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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去何从:山西潞城县后期土改整党试点研究

2021-11-26邓宏琴马维强

安徽史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支部试点村庄

邓宏琴 马维强

(1.山西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2.山西大学 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山西 太原 030006)

有学者认为,在1948年的土改整党运动中,随着群众性整党问题的逐渐暴露(1)本文以反“左”纠偏为界,之前的土改整党为前期,反“左”纠偏之后称为后期。关于前期土改整党情况,可参见马维强、邓宏琴:《土改的试点与试点的土改:山西潞城县土改整党试点研究》,《开放时代》2018年第5期。,干部队伍瘫痪,农村长期积累的宗族、私仇及干群矛盾错综复杂,导致大量冤案错案出现,运动因贫雇农的冲动而在某种程度上呈现失控迹象,由此中共中央开始认真反思、检讨初期整党政策,对运动进行收束。(2)黄道炫:《洗脸——1946年至1948年农村土改中的干部整改》,《历史研究》2007年第4期。对于政策方向的突然转变,“中共更多会从正面也就是已经取得的成绩上予以解释,这也就是毛泽东讲话中强调的干部作风的根本改变”。“在整党刚刚展开,甚至许多地区还停留在试点阶段时,就猝然宣布胜利收场,多少有点出人意料。”(3)黄道炫:《革命来了——韩丁笔下的红色张庄》,《近代史研究》2013年第3期。“整党后期,随着中共对阶级判断上一些偏向的纠正……民主建政的目标也随之被暂时搁置。”(4)黄道炫:《洗脸——1946年至1948年农村土改中的干部整改》,《历史研究》2007年第4期。事实上,实际情况可能更为复杂。

土改整党前期中共对土改和贫雇农翻身不彻底、干部成分问题严重的激进判断与工作队在村庄的实践相结合,使农村干群的思想意识局限被催化,并在上级开始纠正偏向后愈加凸显,形成诸多困境,中共面临着较大的治理危机与挑战。是放弃既定目标、急转弯式地戛然而止,还是继续坚持下去?若是前者,中共是否能给出充足的理由并使党内外广泛理解接受,不致因此而使民众产生怀疑和否定,并对中共的合法性和公信力产生消极影响?只从已取得的成绩即干部作风的根本改变予以解释似难以令人信服,且危机的化解与应对需要更大的魄力和更为智慧的解决路径。若是后者,中共将土改整党按预定的步骤和程序坚持下来,那又如何克服所面临的困境并继续推进革命,这具有怎样的意义?厘清这一基本史实将有助于更加清晰地认识土改整党试点的过程、成效、历史地位,以及中共面对复杂的乡村社会生态、情境所具有的应对能力。

本文以韩丁《翻身》中的描述对象——张庄所属的潞城县县委文件和张庄及其他试点村庄档案为核心资料,对潞城县土改整党试点的反“左”纠偏与建党建政展开分析。三年内战时期,潞城县隶属晋冀鲁豫边区政府太行三专署,主要为老区、半老区,张庄等试点村庄属潞城县第五区。(5)试点土改整党时潞城全县共164个行政村,开始指定19个村庄作为试点村,后来根据太行三地委指示,需要抽出一部分干部指导生产,缩减为11个试点村。档案中亦见12村、13村、14村之说,分别为靳村、合室、枣臻、东邑、东关、张庄、南垂、石梁、花园、漫流河、黄碾、贾村、西流、羌城等,分属于潞城县的五个区。《潞城县一个半月民主整党填补运动的初步检讨总结》,1948年4月22日,档案号:A1-1-209,山西省潞城市档案馆藏。以下若未有说明,引用的档案均收藏于山西省潞城市档案馆。

一、偏向缘何产生?

继全国土地会议后,晋冀鲁豫中央局在冶陶会议上提出“本区土改远不够彻底,贫雇农的要求未能得到满足”。中央局将此归因于党内存在严重的地富思想和官僚主义作风,认为干部问题是贫雇农未能彻底翻身的重要原因。(6)《中共晋冀鲁豫中央局关于干部大会情况给中央报告(第六号)》,1948年1月10日,中共河南省委党史工作委员会编:《河南解放区的土地改革》,河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43—46页。严厉整顿成为土改整党和治理干部的基调,并在潞城县基点村试验中得到了贯彻实践。

为何在整党初期即采取严厉打压甚至完全排斥干部的态度和方式?除了认为土改不彻底并将责任归咎于干部成分严重不纯的判断外,也与中共对干部治理的历史经验相关。1940—1943年针对干部的某些不当行为,太行区进行纠“左”、反新贵、反特殊化、反蜕化运动,撤换了一批干部,工作陷入困境。基于此,1944—1945年太行区结合群众运动展开支部整风,提出“珍贵群众热情,珍贵干部历史”。(7)《(太行区党委)关于土改运动的基本总结》,1947年6月25日,太行革命根据地史总编委会编:《太行革命根据地史料丛书之五——土地问题》,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56页。在1946年9月开始的洗脸擦黑运动及之后的“团结运动”“表功表模运动”中,强调团结互助、拥干爱民,照顾干部的历史功劳,原谅并爱护干部。(8)赖若愚:《土改运动中区党委领导的初步检查》,1947年11月29日,中共山西省委党史研究室、山西省档案馆编:《太行革命根据地土地问题资料选编》,1983年编印,第226页;薄一波:《晋冀鲁豫解放区贯彻土地改革的经验——复刘少奇同志的信》,1947年2月18日,《群运手册》,华东中央局宣传部印,第17—19页。太行区党委认为,正是对干部的这种保护甚至纵容以及长期的纪律松散形成了党内严重的无组织、无纪律状态,使乱打乱杀、侵犯中农、斗争工商业等问题长期得不到纠正,造成重大损失。(9)《(太行)区党委关于加强组织性纪律性的指示》,1948年10月12日,太行革命根据地史总编委会编:《太行革命根据地史料丛书之二——党的建设》,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499页。也正是由于此,太行区党委书记赖若愚在冶陶会议上的发言突出强调要对干部进行严厉斗争。同时,这种偏向与各级党委和村庄工作队对于整党及动员群众的原则、方式、目标缺乏清晰认识有关。整体来看,中央和各中央局党委对于土改进展程度、发展方向的判定在开始时并非清晰,只是随着各地土改实践的推进才渐渐丰富起来,认识到应该区分不同地区的土改程度及贫雇农翻身的不同状况,而非笼统地判定土改不彻底、贫雇农翻身不彻底。在1948年8月向毛泽东主席的报告中,华北中央局书记薄一波承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各级党委对消灭封建剥削、满足贫雇农要求的土改成就,对党组织的基础和农民生产发家的愿望模糊不清,并在实践中发生了偏差。(10)《薄一波同志关于晋冀鲁豫地区纠正“左”倾及发展生产情况向毛主席的综合报告》,1948年8月27日,中共山西省委党史研究室、山西省档案馆编:《太行革命根据地土地问题资料选编》,第246—252页。太行区各级党委对于党内不纯的现象和干部问题的类型及犯错误缘由同样是随着土改整党的进展才有了更为具体的理解分析。

具体到潞城县,工作队在进入村庄之前即经过了严厉的鹿家庄整编,其激进的原则、方式对于工作队干部在村庄的实践具有示范效应。同时,上级在调动干部参加村庄土改时未能进行充分的思想动员,在工作方法上帮助不够,对家属没有照顾措施,工作队干部产生忧虑、畏难、消极、对抗等情绪,他们在村庄的整党实践中体现出一定的偏激倾向。而且,大部分工作队干部同样来自乡村,他们对于党和整党的认识并不比村庄干部和群众高明多少,对相关理论知识的学习需要经历严酷的检验,在实践中对于教育改造而非打击压垮的整党原则的认识,对于帮助群众端正整党态度、掌握是非好坏、为公为私等评价干部的具体标准,以及帮助群众克服报复倾向和一味追果实的吃米思想等的引导把握也较为欠缺,由此造成诸多偏向。另外,村干部、贫雇农自身的利益诉求,村庄原有的社会关系、干群矛盾尤其是历史性的宗派斗争、世仇等也使整党产生诸多偏向,这在前期土改整党中已暴露出来,并对后期的整党产生深刻影响。

二、纠正偏向与坚持整党

1948年4月,中共中央发布毛泽东主席《在晋绥干部会议上的讲话》,扭转了之前对于基层党组织成分不纯的判断,纠正偏向逐渐提上日程。晋冀鲁豫中央局、太行区党委、太行各地委陆续发出土改已经完成的指示,肯定基层干部的能力和成绩。(11)《中央局指示太行区党委检查纠正“左”倾冒险主义》,《人民日报》1948年5月3日;《太行区党委宣传部指示各地正确宣传党的政策》,《人民日报》1948年7月2日;《太行区告群众党员书》,《新华日报》(太行版)1948年5月31日。太行各地委的五月联席会议检讨了土改政策中单纯计算贫雇农翻身程度的绝对平均主义偏向(12)《五月地委联席会关于土改与整党的总结》,1948年6月,中共河南省委党史工作委员会编:《河南解放区的土地改革》,第490页。,而这正是夸大土改不彻底、贫雇农翻身不彻底并以此质疑、指责党员干部成分不纯、展开土改整党的主要思想根源。

在上级的指示下,潞城县委分别于1948年4月下旬和5月中下旬召开约800余人的试点村县区干部扩大会议和各试点组长联席会议。此时,试点村工作队已经在村庄整编了贫雇农和党的队伍,并邀请贫雇农代表参加支部会议进行开门整党,村庄以干部问题为核心的内部矛盾基本暴露出来,各试点村准备或已经成立了临时支部,以及准备或已经成立贫农团开始第一次划阶级。尽管村庄前期的土改整党在观念和原则上发生了偏向,但就对群众和党员的动员而言,前期的整党工作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群众的积极参与和党员的自我反省,而这对于欠缺组织及政治参与观念的农民而言并不容易。潞城县委的这两次会议不仅要了解和总结各试点村的情况,更重要的是根据上级党委的指示纠正偏向,即在会议上指出封建剥削基本已消灭、土地法大纲已实现,同时纠正各试点村打击村干部和忽视中农的倾向,明确整党的目标和方式不是压制党员和进行清洗,而是要整顿党员的地富思想和作风,协调融洽党群关系。(13)《潞城县一个半月民主整党填补运动的初步检讨总结》,1948年4月22日,档案号:A1-1-209;《民主整党填补运动的情况和问题》,1948年5月20日,档案号:A1-1-80;《潞城县扩大干部会议总结》,1948年6月26日,档案号:A1-1-247。于是,全力抓生产运动,在生产中有计划、有组织地进行纠偏成为工作中心。

过于重视整党工作而忽视了对生产的组织和领导是土改整党工作产生偏向的重要体现。自《中国土地法大纲》下发后,由于地权不确定,村民等待平分土地,不积极生产。工作队在1948年2月底3月初进入村庄之际正是春耕开始之时,尽管县委强调民主整党填平补齐运动与春耕生产工作必须结合进行,并提出整顿互助组织、解决贫雇农春耕中的各种困难(14)《结合民主整党填补运动迅速进行春耕准备》,1948年3月15日,档案号:A1-1-463。,但是由于工作队更加重视整党而非有效地组织互助组,合作社也因侵犯中农而陷入瘫痪,各地的生产处于无组织的自流状态。县委在纠正偏向中承认之前对于生产的疏忽,就村庄生产的领导组织、生产互助和合作社的整顿提出具体意见和实施办法。(15)《潞城县区村扩大干部会议动员检查“左”倾纠正偏向综合材料》,1948年5月24日,档案号:A1-1-995;《潞城县扩大干部会议总结》,1948年6月26日,档案号:A1-1-247。但即使在纠偏的政策下,县委仍强调维护未翻身贫雇农的利益。究竟是通过整顿干部、划分阶级成分以挤出更多果实分配给贫雇农,还是通过组织生产增加贫雇农财富,县委对此并无明确意识,只是在开始纠偏后结合上级加强农业生产的指示以及群众的需求自然地转向了生产。

潞城县五区合室村的工作队组织生产相对较早,他们在进村后即结合政府要求发动村民开展春耕生产,并对已分配及未分配土地的生产、补偿提出明确办法,村民的情绪逐渐安定、开始生产,村庄的互助组也逐渐活跃。纠偏后,工作队在检查和动员贫雇农生产的基础上讨论解决统一工资、代耕问题。(16)《合室村民主整党填补运动半月工作检查》,1948年4月5日,《整党工作通讯》第1期,档案号:A1-1-214;《(合室村)农民对党员的意见》,1948年5月23日,档案号:A1-1-412。张庄在纠偏后开始强调生产,过了关的党员、干部和整党代表共同组成生产委员会,领导全村生产,在征求缺地户意见的基础上调剂75.5亩地,有利于他们安心生产。(17)《潞城县张庄基点村近半月工作汇报》,1948年5月17日,档案号:A1-1-1014。不过,互助生产的组织还是因整党而受到明显影响,张庄直到7月中旬才开始整顿互助组,而且成效不足。(18)[美]韩丁:《翻身——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纪实》,北京出版社1980年版,第623页。

尽管生产成为了中心,但土改整党工作并未停止。在试点村,县委强调抓生产进行纠偏的同时,明确提出“党内存在思想上、作风上的不纯洁,以及过去因对党的建设不明确而纵容了党员的特权思想,还有一些投机分子被私人拉拢进党内,因此党一定要整。”(19)《(潞城)关于执行扩大干部会议决定的指示》,1948年7月9日,档案号:A1-1-244。试点村要继续完成整党任务,即按照开始整党时既定的程序和步骤依次展开。事实也是如此,尽管与之前相比显得粗疏,但各试点村的整党工作在1948年8月底最终完成,潞城县还在1948年9月至1949年进行了三批村庄的结束土改、生产纠偏和两批村庄的民主整党、建党建政工作。(20)《潞城县秋前结束土改工作给地委会的报告》,1948年11月1日,档案号:A1-2-658;《潞城县秋后第一批结束土改总结报告》,1948年12月,档案号:A1-2-651;《年前整党工作初步总结》,1949年2月4日,档案号:A1-1-70。

可见,无论在初期基层困境初现时还是后期各种矛盾尖锐冲突之际,中共对土改整党改造干部的大方向坚定不移、未曾动摇。在后期的整党工作中,中共不仅在大的原则上,对待干部由之前的打击压制扭转为相对缓和的教育、改造、爱护,而且对于如何处理整党与土改、生产之间的关系逐渐清晰,对于干部问题及处分干部的权限、程序、党员上诉权等的认知也更加准确。(21)《陈振华同志四月二十八日在全县干部大会上的报告》,1948年4月28日,档案号:A1-1-438;《潞城县区村扩大干部会议动员检查“左”倾纠正偏向综合材料》,1948年5月24日,档案号:A1-1-995。不过,与县委对于土改整党的认识、反思、把握能力及相对快速的扭转偏向相比,激进偏向在乡村基层造成的消极影响在短时期内并不容易消除。

三、干部躺倒与基层困境

在试点村,反“左”纠偏后干部的状态普遍消极,贫雇农也因得不到更多果实以及纠偏补偿中农而情绪消沉。一些贫雇农因维护私利而体现出来的极端倾向在上级片面强调贫雇农翻身、对干部一律打压的影响下得到强化,也使干部承受除上级整顿规范外的又一重外在压力,这些造成了干部躺倒的严峻局面和乡村基层的混乱。

开门整党后,参加了贫农团并被选为贫农委员的少数党员相对较积极;没有进入贫委会的党员认为自己不能算干部,没有前途,消极悲观;未过关的党员更加灰心,等待再次过关。更为普遍的是,党员们感到旧的行政命令被禁止,民主路线又难以施行,党的工作难干,前途不明确,因此在工作中不负责任、当老好人,将工作推给贫农团。(22)《潞城民主整党填补运动各基点村材料摘要》,1948年5月20日,档案号:A1-1-440;《潞城县漫流河花园基点村民主整党填补运动的过程与做法总结报告》,1948年9月3日,档案号:A1-1-702;《潞城三区石梁村整党前后各党员情况总结》,1948年9月31日,档案号:A1-1-1301;《潞城县四区枣臻村民主整党填补工作总结》,1948年9月3日,档案号:A1-1-1038。靳村党员普遍不干工作,不愿见人,认为在之前的整党中被扣压了很长时间,很丢人,村庄有一部分群众歧视党员。(23)《潞城县靳村两个多月整党总结》,1948年5月,档案号:A1-1-1066。贾村有的党员对上级不满,与贫雇农互相讥讽。(24)《潞城县五区贾村民主整党填补运动总结》,1948年9月,档案号:A1-1-1082。事实上,经过整党,虽然贪污腐化的倾向有较大改观,但绝大多数党员消极对待工作,怕因犯错误、惹人而被提意见,怕每年都要过群众关。一些村庄如黄碾、枣臻、靳村、西流等连支部会都无法召开,许多党员都有躺倒不干的思想。(25)《潞城县对今春十二个实验村支部整党前后基本情况的调查》,1948年,档案号:A1-2-258。

党员的情绪消沉,除了由于上级党委对干部整党过关及日常工作中的严格要求外,还源于上级在开始整党时对党员的指责及对于政策偏激、对下面布置任务繁重、方式简单、对干部犯错负主要责任的承认和公开检讨。(26)《陈振华同志四月二十八日在全县干部大会上的报告》,1948年4月28日,档案号:A1-1-438;《潞城县区村扩大干部会议动员检查“左”倾纠正偏向综合材料》,1948年5月24日,档案号:A1-1-995;《(潞城)对纠正各基点村目前工作中所发生的偏向的指示》,1948年5月26日,档案号:A1-1-256。这种承认和检讨显示出执政者的开诚布公和巨大勇气,但也意味着之前工作队进入村庄质疑、责难党员干部,并由此而整编贫雇农和党的队伍,邀请贫雇农代表批评党员干部的整个过程失去了合理性,为治理困境埋下伏笔。纠偏使党员卸除了之前一些不必要承担的责任,牢骚抱怨减少了,不过来自村庄的压力并未消除,尤其是党员在整党中要面对一些贫雇农不实的打击,消极对抗在所难免。韩丁认为干部的这种状态会随着有关分配、重新安顿和整党的最后决定而改变,但事实上在短时期内难以扭转,尤其区干部中许多人离职回家,形成躺倒不干的严重情形,而这也是整个太行区的普遍问题。(27)限于篇幅,关于干部躺倒问题及其解决,笔者将另文论述。

在贫雇农方面,反干部的报复情绪、单纯要果实的吃米思想及极端民主倾向等未能被有效克服。贫雇农着眼于报复而非监督改造干部,这在试点村中普遍存在,不过因工作队的教育引导及贫雇农的态度、目标的差异而得到不同程度的克服。在一些非试点村中,一些贫雇农自己成立贫农团,没有群众基础,缺乏工作队的领导,报复干部的情况非常突出。潞城县有77个村(占全县村庄的47%——笔者注)组织了假贫农团,参加人数共2528人,计14个村撤换干部17人,17个村扣打干部16人、封了23户干部的门。(28)《潞城县区村扩大干部会议动员检查“左”倾纠正偏向综合材料》,1948年5月24日,档案号:A1-1-995。这与开始整党时工作队只强调贫雇农利益、将整党变成压党、一脚踢开村庄干部的整党方式直接相关,也因部分贫雇农的投机心理以及村庄原有的干群矛盾所致。贫雇农还将整党引向片面地追要果实,同时在划阶级中极力提高其他人的成分。根据新的划阶级标准(29)中共中央于1948年2月25日将《关于土地改革中各社会阶级的划分及其待遇的规定(草案)》分发给各中央局征求意见,准备正式公布,但后来发现其与1933年的《怎样分析阶级》及《关于土地斗争中一些问题的决定》中的基本观点一致,因此决定仍以1933年的文件为正式文件普遍运用。两个文件中未提到的问题以及关于富农、中农的问题,中央提出以任弼时在1948年1月12日所作《土地改革中的几个问题》为准。参见《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一九三三年两个文件的决定》,1948年5月25日,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7集,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年版,第165—166页。,试点村普遍开展划分阶级的学习和教育,贫雇农认为“如果以新标准来划分,地富太少,自己翻不了身,而且还要补偿错斗中农,这样就没有油水吃了,开几个月会都白搭”,便极力提高成分以增加地富。(30)《潞城民主整党填补运动各基点村材料摘要》,1948年5月20日,档案号:A1-1-440;《(潞城)对纠正各基点村目前工作中所发生的偏向的指示》,1948年5月26日,档案号:A1-1-256。同时,由于之前单纯的压党,在贫雇农中产生了极端民主思想,他们拒绝支差、代耕和担架义务,甚至产生反党情绪。村干部普遍反映“极端民主很厉害,无法进行工作”。(31)《(潞城)关于执行扩大干部会议决定的指示》,1948年7月9日,档案号:A1-1-244。更甚者,有个别贫雇农利用纠偏欺压群众,致使干部不能工作,贫雇农不安、中农害怕,影响恶劣,潞城县形成秩序不稳、社会混乱的严重局面。(32)《潞城全县村干部第一期训练后向地委的报告》,1948年9月18日,档案号:A1-1-248。前期偏激倾向产生的影响比《翻身》中的描述要更为持久和复杂。

中共的整党目标着眼于建设党组织和改造干部,协调乡村的党群、干群关系,维持乡村稳定的社会秩序,但群众却着眼于短浅的眼前利益和干部的是非争论。中共意志与民众逻辑之间存在差距,这不仅需要在日常实践中对民众进行思想及情感说服,更需要在村庄建立各种民主制度,以保障群众的民主权利。村庄的群众组织以及权力机构——村人民代表大会呼之欲出,成为推进革命的关键环节,这既是县委在中央指示下所预设的整党建政中的重要环节,也成为加强基层组织及制度建设,引导党员干部和群众认识民主、发扬民主的现实需要和必然趋势。

四、提拔培训与建党建政

开门整党后的试点村,一方面,过了关的党员组建临时支部,并经贫雇农酝酿讨论加入村生产委员会、贫农团、农会、人代会及各组织的委员会,未过关的党员继续在贫雇农大会或农会上过关。之后,人民代表会进行最后一次整党审查,宣布对党员干部的处分,正式建立支部。另一方面,贫雇农联合中农酝酿成立或整顿农会,然后在新支部的领导下,在农会的基础上建立人代会,选出村政委员会,并经人代会最终完成土改及委派村政府。各试点村党政组织与权力机构、群众组织的建立与整顿平行而交错地进行,这些工作到8月底时在试点村基本完成,土改整党宣告结束。

综合14个试点村的情况,各组织的代表及委员共有742人,其中党员274人,占36.9%,占党员总数416人的65.9%。(33)《潞城县十四个实验村支部基本情况调查表》,1948年11月,档案号:A1-2-557。应该说,经过严峻的整党考验,党员干部与群众之间的联系加强了,村支部具备了更强的领导力和威信,毕竟其原有基础比较薄弱,“有半数党员是在抗日时期和反攻后在劳动与斗奸、翻身运动中发展起来,他们政治觉悟普遍不高,上级几年来光给任务,而未能给予具体解决办法,行政命令在所难免,对他们使用多、教育少,(其)思想未能很好改造。”(34)《潞城县对今春十二个实验村支部整党前后基本情况的调查》,1948年,档案号:A1-2-258。土改整党是夯实基层党组织的重要实践,对于提高党员在村庄的威信具有积极意义。不过,开门整党后各试点村的新支部虽已建立起来,但各支部都有干部躺倒不干的情况,有的支部工作陷于瘫痪。一些支部的干部受处分,变动大,相互之间形不成强有力的凝聚力。(35)《潞城县合室村民主整党材料》,1948年9月,档案号:A1-1-1087;《潞城县四区枣臻村民主整党填补工作总结》,1948年9月3日,档案号:A1-1-1038;《潞城三区石梁村整党前后各党员情况总结》,1948年9月31日,档案号:A1-1-1301。干群之间的隔阂也普遍存在,“党员想与贫雇农沟通和团结,但担忧被拒绝,群众认为干部作风不民主,怕干部掌权报复,有的甚至不承认支部,出现盲目的反党情绪。”(36)《潞城县合室工作组整编群众队伍民主整党材料》,1948年4月11日,档案号:A1-1-1090;《潞城县南垂村民主整党填补运动工作总结》,1948年9月7日,档案号:A1-1-1222。

针对干部的消极状态,潞城县委在进行深刻自我检讨的基础上,通过召开干部会、组织村干部训练班、输送部分党员到地委党校学习等方式,逐渐澄清干部的混乱思想。针对北上尤其南下造成的干部缺乏,县委在争取躺倒干部重新工作的同时,也大量提拔配备干部,并宣布对干部的整党复审结果。经过近3个多月的努力,到太行区党委和潞城县委的八月会议后,党员干部的思想状态逐渐好转。14个试点村中积极工作的党员占到71.9%。(37)《潞城县十四个实验村支部基本情况调查表》,1948年11月,档案号:A1-2-557。

就刚刚经过整改的支部组织而言,需要在实践中进行锻炼,加强建设迫在眉睫,这成为后期巩固整党成果的关键。一方面,党内依然存在混乱思想,需要引导党员分清是非,针对一些仍消极、散布躺倒言论的党员开展斗争;另一方面,整党后的支部相对软弱,需要加强整合,尤其是从思想上统一认识,这需要继续开展政策教育、党章党纲教育。不过,除了组织村干部训练班外,日常的支部教育实际未能贯彻下来。从村支部的组织生活和制度建设即党日制度的建立和执行来看,成效也不大。黄碾、西流都宣称建立了党日制度,黄碾规定10天开一次小组会、半月开一次支部会,但实际未能按计划运转,党员情绪低落,对于过党日的作用和必要性认识不足。(38)《潞城县对今春十二个实验村支部整党前后基本情况的调查》,1948年,档案号:A1-2-258;《潞城县合室村民主整党材料》,1948年9月,档案号:A1-1-1087。从民主作风来看,党员对于“有事要与群众商量,不能行政命令,不能尾巴主义”的民主要求缺乏清晰的认识,这不仅是由于党员缺乏与群众进行沟通的技巧和方法,也在于上级对村庄党员的管理以行政命令为主,对干部的工作要求多、帮助少,示范作用差。(39)《参加地委办公室研究民主整党实验村会议记录——整党问题座谈》,1948年10月15日,档案号:A1-1-75。无论是太行区党委,还是潞城县委,因更多忙于纠偏、抽补和非试点村的结束土改工作,对于试点村的支部建设有所忽视。(40)《赖若愚在区党委机关干部会议上关于太行党工作传统及今后工作问题的讲话》,1948年10月21日,《战斗》第118期,1948年12月6日;《(太行)区党委关于加强组织性纪律性的指示》,1948年10月12日,太行革命根据地史总编委会编:《太行革命根据地史料丛书之二——党的建设》,第501页。

除了建党外,村庄在整党后的另一项工作内容即是民主建政,这涉及到整顿农会、成立人代会、选举村政委员会等。在试点村的实践中,整党前期强调贫雇农的地位,贫农团的重要性明显超过农会,后者的主要功能体现为联合中农、划阶级、审查党员,即使在五月纠偏中明确提出贫农团已经完成了消灭封建的历史使命后,农会的功能亦未发生变化。八月会议提出结束土改后,县委对于农会性质的认识发生扭转,明确农会是维护群众民主权利、保障大多数农民利益、领导大家好好生产的群众团体,但各试点村农会的功能仍然停留于审查党员、划阶级,而非以组织群众、维护群众民主权利为目标。

人代会是村庄的最高权力机构,建立人代会是土改整党步骤预设的最后环节,各试点村在农会的基础上成立了人代会,并由人代会委派村政府。人代会建立后,除了进行最后一次审党、落实对党员干部的处分及退果实外,更重要的是处理与支部之间的关系。加强和坚持支部领导是县委一以贯之的思想,且以思想、政策领导而非组织领导为主,具体而言即是支部经常研究党的政策主张与工作计划指示,结合村庄实际研究讨论如何贯彻执行。(41)《潞城县区村扩大干部会议动员检查“左”倾纠正偏向综合材料》,1948年5月24日,档案号:A1-1-995。那如何处理支部与人代会的关系?县委在10月进行经验总结时提出支部书记要代表支部去参加人代会,将支部建议变为人代会的决议,之后由党员、人代会代表共同执行,这实际上并未明确支部和人代会的职权范围,也未能提出正确处理支部与人代会关系的可行性途径。(42)《参加地委办公室研究民主整党实验村会议记录——农村支部建党问题》,1948年10月15日,档案号:A1-1-75。而且,由于干部缺乏,支部和人代会在人员上相互交叉,往往形成权限、职能的错乱。在实践中,各试点村都未有很好的经验总结。枣臻村反映本村人代会未能避免沦为事务机关的缺陷。(43)《潞城县四区枣臻村民主整党填补工作总结》,1948年9月3日,档案号:A1-1-1038。“结束土改”工作后的第一批试点村也没有处理好人代会与支部、村政府之间的关系,形成很多混乱。这也是太行区试点村的普遍问题。(44)《中共太行区党委1948年综合报告第4号》,1948年8月26日,宋劭文编:《华北解放区财政经济史资料选编》第1辑,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96年版,第375—378页;《太行行署关于民主材料初步整理》,1948年9月6日,山西省档案馆藏,档案号:A52-2-1-4。

总体来看,纠偏以后县委开始强调抓生产,在着力解决干部思想问题的同时,结合太行区党委结束土改的精神,整顿农会、合作社、互助组,注重划阶级、调剂土地、补偿中农、安置地富、退赔果实等,工作任务繁重。尽管县委强调坚持完成试点村的民主整党实验,但对于建党、建政的领导有所忽略,各试点村工作队也更着眼于结束土改,在建党建政工作上缺乏细致研究和实践。

结 语

1948年潞城县土改整党试点经历了“工作队进村”“整编贫雇农/党内整党”“开门整党”“反‘左’纠偏”“建党建政”的完整实验过程。目前学界关于土改整党试点的研究主要着眼于反“左”纠偏之前,而对于反“左”纠偏之后的情形尤其是乡村的建党建政实践并非十分清晰。“左”倾倾向以及干部躺倒不干、贫雇农与干部对立冲突的诸多困境使中共面临巨大的挑战,若如学者所认为的中共面对困境戛然而止、放弃了既定的整党目标,不仅与事实不符,也低估了革命的复杂性及中共面对危机的沉着应对能力。

通过对潞城县土改整党试点的实证研究可以看出,至少在潞城县甚至太行区,面临着“左”倾的影响和干部躺倒不干的巨大困境,中共并非只从已取得的成绩即干部作风的根本改变予以解释,而是在公开承认对土改和干部的判断失误并进行检讨的基础上对“左”倾偏向进行了较为彻底的清算,尽管这给自身带来了巨大的工作困境,但也成为中共加强对干部的管理、由“土改”而转向“结束土改”的契机,实现了由战争向和平、由革命向生产的历史跨越。基层试点村的整党实验也并未猝然收场,而是在反“左”纠偏的同时坚持予以完成,民主建政也非暂时搁置,而是展开了丰富的实践;在非试点村则先结束土改,然后集中全力进行系统整党建政。面对困境,中共“整党”的大方向始终坚定如一。经过反“左”纠偏,中共在整党的方针、原则、方式上更加细致谨慎,也相对缓和、理性,显示出革命任务的艰巨性和中共对于追求廉政、民主建政的足够自信,以及在传统坚固的农村展开扎实的民主制度建设和细致的干群民主实践的勇气、决心。

不过,反“左”纠偏后,由于乡村工作的重点更多转向结束土改和生产建设,与前期整党的细致扎实相比,建党建政方面的工作相对粗疏。实际上,无论是指导工作的县委、驻村工作队,还是村庄的干部群众,对于人代会、村支部、村政府的组织性质、职权范围、相互关系都缺乏较为清晰的认识,在实践中便产生了混乱。村庄民主制度的建设以及党员干部及普通群众的观念改造、民主意识的形成极具艰难性,这是乡村基层政治体制的核心问题,亦是尚在政治成长中的中共在面临复杂的国内环境和基层状况,在短时期内所无法完成的历史探索。

土改对于中国革命及中国社会改造的巨大历史意义不言而喻,其艰难性、曲折性也显示出中共在面对广阔而复杂的乡村社会时不仅需要具备宏观的理论把握能力,能适时调整政策,还需考量农民固有的思想观念、行为方式及其与中共的意志、政策之间的矛盾冲突,评估政策执行的乡村环境及可能遭遇的困境。此次整党的最大成效并不在于“封建主义在全太行地区被彻底铲除”,而在于中共为民谋利、帮助贫雇农翻身、通过土改来消灭社会不平等、消灭贫富分化差距、整顿干部队伍的初衷和目标,以及为此而使贫雇农、中农介入党内进行整党的治理创新。反“左”纠偏后所缓释出的诸多问题如由打击压制和排斥村庄干部而形成的干部悲观躺倒的困境,由绝对维护贫雇农利益的平均主义而产生的极端民主,干部与贫雇农之间的对立、隔阂,过于重视整党、强调维护照顾贫雇农而侵犯中农、引发混乱从而造成合作社运转困难、劳动互助在某种程度上的瘫痪,以及村庄党、政权力机构和群众组织的功能、职权范围和相互之间的关系混乱等,成为之后中共解决干部问题、结束土改、发展生产、建党建政的前提与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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