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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清代岭南庙宇碑的文学意蕴

2021-11-26何婵娟周霞辉

殷都学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重修庙宇文章

何婵娟,周霞辉

(1.广西教育学院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23;2.南宁市赫山区岳家桥镇中心校,广西 南宁 530023)

原始信仰与崇拜是人类最早的精神活动之一,也是远古人们对自然与人类本身的最初认识。(1)杨清虎:《中国民间信仰学研究与评述》,中国书籍出版社,2017年,第52页。原始信仰逐渐发展,一部分与国家政权结合,成为国家正祀,另一部分存留民间,成为有地域特色的民间信仰。岭南因其地域偏远,长期被视为化外之地,其俗信神尚巫,信仰多元。岭南地区的泛神信仰历来备受关注,如肖起清论述西江流域民间信仰之多元:“壮、汉、瑶既有丰富的自然崇拜对象和自然信仰体系,也有多样的灵魂崇拜内涵,同时还形成了客家的祖先崇拜、瑶族的盘瓠图腾崇拜和壮族的蛙崇拜,在宗教信仰上既有佛教信仰,也有道教信仰,还有本土保护神龙母、冼夫人、伏波将军等的信仰。”(2)肖起清、 张意柳:《文化认同与传承——西江流域神谱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2017年,第28页。

现实生活中,泛神信仰造就了众多的庙宇,而在中国古代,庙宇建设多有刻碑纪念的传统。以此,岭南地区存留了众多庙宇碑。根据《广东碑刻集》《广州碑刻集》《广东历代地方志集成》《桂林石刻总集辑校》等文集以及岭南各地地方志,我们可以整理出清代岭南庙宇碑近千方。当然此数字是囿于文献记载的,历史上岭南地区清代庙宇的实际数量应远超这个数字。清人樊封言:“岭南十郡濒海,司海之神,庙食处处不绝。”因各种原因,古代很多庙宇已经消失。文献辑录的这些庙宇碑具有多方面的价值。以往学者多侧重从神的谱系、空间分布、社会功用以及庙宇的现存状况等方面展开研究,这些研究集中在社会学、人类学、民俗学方向,甚少学者对此展开文学方面的研究。事实上,这些庙宇碑文本身就是中国古典文章中一类,其发展变化体现了岭南地域文学之多样性,从文学方面而言,这些碑文有其值得探讨之处。

一、深厚的历史

庙宇的重修与新建于地方而言是件大事,大型寺庙建设往往费钱不少,历时久,工程浩繁。因此庙宇碑文的撰写是件重要的事情,其作者往往是有身份的人,或为地方官员,或为名士,或为主持者。这些作者中有尚可喜、耿继茂、卫哲治、曾燠、吴荣光、叶名琛、郭遇熙等官员,又有陈恭尹、梁佩兰、黄培芳、张锦芳、陈澧等岭南名士。他们个人境遇不同,所处时代有别,但面对共同的文学主题,其庙宇碑文呈现出共通的特性。这类文章重视阐述神之缘起与庙宇的发展历史,追本溯源,以让民众清楚所祀神灵之来历,达到弘扬教化之目的。

(一)信仰缘起

“岭南海岸线漫长,岛屿众多,海上交通便利,因此,岭南文化具有很多海洋文明的特色。”(3)高敬:《岭南文化》,时事出版社,2013年,第7页。在众多的自然神中,水神在西江流域地位最高,是能进寺庙的神,祝融作为专职水神,是各代帝王祭海的主要对象之一,也是管理河海水系的神祗;龙母、妈祖、伏波将军等则兼顾航运和水上安全,被广为敬奉;而龙作为中国传统的行云布雨之神,在西江流域宗教场所则以龙表、龙图、龙雕、龙神等形象出现。(4)肖起清、 张意柳:《文化认同与传承——西江流域神谱研究》,第55页。

李殿华《重修龙母庙碑记》撰写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文章详细讲述了龙母信仰之缘起:“考诸志乘,秦始皇时龙母媪夫人者拾一卵于江岸,大如斗,归箴于器中,数日,有物如玉,穿卵而出,长数尺,性喜水,投之江中,嬉游自适而去,数年复还,遍体生鳞,文成五色,头有两角,始知其为龙也。秦始皇□□修礼聘夫人,纳于宫舟至始安郡,一夕,龙引所乘舟还于水,夫人卒,葬西源上。后大风雨,五龙移于北岸,昼夜号哭,有声如人,远近听之,共立龙母庙于墓傍,祈祷辄应。”(5)冼剑民、陈鸿钧:《广州碑刻集》,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430页。李殿华的描述非常详细,这与清初屈大均《广东新语·龙母》的记载大同小异,屈氏曰:“秦始皇尝遣使尽礼致聘。将纳夫人后宫。夫人不乐。使者敦迫上道。行至始安。一夕龙引所乘船还程水。使者复往。龙复引船以归。夫人没。葬西源上。龙尝为大波。萦浪转沙以成坟。”(6)屈大均:《广东新语》,中华书局,1985年,第212页。从两人的记载来看,岭南的龙母信仰始于秦朝,历史悠久,故事清晰,在清初得以持续发展。龙母信仰发展至今,故事流传深广,仅西江流域敬奉龙母的庙宇就有300多座。龙母流传之广、影响之大并不亚于海神妈祖。

在众多的神灵中,“玄武事迹,不仅是中国神灵中最富幻想的代表,也是道教与民间信仰混染的典型事例”(7)陈器文:《玄武神话、传说与信仰》,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8年,第1页。。岭南地区玄武信仰盛行,有其地域原因。屈大均曰:“吾粤多真武宫。以南海佛山镇之祠为大。称曰祖庙……祀赤帝者以其治水之委,祀黑帝者以其司水之源也。吾粤固水国也,民生于咸潮,长于淡汐,所不与鼋鼍蛟蜃同变化。人知为赤帝之功,不知黑帝之德。家尸而户祝之,礼虽不合,亦粤人之所以报本者也。”(8)屈大均:《广东新语》,第208页。真武庙遍布广东各地,仅《南海县志》里记载的真武庙就有23座。(9)肖海明:《北帝(玄武)崇拜与佛山祖庙》,《佛山科学技术学院学报》2002年第3期。佚名《清复灵应祠租杂记》论述了真武信仰之缘起:“五帝之祀,载于《月令》,其一为黑帝。黑帝者,颛顼之神,居水之位,司冬之令,而为大一之佐。盖周天之度,三百六十有五,而二十八宿为经。北方七宿,曰斗,曰牛,曰女、虚,曰危、室、壁。象曰龟蛇,谓之元武,武者星形,元者水形。北帝者,元武之精也。吾粤星分牛、女,同隶北垣,呼吸与帝座通,由此言之,神之为民捍灾御患,成民忠义,而为累朝崇报所由归者。”(10)黎志添、李静:《广州府道教庙宇碑刻集》,中华书局,2013年,第623页。文章从星野位置来说明岭南玄武信仰之必然性,这与屈大均的解释可互相补充。

(二)庙之历史

庙宇碑文作者注重梳理脉络,讲清神灵缘起,以让民众明明白白虔祭。同时又注意阐述庙宇本身的历史,在回顾历史过程中,思考兴废之理,寄予情思。

欧阳健《重塑光孝寺佛像题名记》作于嘉庆五年(1800),其文详细回顾了广州光孝寺之历史:“寺本为孙吴虞仲翔故宅,种诃子于中,故曰诃林。自昙摩耶舍、求那罗跋陀二尊者创建道场,寺名制止。嗣后初祖、六祖先后显迹。在晋为王园寺,唐为乾明法性寺,宋改崇明万寿,寻又改报恩广寺。至明成化年间,始赐额为光孝寺。净域宝坊,号粤中名刹,与罗浮洞天、峡山福地,均嗓名于宇内。”(11)冼剑民、陈鸿钧:《广州碑刻集》,第147页。光孝寺乃岭南名寺,因六祖慧能在此瘗发、论辩而驰名海内外。

长善《重修六榕寺佛塔记》作于光绪元年(1875),文章记载广州净慧寺现名六榕寺之因:“城西有窣堵坡焉,大同三年昙裕法师建塔,赐号宝庄严者是也。唐王勃尝撰舍利塔记,宋瑞拱中修缮之,改名净慧寺,后毁于火,塔无存……昭圣时苏文忠公谪戍岭南,侨寓天庆观,沙门道综丐公题额,公喜其地有六榕,古翠浓荫,大书‘六榕’二字,与之悬诸门榜,由是来游者仰玩东坡墨宝,群以六榕呼而不知寺名之为净慧也。”(12)冼剑民、陈鸿钧:《广州碑刻集》,第169页。在对六榕寺历史回顾之中,作者表达了对苏轼等前贤的缅怀之意。

道光二十五年(1845),黄恩彤为广州五仙观重修撰写《重修五仙观碑文》。文章详述了神与道观之来历:“周显王时,有五仙人来集楚庭,乘五色羊,衣应五方,各持嘉禾一茎,穗皆六出。授观者曰:‘愿而阛阓永无灾疠。’须臾仙去,羊化为石。粤人自是建祠并石祀之。秦汉而后,崇奉惟谨。宋初,祠迁他所,厥民弗康。政和间,经略使张劢因民吁请,仍复旧址。今之观即其地也。明洪武二十年,毁于火,中书平章廖永忠重加修建……两百年来,翼翼济济,克壮其猷。”(13)同上,第251页。文章既阐述了广府五羊仙信仰之来由,又记载五仙观之历史变迁,观古鉴今,落足到现实政务之上:“方今粤东旗民,生齿繁衍,养生之计,视昔尤亟。”作者祈愿神灵“锡福兹土,雨阳时若,嘉禾遂生”。

追缅历史、纪念前贤,作者们俯仰古今之际,思考着神道设教。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圣人并不崇拜鬼神,但历朝统治者均重视祭祀制度,“祭祀制度是国家礼仪制度的一部分,是国家权力在意识形态和文化心理层面的体现……宋代以降,一方面,沿海地方士绅寻求利用各种方式将地方神灵纳入国家祭祀的神统;而另一方面,国家通过赐额或赐号的方式,把沿海地方上比较流行的民间信仰纳入国家的正祀系统中,便于控制地方社会。”(14)王元林:《国家正祀与地方民间信仰互动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4页。从王元林的论述可知庙宇的新建与教化之密切关系。吴荣光(1773-1843),字伯荣,南海佛山人。嘉庆四年(1799)进士,历任福建盐法道、湖北按察使、贵州布政使、湖南巡抚,署湖广总督。他关心家乡建设,多次为佛山庙宇建设撰写碑文。其《重修佛山三官庙碑记》作于道光八年(1828),文中明确阐述了“神道设教”之道理。“天不言而恐懦者遂而不知警,黠者遁而且自悻也,复设为所司纠察,以激之劝之。善果福,淫果祸,昭然确然,使有所可为,有所不可为。故神道设教,所以辅王道之穷也。道家言天官、地官、水官,承天命以诇察人间善恶。”(15)黎志添、李静:《广州府道教庙宇碑刻集》,第56页。

城隍信仰起源于原始社会中上古先民的土地神信仰,祭祀城隍其实也就是上古社祭的延续。元明以降,城隍受到统治者的青睐,地位更加显要。(16)范军:《城隍信仰的形成与演变》,《华侨大学学报》2007年第4期。雍正十一年(1733),沈曾同撰写的《重修城隍庙记》一文开头即阐述城隍神治理之道,“国家设城以卫民,惟神凭之,以司民命,而降之福;宰治其明,而神治其幽,势若相需者焉:故神之庙祀遍天下。”(17)黎志添、李静:《广州府道教庙宇碑刻集》,第1076页。郭遇熙康熙二十八年(1689)任从化知县时见到:“邑蔽民浇,似难化理。然俗尚祀神,岁时伏腊,辄为报赛”,“余窃喜曰:‘是即化民成俗之机也。迎其机而导之,又何患民俗之不善哉!’”(《重建清宁庙碑记》)(18)同上,第1103页。吴荣光、沈曾同、郭遇熙等人均为地方长官,负有守土安民之责,又是饱读诗书的士人,他们的庙宇碑文,既追叙历史,更着眼现实,充分发挥激发信仰的社会功用,以达到治理地方之目的。

二、多方之信息

从文体学角度来考察庙宇碑文,它们大多属于“记”体类文章。明吴讷《文章辨体序说》曰:“大抵记者,盖所以备不忘。如记营建,当记日月之久近,工费之多少,主佐之姓名。叙事之后,略作议论以结之,此为正体。”(19)吴讷著、凌郁之疏证:《文章辨体序题疏证》,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162页。在发展过程中,记体文多次变化,宋代则极尽其变。“在欧阳修的影响之下,北宋诸多营建记亦充分淡化或略化记中的建筑元素,而人事元素却得到不断的强化;重视环境与建筑、自然与人文互相交融,相映生辉;写景、抒情、叙事、议论的完美结融合,催生出传世的经典杰作。”(20)洪本健:《欧阳修承前启后引领营建记演变的贡献》,《福州大学学报》2019年第6期。发展至清代,清人面对前人丰硕的文化遗产,在尊唐与尊宋之间兼取其长,又受到时代政治环境影响。在文章方面,清代学人调和骈散,追求雅洁文风,创立桐城文派,影响深远。庙宇记的写作,清人大多遵从记体文正体写法,着重叙事,同时又学习宋代文章,部分庙宇记突出营建过程中的人事因素,反映出不同时期各方面的社会信息。

(一)社会之需求

曾弘《重修大殿记》创作于顺治六年(1649),是年二月尚可喜、耿继茂两路平靖大军抵达广州,围困城池长达十个月,“攻陷广州后,下令屠城,十万无辜平民惨遭杀害。”(21)方志钦、蒋祖缘:《广东通史·古代下册》,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737页。大军所过之处,哀鸿遍野,在此背景之下,韶关南华寺重新修缮有其迫切的社会功用。南华寺,又称曹溪,在韶州南60里,为六祖慧能驻锡之所。曹溪为天下禅宗道脉之源,一脉派五宗,人称“禅林洙泗。”(22)方志钦、蒋祖缘:《广东通史·古代下册》,第701页。曾弘记载道:“大军之后,白骨如麻,予两人百计以掩之。一骼未收,泣数行下。当路者以其事上闻,遂赐紫实公,廉让不遑,愀然曰:‘所贵为佛子者,将此身心奉尘刹耳。曹溪一滴,五宗于此支分焉。今大殿高危,墙壁陨落,梁栋倾斜,能不愧于心乎?’诸善人感其诚,施以千金。”(23)莫昌龙、何露:《韶关历代寺院碑记研究》,暨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5页。戎马一生的尚可喜非常注重借用宗教来强化统治。他在《重修玄妙观记》中言:“版图既定,罪人斯得,间以军旅之暇,修崇文庙,黉序聿新。”(24)黎志添、李静:《广州府道教庙宇碑刻集》,第196页。尚可喜清楚神道化民之作用,其《鼎建大佛寺记》曰:“作忠孝教,均在乎是。”(25)冼剑民、陈鸿钧:《广州碑刻集》,第194页。于是,尚可喜以实力支持各地庙宇建设。其《东德胜庙碑》曰:“兹列郡皈诚,民物阜安,以叨承平。爵土之荣,其敢忘冥佑哉?爰新庙宇,祗荐春秋。”(26)同上,第416页。康熙七年(1668),尚可喜倡导了南华寺之重修,他自述向往之心:“顺治己丑,奉简书,同靖藩恢克东粤。过回龙之峡,指象岭之峰,为低回者久之。至于今垂二十年,以戎务方殷,未遂瞻礼。康熙丁未春,幸藉国灵,境内安堵,燔燧不惊,军府多暇,遂得一展谒焉。”(27)莫昌龙、何露:《韶关历代寺院碑记研究》,第84页。

两广总督叶名琛为近代史上著名的封疆大吏,他善于内政,长于理财,对侵略者态度强硬。《清史稿》言:“名琛性木强,勤吏事,属僚惮其威重。初以偕徐广缙拒英人入城被殊眷,因狃于前事,颇自负,好大言,遇中外交涉事,略书数字答之,或竟不答。”(28)赵尔巽:《清史稿》,中华书局,1977年,第11764页。第二次鸦片战争中叶名琛被英军俘虏而客死他乡。多年督粤,叶名琛明了时局,其《重修南海神庙碑记》描述当时形势道:“今则风气日开,沿海数十郡县,地袤物博,舶贩往来,大利大害,丛芽其间,外宄内奸,蜮伏狙伺,而海疆滋以多故。神秩最尊,统摄群元,捍患御灾,与守土分任其责,而功亦于今为烈。乃者英夷构乱,香港业许通商,复有入城之请,小大战战,惧畏无艺。而廉、琼诸郡,巨涛环缭,琼岛孤悬,薮萃逋逃,未归约束,海氛交煽,亦云棘矣!”(29)冼剑民、陈鸿钧:《广州碑刻集》,第382页。第一次鸦片战争后,系列不平等条约的签订,加速了清王朝的崩溃。广州作为第一批开放的通商口岸,贸易虽兴盛,但危机重重。叶名琛希望借助神力来凝聚民心,故重视庙宇兴修。

马盛治“中法战争后授广西柳庆镇总兵,仍留边防统领全军,辅佐苏元春建设边防。他修筑镇南关、平而关、水口关和大小连城的炮台营垒,事必躬亲,功绩卓著”(30)滕兰花、胡小安:《清代广西民间信仰、族群与区域社会研究》,民族出版社,2017年,第31页。。在建设边防的同时,马盛治在广西凭祥伏波岭以及镇南关的隘口修建伏波庙,借纪念东汉伏波将军马援之际表达他保卫疆土之决心。“盛治追维前烈,慨然有光复铜柱之思。而将军在天之灵,当必有默为呵护以竟其志者。爰于隘口右山之麓,买民基一区为神祠之,俾居民尸视,用隆报享,且志盛治景仰之忱。”(31)同上,第32页。马盛治身为边将,以伏波将军为追崇对象,“盛治思侯之征蛮也,历周一岁,而征侧、征贰就擒,越疆平,立铜柱,标汉界,拓洪荒,未辟之基,赖侯之功德在民,至今思慕勿替,于□伟矣!”(32)同上,第30页。

和平时期,祀神以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动乱时期,民众对神灵寄予的希望更多,庙宇碑文承载了不同历史时期士人之思绪与感慨,反映了其时人心之需。

(二)长久的建设

部分庙宇碑文回顾庙宇修缮之历史,在历史进程中突出本次修缮承继传统之意义。光绪十六年(1890),赵从端撰写的《重修佛山塔坡古庙碑记》记载了佛山塔坡古庙在清朝的历次维修,“至国朝,一修于雍正元年,再修于乾隆□年,又再修于嘉庆元年、道光四年、道光十七年、道光三十年,此则有联匾及旧碑可考者。”(33)黎志添、李静:《广州府道教庙宇碑刻集》,第902页。可见,历史悠久的庙宇蕴含着深厚人文内涵,凝聚了多代建设者之心血。

部分碑文详细描写本次建设过程。邓士宪《重修三元宫碑记》叙述道:“爰将头门、斋堂、香亭、三官殿、灵官殿、雨仙殿、观音殿、祖堂、新客厅、山舫各处,或加以补葺,或始事经营。费用不赀,工程非一;竭尽绵力,克告成功。”(34)同上,第47页。可见此次建设工程浩大,花费较多。赵鸣玉《重修北帝祖庙碑记》写佛山祖庙重修情形:“于是卜吉鸠工,抡材兴作。度之量之,前后开扩,为栋为梁,为甍为廉。小大具举,上□下砌,葺然改观。 圬者饬之,墁者□□,正殿明堂,门亭庑舍,焕然一新。玉容金相,晋丽庄严,益增惶慄。”(35)同上,第251页。从碑记可见,每次修缮都不容易,一群人为此殚精竭虑。

乾隆四十一年(1776),张天植撰写的《重修罗浮精舍记》突出了寺庙建设之不易,僧人自置田地以筹款。“询厥由成,则以其师承言自置糊口之田三十亩鬻修。於戏!释子事佛,能捐伊蒲之资,顿就旃檀之宇,而且百日之间,跣足垩涂,俱亲厥役,瓦砾颓垣,克成兰若。”(36)冼剑民、陈鸿钧:《广州碑刻集》,第235页。伍奕芳《重修云门寺记》坦陈自己多年筹措经费之不易:“予低徊者久之,即有兴复之意,奈一时囊中羞涩,不克如愿。至丙子冬,予独捐俸金,命匠鸠工,将祖殿重新焉。而三宝工费浩大,壬午春,复谋于朝桂刘君,各捐□□余金,将三宝并大士诸佛像,一概装饰,而金碧辉煌。更募于□善信,外则筑以照墙,内则砌以围墙,弗致旷荡。”(37)谭棣华、曹腾騑、冼剑民:《广东碑刻集》,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48页。伍奕芳一人承担不了这么多经费,多年经营,多人出力,才得以成功。

可见,庙宇修缮既费钱财,又费心力,工程浩大,正是一代代人坚持不懈于文化传统才得以延续。

(三)个体的人生经历

“岭南三大家”之一陈恭尹为广东顺德龙山乡人,其父陈邦彦参加晚明抗清斗争,最终失败被杀。陈恭尹的庶母、二弟、三弟、四弟均亡于清军。国破家亡,陈恭尹毅然投身于抗清事业,“为了拯救民族,反抗清统治者的压迫,他到处奔走,虽然壮志未酬,但却表现出一种炽热的爱国主义激情。”(38)宁祥:《陈恭尹:与屈大均、梁佩兰齐名的诗人》,《佛山师专学报》1989年第3期。“翻天覆地的时代变化,家破人亡的惨重打击,不能不在恭尹的思想上乃至文学创作上产生深刻的影响和反映。”(39)郭培忠:《陈恭尹生平及其<独漉堂集>》,《中山大学学报》1989年第2期。康熙三十一年(1692),时年61岁的陈恭尹为顺德锦岩庙修建撰写《重修锦岩三庙碑记》。碑文充满着故国之思,颇露遗民情结。作者写道:“岩前溪水如带,潮汐时至,古榕高桥,荫映左右,市鄽环列,而虚其中,以为远近居人岁时酬赛、烟花百戏之所集。余童时犹及见承平之遗风,繁华之积习,猗欤盛哉!五十年来不可复睹矣。”作者回忆晚明乡情民俗,贯注深情,进而抒发感慨 :“予生长岩之东隅,弱岁避乱移家,然维桑之敬、钓游之地,未尝暂忘。”(40)黎志添、李静:《广州府道教庙宇碑刻集》,第1029页。曾经的家与国已消亡,现在的太平浮现眼前,复杂的情绪交杂在晚年陈恭尹心中,虽只是为神庙作记,但浓烈的思绪难以抑制。《清史稿》曰:“其为诗激扬顿挫,足以发其哀怨之思,自言平生文辞多取诸胸臆。”(41)赵尔巽:《清史稿》,第13331页。此文亦是陈恭尹自抒胸臆之作。

杨廷璋《清虚道院碑记》记载了作者雍正年间任桂林知府时与钵园的主人韦铁髯之交往。韦氏悬壶济世,晚年将宅院钵园施舍为道院。文章着重塑造韦公之形象。韦公博学,精通医理。“与之言道术,上极于阴阳翕闢、动静互根之理,下至摄生养性、凡所以延年而郤病者,罔不元元本本,洞若观火而朗若鉴渊,要其指归,殆所谓运而无积、顺而不扰,有以守乎中而应乎外。虽崆峒具茨之学,无以过焉。”作者评价韦公捐钵园之举:“先生宁肯以宅身者为身累,而并以为心累乎?老子谓清以澄神,庄叟谓虚以集道,先生殆将心游寥廓而安居于太清太虚之间矣。”(42)杜海军:《桂林石刻总集辑校》,中华书局,2013年,第893页。文章叙述了韦铁髯生平事迹,年轻时随幕主来桂林谋生,行医济世,晚年鳏寡孤独,将其住宅施为道院,其心飘然无挂碍。易凤庭《重修宝峰庙碑》从自己小时记忆写起,“余总角时即闻其地香火最盛,届期男女祈福,及往来游客络绎不绝,心向往之,而未亲见也。”此次作者因事来桐木十三村,受蒋公之邀而作记,实地考察后回顾历史,感怀今昔,“矧乡曲庙貌乃能自宋迄今几修而不废,于以想见其神之为灵昭昭,而一方风俗甚古也。”(43)曾桥旺:《灵川历代碑文集》,中央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212页。

《金石例》云:“记者,记事之文也。”(44)吴讷著、凌郁之疏证:《文章辨体序题疏证》,第159页。清代岭南庙宇碑文遵循着记体文叙事之传统,展现了多方面的人事信息,同时又展现了这类文章守正出新之特点。

三、守正出新的文章

真德秀曰:“记以善叙事为主。《禹贡》《顾命》,乃记之祖。后人作记,未免杂以议论。”(45)同上,第160页。清代庙宇碑文作者注意处理叙事与议论之关系。

(一)承继文章传统

1.叙事与议论

庙宇碑文有以叙事为主者。乾隆四十五年(1780),胡一鸿撰写的《南越王庙重修碑记》略写南越王事迹后叙写了庙之历史,突出作者为龙川令时的几次修缮。先前“徒以簿书填委,未遑鸠工,仅饬守者泛扫尘翳,补苴罅漏而已”,后来见到朽坏之状,遂于秋天开始大规模修缮,“构材督匠,几尽一年”。(46)谭棣华、曹腾騑、冼剑民:《广东碑刻集》,第866页。文章注重叙事,平淡中突出辛苦之功。同治六年(1867),梁玉森撰写的《重修仁威祖庙碑记》首先写真武大帝之灵验,接着叙写泮塘祀真武大帝之缘由。“我泮塘乡近连珠海,远接石门,无旱干水溢之虞,具菱芡菇茭之利,以水乡而虔祀水神,理固然也。”(47)冼剑民、陈鸿钧:《广州碑刻集》,第255页。文章叙述仁威祖庙的历史,着重突出咸丰四年(1854)红匪之乱中作者与黄醴泉、洪钧等人组织武装团练保卫家乡之事迹。乱后修庙,以祈太平。从作者的叙述可知晚清广州局势之动荡。

有以议论为主者。顺治十一年(1654),广东巡抚李栖凤所撰《重修张桓侯庙记》见解深刻,情感激越。文章开门见山,“从来英雄本色,多负刚大之气,一往直行,睥睨千古,报国家必为猛士,许肝胆必为义友。盖其性自天生,绝无矫揉造作,直可屹山岳而动鬼神。”文章接着议论张飞之战功,言其“臣忠友义,足以克全无愧,迄今上下千百祀,山陬海澨,瞻仰犹昔”(48)同上,第417页。。康熙六年(1667),尚之信所作《重修张桓侯庙记》亦议论张飞之功绩。“建安之末,魏吴雄踞鼎峙,英杰并起,各事一姓。而翼戴汉室,卓然大义,始终不渝,以事一君者,则唯汉寿亭侯、桓侯两人尔。”歌颂桓侯功德之后,表达崇敬之情,“固知侯非独有勇、且有礼,令人敬,又令人畏也”(49)冼剑民、陈鸿钧:《广州碑刻集》,第419页。。战乱纷争的时候,武将们特别崇信关羽、张飞这类武功赫赫之神。

多数为叙议结合者。《艺概·文概》曰:“叙事有寓理,有寓情,有寓气,有寓识。”(50)刘熙载著、袁津琥笺释:《艺概笺释》,中华书局,2019年,第214页。乾隆二年(1737),辛昌五所作《重修东塔殿碑记》则表达其见解“求佛于佛,不若求佛于心。外心以求佛,则佛流于寂灭;外佛以求心,则心入于冥顽。佛与心,殆有不可歧而二者。”(51)冼剑民、陈鸿钧:《广州碑刻集》,第144页。阐述完世人体佛之道后,又描写密照深公“慨然捐其俭积,鸠工庀材,力而新之,画栋连云,朱霞映月”。作者进而赞美“积善则善心洽,善心洽则佛心融,谓之即佛即心可,谓之即心即佛亦无不可也”。文章观点鲜明,叙事围绕着论点而展开,既褒扬了密照捐资修殿之举,又阐明了作者的看法。安甸《重修慈佑冼太夫人庙碑》从回顾历史写起,详细叙述了冼夫人之功绩:抚循部众,治理州政,平定岭南之多次叛乱,拥戴隋朝,对国家统一及地方安定作出了杰出贡献。作者议论道:“太夫人一女流耳,五岭荒服,义仅羁縻,且尔时朝局如棋,数十年而三易姓,即闭关拒守,窃帝号以自娱,亦何所畏忌哉?乃割恩断爱,慷慨勤王,无少徘徊,非天性忠贞而克明君臣之大义者,固未足以语此也。”(52)谭棣华、曹腾騑、冼剑民:《广东碑刻集》,第606页。冼夫人是岭南历史上传奇人物,千百年来成为岭南之地方神,备受虔祭。

2.衬托与铺陈

古人信风水之说与形家之言,建庙一般都要选风水佳处。记体文好用衬托与铺陈手法,极力展现庙宇所在地山水秀美,民风醇厚,神灵庇佑,俨然是乐土。

李士桢《关帝祠重修碑记》作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文章开头论述山水与庙宇的关系。“余尝览粤东名胜,山之五岭,地总百粤。而大庾岭则分衡岳之一枝,历浈江,过湟谿,峰峦盘郁,结秀孕灵,绵亘千里,汇为省会。大海环其南,层沙拱之,此神臯天府之区也。从来胜都名壤,必先有忠灵显赫之神明为之呵护,而后可以建牙树纛,自邦畿以迄侯甸,靡不然矣。”(53)黎志添、李静:《广州府道教庙宇碑刻集》,第953页。庙宇碑作者或写江山雄丽,或写市镇繁华与民俗之胜,以衬托神灵之灵验。

嘉庆十年(1805),梁殿珍所作《重建华光庙碑记》将家乡描绘为福地。“吾邑当广州海道之中,山水韶美,往往大乡小落,前临大河,雕甍飞阁,迴映江碧,烟火腾茂,弥望深蔚,若练溪乡其尤著也。盖乡实居新造海之上游,沐日浴月,以趋汇于南溟,而湾环吐吞,回澜紫烟,萦抱如法。”(54)冼剑民、陈鸿钧:《广州碑刻集》,第463页。家乡山水壮美,神灵喜居,自当得福。道光二十七年(1847),何若瑶所作《重修华帝庙碑记》进一步描写了番禺练溪乡风水之佳。“练溪香火庙奉祀华光神,其显灵为最着,前人论之最详,毋庸具述,而风水之所钟聚,形势之所蟠结,维神实主之。至于山川之明秀,海鳌莲花鱼珠狮石之拱峙而回翔,与夫风月澄清,烟雨晦冥之俯仰而百变,靡不交流而汇集于斯。观其上下波光,水天一色,长江白练,金碧相辉,而神之灵光显烁,实与为式凭焉。”(55)同上,第487页。铺陈漂亮的文辞,描绘壮美的山水以衬托神庙之环境。

冼煜《重修锦香池记》通过描写市镇繁华来突出神灵庇佑之功。“佛山乡夙称巨镇,牂牁之水西来,青螺之嶂北峙,勋名文物,埒于中邦。五岭以南,亦一都会也。其间四方之贝货,商旅之辏集,仕宦之往来,络绎于兹。”(56)黎志添、李静:《广州府道教庙宇碑刻集》,第619页。黎崇基《重建嘉猷古庙碑记》则铺陈祭祀之盛况,借以表达神道设教之意。“岁时伏臘,吹豳饮蜡,七乡人士,齐明盛服以承祭祀,车毂击,人肩摩,藉以联气谊而伸洽比,敦古处而劝农桑。”(57)同上,第920页。

3.人物刻画与抒情

部分庙宇碑文注重刻画人物形象,突出主持修建者之功劳,承继了记体文塑造人物之常法。李宜民《华盖庵碑记》着重突出其友沈小楼。文章叙述道:“余友武林沈小楼者,乃狷介乐善人耳,顾而怀恋反侧,思复振兴,毅然以倡议督责为己任,而更棲心净域,掉脱尘坱,敝屣名利,此亦达者之旷识也。”经过作者与友人的精心经营之后,庵堂焕然一新,作者评述道:“余虽勉力捐输,未足称述。若小楼之操任勤劳,更兼张景云之讃襄厥事,其殿之左右各壁,石刻经文,暨词章联额,皆王竹塘手书。则此三君子之功,乌可堙没而弗彰?”(58)杜海军:《桂林石刻总集辑校》,第949页。记,纪也,纪有功之人。庙宇碑多在后段镌刻众多捐资者姓名,此乃碑文之常法,突出主修者形象亦为常见之法。黄甲先《重建大魁阁记》文章为二段,一段叙写大魁阁历史与修建情况,一段专写龚崧林之功劳。叙其政绩道:“如甫下车,锄奸宄以兴善类,则善人乐于助;禁低伪以通商贾,则商人乐于助;省耕劝农,则农人乐于助;观风课士,则士人乐于助。四民踊跃,子来复歌,有如是乎?”(59)黎志添、李静:《广州府道教庙宇碑刻集》,第1089页。龚公政绩卓著,深得民心,倡导修建,一呼百应。一位爱民勤政的好官员形象跃然纸上。张德桂《建天妃庙文峰塔记》刻画了康熙年间从化县令郭遇熙之形象。“幸我郭贤侯,莅治两载,百废具举,如修学宫,修大魁阁,修蓝田庙,建乡约,建茶亭,建迎恩,凡可以兴文教、维民风、利民事、培地脉者,创之不言劳,修之不遗力。”(60)同上,第1096页。郭遇熙勤政爱民,政声颇佳,有粤东廉吏之誉。

俯仰古今,追缅历史,回顾现实,审视环境,赞美人物,行文至此,作者情怀毕露。庙宇碑文中有间接抒情、直抒胸臆或反复抒情之作。许锡龄《韩文公祠堂记》一文反复表达作者对韩愈的景仰之情,文章直抒胸臆,一唱三叹。作者结合自身仕宦经历,言与前贤之因缘,藉以自勉。作者先从文章中认知前贤,“锡少时读唐史及公文,至鳄鱼篇,未曾不掩卷而叹也”,后在庙宇中“睹公之像,魁奇俊伟,拜跪悚栗者,盖锡之企慕乎公久矣”。作者出任潮州太守后深刻感受到:“乡之缙绅先生及里巷小民,啧啧颂公者,不可殚记。”于是“莅州之次日,拜公之祠,瞻公之像,而后乃怏然无恨矣”(61)谭棣华、曹腾騑、冼剑民:《广东碑刻集》,第251页。。几十年中,许锡龄以韩愈为精神偶像,文章政事均以韩愈为榜样,因缘际会,出守潮州后,他更倾慕韩文公之德业。

梁佩兰《金花庙新筑地基碑记》创作于康熙三十年(1691),文章叙写家乡山水雄丽,文物兴盛,“士绅大夫,尚风节而谈道义。三公六卿、大儒名将,师师济济”。进而描述风景秀丽,市井繁华,人物嬉游,满是怀旧之感。“至于郊原远近,园林梵宇,绮绣相错。时节嬉游,珠江桃坞、白云越秀之间,笙歌珠翠,毂击肩摩。”作者追怀脑海中的故乡风物,间接抒发浓烈的今昔之情。世移时变,新庙建成,“吾有感乎庙宇之维新,而追思吾郡畴昔之盛,冀旦夕复见之也”(62)冼剑民、陈鸿钧:《广州碑刻集》,第397页。。对于经历过王朝迭变的文人而言,沧桑的历史永远横亘于胸中,其情郁茂,难以拂去。

叙事、议论、衬托、铺陈、刻画人物、注重抒情等为传统古文之手法,也是营建记常用手法,清人继承传统并因时代变化而力出新意。

(二)清代庙宇碑刻的文章特色

1.骈体兴盛

乾嘉以后,多主张骈散融合,强调两者相辅相成。(63)吕双伟:《清代骈文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233页。到了乾隆、嘉庆间骈文更为盛行,胡天游、邵齐焘、袁枚、孔广森、吴锡麒、洪亮吉等名家辈出,成了唐代以后未曾有的盛时。(64)青木正儿:《中国文学思想史纲》,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47页。在这样的时代风气影响下,清代岭南庙宇碑文打破了古文一统的局面,出现了不少骈体之作,部分文章融骈入散,展现了清人兼收并取的文章特色。

曾燠于嘉庆十五年(1810)至二十年任广东布政使。他热心文化事业,在扬州任两淮盐运使时主持扬州文坛风雅十余年,影响深远。嘉庆十八年(1813),曾燠为广州白云山粤岳祠题写《粤岳祠记》。文章开篇铺叙,描述仙灵之境。“麻姑开镜,真人卓锡。架彩虹而作琴,聚紫霞而成绮。离内烟雨,若远若近,呼吸水露,为酥为醪。冲虚观外,丹气贯于青霄;河耨池畔,水濂接于银汉。则有紫石之英、黄精之药、寿藤符草、灵禽神龟。梅花万树,乃是美人之魂;蝴蝶五彩,宛然仙子之服。”(65)冼剑民、陈鸿钧:《广州碑刻集》,第273页。描写完灵境之后,作者用散句插叙粤岳祠之来历,继而纵论天下名山,指出“矧罗浮君作镇南越,尊厥称号,名实元苻”。极力铺述后,最终突出白云山粤岳祠之重要。

汪瑔《重修广州三元宫碑铭》记述了广州三元宫毁于战火之历史。文章突出三元宫悠久历史以及此次重修之不易。用典、议论、抒情融于一体。“是后恢崇基域,聿至再三,绵历岁年,殆将二百。挹三山之绝境,开百粤之胜因。”如此宫观毁于英夷,作者借住持黄佩青之口来抒发悲情,“感墉台之已废,朱紫房空;悲瑶殿之云颓,丹青盖偃。”黄佩青艰难重修之后,“平临珠海,气连聚凤之洲;近倚玉山,势接呼鸾之道。珍林绕舍,八桂遥分,瑶草盈阶,九芝相映。”(66)同上,第262页。宫观复原后,作者赞美振兴之功。“兹宫处都会之中,为道流所集,洞宫三十六所,近接朱明;太宵百二十宫,宏开紫馆。虽暂逢于劫会,詎无待于振兴,则其开拓金城,恢崇玉局,岂独南宫校籍,增九琳日月之辉;亦将东壁镌经,壮五管山川之色。”作者接着在铭文中再次褒扬黄佩青艰苦劬劳。黄鹤飞《天后元君庙形真迹碑》作于同治五年(1866),文章简短,对仗工整,如:“右通云岭,左达珠江,望彩虹之飞腾矅舞,倚两极之巍坐嵩居。神安斯土,必也人杰地灵;景色悠扬,故谓物华天宝。”(67)同上,第503页。

大体上,庙宇碑文中的骈体文章,注重文采,使事用典,简易流畅,既言之有物,又言之有序。

2.考证之法

乾隆、嘉庆年间,社会承平,国力富强,知识分子的反清意识已息止,一时号称盛世。这一时期的墓碑文,思想上不再具有某种特出的倾向性,而在为文的理念和实践上颇有发展。与其他记叙体散文一样,墓碑文的主流风气也归于天下共知的桐城派。(68)陈惠琴、莎日娜、李小龙:《中国散文通史·清代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216页。姚鼐提出了“义理”“考证”“文章”三者交相为用的观点。(69)马茂军、刘春霞:《中国古代散文思想史——文化生态与中国古代散文思想的嬗变》,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61页。庙宇碑文受到时代考证风气以及桐城文风影响,但这类文章并不对文献、文义、字句进行考索论证,而是好梳理山川地理之源流以突出文章主旨。

乾隆二十四年(1759),查礼在广西太平知府任上作《丽水龙神庙碑》。文章开头论述江之源流,详细交代水文地理。“一进水口关,交人名牧马江;一进平而关,交人名威猛江。二水东流至龙州合,又东六十里与明江水合。明江出南宁上思州十万山,西南流进太平土思州界,又西过宁明州东,又北与牧马、威猛二水合。三水会流,东北绕崇善县城又东径左州永康州界,又东北过新宁州西,又东北至宣化县境,合温水。”作者接着引经据典,考证出:“今之丽水,即古之斤水也”。又指出“《粤西省志》与《太平府志》仅载丽江,而均未详斤水之名,何未之前考欤”。借这次修庙作记的机会,查礼要让世人明白郡城绕城河丽江之来龙去脉,从而提出“山川有能润于百里者,天子秩而祭之”,以此祭祀龙神乃情理中之事。文章曲折稳健,行文似散而神聚,体现了查礼文章博学渊深好考证之特点。

凌扬藻《凤凰冈社稷坛碑》详细考证了社稷祭祀之流变。“余惟共工氏之子勾龙平九土得配社,厉山氏之裔柱为田正得配稷,此唐虞夏后以来社稷所由始也。汤以弃代柱,欲更勾龙无可代者。汉元始中,乃以禹代之。然唐、宋及元,卒复勾龙而弃之配,不易。明初,用尚书张筹言,罢勾龙、弃,而以仁祖配。建文时,更以太祖。洪熙后,又以太宗,弘治甲子,始率旧典。我朝定鼎燕京,戡平乱略,乃立冢土,以为民请命于干戈扰攘之余。故顺治五年,即遣官祭告郡国社稷,而于乡社里社,亦听闾阎所自为,诚有合乎‘大夫以下,成群立社’之义。”(70)冼剑民、陈鸿钧:《广州碑刻集》,第466页。作者讲述社稷祭祀之演变历史,脉络清晰,文字一丝不苟,言虽简而味无穷。

如查礼、凌扬藻这般在庙宇记中考证的作者不是少数,庙宇碑文或多或少显露了清人好考据之风。

3.雅正简洁

清朝统治者强调“清真古雅”,在内容上要求文章符合传统道德之“正”,达到中正平和的境界。方苞提出的“清真古雅”之说,与清朝统治者倡导的主流风尚一致。(71)马茂军、刘春霞:《中国古代散文思想史——文化生态与中国古代散文思想的嬗变》,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55页。清代文章历经变化,《清史稿·文苑传》描述为:“康、乾盛治,文教大昌。圣主贤臣,莫不以提倡文化为己任。师儒崛起,尤盛一时。自王、朱以及方、恽,各擅其胜。……道、咸多故,文体日变。……同治中兴,文风又起。……光宣以后,支离庞杂,不足言文久矣。”(72)赵尔巽:《清史稿》,第13315页。盛世时期的这种清真古雅的文风以及桐城之文影响了各时期的碑刻文创作。

朱廉《重修玄帝庙碑记》创作于乾隆四十八年(1783),文章引用《诗》《周书》等多处典故,引经据典,古雅流丽。以《诗》中“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来证明天人相感。以《蔡仲之命》“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来说明“神所凭依将在德矣”。文章以流丽之笔来描绘笔村乡的环境,“番禺握五羊郡城东南之秀,为百粤名区。循城迤逦而东,山行五六十里,有笔村乡,以佛迹岭为屏翼,居人尽背岭而家,林木森蔚,地古风淳,宛然流水桃花渔人问道处。”如此美丽清幽的地方建有玄帝庙,乡人虔诚,“岁时伏臘,挈牲牷,分酒体,击社鼓,报土功,乡之父老子弟胥婆娑奔奏于其地。”(73)黎志添、李静:《广州府道教庙宇碑刻集》,第519页。因庙貌倾颓,乡人积极重修,作者赞誉道:“将风俗益厚,人心加厚。”文章结构谨严,叙事有法,文风雅致。简湘元《重修三帝庙碑记》文章简明,仅一段,共12句,二百余字,简洁而流丽。写家乡之胜境:“三帝庙在我乡之东青云桥内,碧水通流,丹荔交荫。其清可以濯,其芳可以采,其幽可以隐,诚棲神之胜境也。”(74)同上,第58页。作者关心家乡,“予久有重修之志,而寄跡羊城,有志未逮。”

“粤东三子”之一的黄培芳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为肇庆府梅庵修建撰写《重修肇庆府梅庵碑记》。文章仅一段,简洁利落。开头讲述梅庵历史,“创建于宋至道二年。相传唐六祖大鉴禅师经行地,尝插梅为标识,庵以梅名,示不忘也。”寥寥数字,讲述了梅庵深厚的历史。作者略写历代变迁,“殆明万历间,僧自聪由宝林来,复兴其地,廓而大之,从化黎参议民表为之记。”突出黎民表碑记是因黎为名士,前贤之作值得重视;另外黎民表为“先文裕公入室弟子”,乃黄佐之弟子,与作者家族有渊源。“至于古井老梅,足增山川之色,与夫一切烟云草树之变态,宜登览者自得之。”[注]谭棣华、曹腾騑、冼剑民:《广东碑刻集》,第651页。文章简洁古雅,作者惜墨如金,言有尽而意无穷。

雅洁是由方苞文论总纲义法论衍生的一条具体的古文写作要求,它将前人有关行文简洁和语言雅正的作文经验和追求合而为一,并且提出了更加严格的限制。(75)王运熙、顾易生:《中国文学批评史新编》,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221页。方苞文风静重简雅,代表了桐城派雅洁之风而影响于后人。(76)同上,第222页。时移世迁,清代文章因社会变化而迭变,但雅洁论与桐城文风对庙宇碑文创作影响深远。

综上所述,清代岭南庙宇碑有着深厚的历史内蕴,反映了不同时期多方面的人事信息。在文章创作方面既因袭传统,又体现了清代文章之特色。融合骈散,追求雅洁,适当考证,使得这类严肃的碑文具有较强的文学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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