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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源与展演:晚清政治小说的“西学东渐”
——读叶凯蒂《晚清政治小说:一种世界性文学类型的迁移》

2021-11-26徐莉茗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1年2期
关键词:凯蒂文学小说

徐莉茗

被传统文学视为“末流”的小说,在晚清知识分子的“夫说部之兴,其入人之深,行世之远,几几出于经史上,而天下之人心风俗,遂不免为说部之所持”①几道、别士:《本馆附印说部缘起》,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1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7页。的赋值中,成为“救亡”的“利器”。政治小说以其“专欲发表区区政见”,在20世纪初繁盛一时。因为与政治的密切关联,研究者多认为其社会功用性有余,文学性不足,因此在文学史的书写中否定多于肯定。在这样的研究视域下,叶凯蒂的《晚清政治小说:一种世界性文学类型的迁移》(以下简称《晚清政治小说》)既将晚清政治小说置于世界性的文学史框架之中,追溯这一小说类型的源头;又立足于晚清政治小说的文本自身,探究其在中国晚清国事蜩螗、民生凋敝这一语境下衍生出的独异性,从而重新审视晚清政治小说。

可以说,《晚清政治小说》发掘了一种晚清政治小说的新的研究范式,在与世界各国政治小说的比较中,凸显这一文学形式如何进入中国,如何被中国语境重塑,从小说主题、文学策略、中国政治小说独有的“楔子”等方面多维度剖析,进而重估这一文学类型的价值。但书中对晚清政治小说“才子佳人”模式的分析及小说《邹谈一噱》政治立场的分析也值得商榷。

一、重审概念:世界文学视域下的“政治小说”

以往研究政治小说多以梁启超的言说为出发点:“政治小说者,著者欲借以吐露其所怀抱之政治思想也。其立论皆以中国为主,事实全由于幻想,其书皆出于自著。”①《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新民丛报》1902年第14期。中国现实、虚构性写作、政治观念书写成为研究晚清政治小说的关 键 词。而对这种小说的来源的探究,多认为从对日本政治小说的译介开始,那么,日本的政治小说又是受到什么影响呢?《晚清政治小说》恰是从世界性文学史视野中重新追溯、观察政治小说。叶凯蒂指出,尽管跨越国际,但政治小说的特有属性却较为稳定,已经成为一种文学类型,从而重新界定了“政治小说”这一概念。

叶凯蒂首先分析政治小说的发端——迪斯累利“少年英格兰”三部曲(《科宁斯比》《西比尔》《唐克列德》)。迪斯累利作为一名富有才华的政治家,通过小说文本的方式宣传自己的政治理想,表达政治改革策略就成为小说的叙事核心。小说理想化主人公的塑造,与其他人物的谈话、争论也成为一种政治寓言。从小说的叙事时间来看,小说将尚未发生的事情作为已知事实的书写方式,“实际上是对未来发展的一种期冀。这种期望成了政治小说的核心特征,因为难以对相关议题和概念进行现实主义的描写,通常就用高度象征或寓言式的方式来表现”。②叶凯蒂:《晚期政治小说:一种世界性文学类型的迁移》,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第23、51页。作者继而分析意大利、美国、菲律宾等国家的政治小说,通过细致的文本分析,提炼出政治小说的核心特点:从政治含义来说,政治小说的主题是民族国家,它的内容与改革议程密切相关。从文学策略来说,政治小说叙事的时间点是当下;小说的主要人物代表着政治力量,“通过这个人物,明日的领袖成熟了起来,同时他也体现了全体公民要效仿的主要价值”;③叶凯蒂:《晚期政治小说:一种世界性文学类型的迁移》,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第23、51页。对国家出路的探讨,是通过人物间的政治对话表现出来的;此外,政治小说还有乌托邦式的维度,为国家描画理想化的政治前景这一目标的可能步骤,将叙事从现实的局限中解放出来。这即是说,叶凯蒂在对西方各国小说的研究基础上,观察到文本叙事呈现出的“稳定性”,从而归纳出政治小说的独特文学叙事语法,重新界定了政治小说的内涵。

有研究者认为,“界定政治小说是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同时指出,“在梁启超所谓的‘泰西’其实并没有‘政治小说’的概念,甚至也很难说存在这么一个小说类型”。④赵牧:《何谓政治,怎样小说?——从类型视角探究“政治小说”的可能及限度》,《许昌学院学报》2017年第1期。叶凯蒂恰是打破了这一“不可能”“不存在”的研究限度,不但证明政治小说有着独特的核心特征,是一种文学类型,更为之溯源,并探究在东亚的“迁流”。通过对中国、日本、朝鲜、越南等国家具体小说文本的解读,作者发现政治小说的核心和文学特征几乎没有变动,只是各国根据国情不同,政治主题书写的重点各有侧重,写作方法略有差别。至此,叶凯蒂完成了对政治小说的世界性审视,她对这一文学类型的归纳与界定一方面拓宽了研究视野,更重要的是厘清其内涵与边界。

二、继承中的新变:晚清政治小说的全面透视

《晚清政治小说》分为上下两篇,上篇彰显作者宏大的观察视野,下篇则将视点聚焦晚清政治小说。全书既呈现出研究的流动性,又充分推演晚清政治小说的特质。晚清政治小说借鉴西方与日本,这一点无需置疑,但它在继承政治小说基本内核的同时,更在晚清中国的现实基础上生发出新的文学要素。现有关于晚清政治小说的研究多以单篇论文的形式出现,虽不乏新意,但终因篇幅所限,不能全面考察。而该书从写作方式、主题意蕴、题材选择等深度剖析,多维度探察晚清这一小说类型,是第一部全面观察晚清政治小说的学术专著。

叶凯蒂从以下五个方面考察晚清政治小说的“本土化”叙事逻辑和意义指涉。第一,她关注晚清政治小说翻译外国政治小说同时的“改写”。以马仰禹(笔名南支那老骥)翻译《未来战国志》添加“楔子”,从而完成对原著的改写为例,认为“这个楔子反映了译者和接受者强大的主体性。它展示了一种文学类型在新的环境中如何呈现新的形态,发挥新的功能,即使是在翻译外国作品时也是这样……尽管《未来战国志》对样板的模仿仍然停留在翻译而非原创,它还是发挥了极大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来修正原作,把它置于一个不同的时空和政治目标之下”。①叶凯蒂:《晚期政治小说:一种世界性文学类型的迁移》,第138-139、305页。第二,该书对晚清政治小说“楔子”的关注可谓独到,作者在第七章专门讨论这一“开篇的开篇”。依据作者对世界政治小说的观察,唯有晚清政治小说以“楔子”开篇。一方面,楔子独立于小说的其他部分,成为寓言化的文本,完成了将小说重塑为救国利器的作家意图,同时将楔子作为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重要部件,“在推动真实世界发展的要素和小说的推动方式之间建立了关键的联结”;②叶凯蒂:《晚期政治小说:一种世界性文学类型的迁移》,第138-139、305页。另一方面,由于作家在楔子中注入自己鲜明的政治意识,力图凸显其宣教性,因此楔子也从结构上关闭了小说的开放性,将小说的意义指涉规约在作家限定的框架内。第三,经过作者的考察,认为晚清政治小说拒斥“才子佳人”的小说模式,兴起了描写孤独英雄的小说(这一点将在后文探讨)。第四,叶凯蒂将晚清政治小说与历史情境交织,勾勒小说对社会公共领域的书写主题。作者从社会活动、朝廷的重要作用、对朝廷与社会的反思等方面书写晚清政治小说在新政的主体性;以《新三国》《新列国志》《未来世界》《新中国》为剖析文本,观察晚清政治小说对立宪与国民素质二者间先后顺序的探讨与路径规划。此外,叶凯蒂还注意到晚清政治小说解决妇女问题的重要主题。第五,叶凯蒂认为晚清政治小说召唤了一种新的英雄人物,他们是政治领袖、是科学家、是侦探,也是女性虚无党人。这一人物群像既是现实读者的“榜样”,是新国民代表,又让文本内容与意义指涉变得易于理解与接受。

从以往的研究成果来看,多将晚清小说的翻译研究作为一个整体进行考察,更多地聚焦于林纾等翻译“大家”,而对政治小说的研究也大多涉及《佳人奇遇》《经国美谈》等日本政治小说。如陈平原在《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清末民初小说研究》中谈及域外小说对晚清中国文坛的刺激与启迪,梳理了外国小说进入中国的手段与路径,也认为“‘直译’在晚清没有市场,小说翻译界基本上是‘意译’一边倒”。③陈平原:《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清末民初小说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9页。但文中对政治小说翻译的研究着墨不多,有待深入。王宏志早在1996年发表的文章《“专欲发表区区政见”:梁启超和晚清政治小说的翻译及创作》中探究梁启超对《佳人奇遇》的翻译与改写。不过文章将梁启超的翻译和创作作为研究对象,仍缺乏对晚清政治小说的全面观照。正是从这一意义上,《晚清政治小说》将晚清的翻译政治小说作为一个独立的文学类型整体进行研究,观察晚清作家“在具体翻译文本的选择以及对此类文学类型特征的创造性改动和重新定义中所体现的主体性,这种改动和重新定义使政治小说的特征得以适应新的社会和文化需要,而不失去其核心”。①叶凯蒂:《晚期政治小说:一种世界性文学类型的迁移》,第150、171页。基于世界性视角展演晚清政治小说,是该书的核心逻辑。这种将原著与译作的对读,的确更能凸显晚清译者的内在能动性,进而揭示晚清政治小说中或隐或显的政治倾向,彰显其“中国属性”。

此外,由于政治小说强烈的用世、治世倾向,研究者多认为其对家国的想象性建构功不可没,但从文学审美上来说,则有着诸多缺失,如杨丽君的《晚清政治小说中的民族国家想象——以〈新年梦〉与〈新中国〉为例》,于润琦的《〈新小说〉与清末的“政治小说”》……叶凯蒂的研究则从文学的角度探察晚清政治小说叙事结构的独特性,分析其基于本土语境的重新编码,从而呈现对文学本身的重塑。当然,晚清小说强烈的社会关怀必然指向现实议题,该书以更大的体量,更加充分地对晚清政治小说涉及的家国议题进行了总结。另一种研究视角将晚清政治小说置于现代性的视域下,如王德威对晚清科幻小说的研究颇符合政治小说的范畴。不过,这种研究范式实际上将晚清政治小说框定在某一框架之下,或多或少遮蔽了其他方面的可能。叶凯蒂的研究则无意于凸显这一文学类型的先进性,或曰现代性,更为客观地还原这一小说类型在晚清中国的表现。

至此,叶凯蒂通过对晚清政治小说中译作对原著的改写、独有的楔子、“才子佳人”小说模式的摒弃、基于中国本土所设置的小说对公共领域的书写主题、新式英雄人物的塑造等方面,完成了对晚清政治小说的全方位、多维度的观察,呈现出晚清政治小说既没有脱离世界性的政治小说内核,又扎根于现实社会,生发出自己的叙事框架和意义逻辑。这种“中国中心观”的研究范式将中国本土小说与世界文学完美结合,可以充分重估晚清政治小说文学史价值。

三、与叶凯蒂商榷:潜隐的“才子佳人”与《邹谈一噱》的政治立场

晚清政治小说十分庞杂,叶凯蒂的文本细读虽然灼见频出,不免仍有粗疏之处。如上所述,在《晚清政治小说》第三章的“突出的孤独英雄:‘才子佳人’主题的消失”一节中认为晚清政治小说抛弃的“才子佳人”的叙事模式,将主人公塑造成孤独的英雄。笔者则认为,晚清政治小说的确将家国情感置于个人情感之上,但“写情”的一面并未完全消失,而是隐匿在家国叙事的强势话语之下,成为潜隐的叙事。“‘新政’与新的公共领域”一章,作者将《邹谈一噱》作为细读文本,认为这部小说是作家“看到了朝廷在新政中的关键作用”,②叶凯蒂:《晚期政治小说:一种世界性文学类型的迁移》,第150、171页。呈现出“积极色彩”。而笔者细读这部小说过后,发现作家对朝廷“变法”的态度并非乐观,反而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忧虑的意味。该书对这一小说政治立场的分析,值得商榷。

作者对“才子佳人”主题的研究构成了该书分析政治小说“本土化”的一个方面,颇具闪光点。不过这一论点也值得探讨。叶凯蒂通过对梁启超《译印政治小说序》中言论的分析,以及《黄绣球》《女娲石》等小说所展示出的情节,认为不论是中国传统小说,抑或是日本的政治小说,“才子佳人”模式都是情节发展的推动器,但晚清政治小说则抛弃了这一叙事模式,将英雄塑造成献身于共同政治利益的孤独英雄。不可否认的是,晚清政治小说的确以探求国家民族出路为叙事中心,极大地改写了“才子佳人”的小说模式,但“说有易,说无难”,这一模式实际上并未在晚清的政治小说中彻底消失。按照作者对政治小说核心的分析,笔者认为《玫瑰花》也在政治小说之列。该小说1903年在《中国白话报》连载,作者署名白话道人。文本以虚构的玫瑰村影射中国,批判清政府的卖国政策,构建了革命的救国路径,最终建立民主政府,改良社会风气。不过,在小说的政治讲述之余,作家还叙述了男女主人公——钟国洪与玫瑰花二人情投意合,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完满结局。再如荒江钓叟所著《月球殖民地小说》(《绣像小说》1904—1905),整个故事情节以主人公龙孟华寻妻为推动力量,他对妻子的深情令读者动容,小说另外两个人物——玉太郎与濮玉环的琴瑟和鸣同样充满“才子佳人”的意味。由此可见,梁启超等人固然明言自己拒斥这一模式,以宣传政治理念、意图谋求国家复兴为要旨,但“写情”并未消失,只是隐藏在时代文学的星辰之中,虽光亮微弱,仔细视之却也依稀可见。

《邹谈一噱》作者署名乌程蛰园氏,1906年8月上海启文社出版,分前、后两编,共24回。小说“借孟子事实,贯以新学”,①乌程蛰园氏:《邹谈一噱(前编)》,上海:上海启文社,1906年,第3、5页。将晚清的变革需求放置在先秦的情境中,以齐国作为叙事中心,书写由国家元首——齐宣王领导下的各项新政变革。叶凯蒂说“小说内容覆盖了新政所有项目以及朝廷诏书中对某些项目的详细阐释”,②叶凯蒂:《晚期政治小说:一种世界性文学类型的迁移》,第173、171页。作家的确将清廷颁布的种种新政在小说中进行充分展演,因此文本的意图十分明确,即用小说的方式反观现实,不过其中的价值立场与情感指向却十分微妙。

叶凯蒂认为,“这个文本提供了两个主角,作为朝廷代表的齐宣王以及他的顾问,作为读书人的代表的对手孟轲”。③叶凯蒂:《晚期政治小说:一种世界性文学类型的迁移》,第173、171页。小说第一回为整个文本奠定叙事基础,齐宣王“力行新国”,苦于没有可用之人,于是想在国内创办新式大学,以培育人才。闻听滕国客卿孟轲擅长教育,滕国的繁荣正是他一力促成的,即派人去请,希望他能主持学务。孟子到齐国后并不满意,坚辞不受,“从此孟某归家著书,不复再履齐地”,④乌程蛰园氏:《邹谈一噱(前编)》,上海:上海启文社,1906年,第3、5页。后面的情节中孟轲不曾再出现,由此可见,孟轲并非齐宣王的顾问。

《邹谈一噱》的讲述重点在于对齐国各项新政举措的书写。叶凯蒂对小说的各种措施进行总结:

为了满足官员们学习“现代知识”以领导改革进程的需要,齐国办了一所新式大学,让外国老师来教授外语,培训翻译;学生被送出国以增长知识;他们回国之后,就成了农业、工业和商业发展方面的顾问。齐国很快就吸引了外国人才,成为一个现代学术中心。小说里还详细介绍了齐国其他方面的改革……这些改革措施涉及:中央政府行政构架的改革;尊奉儒教为国教的制度;采用新式邮政系统;整顿海关,聘请外国人进行管理(这位外国人的原型似乎是海关总税务司赫德),贸易量和竞争急剧增加;道路和航运的发展这显然指的是铁路和轮船;开办进行工业、农业技术培训的专科学校。这些政治和经济发展给国家带来了巨大的文化和社会变革,包括建立女学堂、幼儿园,以及表彰手工业发展和技术革新的展览厅;在各个层级的学校中引介舞蹈、音乐和体育运动;最后还包括废除科举制度。①叶凯蒂:《晚期政治小说:一种世界性文学类型的迁移》,第172-173页。

小说对上述政策的描摹较为细致,不妨回到小说文本,观察作家对这些措施的态度意涵。纵观整部小说,每项新政举措都经历了大臣上书或进谏,力陈其必要性与先进性,齐宣王纳谏,派人实践,最后讲述实行结果。由此,小说的讲述呈现出较为明显的叙事模式:提出—实行—结果。由此考察文本,或许更为清晰。

小说首先描写齐国建设新式大学以培育人才。从“提出”环节观之,齐宣王欲建造新式大学以培育人才。从“实行”这一环节来看,请孟子而不得,储子便请教育完备的楚国帮助设计,并请楚傅来任教。同时,齐国也派本国官员管理学务。而这些官员多是通过“走门路”进入学校,并无真才实学,楚傅也都是“楚国次一等的材料”,见齐人并不用功,也乐得混混而过,“好在好不好却是齐国的人,与他不干”。因此,“宣王虽立大学,只是顾得面子,未必有济”。②乌程蛰园氏:《邹谈一噱(前编)》,第9、9、13页。叙事者不免介入文本,直言新式大学只是“面子工程”,无法起到培养人才的作用。

小说继而讲述大学“优秀毕业生”——宋句践出国留学。他的“提出”是如此美好:“为学之道,全恃游历,臣虽由楚傅教育,到此地步,但专通楚学,于为学犹有未备。臣拟出洋一游,回国后再参订学校规则。”③乌程蛰园氏:《邹谈一噱(前编)》,第9、9、13页。宣王自然大喜,给予优厚资财助其游学。到了“实行”一节,则是句践到达外洋,要求学习最容易的课程,虽是留学,却只识得几个外国字,丝毫没有学到真正的知识。其“结果”是归国后官拜三卿,成为新政的“中流砥柱”。

再如小说后编描绘添设女侦探。为阻抑“自由结婚”,齐宣王派北宫黝寻访侦探员,此为“提出”。到了“实行”,北宫黝到缫丝厂寻找合适人员,一个乞人的妻子应招,后来更做成侦探长。而乞人前来请客说情,不要她管“自由结婚”的事情。其“结果”则是:“后来探着的甚众,大都得贿放去,或反替他避盖……然乞人妻做了包探,却放出赚钱的手段,替良人照阶去捐了官,也居然大夫一位。乞人妻算得命妇了。”叙述者不禁介入质疑:“这包探还有什么用场吗?”④乌程蛰园氏:《邹谈一噱(后编)》,第53页。

除上述外,其他各项措施大多同样有名无实。设翻译馆,本意培养翻译人才,“翻译外洋书籍”,⑤乌程蛰园氏:《邹谈一噱(前编)》,第9、9、13页。然而各学员“实在避难就易”,加之句践催促,外洋教师陈良随便教授了事;铁路与轮船两项花费极大,以至于国库空虚;为充盈国库,陈臻上书办彩票以赈济,结果彩票的确办得红火,钱财却大多进了陈臻的口袋;与各国通商,奸商为获重利,运米出洋,竟导致齐民“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了”。①乌程蛰园氏:《邹谈一噱(后编)》,第1、19页。开办农学,聘请最善于农业的宋人,结果宋人讲得头头是道,却用揠苗助长的办法,使得禾苗枯死;在大、中、小学开设唱歌、体操、图画三科,教唱歌的王豹最终随便组织了个能吹响乐器即可的军乐队了事,教绘画的彭更则七天只上一天的班,“其实这等画,毫无用处”,②乌程蛰园氏:《邹谈一噱(后编)》,第1、19页。体操教员愈发无厘头,竟导致几个学生因练习而身亡;开设贵胄学堂,教员不敢十分严厉,于是所谓的贵胄学堂也是敷衍罢了;又从宫墙内开办女学堂,不过各嫔妃只是借此消遣,扩张到全国,反而使得社会风气愈发败坏……

若将小说的叙事模式剖析清楚后可以发现,从“提出”这一环节看,提出者多是出于实际考量,希望真正对现实有益,因此提出的方案和规划较为实用;但“实行”一环节却发生转变,或请外国人,或请所谓的“专家”,但总有弊端在内,如外国教师不尽心授课、本国学生投机取巧、官员中饱私囊……以致最后的“结局”草草略过。叶凯蒂说,“尽管这部小说提出了种种批评,但还是保持了乐观”。③叶凯蒂:《晚期政治小说:一种世界性文学类型的迁移》,第173页。作者看到小说的一系列批判,仍认为乐观、积极,对未来充满期待是小说的情感基调。笔者则认为不然。小说对未来的确是抱有期待,对于练兵、关税改革、创办畜牧业等方面的书写还是积极的。但是,作家同样对现实有较深入的体察,看到晚清社会的种种乱象,因此对各种举措的实行和结果充满质疑与批判。

小说结尾,齐国废除科举制,改革官制,最终改行立宪。“这个积极的结局包含着对当今发展的一种预测,只要朝廷能够坚持实行孟轲建议齐宣王实行的政策,就能走到这一步。”④叶凯蒂:《晚期政治小说:一种世界性文学类型的迁移》,第173页。叶凯蒂认为这一结尾是积极的,是作家对中国未来的规划。笔者则认为不然,首先,如上所述,齐国的新政并非受到孟轲的建议。其次,小说第24回参加改良官制官员共26位,其中有协助办理上述各项新政的外国人,甚至还有第22回中逼迫留学者回滕国,致使盆成括蹈海自杀,还有因媚外、废学等罪责已经被贬回原籍的王。由上述情节可知,外国官员对齐国的变革并不十分用心,而王 一类官员,只知钱财与地位,可以推测他们对官制变革也不会仔细考究。此外,对于官制改革与改行立宪这一情节,小说并不如之前的情节一般细致讲述如何改革、如何行立宪,而是一笔带过。这或许可以视为作者并非对改行立宪充满信心,抑或所谓的变革官制、改行立宪也不过如上述种种举措一样,徒有其表而已。

此外,小说对清末新政的怀疑还体现在开头的“叙”以及第一回的文本当中。“国警之迫,发于戊戌,而溃于庚子,虽枢臣借箸,能事以泰东西为圭臬,但撷其糟粕,去其精华,稍明大局者,杞忧正未有艾。”⑤乌程蛰园氏:《邹谈一噱(前编)》,第1页。庚子事变后,清廷意识到变革的必要,于是颁布谕旨,施行新政,虽事事学习西方,但作者认为并未学到精华,反而学到的都是糟粕,故而忧愁。小说对新政举措的描写,也正是反思其弊端。第一回中的叙述更加明显:“我总说宣王一生一世,有此大志,惜乎不得其人,做来不能完善,也是周家气数使然,怨不得宣王的。”①乌程蛰园氏:《邹谈一噱(前编)》,第2页。作家对主张变革的宣王是赞赏的,但是也意识到人才不足,因此新政并不“完善”。由此可见,作家对于新政的实效还是忧虑的。

有研究者说:“这部小说颇具荒诞小说的风采,它把春秋战国时期的齐国放到了现代的环境中,演绎出一段段似是而非的故事……小说的隐喻、讽刺作用是显而易见的。”②王继权主编:《中国历代小说辞典》第4卷,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11页。《邹谈一噱》虽对新政的一系列变革进行细致地想象和描摹,但小说还是揭示其中宠信外国、官僚贪财无能、民众避难就易等弊病,流露出的批判意味较为浓郁。此外,对于现实中清廷颁布的新政,作家的确显露出一定的积极态度,但是小说情节也流露出他对实际效果的疑虑。因此,与单纯积极乐观相较,批判、担忧、怀疑构成了该小说复杂的政治立场。

四、结语

叶凯蒂的《晚清政治小说》以世界性视野重新审视晚清政治小说,以知识考古的方式挖掘政治小说这一小说类型的根源,并且以动态研究的方式观察其在世界范围内的迁流,建构了一种有别于纠缠在意识形态与小说文体间复杂关系的“纯文学”研究视角。晚清政治小说尽管受到西方和日本的影响而兴起,但作者并非将其视为外国政治小说的“应声虫”,而是以“中国中心观”的研究思路观察晚清小说,分析其衍生出的独有特点。因此,该书的视野是宏阔的,研究焦点却是细微的。尽管书中略有瑕疵,但在“一大一小”间,完成了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互动。作者对晚清政治小说的处理开拓了一种新的研究范式,具有方法论意义上的飞跃,参考这一研究思路,或许可以考察诸如侦探小说、冒险小说等多种晚清小说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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