望、性情等私人事件告知别人,与他人共享自己的生活体验和情绪感受③闫方洁:《自媒体语境下的“晒文化”与当代青年自我认同的新范式》,《中国青年研究》2015年第6期.第84-85页。。晒文化呈现出来的更像是一种群体性暴发户心态,喜欢晒的原因有自恋、舒缓压力、炫耀、求关注……归根结底晒文化的产生是由短时间里中国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与人们思想和心理发展的不谐导致。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中国人往往推崇谦逊低调的品格,但这种长期“克己”的观念下埋下了违背了渴望自由的天性。《论语·颜渊》:“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克己”作为早期孔子在政治上的表达,受到了其“仁”的思想影响。仁作为儒家核心思想,将天下安宁与个人进行捆绑,流淌在中国人血液之中,因此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中国人都长期在一种“克己”的压抑下艰难前行,而晒文化的出现对于晒青年而言,像久旱逢甘露一般滋润了他们长期困顿不堪的心田。
中国自20 世纪改革开放以来正逐渐向现代化迈进,但想获得完全现代化还需要一个很长的历史时期。在完成社会主义现代化之前,根深蒂固的前现代梦靥还不会消散,它时时侵扰我们,现代意识形态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在整个杂糅的社会形态中占比越来越大,此消彼长。但物质的现代化无法取代精神的现代性,晒文化中挥金如土的消费符号展示了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过程中的思想匮乏与物质膨胀的摩擦。晒青年在充分释放自我之中找寻自我,又迷失自我,这一文化心理和文化行为其实是一种在现代社会中不断找寻自我定位的错位表现。现代化的高速发展打乱了过去社会对青年的身份定位和认知,从社会制度到个人习惯,从思想观念到消费方式,前现代、现代、后现代时空的切割与交织让青年很容易迷失自己,寻求一种“别”的杂糅审美形态去认识自己、满足自己,期待能找到那条自我与社会连接的时空之线。
晒式生活的群体爆发不是突如其来的爆发,而是积蓄已久的压抑得到释放,晒青年在传统“克己”思想的桎梏下,以一种暴发户的心态去张扬行为,晒的形式却是后现代与现代的。在改革开放后,前现代“克己”思想与西方思想相遇并发生碰撞,心智尚未成熟的青年群体又目睹了科技高速发展之下,现实世界物质资料猛然丰富。晒青年们开始“大晒特晒”,如果说起初的“晒”是为了求关注、为了记录生活,或就是自己与自己的对话……而在商业资本的推动下,晒青年有了更多可晒的内容,他们用不可理喻的热情占领了都市上空,肆意去晒,刷爆朋友圈是他们的信条,晒也由最初的纯粹“晒”发展成了复杂的晒文化。后来的晒绝对不是一次兴致使然,都是思虑再三过后的刻意为之,前台后台社交截然不同的形象需要晒这一手段进行构建。但久而久之,晒青年们迷失了,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晒?晒的意义又在何处?即使如此,他们仍旧没有停下晒的行为,依旧每天刷爆朋友圈。这种病态的暴晒行为下可以窥见的是当代青年们喧嚣和浮躁的内心,他们自恋与自卑共存,在物质资料极大丰富的现实之中他们迷失了自己的内心,随波逐流。晒文化是最富有商业气息的中国青年文化,是对现代消费主义和拜金主义的盲目崇拜与肆意挥霍,反映了“一夜暴富”下“克己”反噬的“别”形态:前现代、现代、后现代杂糅。“暴晒青年”作为现代商业资本虔诚的教徒,后现代的肆意挥霍与前现代的“克己”观念使得他们本身也构成了一幅“别”景观。
(三)丧文化的“别”抵抗
“丧”字蕴含的是一种消极颓废的生活状态:现实窘境失去生活目标和动力,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陷入绝望情绪无法自拔①杨珂:《风格·抵抗·收编——网络青年“丧文化”研究》,广西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9年第10页。。丧文化流行于青年群体,是带有颓废、绝望、悲观等情绪和色彩的语言、文字或图画,如丧系动画“马男波杰克”。丧群体大多数是生活在北上深广一线大城市的“体面”青年,他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但收入与房价的差距同样让他们入不敷出,望而却步。他们习惯上常常有拖延症,喜欢熬夜,经常加班。通常都宅在家里,躺在床上不想动,麻木颓废,经常失眠。他们喜欢颓废自嘲式的生活方式,用丧系文字、图片和影视作品中人物形象实现自嘲。
“兜兜转转,原来得不到的,终究是得不到。”“我差不多是个废人了。”“其实并不是很想活。”这些丧语言充斥着网络,成为大城市“体面”青年的专属,表达了丧青年们经历了应试教育、升学压力、就业困难、经济转型等现实大山之后对杂糅社会现实一次“认命”的抵抗,选择用“自我颓废”缓解压力。他们忍耐着心理不适,坚定与怀疑交织并行地在大城市里努力奋斗,一种迫于大城市强权的夹缝生存,体现了青年群体对城市的温和式反抗。丧文化青年群体忍受城市压榨,却又舍不得离开,这种复杂的行为中包含了对大城市的妥协和依恋,以及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无限向往,就像是一个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围城”,外面的人走不进去,里面的人走不出来,如“心灵牢笼”一般。社会制度跟不上高速发展的社会外部环境的发展,前现代、现代、后现代杂糅的社会现实,让有志青年们以退缩式姿态抵挡混沌的外界影响,韬光养晦地保护自己的初心。但明确的是丧文化绝不是负能量的真丧,而是在鸡汤泛滥的时代下逆流而上,不虚与委蛇,也不刻意煽情,是对真实情感的正视,对价值回归的企盼。丧文化的“别”式抵抗法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忍耐”、“认命”等观念,这种传统观念与社会现实碰撞之后,在丧系青年中绽放出别样的火花,成就了丧文化在网络中的风靡,是一种别样的青年形态——退缩式反抗。
丧系青年的主体是城市白领和大学生,年轻的他们怀抱着对城市理想,实现自己的个人目标,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干”。在这个年代,太多丧系青年身怀才能却受限于寒门。互联网成为了寒门子弟释怀心中感概的窗口,将古时的“出身之限”用翻转式丧系话语表现得淋漓尽致,于戏谑之中去找寻生存之道。丧系语言诙谐幽默地隐喻了当下都市青年的生活面貌和精神状态。丧文化是务实的,表面认命与忍耐的行为表征隐藏了一颗反抗叛逆的心,这种矛盾的行为与思想分立方式成为了中国青年文化中的奇观。丧文化反映了大都市青年在精神方面别样的抗争性与妥协性:妥协式反抗和抗争式妥协。丧系青年处于杂糅现实、社会重压、个人梦想等多重因素交织的环境之中,他们渴望在丧文化的戏谑、自嘲之中求得一片心灵栖息之地。丧文化的“别”样抵抗不是真正的叛逆和反抗,而是对时下浮躁现实和未来青年发展之路一次最真诚的反思。而丧文化中的幽默、反讽、自嘲的精神也延续给了当下正流行的戏精文化。
从杀马特文化到戏精文化,是从乡村风格到都市梦想,从叛逆咆哮到戏谑狂欢,从俯首他人到身体抗争的多轨迹历程,前现代意识形态通过前者们逐渐移植到戏精文化中来,与现代、后现代对抗合作、交织融合,使其最终呈现出“别”意识形态。这是一个杂糅复杂的演进过程,不仅镜像了互联网时代下中国青年精神状态和生活实貌,更揭示了中国社会进程中矛盾杂糅的社会现实:前现代、现代、后现代杂糅。
三、戏精文化的“别”叙事
5G 时代的到来预示着信息技术与人们生活不可分割,传统的面对面社交已然成为历史的记忆,视觉化的互联网社交成为人们普遍的生活方式。身体作为人类的生理依托,是人类一切行为的产生场域,是人接收和表达信息的媒介,身体叙事是图像叙事的依托①刘涛:《身体抗争:表演式抗争的剧场政治与身体叙事》,《现代传播》2017年第1期,第63页。视觉化时代图像社交成为人们沟通交流的重要方式,现阶段戏精文化的叙事主要依靠以抖音为代表的短视频APP,抖音作为基于图像叙事展开话语路径进行沟通与交流的表演式社交APP,图像叙事将身体作为依托,因此抖音实际上也是在以身体叙事进行戏精表演。这里的身体不是动物性的身体实体,而是一种有着强大的抗争性意义的修辞资源与叙事系统。而表演式抗争形态作为一种新的抗争形式,重新拓展了“抗争政治”的剧目形式,即通过对“剧情”的巧妙设计而完成“表演”深层的抗争性话语生产。表演式抗争在抗争规模、抗争叙事、抗争原理和抗争效果上都不同于传统抗争政治剧目,呈现出表演性、戏谑性、艺术性等,是一种“别”的抗争剧目。表演式抗争身体叙事作为戏精文化的主要叙事,依靠身体这一修辞资源与叙事系统进行表演式抗争剧目的上演来完成思想抗争、话语抗争、需求抗争……呈现出“别”样的审美情态。
戏精文化是基于身体叙事和图像社交发展而来的青年文化,它的身体叙事实践同时也受到之前的青年文化影响,如“非主流”“拜金”“丧”“佛系”等,在具体抗争形式上发展出多种形式。不同阶层的戏精所属不同的权力结构,代表不同类别的利益,因此在抗争形式上有戏谑、个性、狂欢、消解、讽刺、抗议等剧目形式。抗争剧目是查尔斯·蒂利(Charles Tilly)和西德尼·塔罗(Sidney Tarrow)在研究“抗争政治”(contentious politics)时提出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分析概念,主要指“为某些政治行动者内部当时所知晓且可用的一批抗争表演。”②查尔斯·蒂利,西德尼·塔罗:《抗争政治》,李义中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56页。
目前小视频是抖音的主要形式,也是承载戏精文化的主要形态,作为一种微小时间类的完整动态图像,时间精细但意义完整。通过这种完整动态图像所展开的“戏精”身体仪式,人们逐渐从固化的文字审美形态脱离,进行“别”动态图像抗争,以身体图像叙述社会矛盾,正面迎击社会存在的差异性,在错综复杂的别现实中暗流涌动,最后实现和谐共存共同发展③王建疆:《别现代:从社会形态到审美形态》,《甘肃社会科学》2019年第1期,第18-20页。。在此过程中,戏精文化通过“戏精表演”逐渐将身体空间无限放大,身体叙事成为个人话语体系走进社会公共空间的通道,将社会抗争寓于图像抗争之中压缩展现出来,这幅被压缩的社会身体图像有裸露的身体、有奇装异服的身体、有冒险作死的身体……这些身体表演跨越时空所限,以戏谑、狂欢等姿态发起对这个时代的抗争和挑战,以此期待重新建构具有现实社会的意识形态,但复杂的意识形态重新建构导致了身体秩序的混乱,身体秩序的重构又反映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视觉化时代如何有效地建立个人话语体系走向社会公共空间的叙事框架?戏精文化做出了尝试,通过对“身体仪式”的叙事呈现,将身体景观与别现代话语相勾连,从审美形态上赋予人们认知上一种基础性的、框架性的、系统性的理解图式和阐释体系①刘涛:《仪式抗争:表演式抗争的视觉意象和修辞原理》,《中外文化与文论》2017年第1期,第63-64页。。
戏精文化表面上是一种毫无关联的个体狂欢,但其实是一种具有强关联的群体性狂欢式抗争。狂欢与戏谑的表演式身体叙事通过媒介APP 的符号编译成为一种抗争文本,针对性地表达对现实的抗争。而个体通过在自我身体上展开抗争性表演,使得自己身体成为一种可以无限延展的符号资源,根据表达主题的不同,匹配上不同的叙事系统,输出不同的身体抗争实践,如一些流量小视频:Papi 酱专业设置剧本剧场表演形式实现社会讽刺表达主题,抖音大V“毛毛姐和多余”通过男女身份对换表演搞笑与戏谑、“黑脸”通过科技加持进行身体炫技。个体在功能强大的图像叙事性社交APP 的聚集下,迅速集结,以模仿、挪用、改编等艺术形式输出小视频,拉开表演序幕。这些表演剧目表面上是个人的戏谑或娱乐,实际都是在对现实主题的讽刺与反抗,很多个人戏精小视频其实都反映了同一个宏大的社会叙事主题。戏精文化的抗争性身体叙事实践不是一种传统的悲剧式抗争剧目,上演“跳楼、自残、下跪等”剧目,而常是讽刺类喜剧剧目,往往前后台设置外在断裂脱节,显得怪诞毫无逻辑,但内在耦合共进,实则是主题与内容和谐共谋,将身体抗争逐渐转换为动态图像抗争,进入社会空间的视觉表征体系,图像建构了一种从身体通往宏大话语生产的认知管道。戏精文化的“别”形态在视觉化的身体维度被生产出来,传递出“戏谑、狂欢、消解、抗议”的复质意涵。抖音上的戏精小视频往往根据事先预设的剧本演出,是一种压抑已久的情感倾诉、或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商业表演,而不是毫无节制的随意狂欢……但这些身体表演进入到了社会公共空间,成为一种“群体性的自我表达”,并且在表达策略上形成了“戏精”风格。“戏精”表演所构建的抗争性身体叙事实践不仅突出了视觉化时代下青年文化新话语的构建和一种“别”形态的出现,更是在个人话语体系如何更好地连接社会公共话语体系做出了表率。
戏精文化在通往个体诉求的权力结构中,将“表演”作为底层抗争的实施手段,也是一种表达智慧。欧文·戈夫曼将“表演”理解为特定文化规约下的一种表达方式②欧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冯钢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0页。。如果我们把“戏精表演”视为一种“别”叙事,那便不能忽视“别”话语深层的象征实践、语境以及语境与符号所生成的新意义。戏精们的身体抗争表演是在戏精文化的文化规约之下,通过戏精剧本设置,个人诉求通过身体叙事实践,汇聚成了具有抗争性的社会身体景观,这种社会身体在审美形态上的抗争仪式在当下的社会环境之中迸发出一种新的意义。这种新意义的力量来源于当前前现代、现代、后现代的社会现实杂糅,是一种别现代社会形态的审美与文化举隅,并创造出了个体表达通往公共社会空间的“别”叙事:表演式抗争身体叙事。
四、结 论
戏精文化既是一种社会形态,也是一种审美形态,是将社会形态翻译成了审美形态,从审美形态去窥观社会形态。因此将戏精文化称为“别”文化,是话语和符号的创新,是一种哲学的创新,是一种思维话语的创新。“别”代表的其实是中国学者对于中国杂糅社会现实的一种认识和概括,而“别”文化是别现代现实在文化现象中的概括,是一种杂糅社会现实所形成的社会形态在审美形态的映射。戏精文化与冏剧、奇葩建筑、冷幽默等“别”审美形态一样,是正在生产的中国特有的“别”审美形态,这种新的审美形态的生成才是中国审美形态的真正进步。从亚文化到“别”文化,不仅是中国青年文化从笼统到细致的发展,从界限清晰到挟裹交织的发展,更是物质资料极大丰富和青年群体日益个性化需求发展的社会杂糅现实的体现,也是由他国理论对中国问题的一次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