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言对智力的二元影响
2021-11-26艾瑞
艾 瑞
(1.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国外语与教育研究中心,北京 100089;2.北京信息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192)
一、引言
语言与智力之间存在着某种互动关系,这一点几乎所有人都会同意。但具体到语言与智力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人们的意见却分歧很大,主要形成了以下三种观点:
(1) 智力是因,语言是果。人类语言的出现得益于智力的显著提升。
(2) 语言是唯一原因,智力是果。语言的出现提升了人类的智力,从而使人类区分于其他动物。
(3) 语言是原因之一,智力是果。语言在人类智力提升的过程中起到了关键作用,但也有其他因素共同促成了人类智力水平的超凡脱俗。
以上三种观点是否正确,语言与智力之间是否存在着其他关系,本文试图探讨。
二、人类智力的区别特征
(一)动物的智力
早期的学者认为,动物的行为纯粹由各种条件反射支配,人类具有其他动物所不具备的一种或多种能力,比如:计划的能力、记忆能力、情感能力、元认知能力(认识自己的能力)等等。然而,近现代科学家们通过实验成功地在不同的动物身上分别发现了这些能力,有力地回击了人类独享这些能力的说法,证明了达尔文等人的看法,即动物可能具有复杂行为模式的高级思维能力。当然,以上这些能力都是借助实验反复训练的结果,人类这些能力的表现,绝大多数远远超过其他动物。但是,程度上的差异并不具有区别性意义。因此,达尔文将人类与动物之间的记忆容量区别描述为“程度上的差异,而非种类方面的差异”。
人类能够成为其他动物的主宰,显然是因为人类比其他动物聪明得多。随处可见的文化、艺术、科技等方面的成就足以得出结论:人类与其他动物在智力上存在着本质差异。那么,这个本质差异究竟是什么呢?
(二)从一元智力到多元智力
长期以来,心理学家们针对智力开展了深入研究,但对智力的定义却莫衷一是。Spearman(1904)[1](P201-292)提出了整体智力(General Intelligence),认为人的智力是一个整体的能力,体现人的各项认知水平,可以用一个单一的数值g表示。而Thurstone(1938)[2](P1-17)则提出大脑基本能力(Primary Mental Ability),认为智力并非单一的能力,而是七种独特的能力,可能某项很强,其他项很弱。Cattell(1967)[3](P209-224)提出了著名的晶体智力和流体智力(Crystallized & Fluid Intelligence),认为智力分为两种:流体智力是抽象的逻辑推理能力,会随着岁数的增加而降低;而晶体智力是知识经验水平,会随着岁数的增加而增加。Gadner(1983)[4](P87-89)和Sternberg(1984)[5](P7)也分别提出了多种智力(Multiple Intelligence)和三角智力(Triarchic Theory of Intelligence),他们都认为智力具有多重维度,由不同的能力组成,不能用单一的数字表示。
Macphail(1987)[6](P645-656)将智能分成三个层面:第一层面是刺激—反应(S—R)层面,是所有动物的本能;第二层面是刺激—刺激(S—S)层面,是所有脊椎动物和许多无脊椎动物学习的能力;第三层面是语言层面,是人类的特点。Bickerton(1995)[7](P156,160)借用麦克费尔的观点,认为智力是一个综合概念,由语言能力、数理能力、逻辑能力等不同能力组成,这些能力不可能同时均衡发展,必有某一能力起着主导作用,影响或改变其他能力。他提出,脑容量的增长与智商的发展无关,现代人的智商有明显提高,但脑容量没有变化。智商的高低不取决于脑子的大小,而在于脑结构的重新组合,而促使这种变化发生的原因就是语言。(成晓光2006)[8]
(三)人类独有的语言智力
Bickerton(1995)[7]认为,Macphail所说的智力的第一层面和第二层面是人类与其它动物所共有的,并称之为第一表现系统(PRS),即线上思维方式(on-line),是外界事物的刺激引起神经原反应的结果,遵循此时此地(here and now)的原则。智力的第三个层面就是语言层面。他认为,只有人类才享有这一层面的智力。语言层面的智力是第二表现系统(SRS),即线下思维方式(off-line)。(成晓光2006)[8]线下思维具有两大特征:并非由此时此地的问题激发,不一定产生结果或行动。
(Segal 2001)[9](P75,93)线下思维是对自然界的间接表现,只有人类具有线下思维的能力,因为只有人类才拥有抽象的语言。(成晓光 1999)[10](P55-55)线下思维完全在人脑中用语言进行,它可以使人们意识到并控制自己的行为,可以有意地去学习某些与人类生存本能无关的特殊技能。它使人类的行为产生变化,而行为的变化又能使人们迅速地适应自然环境并改造自然环境。而其它动物则只能通过慢慢改变自身的基因去适应自然环境。(成晓光2006)[8]
传统语言研究将语言视为社会科学的研究对象,因而忽视了其生物学机制。Bickerton通过线上思维和线下思维将人和动物彻底区分开,跨越人类学、生物学、语言学、心理学、遗传学等多个领域,从多学科宏观视角对语言的起源开展研究。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有其他哪种动物可以进行长时间的、有意识的、复杂的线下思维。只有人类可以灵活地选择线上和线下思维,思考此时此地和彼时彼地的事情。
三、语言在人类智力发展中的作用
(一)人类智力发展的多方面因素
人类祖先在身体条件上与其他动物相比并不占优势,这让人类对智力的发展产生了需求。人类祖先体型较小,也没有锋利的牙齿和爪子,因此无法仅凭体力进行生存竞争。因此,人类并没有像恐龙那样通过不断发展自己的身体条件来实现霸权地位,而是依靠发展思想这种“小伎俩”取得了胜利。
人的直立行走带来的结果有很多,但最重要的还是为人类腾出了前肢,并逐渐进化成了双手,这为人类发展智力提供了绝佳的机会。灵巧的双手可以使用工具,也可以用来指示事物,而这很有可能与早期的语言表达有关。直立行走也让人类从消耗过多能量的四肢行走行为中解脱出来,节省出了更多的能量来支持大脑的发展。
大脑是一个十分耗能的器官,处于巨大生存竞争压力之下的物种是不可能进化出如此耗能的器官的。人类祖先是杂食动物,它们的食物来源广泛而充足,不必花费大量的时间寻找食物,也不必担心食物短缺,由此节省出来的大量时间让它们有机会去“开小差”,从事那些与生存无关的事情,包括追逐、嬉戏、打闹、为同伴梳理毛发,甚至是单纯地欣赏自然美景与发呆。在这个过程中,人类的观察能力、理解能力、情感能力等等都得到了大幅度的提高。
其他动物的各种高级智力表现都是在实验环境下完成的,都以获取食物作为目的,无一例外。其他动物没有主观目的和主观意识,如果没有食物作为奖励,动物就无法完成上述智力表现。由此可见,生存竞争压力严重阻碍了其他动物发展智力的进程。
让人类寿命延长的因素有许多,比如上文提到的充足的食物,这让人类基本告别了饥饿这个重要的死因,也告别了因食物短缺而导致的个体焦虑和种群内部斗争。寿命延长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人类偶然地养成了吃熟食的习惯。食用熟食让人类获得了更多的营养,同时感染细菌和病毒的几率也大大降低,消化系统的压力大为减轻,这些都在很大程度上为人类寿命的延长做出了贡献。
适当延长的寿命让人类拥有足够多的时间去学习和掌握新的事物,并在进化中通过基因遗传给后代。寿命太短不足以让个体掌握新本领,寿命太长又会拖慢物种的迭代演化进程,人类幸运地找到了折中方案。
(二)语言扮演的角色
传统观点认为,语言的产生是拜人类的智力发展所赐,语言是人类智力过度发展的产物。但Bickerton(1995)[7](P156-160)反对传统的进化论,试图推翻传统的行为科学对语言的解释。他认为语言不是大脑进化和智力提升的产物,“语言是一种表征系统,是人类认知能力和意识活动的来源而不是结果。”人类的语言不仅有交际功能,还有储存信息和进行思维活动的功能,这才是人类与动物的根本区别。“人类在‘神奇一刻’偶然进入语言领地,语言的出现和使用促进大脑结构的变化,使智力的发展成为可能。语言才是人类智力发展的唯一先决条件。”(转引自成晓光 1999)[10](P55-65)
对此,Vygotsky(1934)[11]则另有观点,他认为“在动物身上出现了初期的智力……与语言完全没有什么关系。……自己默默背诵一首已经背熟的诗,或在脑中复述因实验目的提供给它的句子,那么,这样的活动可能并不涉及思维加工。……在思维和语言的发展过程中,思维发展有前语言阶段,言语发展有前智力阶段,二者的表现是非常明显的。”Quine(1973)[12](P178-183)也表达过相似的看法,认为“对‘自然等级’的一种有效把握,对不同差别作出程度不同的反应的倾向,肯定在‘红’这个词学会以前,就已经‘在那里’了。所以,在语言获得之初,词语完全是在同这类相似性和区别的联系中学会的,它们不借助词语就已经被发现了。”Pinker(1994)[13]则进一步提出“心智的语言”(mentalese),认为“人们不是用语言来思想的,思想是寄宿在大脑的某个无声的媒介——‘心智的语言’之上,只有与别人沟通时才以语言的形态出现。思想不依赖于语言而存在。”Bickerton(2014)[14]后来也修正了自己的观点,称“动物会线下思维吗?我们不敢肯定地说不会。”
笔者认为,智力发展的需求和机会、较小的生存竞争压力以及寿命的适当延长,这三种因素的共同影响,让人类拥有了发展智力的可能。而人类想要通过发展思想来完成生存竞争,就必须找到一种提升智力的“途径”,而语言显然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大量的闲暇时光和不断延长的寿命让人类有机会去创造性地抽象事物,从而为语言的发展提供了可能。语言确实促进了智力的发展,但并不是智力发展的唯一先决条件,不能过度夸大语言在人类智力发展过程中扮演的角色。语言与智力的发展应该是相辅相成的。
(三)位移性的重要性
Bickerton(2014)[14]说“最初发展起来的既不是语言,也不是智力,而仅仅是正常的动物交际,再加上‘位移性’。这就足以打破束缚所有其他动物的思想和交流的限制了。”Hockett(1958)[15]曾经概括出了人类语言的十几条特征,其中有一些是人类语言所独有的,即“设计特征”(design features)。“位移性”便是其中一种。笔者认为,“位移性”是人类语言的根本特性,它让我们的语言脱离了此时此地的牢笼,从而可以回顾过去和展望未来,这是人类语言的最大特征之一。“位移性”让我们可以与其他人分享更多的知识和信息,并随着人类的迭代进化,建立起不断增长的共同知识库,从而形成人类文明。语言包含着符号化和抽象化的能力。
四、语言对智力的负面作用
(一)语言的哄骗行为
语言对人类智力积极作用的相关论述已颇多,但鲜有人提及其消极作用。 “洗脑”是最糟糕的语言哄骗,它可以通过语言使人丧失一般动物都具有的最基本智力。除此以外,通过编造一个概念、玩弄一个逻辑或者制造一种假象也可以让对象的智力表现远远低于预期。骗子可以通过花言巧语让受骗者交出毕生积蓄,但想从猴子手里夺走它心爱的香蕉却没那么容易。语言可以让人们在一定情况下做出超乎想象的低智力行为和判断。避免显性的语言哄骗是相对简单的,而真正脱离隐性的语言对智力的限制则相当困难。
(二)受限的语言
人们通常认为,语言可以表达一切,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无论有什么想法或感受,我们都能找到恰当的语言表达出来。然而,人类语言真的是“开放的”吗?我们拥有“无限的”词语供我们选择吗?我们真的可以“自由地”交流吗?实际上,语言的能力是有限度的,语言只能用来表达人们可以认知的事物。当人们体验到极致的美感、经历“高峰体验”或是产生“自发性知觉经络反应”(ASMR, Autonomous Sensory Meridian Response)(1)自发性知觉经络反应:指对视觉、听觉、触觉、嗅觉或者感知上的刺激而使人在颅内、头皮、背部或身体其他范围内产生一种独特的、令人愉悦的刺激感。对于ASMR的本质和分类是有很大争议的,因为虽然ASMR有着数量庞大的狂热追随者和强有力的证据证明这种现象的存在,但是鲜有甚至根本没有科学的解释或者实验数据来佐证这一现象。时,都会感受到语言的苍白无力,甚至会用语言说出“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样的话。
另一个例证是,我们不必把事情的原理用语言解释清楚,也可以完美地执行出来。比如,一个人可以通过不断的实践完全习得骑自行车的技能,但如果让他描述习得过程,他大概只能说出只言片语,无法把骑自行车的全部过程和体验完全描述出来。实际上,把如何骑自行车的方法用语言描述出来,这是十分困难的,也是十分无聊的。人们学会骑自行车通常也不是依靠阅读一本书或者口耳相传,而是通过家长或者老师的指导和不断的实践学成的。
我们可以借用舞台与舞者的关系来做一个比喻。如果说舞台为舞者提供了表演的场地,提升了舞者的表现力,那么我们也不能否认,舞台也在一定意义上限制了舞者的发挥。在舞台上表演的舞者时时处处都要受到舞台的限制,演绎出的舞蹈也只能是基于这个舞台的产物。一个长期在小舞台上演出的舞者,是不大习惯到大舞台上去演出的。语言与思维之间也存在着类似的关系。如果人们已经习惯于在某一种语言世界中思考问题,便很难脱离这种语言世界。不存在于这种语言世界中的事物就不能被这个语言世界中的人们所理解。以某一种方式范畴化的世界中的人无法以另一种范畴化去理解这个世界,习惯以某一种范畴化理解某个事物的人也无法以另一种范畴化来理解这个事物。
(三)双语时代的来临
1960年以前,双语能力被认为对于智力具有负面影响,掌握双语会强迫儿童花费更多的精力区分两种语言,进而造成两个体系相互妨碍,减缓儿童智力发育。但很快研究人员发现,长期来看,这种干扰并不是一种障碍,而是一种锻炼。通过迫使大脑化解内部冲突,双语者的思维得到锻炼,从而增强了认知能力。实验证明,双语转换能力刺激并锻炼了大脑的背外侧前额叶皮层区域(the dorsolateral prefrontal cortex),有利于人们解决问题、切换任务、过滤信息、保持注意力。“低水平的二语习得者,其二语习得经历将会妨碍智力优势的显现。而对于高水平的二语习得者,二语习得经历可以促进智力优势的提升。同时具备母语与二语读写能力的双语者与只具备二语或母语读写能力的双语者相比,其智力优势更明显”(倪传斌 2014)[16](P45-49)。实验证明,双语者大脑的形态和工作方式呈现不同。双语会对大脑产生深远的影响,提升和语言无关的认知能力。掌握第二语言的人脑部的灰质密度更大,这意味着脑部存在更多的神经元和神经突触。同时,使用第二语言时,大脑的部分区域会更加活跃。长期使用双语可以延缓脑部疾病(如阿尔茨海默病、痴呆症)5年左右。
语言类型学的研究成果告诉我们,有些语言在语言符号等基本层面与其他语言存在差异,比如汉语使用象形文字,英语则使用拼音字母。我们有理由相信,长期使用汉语的人的形象认知能力要高于英语使用者。而从语篇角度来说,英语更多地使用句间逻辑连词,句间指代也更频繁,而汉语的逻辑连词经常省略不出现,句间指代也通常以词汇重复来代替。长期使用英语的人的逻辑思维能力可以得到很好的锻炼。
胡瑰玲(1999)[17](P30-38,82)指出,虽然现阶段的研究还不能很好解答双语能力是否对智力具有促进作用或者两者是否互相影响,但成为一个双语者很可能是有益的。我们相信,双语者并不是因为多掌握了一种语言本身而更聪明,而是因为第二种语言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新的思维平台,人们可以在不止一个“平台”上看待问题、理解事物、思考世界,这就为他们带来了更多的可能性。
五、结语
基于本文的论述,笔者提出两个语言与智力的关系模型。
一是把交流过程比喻为交通过程(2)“交流”和“交通”的英文均为communication。。智力扮演导航系统的角色,而语言则是可供选择的路线。可供选择的路线越多,导航系统就越有价值,发挥的作用也就越好。一个人的语言能力越强、双语能力越好,智力也就越高。当然,个体的言语与其身处社团的语言还是有差异的,正如车辆的实际行驶的车道和轨迹与导航系统规划出的大致路线也会有所差异,这样一来,一段路程所需的具体时间也就不尽相同,这就是个体智商差异的由来。
二是语言与智力的关系就像食物与身体之间的关系。人类需要从食物中获得能量,维持身体的生长,为日常活动提供支持。人类也需要不断通过语言获取新的信息,维持智力的生长,为日常交流提供支持。食物是人体能量的主要来源,语言是人类信息的主要来源。没有食物,肉体会死亡;没有语言,精神会死亡。
Bickerton(1995)[7](P156,160)说“这里所提出的语言、智力、意识模式以及相应的认知和其它行为,都应该同时伴随着能被经验检验的、有关人类大脑机能的本质与运作机制的想法,特别是可以开发目前迅速发展的、成熟的脑成像技术。”的确,语言与智力的关系问题涉及语言学、生物学、考古学、基因学、人类学等多个学科,对于这一问题的进一步探索还要在很大程度上依赖脑科学、神经科学以及心理学的研究成果和最新进展。语言多样性向我们展示了人类思维的独创性和灵活性,也可以让我们对人类思维的了解尽量避免狭隘和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