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六年钦州瑶人迁徙来琼被遣返案考
——兼论明清时期大陆瑶族向海南的迁徙
2021-11-26王献军
王献军
(海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海南 海口571158)
今天海南的世居民族,只有四个:汉族、黎族、苗族和回族,没有瑶族,但海南的苗族中有一部分是来源于瑶族的,这已为学术界所公认,正如《海南苗族研究》一书所言:“20 世纪50年代,海南岛黎族的社会性质调查组顺便调查了海南苗族社会的情况,将海南苗族与广西百色地区的山子瑶进行比较研究,发现两者在称谓、传说故事、语言、丧葬习俗、社会组织、家庭形态、生产技术经验等方面极为相似,认定海南苗族与广西山子瑶(蓝靛瑶)有极为密切的渊源关系。”①黄友贤,黄仁昌:《海南苗族研究》,海口:海南出版社2005年版,第8页。而之所以海南这支与山子瑶有极为密切的渊源关系的族群最终被认定为苗族而不是瑶族,是因为在20 世纪50年代进行民族识别工作时,根据这个族群大多数人的意愿,遵照“名从主人”的原则,把与山子瑶有着极为密切的渊源关系的这个族群定名为了“苗族”。但尽管如此,我们并不能因此否认现今的海南苗族其来源的主体应该就是大陆的瑶族②关于海南苗人与瑶人的关系,已有学者进行了详细考证,大体上有以下几点:第一是语言上,海南苗人与广西、贵州、云南苗人相去甚远,而与云南、广西瑶人几乎完全一致。第二是体质上,金天明《广东各民族居民的种族成分——兼论南亚种族类型的形成和分布》一文从人类学指标:身高、头长、头指数、面宽、形态指数、鼻宽、鼻指数、唇厚等方面进行比较,认为海南苗族和广东瑶族都是来源于长江中下游的同一个种族;而李后文等写的《广西、贵州、四川及海南苗族男性手的皮纹研究》一文则比对出海南苗族与上述三省的苗族全然不同。第三是习俗上,海南苗族与瑶族习俗大体一致,而与其他各省苗族则差异很大。参见马荣江,钟淑杯:《海南苗族来源新考》,《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第13-17页。。
不过,我们今天确定的海南苗族与山子瑶之间密切关系的材料,来自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历次民族调查资料,而非历史资料。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学者们在丰富的历史资料中竟然找不出有大陆瑶族迁徙来到海南的证据,而只能找到明代有“广西苗兵”前来海南平乱,在平乱任务结束后他们留在了海南的记载。但“广西苗兵”就是大陆的瑶族吗?或者说“广西苗兵”中的主体就是大陆瑶族吗?限于史料的匮乏,无人敢做出如此断言③关于“广西苗兵”一说,实际上是清以后的说法,明代史料中记载的是“狼土兵”“土官目兵”“土客兵”,其组成成分颇为复杂,可能包括当时两广地区的苗人、瑶人、僮人、狼人、侗人、蜒人、伶人、依人等多种民族成分,但具体指的是哪一个民族,则无法确定。到了清以后,海南的地方志中则将这些人泛指为“广西苗兵”。此外,苏建灵先生还曾专门撰文谈到了明清文献中瑶、僮民族名称的混用情况。参见苏建灵《明清文献中瑶、壮民族名称的混用》,《民族研究》1990年第4期,第104-110页。。
到了1990年,张有隽先生发表了《中国瑶人文书及其研究》一文,文中第一次提到了在乾隆四十六年(1781)时有钦州瑶人渡海到海南垦荒一事④张有隽:《中国瑶人文书及其研究》,《广西民族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3期,第22-29页。。2004年,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广东民族关系史》一书在讲到海南苗族的来源时也提及了发生在乾隆年间的这件事①练铭志,马建钊,朱洪:《广东民族关系史》,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713页。。2018年,《海南大学学报》发表了《海南苗族来源新考》一文,也把这件事作为瑶人进入海南的证据提到了②马荣江,钟淑杯:《海南苗族来源新考》,《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第13-17页。。但这两篇论文和一本书在提及这件事时都是为了论证别的问题时捎带提及的,都只引用了区区百八十个字的原始资料,大家也无法从中了解到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和详细情况。
本人从练铭志、张菽晖主编的《〈清实录〉与清档案中的广东少数民族史料汇编》一书中找到了这一事件的原始出处,原来它出自于中国第一史料档案馆中所藏的清档案中的宫中朱批奏折中,共计有乾隆四十六年四月二十日朱批、乾隆四十六年五月初六日朱批和乾隆四十六年五月二十一日朱批三个朱批奏折谈及此事,总共有近二千字③练铭志,张菽晖:《〈清实录〉与清档案中的广东少数民族史料汇编》,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06-109页。,非常详尽地谈到了这一事件的前前后后和方方面面,使我们对这一事件有了一个全面和深入的了解。由于这一事件实际上在当时已经成为了一个案件,所以我们姑且可以称这一事件为“乾隆四十六年钦州瑶人迁徙来琼被遣返案”。本文就是拟对这一案件所涉及到的几个重要内容进行深入和详细的考证,并把明清时期大陆瑶族向海南的迁徙情况做一梳理。
一、迁徙来琼的路线与原籍
据朱批记载,“这群来自广东廉州府如昔司局怀村的瑶人共计108 人,他们是乾隆四十六年二月二十六日自本地如昔司起身,行至海边雇觅渔船,于三月十一日开行,十九日至马枭港口上岸”④以下凡引自朱批的资料,均来自于练铭志,张菽晖:《〈清实录〉与清档案中的广东少数民族史料汇编》,广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06-109页,故不再另加注释。。
以上这段史料交代了他们迁徙来琼的时间与路线,也即是乾隆四十六年二月二十六日从其居住地——廉州府属下的钦州如昔司居怀村出发,步行到了海边,雇到渔船后于三月十一日开行,船在海上航行了八天,于三月十九日到达海南的马枭港上岸。不过这段史料对于时间与路线的描述还是过于简单和模糊,比如说他们到达的海边是什么地方的海边?怎么船会在海上航行八天之久?他们所到达的海南的马枭港具体位置在哪里?海南当时真的有这个港口吗?下面我们一一加以考证。
众所周知,今天从大陆坐船到海南最近的地方应该是雷州半岛的徐闻,于是有学者就认为当年广西的瑶族来到海南理应是走这条路线,即走出广西后历经高州、廉州到达雷州,又经徐闻到达琼州⑤马荣江,钟淑杯:《海南苗族来源新考》,《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第13-17页。。当然,在目前相关史料异常匮乏的情况下,我们不排除来自广西的瑶族人有走这条路线的可能性,但并非所有从广西出发的瑶族人都走这条路线,因为历史上海南通往大陆的还有一条从海南北部的港口到今广西的北海、钦州、防城港一带沿海地区的航线,而这群来自廉州府钦州地区的瑶族人,据笔者看来,恰恰走的是这条路线。
廉州府,是明清时期广东省境内的“十府一州”之一,下辖一州二县,即钦州、合浦县、灵山县,位置大体与今北部湾北部沿海的北海、钦州和防城港三市相当。上述朱批说,这群瑶人是二月二十六日从钦州的如昔司居怀村出发,三月十一日开行,在十五日之内完成了步行走到海边,雇觅渔船和扬帆启行的过程。而钦州到雷州半岛的徐闻沿海一带有数百公里之遥,这群成年男子仅有27 人其余均为妇女老幼的108 名瑶人,要在十五日之内徒步从钦州赶到徐闻一带并完成雇觅渔船、扬帆启行的过程,可能性不大,而极有可能的就是走到了钦州一带的沿海,从钦州找到了前往海南岛的渔船,然后谈好价钱扬帆启行——这才是比较合乎逻辑和常理的。
不过朱批上又讲了,说这群瑶人是三月十一日雇船开行,十九日到达海南港口上岸,也即船在海上行驶了八日之久。我们今天来往海口—北海航线的都是现代化的大轮船,一天之内即可抵达,而古代往来的可都是木帆船,他们走这条航线少则要一、二日,多则需十余日,因为直到民国时期“往来海口、廉州、钦州、南康、赤坎、防城、合浦、北石屯市、东兴及北海间之帆船,顺风一、二日可至,逆风需数日或十余日。”⑥海南省地方志办公室:《海南省志·交通志》,海口:海南出版社2010年版,第391页。所以,这群瑶人所坐的渔船,很可能是遇到了逆风,所以在海上漂泊了八天才从钦州沿海赶到了海南北部的港口——同时这条史料也反衬出这群瑶人是从钦州启航而非从徐闻启航,因为如果是从徐闻启航前往海南,要度过仅仅二、三十公里宽的琼州海峡,即使是乘坐古代的木帆船逆风而行,也绝对用不了八天这么长的时间。
朱批上记载,这群瑶人登陆海南的港口为“马枭港”,那么“马枭港”在哪里?海南有这么个港口吗?笔者查遍了从古至今的所有海南港口方面的资料,根本没有看到这个所谓的“马枭港”,倒是发现有一个“马袅港”。马袅港,是清代琼州府辖下临高县的三大港口之一,据《光绪临高县志》记载:“马袅港,县城东五十里,接澄迈界。水自罗洋岭达此入海……马袅港口有海口营台汛。外通龙门、涠州、斜阳诸岛、曰照壁洋,与炮台相望……马袅港可泊大船十余只。”①聂缉庆,张延:《光绪临高县志》,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年版,第396-397页。这个马袅港,正好位于北部湾的南岸,隔着北部湾与钦州、北海和防城港隔海相望,是从钦州坐船出发前来海南的直线最近距离。所以笔者敢断定,朱批上提到的这群瑶族人登陆的所谓“马枭港”必是“马袅港”之误写,因为“袅”与“枭”二字字形极为相近,很容易误写,当时北京宫廷中的文人不了解海南的情况,将“袅”误写成了“枭”是完全可能的。而且可以作为佐证的是,朱批中又记载,这群瑶族人在马袅港登陆后,“是晚,走至澄迈县东门外,遂被盘获。”查清代乾隆时澄迈县的县城位于今澄迈县的老城镇,该老城镇距临高县的马袅港仅60 里左右,如果这群瑶族人是上午从马袅港上岸,虽然他们是拖家带口的,但一整天走上60 里,在傍晚时赶到澄迈县的县城还是可以的。此外,从这群瑶族人从临高县的马袅港登陆,也反证出他们走的不是横跨琼州海峡的徐闻至琼州航线,因为从徐闻出发坐船到琼州来,登陆的地点一般都是在今天海口市沿海的港口——这才是最短的距离,而不会跑到离海口有百里之遥的临高县马袅港去登陆。
最后,需要探讨的是迁徙来琼的瑶族人的原籍问题,也即其在大陆的原居地问题,或者说他们来自大陆的什么地方。就本案而言,这群迁徙来琼的瑶人的原籍是清楚的,为钦州,明清时期属于广东省廉州府下属的一个州,今为广西壮族自治区钦州市,毫无问题。但明清时期迁徙到海南来的瑶族人均来自钦州吗?当然不是,因为从20 世纪50年代对海南苗族地区的田野调查来看,相传他们的祖先(实为大陆瑶族)有的来自广东、广西,也有的来自于云南、贵州、福建②中南民族大学:《海南岛苗族社会调查》,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年版,第4页。。但考虑到明清时期瑶族人在广东、广西的广泛分布,加之二者地理位置相近,且当时的琼州府又为广东省辖下的一个州府,我们大体上可以断定:明清时期迁徙到海南来的瑶族人主要来自于当时的广东和广西这两个省。至于其它省份的瑶族人,可能也有迁徙到海南来的,但应为少数。
二、迁徙来琼的钦州瑶人的支系归属
众所周知,瑶族是一个由不同支系的几部分人构成的民族共同体,按语言和习俗信仰,瑶族可以划分成三大支系:一是操勉语的盘瑶支系,包括讲勉语金门方言的山子瑶;二是操苗瑶语族苗语支的布努瑶支系,包括布努、白裤瑶、花蓝瑶和部分红瑶;三是操壮侗语族侗水语支的茶山瑶支系③王明生,王施力:《瑶族历史览要》,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那么,这群迁徙来琼的钦州瑶人属于哪一个支系呢?
瑶族在历史上,是一个迁徙比较频繁的民族,元、明以前,瑶族主要是由北向南迁,元、明以后,瑶族主要是向南和西南迁徙,到了清代,广西、湖南、广东成为瑶人的主要聚居地,以广东为例,其八府、六直隶州、一直隶厅及其所属的三十三州县均有瑶人分布,隶属于廉州府治下的钦州境内也有相当多的瑶人分布。那么,清代钦州的瑶人属于哪一个支系呢?笔者认为应属于盘瑶支系下面的山子瑶,因为据道光《廉州府志》记载:“山子无版籍定居,散处合浦、钦州诸大谷间。男女黎黑,徙跣,砍山种畬,视地利尽,辄徙去,善刺虎,涂毒药镞中,射虎立毙。”④陈治昌:《道光廉州府志》卷4,海口: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第136页。那么由此也可以推断,这群迁徙来琼的钦州瑶人必是山子瑶无疑。
另外,在20 世纪50年代的民族调查时,专家们发现海南苗族与广西的山子瑶两者在称谓、传说故事、语言、丧葬习俗、社会组织、家庭形态、生产经验等各个方面都极为相似——结合上述资料,我们完全可以肯定地说,明清时期迁徙到海南来的瑶族主体上是来自于广西、广东地区的盘瑶支系下面的山子瑶。
三、迁徙来琼的原因与目的
这群瑶人为何要离开钦州的原居地?又为何要来到海南?这是两个关系密切的问题。对于这两个问题,朱批上有明确的交代,离开钦州原居地的原因是“向俱耕山为业,因生齿日繁,不敷耕种”,迁徙来琼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山垦种,因为听先前已到海南落户的亲戚说“琼山县可以开山垦种,是以各挈眷前来”。
前已述及,这群来琼的瑶族人属于山子瑶,而山子瑶在历史上一直从事的是游耕的生产方式。这种游耕的生产方式,是以山区居住、从事刀耕火种的旱地农业、数年后因地力耕尽而觅地另垦为特征。据民族学调查资料表明,20 世纪50年代以前,山子瑶一直过着刀耕火种的游耕生活,每年秋冬,人们就去砍山,待草木干枯后再点燃焚烧,然后在烧过的土上挖穴点种玉米、小米、豆类等旱地作物。在作物生长期间,锄一次草,就坐待收成。这种粗放经营的刀耕火种,产量很低,而且对自然资源破坏性极大,因为肥源全靠烧山的草木灰,不砍山烧山就不能增加肥力。两三年后,地力耕尽,收获越来越少,只好举家迁徙,另觅新的山地进行开垦①王明生,王施力:《瑶族历史览要》,第162页。。
因此,上述朱批中记载的关于这群瑶人离开钦州原居地的原因和前来海南的目的应该都是真实的和准确的,正是因为随着人口的增加,他们在原居地已无山可种,所以拖儿带女来到海南找山垦种,而当时海南人少山多的情形为他们的这种需求提供了可能性,且已有亲戚早先来到海南已经找到山地开垦种植了,故而他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向海南迁徙了。
《瑶族历史览要》一书在谈及瑶族频繁迁徙的原因时曾总结了五种原因:“一、封建统治阶级实行民族压迫、民族歧视和民族排挤政策的结果。二、天灾、人祸(战乱、匪劫)等方面的影响。三、经济生活的需要。四、战争征调。如海南省的苗族,就是明代从广西征调过去的瑶族。五、习俗文化上的差异及民族歧视的产生。”②王明生,王施力:《瑶族历史览要》,第9页。该书特别强调了瑶族只是由于战争的原因征调而来海南的,也即是我们一般所说的“广西苗兵”——这也是我们学术界和民间目前的一个普遍的看法。但这个看法对吗?当然不对,因为它忽视了另一个重要原因,也即有相当一部分瑶族人当年是因为经济原因来到海南的,他们是为了寻山垦种谋生计而来的。比如在海南苗族中,普遍流传着一个故事,说他们的祖先当年是作为一介平民从广西坐船来到海南的,船行至大海中时,还曾遇见狂风恶浪,险些翻船,幸好有八哥相救,情况才转危为安③高泽强,盘明光,潘先锷:《海南苗族风物录》,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14年版,第5页。。本案中的这群瑶族人因生计问题来到海南也是一个强有力的证明。
因此,当我们谈到海南苗族的来源时,应指出战争征调和谋取生计两种原因都是存在的,不应只强调一种原因而忽视了另一种原因。这正如李明天先生在其《海南岛苗族的来源》一文中所云:“我认为广西苗兵被征调到海南,因兵营汛废而散居山谷,成为海南岛的居民,这是一方面。而大量的海南苗人则是为谋取生活资料而迁移到海南岛的。因为苗人的‘坐船过海’的传说,就是说苗人移民过海的。”④李明天:《海南岛苗族的来源》,见广东民族研究会,广东省民族研究所编:《广东民族研究论丛》(第一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23-225页。
四、迁徙来琼的方式
关于这群瑶人来琼的方式,朱批中也有详细交代。原来,这群来琼的瑶人有盘、李、赵、邓四姓人家,他们的头领分别是盘仁才、李存政、赵有德、邓之耀,是由他们四人组织了四姓的族人共计108 名前来海南,其中“成丁者止二十七名,余俱幼稚及老弱妇女”,显然是准备移民海南并在当地扎根的。那么,是什么人介绍他们来海南的呢?是这群人中的首领之一盘仁才的妻侄赵有清和李有定,这二人早在几年前就已经从钦州来到了海南,寄居在琼州府的琼山县坡蓼村,进行开山垦种多年了。正是他们二人“在乾隆四十五年十二月内,寄信于盘仁才等约令赴琼山垦种”,这才有了这108 人的迁徙来琼之行。
因此,这群钦州瑶人迁徙来琼的方式可以归纳为:先有个别的瑶人来到海南,在了解到海南确实有山可垦,适合于刀耕火种之后,再寄信给钦州的亲戚,再由亲戚中的首领组织起几个大家族的人员,拖儿带女举族迁徙——这是一次有组织的集体迁徙活动。2007年瑶族研究专家玉时阶先生曾在《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上发表了《明清时期瑶族向西南边疆及越南、老挝的迁徙》一文,文中讲到,关于瑶族的迁徙方式在史籍中没有记载,只有民族学的调查资料才有这方面的记载①玉时阶:《明清时期瑶族向西南边疆及越南、老挝的迁徙》,《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7年第3期,第61-68页。。而有关本案的朱批中对瑶族迁徙方式的描述,恰好弥补了史籍中相关记载的空缺。
此外,在瑶族迁徙的组织方式中有一点特别要强调的就是“寄信”,也就是钦州的瑶人中先是有个别人先来到海南,在了解到海南的实际情况后再“寄信”给钦州的亲戚,邀请他们前来。那么这里的“信”是一种什么形式的信?信中又会讲些什么内容呢?
瑶族人过去在迁徙的过程中,先迁到一个新地方的人常常会写信给老家的人,这种信一般叫做“信歌”,信歌的内容大体上是向老家中的亲人和朋友告知他们的迁徙路线和新居住地的情况。本案中“信”的形式与具体内容朱批中均没有提及,但保留至今的古代“海南信歌”却为我们了解这种迁徙方式中的一环——“信歌”提供了方便。
1982年11月11日,盘善荣、邓朝东、邓文通三位先生在广西凌云县逻楼公社新烂村李文斌家搜集到了一封《海南信》,这是一封海南岛的瑶族人写给广西百色、田阳等地山子瑶的信歌。这封信歌当写于明代②关于这封信写出时间的详细考证,可参见马荣江,钟淑杯:《海南苗族来源新考》,《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第13-17页。,以歌的形式用汉文写成,但不押韵,7 字一行,共计134 行938 个字。信中先介绍了海南的大致情况:有好山,有很多山岭,无虎无狼,没有贼,是一方人间乐土。接着讲了迁徙来海南的路线,先到雷州府,过徐闻县,从海安坐船渡海,一日便可到达对岸的海口县。登岸后过琼州府里,就可以往五指山吃槟榔了。有趣的是,信中还讲述了海南的红雀、山熊、马骝、猿猴等四种动物,讲述了海南的盐价不贵,一斗白盐才三十钱;石灰有的买,一斤石灰才两个钱;蓝靛很便宜,一斤蓝靛才十五个钱③广西壮族自治区编辑组:《广西瑶族社会历史调查》(第七册),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86年版,第108-110页。。看了这封信,给人的感觉是它在告诉远在广西的亲朋好友们,海南这个地方有山可垦,没有凶猛的野兽,社会治安甚好,还有猎物可打,日常用品价格挺便宜,琼州海峡一天即可渡过。总而言之,是说海南这里适合于我们瑶人移居生活,你们可以迁徙过来——估计本案中赵有清、李有定写给盘仁才的信,也大致是这方面的内容。
五、随身携带的物品
乾隆四十六年三月十九日,这群钦州来的108 名瑶人在澄迈县东门外被扣押,他们随身携带的物品也同时被查获。这些物品可以分为三类:
一类是刀斧类物品。四月二十日的朱批上说有“所带大小刀五十四把,斧锄十九柄”,而五月二十一日的朱批则说有“短刀五十三柄,斧头一十七件”,二说略有不同。这些物品显然是瑶人日常的生产生活工具,当时审讯他们的官员们也是清楚的,所以朱批上的记载是“查验俱砍柴家用及农工所需,并非武器”。
二类是牒式二纸,这二纸牒式均“破烂不全,语多诞妄,全无文理,内有‘大陆、绍定、景定及宣德、嘉靖等年本相抄’字样。诘其牒式及书本因何收藏,据盘仁才等供称,伊等瑶人十二姓向来相传是盘瓠之后,此纸系积祖传留收藏,不知起自何时。”
三类是旧书四十六本。四月二十日朱批上说这些旧书“系四姓各家旧存。夷人尚鬼,凡有疾病即用此祈禳,亦系相传留下等语,似无遁饰。”五月二十一日朱批又提到这四十六本书,说它们是“请神、设醮、歌卦”用的。
在这三类物品中,刀斧一类的物品非常清楚,勿用多言;而“牒式”和“旧书”究竟是些什么东西,我们略作考证。
这个“牒式”,笔者认为从上述反映牒式内容的文字来分析应该就是在瑶族民间长期流传和珍藏的一种珍贵的历史文献——《评皇券牒》,又称《评王券牒》、《盘古皇圣牒》、《盘古圣皇榜文券牒》等,俗称《过山榜》。《评皇券牒》在全国各地发现了百余件,在国外的瑶族居住区也能见到。《评皇券牒》有木刻印、石印、油印和手抄本,分折叠、卷幅、书本式三种,原料有纸、布、绢,券牒中文字长的有一万多字,短的只有数百字。各种券牒的内容大同小异,主要记述的是瑶族的起源、生产方式、迁徙路线与分布、封建王朝对瑶族的授土封爵及婚姻、宗教和各种生活习俗等方面的内容。《评皇券牒》在过去是瑶族人家的传家宝,无论迁徙到什么地方都要随族而行,同时也是寻根问祖的依据。所以本案中这群来自钦州的瑶族人要迁来海南,带上《评皇券牒》也是理所应当的。此外,这种《评皇券牒》在海南的苗族中也有发现,不过名称为《盘皇牒》,共有二份,是20 世纪50年代专家们在海南省保亭县第三区南圣乡什散村盘育清家发现的①中南民族大学:《海南岛苗族社会调查》,第9-12页。。其中一份有两千余字,另一份只有数百字,写在纸上也就是一至二页,内容与一般的《评皇券牒》的内容无二,这是盘育清的瑶族先祖从大陆迁来海南时带来的——这也从一个侧面反衬出本案中的所谓“牒式”,极有可能就是《评皇券牒》;更何况在瑶族民间的历史文献中,能称为“牒式”的大概也只有《评皇券牒》了。
至于朱批中提到的四十六本旧书,毫无疑问应是瑶族文书中的宗教文书,这种宗教文书在目前国内外都有大量的发现,是瑶族文书中数量最多的一种。瑶族的宗教文书是瑶族人用汉字夹杂着瑶族土俗字书写的,是供瑶人奉行各种仪式时使用的,如打醮、打斋、度戒、还愿、送鬼、占卜、祭祖等仪式。“瑶族视宗教文书为护身符,平时不轻易示与外人。瑶族宗教职能者的法事活动均需根据宗教文书的指示,因而宗教文书学习成为其增进法事能力的一种手段。宗教文书在法事活动中能给宗教职能者很多帮助。在大法事中,宗教职能者经常带上宗教文书在仪式中颂唱。由于过去几乎每个村寨都有宗教职能者,是故每个寨子都可以找到一些宗教文书。有些人虽然不是宗教职能者,但祖辈曾经是宗教职能者,家里也留有宗教文书。”②罗宗志:《瑶族的宗教文书——以桂北一位盘瑶师公所收藏之宗教经书为例》,《宗教学研究》2015年第3期,第176-186页历史上的瑶族,虽然迁徙不断,但他们总会随身携带上这些宗教文书,所以宗教文书得以在不断迁徙的瑶族人中流传和保存下来。至于原因,学者何红一分析有两种:“一种是宗教传承的需要。正如道教经典是道教传播的重要途径之一一样,瑶族宗教的传播,很大程度上受到道教的影响。瑶族宗教的传播靠的是瑶族经书和仪式。瑶族宗教中最重要的‘受戒’仪式,就有师傅向受戒徒弟传授替人消灾免祸的秘方。这些秘方的内容和方法都是通过经书传授给弟子的。二是迁徙的需要。由于不断迁徙,瑶族迫切需要保存和随身携带祖传的文献与信息,手抄书册与卷轴本便是当时最好的载体方式。”③何红一:《美国国会图书馆馆藏瑶族手抄文献新发现及其价值》,《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9年第3期,第77-81页。因此,这群钦州瑶人在迁徙来海南时要随身携带上这些宗教文书也就可以理解了。那么,这群来自钦州的山子瑶随身携带的宗教文书有可能是哪些文书呢?我国著名的瑶学专家张有隽先生曾经发表了《中国瑶人文书及其研究》一文,文中详细罗列了山子瑶拥有的宗教文书,主要有《道神路》《合境书》《度戒科》《发丧科》《资亡科》《炼度科》《消灾经》《血湖经》《玉枢经》《玉京斋意》《玉皇经》《度人经》《尊典经》《诸品经》《上官经》《金章经》《贴简科》《神目科》《会圣科》《演蒙科》《谢窖科》《攒聚科》《章格式》《飞章科》《伸斗科》《谢社科》《谢雷三国科》《申奏诸疏榜》《超度书》《师神路》《师合境》《喃鬼庙》《坛始歌》《鬼脚科》《开山科》《红楼大会科》《三元书》《天桥书》》《地桥书》《倒置书》《婚娶喃煞法书》等④张有隽:《中国瑶人文书及其研究》,《广西民族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3期,第22-29页。。所以我们在这里可以大胆地推测,乾隆四十六年这群来自钦州的山子瑶,携带的宗教文书中有一些可能就是上述罗列的山子瑶宗教文书中的一种或几种,因为这一类长期流传于瑶族民间的宗教文书,毕竟有一定稳定性的,不会总在变化。
六、官府对本案的处理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乾隆四十六年这个发生在遥远的海南岛的小小的钦州瑶人来琼被遣返案,不仅惊动了县级官员,还惊动了省级官员,甚至还引起了远在北京宫廷中皇帝的关注。根据乾隆四十六年四月二十一日朱批的内容来看,这群来自钦州的瑶人是在这一年的三月十九日白天登陆海南岛上岸的,当晚走至澄迈县县城东门外时被查获扣押。当时的澄迈县典史为夏鼎,他向按察使景禄做了禀报,景禄又报告了当时正在崖州查办“黎匪”案件的两广总督觉罗巴延三。觉罗巴延三由于当时脱不开身,就让景禄和澄迈县的官员先行审理,待他回至琼州府后再一同审讯处理。这件事被澄迈县官员同时还上奏给了乾隆皇帝,乾隆皇帝的批令是:“速行查明奏来,从六百里发回。”但觉罗巴延三显然是处理该案进度过慢,且又未及时向乾隆皇帝汇报,惹得乾隆帝极为不悦,他在回复的批令中说:“迄今已逾半月,未见续奏。且此案又系何事,因何起衅?该督既到琼州,自应查出大概,将审办供情迅速由驿驰奏,何以此后巴延三两次由驿奏报办理黎匪一案,均未奏及?外省督抚诸事办理迟滞,最为陋习。巴延三何以如此?著传谕该督,即将实在缘由,及如何查办情形迅速复奏。将此由六百里传谕知之。钦此。”由于乾隆帝的督促,觉罗巴延三自然不敢怠慢,在回到琼州府处理完崖州黎匪案后,马上提审了钦州瑶人中的首领进行了问询,迅速做出了处理意见,并上奏给了乾隆皇帝。
那么觉罗巴延三是如何处理本案的呢?朱批中的记载是:“今瑶人盘仁才等带同男妇百余人,贸然来琼,不便听其附籍居住,应将盘仁才等四姓男妇一百八名口,令地方官递回钦州如昔司居怀村,交该管保甲、峒长、照旧安插,无许出境滋事。所带刀斧等物,查系家用农具,仍行给还。牒式二纸恭呈御览。俟命下之日,再行销毁。旧书四十六本,附送军机处查销。赵有清、李有定混行寄信,致盘仁才等挈眷来琼,殊属多事,均应照不应重律,杖八十,折责发落。”
从以上的处理中我们不难看出,官府对钦州瑶人来琼是不欢迎的,是故最终结果是将其递送回原籍,而且还对寄信给他们导致他们来琼的赵有清、李有定二人给予了杖八十的处罚。那么为什么觉罗巴延三会如此处理呢?觉罗巴延三在朱批中也做了解释,他的理由是:“臣查琼州一郡孤悬海外,到处皆黎,僻远山场多在黎地,土著民人尚不准其轻入,以防生事,不便容留外来瑶人,听其择山自种,或侵入黎地,致启衅端。”原来钦州瑶人来海南后是要找山垦种的,而海南的山区多在黎族地区,这群瑶人势必要进入黎族地区的山地垦种,那就有可能会引发事端。至于会引起什么事端,朱批中倒是没有说明,笔者分析应该就是担心黎族人民爆发起义时,瑶族人会参与其中。众所周知,自中原王朝统治海南之后,黎族人民的起义就从未中断过。长则几十年,短则十几年甚至几年,大大小小的黎族起义就会爆发,令统治者头痛不已,而且在很多时候汉族人往往也卷入其中,一场黎族起义最后往往变成了黎汉人民的共同起义,清代亦如此。因此,清政府特别注意隔绝黎族与其他民族的往来,平时就不许海南当地的汉族人随意进入黎族地区,更何况外地过来的瑶族人。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觉罗巴延三难免会做出如此的处理。
不过,从朱批中透露的本案相关信息来看,导致这群钦州瑶人最终被遣返回原籍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们人数过多,因为四月二十日的朱批中记载到:“检查旧案,亦有瑶人携带眷属多人来琼寻山耕种者,俱递回原籍;间有因人数甚少,已经安业,准令附籍者,办理不一。”也就是说,在这群钦州瑶族人来琼之前,已有多批大陆瑶族人来琼寻山耕种,有的时候人多,就被遣返回原籍了;有的时候人数少,就被官府接纳入籍留在了海南。而这群瑶人有108 人之多,目标太大,引起了政府的注意和警觉,政府方面出于维护海南的社会稳定角度出发,才将其全部遣送回原籍。
最后,需要探讨的一个问题是,海南岛上的苗族虽位列海南第三大民族、第二大少数民族,但人口过少,与排列第一、第二的汉族、黎族人口根本无法相比。据统计,海南岛各县市的苗族人口在1955年时仅为16 251 人,到2000年也才61 264 人①中南民族大学:《海南岛苗族社会调查》,第235页、240页。。究其原因,其本身在发展的过程中遇到过天灾人祸固然是一个方面,但明清时期琼州地方官员对大陆瑶族移民来海南的反对和阻挠无疑也是原因之一。仅从记载本案的相关资料中就可以看出,凡是一次性移民来海南比较多的大陆瑶族人只要被官府发现,结局就是被遣返回原籍,而只有一次移民海南数量较少的大陆瑶族人才有可能被官府接纳。所以,我们发现,尽管从明代开始,陆陆续续就有瑶人迁徙来海南,但移了几百年,也没有移来多少瑶族人。
七、结语
在距今二百多年前的乾隆四十六年(1781),108 名由盘、李、赵、邓四姓人家组成的瑶族人,在海南亲戚来信的指引下,拖家带口地离开了他们的原居地钦州,欢欢喜喜地踏上了迁徙海南的旅途。他们走到了海边,坐上了雇来的渔船,顺利渡过大海,登上了海南岛。可是,没想到的是,他们在登岛上岸的当天晚上,就在澄迈县城东门外被扣押,随后等待他们的是长达二个多月的拘留和审讯,最后的结局是他们被官府责令返回原籍,所带牒式和旧书被收缴销毁,给他们写信的海南亲戚也受到杖责的株连——这108 名大陆瑶族人移民海南的梦想破灭了。
以上这些内容,都记载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所藏的清代三份朱批档案中,我们正是从这三份朱批中了解到了乾隆四十六年钦州瑶人迁徙来琼被遣返一案的始末原委,同时也可以由此推测出明清时期大陆瑶族向海南迁徙的一些情况:
一是明清时期大陆瑶族迁徙海南的渡海线路应该不是只有我们今天的徐闻到海口一条路线,而应该还有一条从今天的广西钦州、防城港、北海一带沿海横跨北部湾来到海南岛北部沿岸港口登陆的线路。
二是基于各种因素的考量,我们大体上可以断定,明清时期迁徙到海南来的大陆瑶族人应主要来自于当时的广东、广西两省。至于来自其他省份的瑶族人,当在少数。
三是从史料记载和今天的民族调查资料来判断,明清时期迁徙到海南来的瑶族主体应当是来自于广东、广西的盘瑶支系下面的山子瑶分支。
四是明清时期大陆瑶族迁徙来海南的主要原因是战争征调和谋取生计,而且后者可能更重要。
五是明清时期大陆瑶族人向海南的迁徙方式,是有组织的大量人群一次性迁徙和零散的少数瑶族人的自发性迁徙,而且有组织的迁徙往往以失败而告终,零散的少数人自发性迁徙则成功率较高。
六是明清时期大陆瑶族在向海南迁徙时,除了随身携带必要的生产、生活工具外,《评皇券牒》一类的文书和举行仪式时使用的宗教文书也会同时带上——这也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中离不开的。
七是明清时期的地方官府出于维护社会稳定的角度出发,对于大陆瑶族移民来海南的山区耕种所持的态度总体上是反对的,尤其是对一次性有组织的大量移民更是颇为忧虑,但对少数瑶族人的零散移民则似乎可以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