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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与东林人士交往考述

2021-11-26

关键词:东林徐家徐霞客

方 冬

(云南大学 历史与档案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徐霞客,名弘祖,字振之,是我国古代杰出的地理学家,其传世著作《徐霞客游记》历来被奉为文化瑰宝,被誉为“千古奇书”[1]。目前为止,有关徐霞客及其著述的研究,已经有相当成果问世。具体言之,在徐霞客的家世籍贯、《徐霞客游记》中旅游路线的考订及其中涉及的自然人文地理知识等方面均有成果涌现。“徐学”早已成其体系,但在一些方面还有待深入研究。

细览《徐霞客游记》,可见其人交际广泛。然而,除了《徐霞客游记》所记和僧侣平民的交往之外,作为江南望族之后,徐霞客还与一部分家乡名士有颇多交集。其中,徐霞客与东林党人之间的交往尤其值得重视。但目前为止,未有专文就此进行讨论,提及徐霞客与东林人士交往的研究,惟冯佐哲《徐霞客与东林学派》[2],王圣宝《试论徐霞客的叛逆精神》[3]和王安庭《徐霞客思想渊源新论》[4]。然而,以上三篇文章由于侧重有异,对此论述均不够深刻。冯文侧重于探讨徐霞客在政治思想与学术实践上和东林学派的关系,提及双方交往的部分较少。王圣宝文章则以徐霞客和东林人士的交往突出徐霞客的叛逆精神,甚至有言:“他明知险恶,不顾安危,毅然广结东林,并过从甚密,充分展示了他的叛逆精神的风采,是他叛逆精神在行为上的显明表达。”[3]就“明知险恶、不顾安危”等语来看,该文所论实不能称之为客观。

而《思想渊源新论》一文则更多提及徐霞客思想与东林人士的关系,并未就两者之间的交往展开论述。虽不见研究专文出现,但在《徐霞客与江苏》一书中,其中部分章节对徐霞客与东林人士之间的交往进行了概述,同时还就徐霞客与东林人士钱谦益和文震孟之间的交往进行了专篇介绍。然而,该书的体例和写作手法,更似通行读本。虽不失为一部资料汇编佳作,但仍与研究型文章有别[5]。

有鉴于此,本文试对徐霞客与东林人士之间的交往进行考述。不周之处,还望求教于方家。

一、《晴山堂石刻》——徐霞客与东林人士交往的直接见证

明天启四年(1624年)六月,南直隶江阴望族徐氏庭院里涌动着正在觞咏雅集的文人墨客,当天正是徐霞客母亲王孺人80寿辰①(1)①在徐霞客的游记或者一些诗文碑刻中,有其母80寿辰的记载,然而并未言明是在哪一年。今通过徐霞客挚友,东林人士陈仁锡的一篇文章订正。其中说:“辛酉六月……孺人病疽寻愈,孝感也。于是履綦盈户,称八十觞,图‘晴转南山’赠之,颜其堂‘晴山’,以志神贶。”以干支相对,则可得该年为天启四年(1624年)。又徐母至81岁仙逝,则徐霞客母亲生卒年为嘉靖二十三年至天启五年(1544—1625年)。见(明)陈仁锡:《晴山堂记》,徐弘祖著,朱惠荣校注:《徐霞客游记校注》附录,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 1985 年版,第1283页;吕锡生 主编:《徐霞客与江苏》,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44页。。徐家庭院里的吟诗者,大多是当时江南一代有名的文士,尤以东林人士居多。徐霞客家族为江阴梧塍徐氏,自一世祖徐锢南宋时迁居到此,一直是江南地区有名的望族。《晴山堂石刻》建于天启四年(1624年),徐霞客因其母病愈而建,石刻嵌于堂壁,共76块,涵盖了有明一代263年92位名家用隶、楷等字体题赠徐家的94篇传世诗文墨迹[6]。其字迹明秀,雕刻隽永,是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历来为中古时期的书法研究、诗文艺术研究者所重。

《晴山堂石刻》中自然包含了徐母祝寿这一次的诗文雅集,其中,东林人士共有8人留下墨宝,分别是高攀龙、孙慎行、文震孟、郑鄤、米万钟、姜逢元、黄道周、陈仁锡,此外东林人士缪昌期、钱谦益也和徐霞客交往非浅。我们知道,徐氏一族自弘治科考案后②(2)②弘治科考案是明代科举史上的重要事件,江浙富人徐泾(徐霞客曾祖)与江南文人唐寅在京城会试期间结交。而后两人在京城行为高调,四处盛传“江阴富人徐经贿金预得试题”。后经查实,徐泾曾试图贿赂主考程敏政家僮欲得试题,徐唐两人最终被终身剥除仕籍。《明史》载:“敏政总裁会试,江阴富人徐经贿其家僮,得试题。事露,言者劾敏政,语连寅,下诏狱,谪为吏。”详见:张廷玉 等撰:《明史》卷二八六《文苑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353页。,几无族人入仕。那么,何以几十年后至明末时,徐家依旧能够做到门庭若市呢?

愚以为,徐家与士大夫之间的交往,似可作为个案探析明代江南世族与士大夫阶层之间的社会互动。由此,讨论徐霞客与东林人士的交往似乎更具意义。

如果要细究徐霞客与东林人士交往的渊源,那么徐霞客的家世肯定是不得不考虑之因素。但似乎又不仅于此,其中更有徐霞客本人的缘故,下文拟就以上观点进行论证。

二、江南世族之间的阶层互动

江阴梧塍徐氏自南宋以来一直是江南地区有名的望族。上文所述的《晴山堂石刻》就是徐氏作为江南望族最直接的体现,根据学者统计,《晴山堂石刻》中,包括有明朝状元8人、首辅9人、尚书23人,国子监祭酒7人,含著名书法家31人[6]。其中更是不乏杨士奇、解缙、李东阳等明代知名人物。就晚明时期来说,石刻中保存有天启元年(1621年)以后39位名士的诗文墨迹,39 人中,有 3 名状元,32 名进士,4 名举人,3 名无功名者,均为当世名士。其中不乏朝廷高官,礼部尚书10人;刑部尚书1人,户部尚书1人,工部右侍郎1人,国子监祭酒4人,入阁者达5人之多,39人东林人士独占8人[7],文震孟、高攀龙等人不仅是江南名士,更是实实在在的朝廷要员。

徐霞客之所以建《晴山堂石刻》,目的是重构家族的社会关系网络,以此戒谕后人。同时《晴山堂石刻》给我们呈现了这样一幅不同于士大夫之间交流的图景。即以此推知,明代江南地区的阶层互动中,除了士大夫之间的内部互动外,士大夫与大族之间的互动也是相当频繁的。明乎于此,我们就需要进一步追问,徐氏家族自徐泾开始,几无族人入仕,那么通过士大夫路径去维持社会文化地位显然是不现实的。由此产生的问题是,望族徐氏是通过什么途径维持社会文化地位的呢?

本文认为,或与以下几点有关联。

首先,望族徐氏家脉悠久,正如李东阳所说徐氏“世族誉望,著于东南久矣”[1]1263。虽然自唐以降,传统的氏族门阀政治早已式微,王谢堂前燕亦入寻常百姓家。但也有大族依靠经济优势和文化优势,通过和朝廷保持良好互动,得以百年绵延不绝,徐氏家族便是一个例子。徐家一世祖徐锢曾任北宋开封府尹,南宋时“扈驾居浙”[8]。至明初,一直是江南大族和富学之家。明初九世祖徐麒师从大儒宋濂,洪武时期徐麒更是以布衣身份“奉诏羌蜀,凭历险阻,昭宣德意,众庶安理,夷、夏交会。”徐麒“谕蜀”成功归来后,他不求封赏,“以家赋浩繁,上章辞归”[1]1254-1255。此后徐家便有了“在野开国功臣”的美誉与名望,并以此庇荫后世[6]。

其次,徐氏家族富而有“义”。关于徐氏家族之富,史载徐麒荣归故里以后,“家极丰盈,辟畦连阡,原田每每,倾橐益广”[1]1254。徐颐时“勤俭治生业,增产拓地”[1]1264。徐家财力几乎达到顶峰,是时徐家“大夏千金,金珠委地”[9]。对于徐氏田产的确切记载,《梧塍徐氏宗谱》中说徐经给三个儿子分家时,其中各种田产总计约403公顷[10],此后徐家虽有衰落,但仍属巨富之列①(3)①历来不乏学者以徐霞客家族为个案研究明代江南地主经济的变迁,兹不赘述。关于徐家的经济产业情况,可参考蒋明宏《“徐霞客与资本主义萌芽有关”说质疑:关于徐霞客家世研究的一点商榷》,中国人民大学书报资料中心复印报刊资料《明清史》1991 年第 9 期;《明代江南乡村经济变迁的个案研究:江阴徐霞客家族经济兴衰、分家析产及明末织布作坊诸问题探析》,《中国农史》,2006年第4期,第88-97页。。然而难能可贵的是,较之一般大族,徐家坚持以“义”立家。徐麒不贪图权位,功成身退后,他“富而好礼,见义必为”[1]1254。正统年间,江南大饥,他对两子说:“粟不可不储,复不可不散,不储则难以展德,不散则易以致殃。吾有余而人不给,非仁也。况天子有命乎?亟散之勿后。”最终两子“各出粟四千斛以赈”。朝廷听闻侯后,“特赐玺书……命大行往旌其门。乡人荣之,斯无愧于义方之训矣”[1]1255!同时徐麒十分重视对子女的德行教育,二子“修身慎行,德量过人”[9]。

徐颐入仕为中书舍人,称病归乡后,他爱惜乡民,每逢荒年轻租减息。“其余茸治桥道,多至不可数”[1]1264。徐家的“高义”之举备受邻里称赞,徐霞客时秉承门风,他在母亲的支持下,又出资修复了一代名臣张宗琏的庙。可以说,徐氏富而好行“高义”,应是社会地位维持稳固的原因之一。

最后,与望族家学有关。何谓“家学”?《中华国粹大辞典》认为家学始于西周,到魏晋南北朝臻于极盛②(4)②有关家族的相关定义,可参见门岿,张燕瑾.《中华国粹大辞典》[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7:260.。有学者认为古代学术传衍的主要途径是师承和家传,而在家学传承的风气中,师承与家学又多合而为一[11]。望族往往在基于经济优势的基础上,通过固定的师承与家学培养模式,保持相对稳固的社会文化地位。而这种模式与官方教育路径,如国子监系统、科举系统又有明显不同,它更多以服务望族为目的。如王永平先生指出:“六朝时期的高门世族皆为文化世族……这是他们区别于寒门庶族得以长盛不衰的根本所在。”[12]

梧塍徐氏是典型的明代江南望族,家学上亦是如此。徐氏家学源远流长,是著名的文献世族。徐霞客七世祖徐亨一时,家中早已积累大量典籍,徐家是当地著名的“文献巨室”。九世祖徐麒师从一代大儒宋濂学习,十一世祖徐颐“少以父命受经乡先生,又学六书法艺”[1]1264。徐颐教子十分严格,首辅李东阳在为其撰写的墓志铭中说:“初君遣元献就学,实延吾友检讨张君亨父为傅。余尝闻亨父言,君教子严甚,不侈服,不重肉;馆于后圃,左右图籍,不令与阛市相接。而日躬课核,至夜分乃罢,故元献弱冠成举子,及古文歌诗,皆有名。”李东阳感叹道:“独君教子之笃,可以为世法矣。”[1]1264十二世祖徐元献虽科举落第,但极其勤勉好学,著有《达意稿》若干卷。此后徐家家学脉络一直不断。十五世祖徐衍芳时,为金榜题名,他父亲特地筑湖庄书屋,聘师授课。虽屡试不中,但他“博综典故,出入风雅”,“每以诗酒写性灵”,著有《柴石小草》[9]。此后虽说徐霞客之父徐有勉无心科考,绝意仕途。但家学渊源一直流传,至徐霞客时,仍保有家师。因此,即便徐家无缘仕途达百年之久,但作为江南望族,通过家学传承的形式,学脉从未中断,仍保持着相对稳固的社会文化地位。

以上所论,基本上是针对望族徐氏的讨论。那么东林人士又如何呢?抛开朝廷士大夫身份不讲,江南东林人士中的绝大多数人,也是世族出身。《晴山堂石刻》中留下墨宝的高攀龙、孙慎行、文震孟(苏州四大才子文征明曾孙)、郑鄤、米万钟(北宋书画家米芾之后)、姜逢元、黄道周、陈仁锡。通过检索《明史》,考其籍贯,除米万钟是陕西安化人和黄道周是福建人外,其余六人皆为江南人士。其中除了姜逢元是浙江余姚人,其余五人均为今苏州、常州、无锡人。

至于未在徐霞客母亲寿辰题诗的缪昌期和钱谦益,前者就是徐霞客同乡——南直隶江阴人,后者也离江阴不远,为苏州人。苏州、常州、无锡,此三地恰是明清文物最为繁盛之处。《明史》对姜逢元和陈仁锡家世记载不详,但两人均为进士及第,江南世族出身概率颇大。高攀龙、孙慎行、郑鄤皆出身官宦世族,其中,高攀龙之父曾为浙江黄岩县令,郑鄤之父郑振先是万历朝名臣,曾任礼部主事。孙慎行家世最为显赫,他是明朝开国功臣忠愍侯孙兴祖、全宁侯孙恪之后,外祖父是明代著名文学家唐顺之。

以上论述说明,江阴梧塍徐氏尽管明代中后期几无人入仕,但通过社会文化地位的构建和家学传承,依旧是江南为人瞩目的望族。同时,东林人士的出身亦多江南世族。徐霞客与东林人士的之间的交往,从家族层面看,其实是江南望族之间的交往。

三、徐霞客的个人因素

诚然,徐霞客的家世背景是他之所以能和东林人士过从甚密的社会因素。但这是根植于明代江南望族之间社会情形所做的考量,以此解释徐霞客家族与其他江南望族之间的交往自然可行。然而,若仅以此解释徐霞客个人与东林人士之间的交往,则稍显偏颇。实际上,徐霞客本人的经历与旨趣,才是他与东林人士交好的直接因素。

(一)徐霞客的人格魅力与《徐霞客游记》的不朽价值

徐霞客的个人魅力,是东林人士与其交往的直接原因。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东林人士作为徐霞客友人中,对其出游知晓颇多者,对徐霞客的探索精神尤其钦佩,充分认可《徐霞客游记》的价值。同时,除了对他旅游精神和《徐霞客游记》的褒扬外,徐霞客思想和东林人士的一贯主张确有颇多相似之处。

徐霞客之游,“闻奇必探,见险必截”[1]1271。他的游踪所跨之广、考察之细,几无古人可勘比拟。毫无疑问,他的壮举和精神折服了同时代的人,因此挚友陈继儒在听说他的事迹后,与他交谈,所闻“皆奇游险绝事,其足迹半错天下矣”,最终决定将其“列之《奇男子传》中”[1]1271。陈继儒历数徐霞客之“奇”说到:“弘祖远游,非宦非贾,非投谒而山水是癖,一奇也。独身而往,独身而归,一奇也;弘祖登华山之青柯坪心动,既抵舍,即视孺人汤药,含裣悉无憾,一奇也;方以外付之,弘祖听其膏药泉石,方以内服之,亮彩亮工两文学,听其发冢诗书。孺人呗诵而外,百无与焉,一奇也。”[1]1288

东林人士文震孟、钱谦益对徐霞客之“奇”也十分赞叹。文震孟说:“霞客生平无他事,无他嗜……日遑遑游行天下名山,真古今第一奇人也。”[13]值得一提的是,从书信往来看,徐霞客与文震孟之间的交往很频繁,两人应是挚交无疑。由此文震孟才会在《寄徐霞客书》中向其坦陈心事,称“隔岁多病,至秋尤剧,已绝北行之意”。同时还表达对徐霞客畅游山川的羡慕,“既不能入仁兄五岳之游,深山茅屋,怡神养性”[1]1229。

除了文震孟之外,东林人士黄道周和钱谦益与徐霞客也有密切交往。东林人士中,现存与徐霞客交往的诗文信件,以黄道周最多,徐霞客本人还曾亲自奔赴福建拜会黄道周。黄道周曾赠诗徐霞客,“江阴徐君杖履雄,自表五岳之霞客……男儿不仙必良将,驱龙凌波必荡漾”[1]1214-1215。可能是与黄道周之间情谊过于深厚的缘故,听闻黄道周下诏狱后,徐霞客即“遣其长子閒关往视,三月而返,俱述石斋讼系传”。此时徐霞客早已病重,而后“据床浩叹,不食而卒”[1]1244。

如果说徐霞客与文震孟和黄道周是频繁往来多年的密友,那么钱谦益和徐霞客的交往次数,从目前的史料留存来看,远不为多。但是,钱谦益对《徐霞客游记》的留存又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且从他为徐霞客作别传来看,他对徐霞客,确属是出于人格精神上的佩服以及作为藏书家对《徐霞客游记》旷世巨作的惊叹。钱谦益在《徐霞客传》中自谓:“余之识霞客,因漳人刘履丁。”又说徐霞客旅途“归过余山中,剧谈四游四极,九州九府,经纬分合,历历如指掌”。则可知,徐霞客归途中拜访过钱谦益,大抵此次交谈,给钱谦益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对《徐霞客游记》给予高度评价,“霞客游记之书,高可隐几……当为古今游记之最”[1]1241-1244。在《嘱徐仲昭刻游记书》中,钱谦益评价徐书,“此间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不当令泯灭不传……不惟霞客精神不磨,天壤间亦不可无此书也”。他还特地强调对此书“万万不可改换窜易,失却本来面目”[1]1231。

钱谦益之所以对《徐霞客游记》如此重视,除了对徐霞客的钦佩以及对《徐霞客游记》本身所彰显价值的肯定外,还与他晚年藏书尽毁后的心理有关。众所周知,钱谦益作为藏书大家,晚年时藏书阁“绛云楼”失火被毁。在《嘱徐仲昭刻游记书》中,他主动提及了此事,他说:“万卷劫灰,一身旅泊,一意抛弃世事,皈心空门。”[1]1231因此,他对《徐霞客游记》的珍视,或与自己尽失藏书的悲恸经历有关,因而一再强调要将《徐霞客游记》留给后世。应该说,《徐霞客游记》的传世,牧斋先生当记首功。

(二)徐霞客与东林人士思想的契合

徐霞客与东林人士思想的契合,在与黄道周的交往中体现得尤其明显,这也是双方过从甚密的思想渊源。明中后期的学术思想背景是阳明心学的兴起,时值正统、嘉靖年间,其后派系众多,王学越来越流于形式,越来越不适应社会的发展需要,空谈心性,少行实践。而东林人士则主张反对谈空说玄,讲究实学实用的思想,具有早期的经世致用色彩。

东林学派以东林书院为讲学阵地,针对当时的思想文化界做出大胆批评,顾宪成曾直斥王学空谈心性的危害,针对心学核心理论“致良知”一说,他认为“此窍一凿,混沌遂亡,往往凭虚见而丢精魂,任自然而藐视兢业”[14]。可以窥见,顾宪成认为“心”是最难把握之物,如将人的自然思想和感觉是非作为评判思想的标准,那么世界规律是非就会被颠倒,且这种思想对学风影响极坏,对人的影响也极坏。“斥心弊贵实行”是东林党一派思想的最大特色。除顾宪成外,高攀龙也对心学末流发起猛烈攻击。

高攀龙曾说:“事即是学,学即是事,无事外之学,学外之事也。所以大学之道,先致知格物,后必归结于治国平天下,然后始为有用之学也!”[15]不难看出,高攀龙将学问的来源归结于根本实践,而把是否通达时务,融会贯通上升到了贻害还是造福天下的高度。

当然,东林人士仍是传统的儒家士大夫。高攀龙本人自谓:“是六经者,天之法律也,顺之则生,逆之则死,天下所以治而无乱,乱而即治者,以六经在也!”[16]由此可见,在高看来,儒家学说是国家治乱兴衰的关键,大到国家,小到个人,成功荣辱,都离不开儒家的规劝教导。

以上分析不难看出,东林人士要复兴的思想是在明末被王学末流冲淡了的儒学体系—程朱理学。同时他们的思想中讲求实践,提倡学为所用的观点,又带有明显的早期经世致用色彩。

而徐霞客思想之“实”,毫无疑问,《徐霞客游记》中体现得最为明显。并且如果我们说东林人士只是崇尚实学而已,少行实践。那么徐霞客,则是用他本人的亲身经历,将自己的思想追求实践化了。在《徐霞客游记》中,几乎每到一个地方,必有对当地的考察。同时,《徐霞客游记》的描写亦不似传统的游记文学体裁,而是着重真实质朴地去描写。徐霞客认为:“昔人志星官舆地,多承袭附会,江、河两经,山河两戒,自纪载来,多囿于中国一隅;欲为昆仑海外之游,穷流沙而后返。”[1]1243显然,他并不迷信于传统的经义教条。

不只是实践出真知,徐霞客的人格还有“勇”与“清”的一面。徐霞客的地理考察,尤其能体现他“勇”的精神,他“探奇测幽,至废寝食,穷上下,高而为鸟,险而为猿,下而为鱼,不惮以生命殉”。至于徐霞客的“清”,陈继儒曾说他“不屑谒豪贵,博名高”[1]1272。徐霞客本人还曾题诗自谓:“春随香草千年艳,人与梅花一样清。”[1]1206

而东林人士的这种风骨,在与朝廷“逆流”做斗争的过程中表现得尤其明显。在与阉党斗争时,东林一派官员大多抱以视死如归,捐躯赴难的家国心态。而对阉党东厂的多次审讯逮捕,东林人士亦毫不退缩。东林人士汪文言,位小职卑,但性情坦荡有谋。在诏狱严刑逼供之际,仍不牵连一人,乃“垂死张目,大呼曰‘尔莫妄书,异时吾当与面质’”[17]。其壮烈可谓感人至深。天启六年,周顺昌等七人被诬陷,唯高攀龙一人在无锡自杀,史载:“忽传有缇骑消息,存之微笑曰‘吾视死如归耳’,又数举原无生死四字。”[18]随即投水而死。

四、结 论

综上所论,徐霞客与许多江南东林人士都有过交往。其中,既有出于徐家江南望族的影响,也有徐霞客自身的因素。从家族层面讲,徐氏家族虽然晚明几无族人再入仕,但秉承着源远流长的大族之风与深厚的家学传统,徐家依旧拥有很高的社会文化地位,这也是徐母八十寿辰依旧能够做到宾客填门的原因。与此同时,东林人士亦多出身于江南官宦地主世族。从这个层面来看,徐霞客与东林人士的交往,其实是江南大族世族之间交往的一个体现。

而从徐霞客个人层面看,徐霞客之“奇人”“奇书”,受到了江南东林人士的高度认可。一方面是出于对徐氏不畏艰险,勇于探索精神的佩服与感动,另一方面则是对《徐霞客游记》价值的高度认可。当然,徐霞客与东林人士思想有颇多契合之处,都“贵实”。人格主调又皆有“勇”与“清”的一面,这是双方彼此欣赏的思想渊源。总之,徐霞客与东林人士之间的交往属于至情至性的君子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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