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博物馆学视野下乡村博物馆的和顺实践*
2021-11-26杜韵红
杜韵红
我国在快速现代化与城镇化发展进程中,传统乡村正在急剧减少。2020年2月28日国家统计局公布了2019年常住人口城镇化率为60.60%,(1)“中华人民共和国2019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国家统计局官网,http://www.stats.gov.cn/tjsj/zxfb/202002/t20200228_1728913.html,访问日期:2020年5月28日。城镇化率首次突破60%,意味着大量乡村人口向城市迁移、聚集,乡村生活方式正向城市生活方式转变,也意味着大量乡村文化遗产面临被破坏、被改变乃至消失的风险。
在此背景下,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实施“乡村振兴计划”的战略。乡村文化遗产保护与活化利用,是乡村文化振兴的核心。在乡村文化遗产保护与活化利用上,云南省腾冲县和顺镇的博物馆实践具有一定的示范价值,值得研究。
一、新博物馆学理论及其实践探索
随着工业文明的衰落,受到后现代主义思潮影响,博物馆界对于当下的无力感凸显,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希望变革的声音出现,为保存工业遗址,出现了生态(社区)博物馆思想和实践,基于此实践的理论思考与总结,新博物馆学思潮应运而生。(2)参见吕建昌、严啸《新博物馆学运动的姊妹馆——生态博物馆与社区博物馆辨析》,《东南文化》2013年第1期。
所谓新博物馆学,是相对旧博物馆学而言的。“旧博物馆学过多关注博物馆方法,而忽视了博物馆目的,作为一门理论学科或人文学科的博物馆学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除非彻底地对博物馆在社会中所扮演的角色予以重新检验,这并非意味着仅仅以更多的增加收入或更多的观众作为标准来衡量博物馆的成败。……否则博物馆将会发现自己已到处被人看成是“活化石”罢了”。(3)Peter Vergo ed. :The New Museology,London: Reaktion Book, 1989: 3-4.
国际博物馆协会提出的新博物馆学,强调“以人为中心”“人”与“物”的关联,主张多元文化,(4)甄朔南:《新博物馆学及其相关的一些问题》,《中国博物馆》2001年第1期。博物馆表达内容从庙堂文化转向地方民间文化,走进日常生活,展览展示也由追求宏大叙事转向草根叙事,“许多当代文化展示已从官方的、仪式性的形式描绘转向民间。以往那些‘房前屋后’的琐事现在取代了盛况与辉煌,获得了新的大众魅力。”(5)[英]贝拉·迪克斯:《被展示的文化》,冯悦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0页。新博物馆学提供了一种新的人文主义观念,也就是现代人常说的“以人为本”(6)甄朔南:《什么是新博物馆学》,《中国博物馆》2001年第1期。。新博物馆学提倡从文物保护转向文化资源的开发与利用,强调社区、观众参与,博物馆要针对观众心理需求提供服务产品,增强博物馆的休闲娱乐功能,增加参与性与体验性,让观众在参观体验互动中留下深刻印象,从而主动到访博物馆。重视博物馆的文化传播功能及创新多种传播方式,倡导博物馆与旅游结合。
上世纪七十年代,法国生态(社区)博物馆界两位创始人乔治·亨利·里维埃(Georges Henry Riviere)和雨果·戴瓦兰(Hugues de Varine)率先提出“生态博物馆(ecomuseum)”并被广泛认同,同时开启了于法国工业遗址上的实践。将里维埃的生态博物馆定义简单总结,即:生态博物馆是由公共权力机构和当地居民共同建设、管理的一种工具;是实验室、资源保护中心和学校,通过专家、当地居民的参与、培训、交流实现代际传递;是一面镜子,当地居民从中发现自己,并寻找到对于先民的解释;是人与自然在时空中的表现等。(7)参见[法]乔治·亨利·里维埃《生态博物馆——一个进化的定义》,张晋平译,《中国博物馆》2005年第3期。生态博物馆强调在原社区生态环境范围内开展整体性保护,保持原有景观,特别是它具有“原地保护”“整体保护”“自我保护”“动态保护”等独特理念。(8)宋新潮:《生态(社区)博物馆与变革中的博物馆》,《中国博物馆》2011年合刊,第11页。总之,生态博物馆具有多元文化空间功能,强调多元主体参与文化保护实践,从理念到实践朝向多元化方向发展。后来生态博物馆概念逐渐扩展应用到自然景观、乡村聚落、民间工艺、动植物保护区等领域,对文化遗产保护的探索实践也逐渐遍及到全世界范围,同时以邻里博物馆、社区博物馆、遗址博物馆、露天博物馆、文化公园、遗产项目等形式出现在美国、拉丁美洲、西班牙、澳大利亚和印度,目前世界各国的生态(社区)博物馆已达300多座。
为解决中国乡村文化遗产在地保护问题,1998年中国与挪威博物馆学专家合作,在贵州梭嘎建立了第一座苗族生态博物馆。此后,在云南、内蒙古、沈阳、安吉等地相继开展生态博物馆实验,喜忧参半的实践困境吸引了博物馆学、人类学、民族学界专家学者对这一新博物馆现象进行研究与总结。研究认为,在地博物馆并不只是一座建筑,它更应该是一种理念在地的实践,作为介入地方的文化工具,承载着遗产保护、文化记忆、地方发展、关照社会等一系列任务。(9)尹凯:《生态博物馆:思想、理论与实践》,北京: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130页。在原生地容易建构起家族、族群的历史记忆与民族认同,实现对文化的整体保护、代际传承。博物馆作为扮演重要社会角色的复合型文化机构,成为社区和社区人群文化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把博物馆的服务延伸到所有人群是新博物馆的运动方向,并且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10)曹兵武:《博物馆作为文化工具的深化与发展——兼谈社区博物馆与中国传统文化现代化问题》,《中国博物馆》2011年合刊,第47页。生态(社区)博物馆在中国落地标志着人们的观念、价值取向、关注焦点的转向,也带动了在地文化遗产保护的发展。
近些年来,传统村落盛行乡村旅游开发模式,博物馆介入乡村文化遗产保护现象随即流行开来。在博物馆语境下,遗产的修复、媒体的宣传与可进入条件的改善,都是文化展示过程。经过这种编码,乡村遗产呈现为被展示的实体,具有了可参观性,其蕴含的文化记忆才有可能被感知和体认。它消除了各种限制性因素,将传统民居、故事传说、节日习俗、民间信仰等集中于一个场域之中,通过物品、文本、声音、图像等媒介的混合表达,构建起一个综合性的乡村文化表征体系。其最终目的在于再现,即呈现可以体验的独特的乡村生活。(11)樊友猛、谢彦君:《记忆、展示与凝视:乡村文化遗产保护与旅游发展协同研究》,《旅游科学》2015年第1期。当遗产回归于生活本身,遗产存续便获得了生存空间与供养,发展与共生才成为可能。
二、 和顺文化遗产与乡村博物馆建设
(一) 多元杂糅的文化遗产资源
它位于云南省腾冲县城西南四公里处,总面积17.4平方公里,气候温润。它坐落于黑龙山北麓山坡,依山形而建,坐北朝南,山脚是宽阔的农田坝子,三条河流从东往西穿过坝子。当地先民利用充足的水系改造灌溉农田,营造风水,三条河流缓缓流经村口,水系将农田与村落自然分割。一条外环道路将古镇包裹在村落整体之中,开散聚合有度的整体空间结构营造了和顺“诗意栖居”的田园山水景观。
和顺自古就被称为“面向南亚的第一镇”“极边第一镇”。《明史·太祖本纪》记载明洪武十五年(1382),“甲寅,以云南平,昭天下。闰月葵卯,蓝玉、沐英克大理,分兵徇鹤庆、丽江、金齿,俱下”。(12)张廷玉等撰:《明史》卷三“本纪第三·太祖三”,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9页。明太祖平定云南后,留沐英镇戍云南,并置卫所。永乐、正统、嘉靖时期,又从四川、湖南等地移民屯兵进入腾冲,和顺人的祖先就是在此时期进入。(13)参见腾冲县志编撰委员会编《腾冲县志》,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18-20、50、975-977页。据当地家谱记载,最早进入和顺的寸、刘、李、尹、贾数姓从重庆、四川从军而来的,至今已有600多年历史。(14)参见《寸氏族谱》之重修宗谱序,1917年(民国六年)编撰,《刘氏族谱》之重修宗谱序,以及《李氏族谱》等。和顺古镇目前共有居民2254户,6937人。据不完全统计,侨居海外的华侨人数达到3万余人。(15)数据截止日期为2017年,由和顺镇镇府提供。
和顺是西南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驿站,自古人多地少,又紧邻缅甸,出国谋生成为当地人通行的策略,男人十六岁即开始“走夷方”,当地俗话称“穷走夷方急走厂”。“夷方”指缅甸、印度、泰国等东南亚国家,“厂”则指这一带的玉石厂、银矿、宝石厂。
受到儒教文化的影响,经商成功的和顺人以回到家乡起房盖屋、娶妻生子、修建祠堂、续写家谱、修桥筑路为光宗耀祖的至高生活理想。古镇上的八大祠堂(寸、尹、刘、张、贾、李、杨、钏氏宗祠),七大寺庙道观(中天寺、元龙阁、三官殿、财神殿、土主庙、魁阁、文昌宫),以及四座古桥,六座古牌坊,二十五条古巷,十四个古月台,七段古墙,八口古井及洗衣亭,都是乡人报效乡梓的历史遗迹。
经商回来的族人对和顺的“反哺”不仅传承了儒家传统文化,同时也将外界的观念、技术、审美,包括生活用品,生产工具等带入和顺,清末民国时期,和顺还有“小上海”的美誉。修建于此时期的民居建筑呈现了汉族、白族建筑特征,以及杂糅了徽派、东南亚甚至欧式建筑装饰风格,如:“三房一照壁”“四合五天井”“一正两厢”和“一正两厢带花厅”的建筑样式;家居生活用品多为外国用品;兴办了教育,成立女子益群中学,给家乡的女性提供学习受教育的权利。资料显示和顺当时的教育水平远远领先于周边地区。为开发民智,唤起民众,1928年创办了中国第一家乡村公共图书馆,图书馆牌匾由胡适亲自题写,目前该馆藏书已达10万册,其中珍贵古籍善本就有15000余册。办学、图书馆经费都由华侨提供,在建国后才逐渐由国家接管。
和顺的地形地貌、耕地面积、人口数量与特有文化之间形成紧密关系,最终在各方面达到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16)彭兆荣:《中国乡土景观研究:和顺》,《百色学院学报》2018年第1期。这一平衡状态一方面使该镇向外扩展、向外发展的可能性受到限制,另一方面则通过向外经商并“反哺”家乡的途径不断推动了文化的精致化、多样化发展,形成文化多元杂糅的特点,形塑了一代又一代的和顺人。
从有形到无形,种类丰富,和顺既有具有突出、普遍价值的建筑物、建筑群及承载乡民记忆的文物、遗址类物质文化遗产;又有与和顺村民融合成为一体的生产生活实践、知识体系和技艺技能以及相关的工具、实物、工艺品与文化场所等无形文化遗产。丰富的遗产为和顺建设不同专题的博物馆创造了条件,也为乡村文化可持续发展的核心资源打下了基础。
(二) 文化遗产的开发利用与博物馆建设
基于和顺丰富的遗产旅游资源,上世纪九十年代,腾冲县旅游局与和顺镇镇政府联合组建了“和顺侨乡旅游发展公司”,开展遗产旅游开发。但后来由于体制、管理、资金、经营不善等问题,收效甚微,2003年11月全部股权转让给昆明柏联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柏联)。柏联以承担“和顺侨乡旅游发展公司”全部债权债务的方式,获得和顺40年独立开发经营权。
自此,和顺古镇进入了规模旅游开发,柏联提出“保护风貌,浮现文化,适度配套,和谐发展”(17)和顺柏联公司提供资料。的发展思路,尤其注重对古民居的改造利用,将所属范围内的老房子转型为博物馆形式开发利用。其遗产保护利用模式与生态博物馆的理念较为契合,基本以原址或遗留建筑体为展示主体,内容以地方性文化为重点,涉及地方史、民俗、宗教、建筑等,尤其以宗族、宗祠、马帮、商帮、侨乡和抗战文化为核心主题,既覆盖了厚重的历时性本土文化,又杂糅了丰富的共时性文化样态,呈现了和顺古镇整体性的文化魅力,塑造了和顺“华侨之乡”“书香名里”“文化之津”“商贾重地”等地方文化形象。经过整体打造后,2005年一跃成为中国十大魅力名镇,吸引了众多游客。
柏联将旅游线路的关键节点都进行了博物馆化展示:将和顺图书馆作为游客首站打卡点;在中国远征军二十集团军旧址上创办滇缅抗战博物馆(该馆实物于2013年已迁移至县城滇西抗战博物馆),并与文昌阁打通作为整体馆区;将李家故居创办成弯楼子博物馆;维持并扩建了艾思奇故居纪念馆;修缮刘氏宗祠并增设宗祠文化馆;将李氏宗祠定位为名人馆,展示和顺具有地方影响力的名人生命史或家族史;修缮并新建了部分牌坊、月台、洗衣亭、水车、水碾、水磨等作为体验观光点。同时,在河滩打造一批新景点,如在河滩上新修和顺小巷并新建马帮博物馆、走夷方博物馆、儒商博物馆、古法造纸博物馆以及室外民俗展示点为体验区,把科举亚元刘宗鉴故居整体迁移至此成为侨乡民俗馆;新修文化长廊展示和顺名人典故,传承好家风家训等。
马帮博物馆、走夷方博物馆、儒商博物馆等,收集了大量的马帮用品、商业资料、家居物件,有许多珍贵的史料与文物。展览形式较传统博物馆有所突破,从墙面到展柜直至地面密集展示铺陈,有强烈的视觉冲击效果。柏联聘请专家帮助策划布展,突出了和顺“走夷方”主题,将富有传奇色彩的民间传说、成功经商案例作为重点事件展示,通过个人生命史的镜像反观地方文化,颂扬当地世代推崇“反哺桑梓”的文化价值取向,倡导好家风的传承。历史上和顺村民祖上“走夷方”多与马帮有关,家中珍藏物件不少,他们对自己的家传都能如数家珍,故事生动。展览整合多方资源,修复了家族、宗族记忆,强化了和顺村民的地方文化认同,赋予了家族文化遗物以新的生命。
当地村民顺应旅游需求推出了相关商旅饮食,如八大碗,三滴水等菜系,为游客提供的日常菜品主要以地方特色菜品如锅子菜、马帮肉、头脑(一种特色甜品)等,这种特色化经营带动了地方传统饮食的传承与创新利用。经过一系列的博物馆化的文化再现,和顺营造了强烈的地方文化空间意象,如使博物馆功能延展至生活空间,激发遗产的活化利用与保护,在遗产保护与旅游之间找到一种平衡模式,在一定范围内实现了生态博物馆要造福社区的初衷。
依托旅游背景,在资本介入下的博物馆化遗产保护呈现了多元丰富的样态,如刘氏宗祠被定位为宗祠文化馆,展示主题为宗祠文化及中华民族姓氏文化,展厅设置在宗祠的东西厢房,由文字展板组成,内容为中华姓氏来源及演变发展史,宗祠的神圣空间—中堂仍保留宗族祖先牌位,可以参观。族人平时不到祠堂,只在清明节、小阳春(农历十月初一)期间到祠堂进行春祭、秋祭。柏联的介入,刘氏祠堂每年修缮保护经费有了保障,也支持了刘氏一族每年祭祀大典之用。但展览缺乏地方性知识展陈,与所处的地方文化空间意象上难以呼应,忽略了“以人为本”的展览理念。“物”与“人”的分离,消解了族人的互动参与意愿,使得祠堂文化呈现并不完整。
随着和顺旅游开发效益的日益显现,游客持续增长,民间具有收藏实力的村民开始自办家庭博物馆或民居家庭陈列展示,其中颇具规模的是耀庭博物馆。该馆是侨民后裔杨润生先生于2004年创办,设在自家四合院内,起居生活与展览融为一体。二楼为展厅,设有不同专题,涉及地方抗战历史、钱币史、家族史等几个部分,展品包括个人收藏的美军飞虎队员生活用品、图片,杨家家庭成员照片、生活用品,国内外(主要为东南亚)邮票合集,明清以来及周边国家钱币。展览以实物见长,展示方法朴素,照片直接粘贴在简易制作的展墙上,展柜为铝合金玻璃柜,实物的分类陈列较为简单。杨润生在亲笔书写的《耀庭博览馆序》中这样定义自己的博物馆:“博览馆展现了家族历史的沧桑,展示了侨乡的文化。”整个展览再现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至本世纪初杨家几代人的命运变迁,是个人、家族命运在时代洪流中的历史书写,却照见了近百年来和顺地方社会的历史镜像。正如里维埃所说,当地居民从中(博物馆的展示)发现自己,并寻找到对于先民的解释。(18)[法]乔治·亨利·里维埃:《生态博物馆——一个进化的定义》,张晋平译,《中国博物馆》2005年第3期。
然而,杨润生先生已于2014年病故,现在由其遗孀(也已80多岁)接管,子女们在外谋生并无精力照顾,经营管理举步维艰。过去耀庭博物馆售卖门票,每人10元,现在已经免费开放。但周围的乡邻对展览缺乏兴趣,参观者多为外地游客。由于难以为继,耀庭博物馆后与一家外来公司合作,运行经费由公司负责,前院展示,后院卖玉。当笔者于2019年2月间再次调查时,该馆玉石、工艺品生意也转换成了公司的私人定制私房菜会馆,价格偏高,每天提供就餐服务是有限的。博物馆已经很难正常运行了。
(三) 文化遗产开发利用的新问题
柏联主导下的和顺旅游是云南旅游的一个品牌。2003年和顺的游客量仅有4.2万人,旅游收入仅为83万元,2005年其游客量达到8.6万人,收入就已增长到211万元,2010年和顺古镇全年的游客量达到29.47万人,收入3800万元,跃居西南边境古镇旅游收入之榜首,2018年游客量达到50.3万人,收入3390万元,(19)和顺柏联公司提供资料。当年国家旅游局统一要求大幅降低国有景区门票,和顺景区门票降价,故虽游客量增加,收入却减少。并带动了相关产业,如与旅游相关的客栈、餐饮、娱乐、交通、购物等的发展,同时促进了商业贸易及民间工艺品的复苏。和顺因此荣获了“国家AAAA级风景名胜区”“云南十大名镇”“国家级历史文化名镇”“全国旅游文化产业示范基地”等多项殊荣。
柏联入驻后,村民的收人有了大幅提高,大部分农民不再以种地为生,而是以房屋租赁、商业经营为生计,有村民租赁房舍收入达到50万元一年。
近几年,因柏联公司后续投入不足、经营策略调整等原因,古镇开发进度放缓,部分流转土地闲置,因未能充分认识到农业的多功能性也限制了农业开发,(20)伊庆山:《乡村振兴战略背景下农业新旧动能有序转换研究》,《江汉学术》2020年第1期。使得农业景观与文化遗产景观的整合利用有限;部分村民在各方力量的博弈中,乘机修建新房,加盖楼层或玻璃洋房,破坏了和顺原有的传统建筑景观,村中老建筑构件、牌匾曾在一段时间里被频繁偷盗。对此,负责古镇开发管理的和顺古镇保护管理局和行政管理的和顺镇镇政府各有说辞,对博物馆在地化的制度建设提出了新的要求。
在快速城镇化背景下,古镇年轻人不断外出,他们到县城买房,一是解决自己在外就业问题,二是解决子女上学问题。历史上和顺人赚了钱都要回乡起房盖屋,修建祠堂,兴办教育,而现在年轻人大多从出租老房子或出让土地中获得收益到县城买房安家。人员、资金反向流动,老人留守,出现的空心化呈现了从物质形式到文化形态的抽离,传统生活方式、理念、生计模式围绕旅游正在发生变化,植根于乡土的文化遗产保护还有很大的空间需要完善。
三、从和顺乡村博物馆实践看文化遗产保护功能及其困境
和顺仅有6000多常住人口,拥有不同类型和专题的博物馆达十余家,远远超过了全国25万人拥有一座博物馆的平均水平,且多点布局,形态多样,利用历史资源条件以专题展示方式进行保护,在对村落的整体性保护方面进行了一系列创新,开展了多元主体参与保护实践的探索,为商业资本参与遗产保护利用提供了一种实践样本,是新博物馆学理念的成功实践。
在旅游开发背景下,和顺在地博物馆兴盛繁荣,使一批老建筑、老物件等遗产在原生地被保护下来,经过展览语言的重构,成为被展示的实体,具有了可参观性;在呈现地方历史、地方性知识方面从官方转向民间,用民间叙事角度将已断裂的家族、族群历史记忆重新建构,重塑了乡村地方性知识;遗产持有人对文物的活化利用做了多种商业化模式探索。这些探索,为游客快速了解地方文化创造了条件,并通过游客的凝视、参与互动等一系列行为,把博物馆服务延伸到社区部分人群及游客。由此,遗产的价值意义获得延伸,推动了社区经济发展。
当然,开展以博物馆之名的文化保护,同时也赋予了作为公益机构面向社会的责任,尤其是新博物馆学所倡导的:应最大限度地保证社群的所有权、娱乐和创造能力,通过此平台将所在社区的“人”与“物”进行有机连接,实现社区参与。
和顺博物馆群展陈也存在突出问题:强烈的利益主导下文化遗产的商品化、去神圣化较为突出,地方性知识展示、表达与当地人群的生活联系不够密切,剥离了遗产的活态性,让展出的文物沦为古物,丧失生命力,也丧失了在地民众的参与。如刘氏宗祠里的宗祠文化展意在以祠堂空间为展示语境,讲述中华民族姓氏文化变迁,但在内容上缺乏将地方文化元素融入展览之中。和顺由多姓氏移民构成了地方历史叙事,并形成了聚族而居的宗族聚落典型特征,宗族、宗祠文化为地方文化表征,祠堂成为标志性景观建筑。乡民至今仍然承袭了浓厚的家族祭祀仪典,宗族仍具有连接族群关系、社会网络的生命力。在此意象空间中阐释宗族文化构思巧妙,但整体忽视了与现实生活的连接。以记忆场所来取代日常记忆,不仅是将过去重新组合到叙述的历史之中,也是在一种社区或国家的意义上对过去的重新想象。(21)[英]迈克尔·罗兰:《历史、物质性与遗产:十四个人类学讲座》, 汤芸、张原编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第152页。要完成历史的重塑可借助记忆之场将过去、现在融入展陈叙事中,从内容主题到艺术形式进行融合,并于日常生活之中寻找地方文化感知、民族文化表征,以物言志,实现新博物馆理念的社区参与和融合,从而获得遗产的生命力。
和顺私立博物馆是构成当地博物馆文化多元叙事的亮点,如耀庭博物馆不仅是民间力量的显现,更重要的是体现了新博物馆学强调遗产多元化保护的理念,是遗产保护要让个人在保护其所持有文化遗产过程中发挥主体作用的体现,还是遗产的活态存续的需要。耀庭博物馆经过多年独立运转支撑,也难逃经费困难之厄运,不得不与商业资本合作,利用大于保护,过度的商业化也使得博物馆与周围社区出现了隔离,博物馆逐渐游离于社区之外。
事实上,受制于经费的掣肘是当下众多博物馆的突出问题,文化的社会功能与经济利益的冲突始终贯穿于博物馆的发展历程,适度利用文化资源发挥经济作用,并保持平衡是新博物馆学所倡导的方向。新型博物馆是复合型文化机构,承担重要社会角色作用,既包含有公共权力机构性质,又需要和当地居民共同建设、管理,在中国语境下其公共性需要政府在建设、资金投入方面给予政策性保障与倾斜,并赋予文化资本以权利,和顺的现状与此存在差距,有待调整。只有让更多当地居民参与活化利用遗产,才能通过博物馆平台实现多方利益的参与融合。
四、结语
在新博物馆学理念关照下,进行乡村遗产保护具有在地实践优势,其开放性的理念与传统文化在面临现代化进程中的脆弱性是较为互补的选择,其落地实践不拘泥于形式,而且规模不大,运作灵活,文化主体参与实践,展示点可集中统一也可分散于各点(22)杜韵红:《乡土传统中生态博物馆之实验与实践》,《贵州社会科学》2018年第1期。的特征让遗产在地保护具备了可持续发展的空间。
在乡村遗产保护实践中融入新博物馆学理念,将文物保护的重心转向对文化资源的开发与利用,关键是赋予物以生命。关照社区人群的主体作用,“以人为中心”的理念让物的社会生命得到尊重,物才具备生长空间。相关的知识生产、文化创意也应围绕这个中心展开。
博物馆展示空间以物、文字、图像、声音、数据化信息等符号特征再现、表达或交流。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这些符号组成,依靠符号传递。从文化的本质来看“文化是一群人通过习得,对其所作所为和每件事的意义共有的认识。”(23)[美]奥莫亨德罗:《人类学入门:像人类学家一样思考》,张经纬、任珏、贺敬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8、46页。社区人群在特定情境空间中通过习得、共享、濡化与传承文化,形成文化共同体意识。和顺延续的家族、族群生命意识,通过博物馆加以强化,并以有形或无形文化遗产形态影响形塑社区人群的行为,不仅有助于深化共同体意识,强化历史记忆并建构族群身份,而且有助于培养家国情怀,自觉延续文化的脉络,实现文化遗产的整体保护、活态存续、代际传承,与地方文化产业共生发展。
新博物馆学强调人的主体作用,这个主体既包含当地民众,也包括观众,因此也要针对观众心理需求提供服务产品,主动融入旅游知识生产,为观众提供的地方性知识应设计其趣味性与休闲娱乐功能的结合,让观众在参观之余能够体验互动,从而实现博物馆由静到动的跨越,文物活态利用与传承。
新博物馆学强调要鼓励多元主体参与文化事业建设,建立机制以激励当地村民参与文化遗产的保护与管理,将文化资本权利适度让渡给村民,在制度上有所保证,以激发村民参与可能性与力度;建立本土精英参与机制体现他们的价值,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偿,可以考虑轮换竞争上岗机制,不搞终身制。在不同项目中制定不同的参与法则,可以通过第三方进行考核,没有达到要求者应常换常新。
在中国现有体制下,乡村博物馆建设仍要坚持政府主导、社会参与的原则,政府在政策、标准等方面发挥管理、监督作用,在地文化精英要参与到组织管理体系中,通过政府购买性服务让专家参与指导。博物馆内部管理需要在政府、社会、企业、村民、专家几者之间达成共识,以博物馆的法人治理结构组成从宏观到微观的治理结构体系,政府作为宏观层面主导,专家学者作为中观层面进行专业的引导,企业与村民负责具体实施,而不是以一方主导的单一模式介入。
在日常运行中博物馆通过建立沟通联络机制,组织专业培训、交流学习,以活动、展览等形式建立社区村民之间、村民与观众之间以及村民与机构、专家、政府间的良性互动关系,逐步朝向专业化方向发展,培育遗产的生态人文环境,博物馆只有不断突破、创新才能适宜于本土化落地生根,让“新博物馆”成为社区结构中的有机组成部分,真正实现社区参与。
总之,通过博物馆平台实现多方利益的参与融合,让博物馆成为社区活跃参与者的新角色,作为文化中枢去连接传统与未来仍然存在较大的发展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