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巴金对左拉自然主义文学观的接受进路
——以《萌芽》和《雪》为例
2021-11-26肖源
肖 源
(1.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 广东 广州 510420;2.湖南工商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205)
20世纪20年代末,年轻的巴金赴法留学,接触了大量法国文学作品。在卢梭、左拉、雨果、罗曼·罗兰等法国作家的影响之下,巴金开启了自己的创作之路。他将左拉视为重要的文学导师,曾数次言及对《萌芽》的喜爱,更于1933年创作同名小说,向这位自然主义文学巨擘致敬。几经周折,巴金的《萌芽》在遭国民党当局查禁后改为《煤》,而后再改为《雪》,在1936年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公开发行。在巴金众多作品中,《雪》受到的关注相对较少。《萌芽》与《雪》之间的关系常被谈起,而相关的专门研究相对少见,缺乏对二者内涵的深度挖掘。本文以《萌芽》与《雪》的文本比较为基础,解析自然主义基本原则和创作方法,探寻巴金面对左拉自然主义文学观时的思考、选择与转向轨迹,并从中法国情与伦理观念的角度来分析这一接受进路的成因。
一、“真实”和“个性”:一脉相承的基本原则
自然主义文学发轫于19世纪50-60年代的法国,以龚古尔兄弟、左拉、莫泊桑等作家为主要代表。其中,左拉是法国自然主义无可争辩的创建者与核心人物。左拉自然主义文学观的形成基本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初级阶段的创作理念主要体现在他的一系列绘画评论与文论《论小说》中。这一阶段最突出的内容是强调“真实性”与提倡作者的“个性表现”。这两条基本原则造就了左拉笔下引人入胜的场景描写与鲜活动人的角色形象,它们深深打动了巴金。在《雪》的创作过程中,他遵循了“真实”与“个性”原则,尝试融入了一些左拉的创作方法。
“真实性”被左拉推崇为文艺创作的第一要义,为从根本上保证小说的真实性,从准备阶段起,作家就需要尽可能多地掌握真实可靠的素材。在着手《萌芽》写作之前,左拉做了较长时间准备工作。他阅读了大量关于煤矿和罢工活动的文献资料,并在1844年法国北部的昂赞煤矿区发生大罢工后立即奔赴当地进行考察。他与矿工同住,下矿井观察工人劳动,观看掌子面的招标情况。返回巴黎后,他听取了法国社会主义运动领袖的讲话,并研究了国际工人协会的纲领。在此过程中,他细致地撰写了两卷近千页的《<萌芽>准备资料》,现仍保存于法国国家图书馆手稿部。巴金效法左拉,也曾于1931年冬天在浙江长兴煤矿居住了一周。期间,他亲自下至矿坑,与工人们交谈,查看他们的工作场景,第一次积累了工人主题的相关素材。与左拉相比,巴金对文献的积累较少,在矿区停留的时间比较短,且未经历罢工事件,因此掌握的创作资料不如左拉充足。对此,作家本人也在《雪》的日译本序中坦率承认,虽然充分利用了一部分生活经验,但关于矿工暴动和镇压的描写是想象的[1]423。《雪》中故事的篇幅和整体性比起《萌芽》有一定差距,但作为巴金的一次创新尝试,这些现实素材的积累为作品的真实性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在人物情节上,《萌芽》与《雪》有一些相似的构架,也有基于当时中法工人情况的不同设定。两部作品都围绕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展开,着力刻画矿工们的困顿悲惨与资本家们的奢侈糜乱。故事分别通过艾蒂安与曹蕴平两位新人的视角展开,在矿井发生重大事故、伤亡众多时产生转折,发展为青年工人领导的罢工运动,并随之遭到武力镇压。两部小说均出现了无政府主义者,《萌芽》中的苏瓦林,《雪》中的赵科员与周春辉。两位主要人物都与有夫之妇产生感情,《萌芽》中艾蒂安与卡特琳相爱,《雪》中小刘与小朱之妻相携逃离。故事最大的差异在于对家庭生活和女性角色的描写。《萌芽》中,矿工们以家庭为单位居住在矿工村,资本家们也带着妻儿与仆从定居在矿山所在的城镇。而巴金对《雪》中的角色鲜有家庭描写,男性矿工们大多远离家人集体居住在工棚中,只在放假时回家。矿局男性职工们虽携家带口,但家眷较少正面出现。在左拉笔下,女性矿工们在故事进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她们不仅在矿井下承担着繁重的推车工作,更在罢工中与男人们并肩战斗。《雪》中的女性角色则无人参与矿井工作,在罢工中也仅有小朱媳妇出现,对小刘伸出援手。这些文本差异反映出中法两国女性生活的不同状态:在十九世纪下半叶的法国,随着资本主义发展和对劳动力需求的提高,大量女性开始投身于工业生产;而在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女性活动的范围主要在农村,因此她们基本未在工人小说中出现。
在“真实性”之上,“个性表现”是法国自然主义文学的第二重原则。左拉强调:“观察并不等于一切,还得要表现。因此,除了真实感以外,还要有作家的个性。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应该既有真实感,又有个性表现。”[2]在左拉的设想中,这两条基本原则之间的关系是辩证统一的。他要求创作者在尊重客观“真实”自然的基础上,发挥主观能动性,将“个性表现”贯穿于观察和表现自然的全过程之中。左拉运用了多种艺术手法,为《萌芽》赋予了史诗般雄浑激越的风采。对此,巴金在《雪》中进行了一定的模仿,主要体现在颜色描写和兽化比喻两方面。
黑色是矿区中最浓烈的颜色。矿井外堆满煤炭与煤灰,井下是无尽的黑暗,矿工们的世界沉浸在永恒的黑色之中。左拉多次描写老爷爷长命老咳痰的动作:“他等咳嗽止了,使劲清了清嗓子,朝炉火跟前啐了一口痰,地面上又黑了一块。”[3]9这位在矿井下工作了45年的老矿工,连体内都存下了厚厚的黑煤,终生难以解脱。《雪》中也多处运用黑色来描写矿井的工作环境,隐喻工人们内心的压抑。就整体而言,巴金的描写不似《萌芽》那么沉重。至少在故事初期,对工人们来说,煤块的“乌黑的光在他们的痛苦中闪耀,隐约地照亮一个希望”[1]278。
兽化比喻比颜色描写的冲击力度更强。在左拉与巴金笔下,矿井和矿工都化身为兽。《萌芽》中,“沃勒矿井,它象一头凶猛的怪兽,蹲在它的洞里,缩成一团一口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它肚子里的人肉不好消化似的”[3]13。矿井毫不留情地吞噬矿工的躯体与生命。如马赫一家,祖祖辈辈被矿井蚕食,或死或伤,而后代也继续重演悲剧。巴金多次用“吞”这一动词描写矿井,如:“大煤山上的四口窑井同时都在活动,在吞食人。”[1]302矿工毫无选择地被巨兽吞食下肚,变成一波波被吐出的煤块。在矿井的日夜围困之下,工人们也沾染上野兽的气息,从外表到行为都与兽趋近。左拉运用了大量动物词汇比喻矿工,如白鼬、羊、蚂蚁、母狗、母马、猫、猴子、狼,等等。《雪》中同样有大量的异化比喻,“矿坑里就像一个古罗马的斗兽场,那许多猛兽带着原始的野性跟煤块斗争”[1]327。即使结束工作后,矿工们也像猪和死鱼一般过着任人宰割的生活。相较而言,在兽化描写上,左拉比巴金的笔法更为赤裸惊人。
这些比喻手法不禁让人联想到马克思关于劳动异化理论的论述。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异化理论:“工人生产得越多,他能消费的越少;他创造的价值越多,他自己越没有价值、越低贱;工人的产品越完美,工人自己越畸形;工人创造的对象越文明,工人自己越野蛮;劳动越有力量,工人越无力;劳动越机巧,工人越愚笨,越成为自然界的奴隶。”[4]马克思从理论角度说明了资本主义对工人的压迫,而左拉与巴金,则从艺术角度对资本主义的弊病做出了最为直接鲜明的展现。异化劳动推动了工业生产,却否定了人的本质,使工人们变得似人如兽、面目全非,观之令人心悸。
总的看来,左拉提出的“真实”与“个性表现”是在摸索建立自然主义理论过程中迈出的第一步。这两条原则源自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左拉以“自然”为中心,赋予了它们新的意义。巴金承接了这两条意义宽泛的基本原则,着力创造出“富有个性的真实感”。在“个性”的具体表现上,他学习了些许左拉的手法,但并未沉浸于模仿。他在创作方法上开拓出了一条完全不同于左拉“实验小说”的道路,将自身情感融入作品,实现了主体与客体的“交融”,使得《雪》这个乍看与《萌芽》十分相似的故事,展现出全然不同的艺术魅力。
二、“实验”或“交融”:大相径庭的创作方法
1868年起,左拉开始进一步钻研并深化创作理论,从生物学、医学等科学领域得到启发,完善并细化了初期的自然主义文学观,提出了一整套实验小说创作方法。这一阶段左拉的文艺思想主要表现在《实验小说论》(1880)、《自然主义戏剧》(1881)、《我们的戏剧创作家》(1881)、《自然主义小说家》(1881)中。他提出:“实验小说是本世纪科学发展的结果,它是生理学的继续并使之完整,而生理学自身依靠的优势化学和物理学;实验小说以自然的人代替抽象的人,形而上学的人,这种自然的人受物理与化学规律的支配,由环境的影响所决定。”[5]此时,左拉所讨论的“自然主义文学”已基本同“实验小说”画上了等号。他将科学和文学的结合提升至了史无前例的程度,尝试消解文学固守的边界。但不可忽视的是,左拉关于自然主义创作方法的许多论述,都是对科学著作的简单“嫁接”,因地制宜的“改良”不足,这为日后自然主义创作方法的实操性埋下了一定隐患。
巴金对科学的态度与左拉截然相反。他并不在意用科学指导文学,也不希望将文学创作变成冰冷的实验。他认为“要捉住时代,冷静的观察是不行的,必须自己生活于其中,与同时代的人分享甘苦,共同奋斗”[6]。他期待自己的作品带给读者温暖,希望通过创作实现与读者休戚与共的“交融”。巴金的写作中始终蕴含强烈的读者意识,这和他的编辑身份不无关系。早在1921年,巴金就曾参加期刊《半月》的编辑工作。1934年,他参与筹办了《文学季刊》,1935年,他又参与创办了文化生活出版社并担任总编辑。《雪》的创作年代,正是他的编辑思想逐步成熟的时期。在编辑工作中,他常常强调要把心交给读者,编辑与作者的双重身份,使得他的作品中总有一种与读者推心置腹的亲切感。
曾繁亭指出,自然主义的“真实”,是一种 “既关乎‘外在自然’又关乎‘内在自然’的‘真实感’”[7]。可以说,左拉与巴金最大的分歧是在对于“内在自然”的把控上。左拉将“内在自然”定义为人体的生理结构,主张以“实验”的方式进行“观察”“记录”与“解剖”;巴金则将“内在自然”理解为人的情感,尝试通过写作实现作者、作品与读者的三方“交融”。至此,巴金从左拉的自然主义文学观中开发出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在《萌芽》与《雪》中,两位作者的理念差异使作品呈现出一冷一暖的不同基调。在《萌芽》黑暗压抑的整体布景之中,左拉数度运用医学专业术语来描写矿工们恶劣的身体状况,如“贫血,瘰疬,黑气管炎,气喘病,使人瘫痪的风湿病等等”[3]292。资本主义异化劳动引发的病症在左拉手术灯般的冷光之下无所遁形。随后滔天的罢工浪潮疯狂冷冽,迅速席卷了工人们的理智,逐步走向失控的发泄式报复。此外,他对艾蒂安遗传而来的嗜酒恶习也有多次描写,“这是他由来已久的酗酒的遗传病,只要喝上一滴烧酒,就要发疯到杀人的程度”[3]382。艾蒂安清楚地了解自己的遗传病根,但始终无力克服。左拉倚重充满谬误的遗传学的做法早已为人诟病,但仅从《萌芽》来看,他对主人公遗传病的描写在故事的进程中并不算重要。他至多只是设计以此为纽带,将这部社会主义运动小说串联入他建构的《卢贡—马卡尔家族》谱系中。
巴金在《雪》中完全没有涉及医学和遗传学的写法,整体故事进程柔和许多。工人们虽然受到压迫、生活艰难,但不至于像《萌芽》中的矿工家庭们一般出现有人饿死的情况。在资本家与工人阶级的对立拉锯之中,还有赵科员与曹蕴平这些同情矿工遭遇并希望帮助改善他们生活的角色。比起艾蒂安在发动罢工时仍存有渴望人群追捧的私心,巴金笔下的革命者形象显然更加纯粹无私。虽然渴望表达自身情感,巴金却也从未在作品中对读者说教。他设置了一个特殊的角色——周春辉,用以将自己的愿望传递给读者。周春辉在小说中并未直接出现,通过赵科员之口,读者得知他因为煽动工人运动被捕并死于牢狱之中。然而他在矿区留下的痕迹无处不在,他的歌曲、照片、日记本给工人们留下了长久的思念与极大的鼓舞。巴金借周春辉日记中的文字,表达了自己的无政府主义信念:“一个人如果不同时使他周围的人得到解放,他也不能解放自己。万人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1]406
左拉所提出的实验小说创作方法将文学史上对“真实”的探求再次推进,使得丑陋、畸形、低贱、滥交等这些前人不屑一顾的异端分子齐齐步入文学殿堂,提升了西方文学的审丑功能。小说中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景象之一是工人们报复杂货铺老板梅格拉的情节:在梅格拉被人群逼迫爬上屋顶不幸滑落摔死之后,女工们如母狼一般群起而攻之,阉割了他的尸体,吼叫着将血淋淋的肉块挂在杆头狂奔上路。场面混乱不堪,气氛极度残忍,令人不忍卒读,人性异化之丑展露无遗。然而这种丑并不等同于恶,它混含着工人们长久以来的辛酸血泪,以刺目的方式发人深省。
栾栋在论及西方近代美丑文化时曾言,“马克思把握住了美丑与劳动及其异化之间的辩证关系,有力地打击了从古希腊以来审美理性中的贵族傲气,将丑看作劳动异化的现象或结果,这就提醒人们,应该辩证地看待美与丑之间的关系”[8]。马克思在理论中阐述了异化与丑的关系,左拉则在小说实验中将这种关系直接剖出,陈列在读者面前。为此,他曾遭受各方诘难,但他仍然坚定不移地将审丑从幕后推至台前。
巴金书写丑的力度远不如左拉。他所喜好的不是左拉那样赤裸、尖锐的构思,而是期待通过文学作品在丑中挖掘出美的光辉。例如,比起左拉笔下全为负面形象的资本家,巴金在《雪》中对煤矿局局长及其追随者的刻画并不多,而是将更多笔墨花在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曹蕴平身上。曹科员厌恶领导们的丑恶嘴脸,同情工人们的遭遇,提出要通过开办夜校、俱乐部等方式改善工人的生活。虽然他因为态度软弱,未能真正在工人运动中起到作用,但他已经有意识地进行了反思。又如,周春辉创作的歌曲贯穿了工人们觉醒的过程,悲壮的反抗之中始终含有某种美好的热情。这些细腻的描写体现出一定美丑兼审的特征。
综上,左拉试图将实验小说归为科学门类,有利于扩大对人的描写范畴,提升审丑的地位。但他未曾完全看出劳动异化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制度的存在,而仅仅将其归因于遗传与环境。此外,这种让科学凌驾于文学之上的做法,窄化了文学的功能,也忽略了文学自身的独特规律。巴金的“交融”方法带来了真挚的温情与希望,能够使读者产生强烈的代入感,却也使罢工的冲突性大大降低,对斗争的刻画力度不足。
三、国情与伦理:接受进路的根本成因
通过《萌芽》与《雪》的对比分析,可以大致概括出巴金对左拉自然主义文学观的接受进路:巴金承接了左拉提出的“真实”与“个性”两大宏观原则,但在实验小说创作论上与左拉产生分歧,转而走向情感交融的创作道路。这一趋向的形成,除了两位作家不同的性格气质使然,更涉及中国文学面对法国自然主义文学时的思考与尝试,与中法两国当时的国情背景及伦理观念息息相关。
从中法两国的思想发展状况来看,哲学思想是接受过程中差异开始的根基所在。法国自然主义文学的哲学基础是实证主义哲学,最早由孔德提出,后经由实证主义科学哲学家贝尔纳和实证主义美学家泰纳的理论传导,对左拉等人的自然主义文学产生影响。孔德认为,当时人类真正的任务就是寻求能够实证的科学与知识。贝尔纳的《实验医学研究导论》开辟了对人的生理机能与神经现象的认识领域,泰纳提出“环境、时代、种族”三要素说,强调人受特定时代、环境和种族的影响。纵览实证主义的诞生和发展过程,可以看见科学的灯塔始终指引着这一哲学思想的前进。实证主义哲学为法国自然主义文学铺陈了思想基石,也为它设下了过度依赖科学的藩篱。
中国文学对自然主义的接受并非基于实证主义哲学的思想基础,甚至中国带有自然主义色彩的文学家对这一文学流派的偏好也不尽相同。陈独秀、茅盾、李劼人、巴金、张资平、郁达夫等人,有的心系自然主义“科学理性”的旗帜,有的学习家族史小说式的大历史观,有的重视自然主义集宏观与微观为一体的“真实感”,还有的继承了经日本自然主义转化传递的“自我告白”式的创作手法。就巴金而言,《萌芽》对他的吸引力,不在于左拉从实证主义继承的科学性,而在于作品题材、写作手法的真实性和强烈的作者风格。
此外,特定时代下的不同社会背景也是《雪》不同于《萌芽》的重要原因。左拉创作《萌芽》的第二帝国时期是欧洲工业腾飞的年代,工人数量急剧增长,大量的妇女与儿童加入工业生产之中,成为工人阶级的重要组成部分。彼时,欧洲的劳资冲突已经发展至无法调和的状态,爆发了许多震惊世界的起义运动。从法国里昂丝织工人起义、英国宪章运动、德国西里西亚纺织工人起义到巴黎公社运动,欧洲工人阶级经历了长时间的斗争。马克思主义在这一时期的诞生,有力地推动了工人运动的进一步发展壮大,形成了势不可挡的革命浪潮,这些客观现实都为左拉的写作创造了充分的条件。在《萌芽》的结尾处,左拉设计让苏瓦林破坏矿井,导致大爆炸,正是象征着第二帝国在社会矛盾层层堆叠的情形下,最终以极端的方式崩裂,生发出新的萌芽。
在《雪》的创作时期,中国仍是半殖民半封建社会。在社会性质的限制下,中国的工业发展水平、工人数量和劳资冲突远没有达到第二帝国那样的程度,这从客观上限制了巴金对于工人运动的描写。中国工人阶级虽经历了“二七”罢工、“五卅”运动和上海工人三次武装起义等,但是这段历史相对短暂。随着大革命的失败,工人运动转入低潮。这一年代,是中华民族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的时期,中国文学内在地承担着探索救国的责任,在心理上有着强烈的迫切感,渴望寻找“雪”下埋藏的“种子”。在这个意义上,《雪》可以说是巴金对于中国革命的一种尚未完全成熟的思考。作者对曹蕴平所代表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软弱持批判态度,他希望在工人群体中产生像周春辉那样理想的无政府主义者,期待以赵科员为代表的小资产阶级分子与工人阶级相结合,热情勇敢地投入工人运动。巴金不只希望成为时代的观察员,更希望成为时代的推动者。通过小说,他带领读者共同进行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想象,他将自己对于祖国未来的热切深情融入了作品之中,也为“五四”运动之前工人题材小说的空白添上了重要的一笔。
当时,中国文坛在关于自然主义的争论中摇摆不定,始终未能凝聚成一股强劲的合力,甚至自然主义文学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曾蒙受污名。造成这种现象的重要原因就在于中法文学对于伦理选择的接受度大不相同。聂珍钊在文学伦理学中提出的“斯芬克斯因子”可为此提供一种很好的分析方式。“斯芬克斯因子”分为人头代表的人性因子与兽身代表的兽性因子,两种因子组合构成完整的人,其中“人性因子是高级因子,兽性因子是低级因子,因此前者能够控制后者,从而使人成为有伦理意识的人”[9]。小说中的人物可看作是一个个斯芬克斯因子,展现着作者的伦理观念。
在左拉的作品中,常常任由兽性因子凌驾于人性因子之上,不仅使用动物名词作比喻,更是直接以生物性写人性。《萌芽》中的矿井昏暗闷热,男女工人们在工作时常如动物一般裸露身体。废弃储煤场成了公共幽会场所,矿工们在野外随意交配,女孩们尚未成年就怀上孩子。甚至由于居住环境拥挤,年龄很小的孩子们也受到影响,跃跃欲试,“他们什么都懂,但是因为年龄太小,还不大能办到,只是在一块试着耍闹几个小时,象尚未成熟的小狗一样放荡地嬉戏而已。他把这种耍闹叫做‘当爸爸当妈妈’”[1]125。这种伦理选择向生物性选择的倒退和冲突是小说“震惊感”由来之一,也是自然主义的科学性被推崇至极端之后衍生出的“非理性”因素。当然,这并不是说法国文学可以接受对伦理等级的破坏,而是欧洲文学自古希腊以来的主流文学中就有许多涉及伦理的描写,如《荷马史诗》《俄狄浦斯王》《哈姆雷特》等,西方读者们对此并不陌生。虽然左拉不加以道德批评的写法承受了评论界的大量火力,但是在科技飞速发展引起人的异化、传统伦理观念受到挑战的十九世纪下半叶,自然主义只是拉开了关于伦理讨论的序幕,其后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对伦理问题的聚焦更多。
中国文化历来看重伦理等级观念,讲究“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10]16“君君、臣臣、父父、子子”[10]1104,用人性因子约束兽性因子。道德教化功能是中国文学给文学作品定级的重要标准之一,这也就不难解释中国文学对自然主义这一特征与生俱来的敏感。《雪》中的情节描写遵从了中国文学的传统,始终未脱离伦理等级。例如工友小朱的媳妇穿着嫁衣上火车时,吸引了工人们的目光,小刘更是几次看得心痒,但是他们受到人性因子的制约,在小朱因事故罹难后也依然尊重小朱媳妇。小刘在她哭泣时主动安慰,女人也在小刘被追捕时为他提供庇护,这与艾蒂安与卡特琳的关系大不一样。
总的来说,巴金被左拉文学作品中强烈的真实感和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抨击力度所打动,出于探索救亡的需要对左拉的自然主义文学进行了有选择的接受。其目的在于以自身情感注入作品,唤起民众的思考。从起源来看,这种接受进路与法国自然主义的实证主义思想基础并无太大关系,因而也未曾把科学性至于首位,而是在中国传统伦理观念的范围内探寻文学性的功用。
四、结语
本文通过对《萌芽》与《雪》的比较,追溯巴金对左拉自然主义文学观的接受进路,发现巴金在接受过程中表现出了很强的主体意识。他从自然主义提倡的“真实”和“个性”中汲取养分,而后在实际创作过程中结合自身情感表达的需求,抛弃了左拉设计的实验型写作方法。这一模式,代表了一批中国文学家对法国自然主义的态度。从其时中法国情和伦理观念上看,自然主义文学在中国的传播早已在源头处埋下了截然不同的根系,它在中国发展的颓势也早已有了预兆。此外,左拉的实验小说看似冷静,实则总含有澎湃的激情,这和他本人强烈的正义感和社会责任心是分不开的。这是左拉实验小说方法中的矛盾所在,却也是打动巴金的一束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