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明专制”之辨
2021-11-25邹小站
邹小站
梁启超。
开明专制论是梁启超在清末提出的一个重要主张。在清末立宪派和社会稳健人士中比较有市场,立宪派大体上属于社会的中上层,多少有些产业与一定的社会地位,他们对于秩序的彻底崩坏深怀戒惧,对于以暴力革命改变现存社会秩序,历来持反对态度。近代以来中国面临的国际环境,又使他们担心秩序的破坏会为列强干预中国政治,乃至瓜分中国,提供机会,故对于根本破坏秩序的暴力革命,畏如蛇蝎,避之唯恐不及。他们渴望通过政治革新来挽救危亡,同时又深知,中国缺乏政治革新的一些基本条件,尤其是国民程度不够。他们认为,国民程度的提高需要在和平的环境下逐步进行,暴力革命本身不能直接提高国民程度。因此,他们希望现有的政治权力能够实行开明的统治,逐步推动社会变革与政治革新。这就是开明专制论在中国产生的基本背景。
清末的革命派即曾对开明专制论提出批评,他们的批评主要从两方面进行,一是从排满革命的民族主义立场出发,认为清王朝是个异族政权,不应当对于这样一个政权寄予希望。革命派认为,立宪则国民平等,必损害满人的特权地位,因此掌握清朝实权的贵族集团,不可能实行立宪,也不可能实行以立宪为前途的开明专制。同时,即便清王朝能开明专制,能立宪,也不能实现民族主义,即建立一个汉族主导的近代国家的目的。总之,无论清王朝能否立宪,能否开明专制,都要反对。
二是从开明专制的可能性进行批评,认为开明专制寄希望于统治者的道德与知识,靠不住,专制就是专制,不可能开明,不可能通过开明专制提高国民程度。梁启超则以德国、日本通过开明专制而实现立宪为例,证明开明专制之可行,又指出,满汉矛盾并非不可调和,满人已经汉化,满人汉人共为大清臣民,在实现国家富强、国家近代化的目标上,有共同利益,囿于狭隘的排满主义立场而否定清王朝开明专制的可能性,是感情刺激所致,并非理性思考所得。應该说,双方各有理据,也各有局限。
忧惧暴民专制、推崇尚贤政治
梁启超在清末即提出开明专制论,以与革命党的革命论相抗衡。在清末,立宪派将变革的希望寄托在清政府身上。民国建立后,他们又将开明专制的希望寄托在袁世凯身上。与清末时担心暴力革命略有不同,民国建立后,他们最担心出现“暴民专制”。在民初宪法问题之争中,原立宪派反对极端之民权说(即国民的广泛参政与国会大权),担心这会导致暴民政治。他们担心实行一人一票的普选政治,则社会中上层因为人数少,在选举中处于劣势,导致多数之社会下层在选举中占据优势,最终损害社会中上层的利益。梁启超认为,极端的多数政治极有可能损害少数社会精英的利益与幸福,极易为少数野心家操纵而成为野心家争权夺利的工具。康有为称,政治取决于多数,“在理为公理,在势为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然其实行,必赖社会上少数有道德、有知识、有财力者以为维持,否则必流于暴民专制。中国不顾实际条件,强行共和政治,结果所谓共和、民权、平等、自由者,不过十数万之暴民得之耳。不过暴民之魁首得之耳。直斥中国的共和政治实为暴民政治。
开明专制论者之所以反对暴力革命,是担心暴力革命之后,社会下层乘革命之机,以暴力手段剥夺社会上层的地位与财富,更担心疾风暴雨式的社会财富与资源的重新分配,会引发社会的剧烈动荡与社会上层的强烈反弹,从而引发内战。于是社会就会陷入革命与反动反复交替的局而。法国大革命后出现的暴民专制与专断政治辗转反复的情境,让他们不寒而栗。而德国、日本以现有政权的开明统治逐步推动社会变革的模式,让他们艳羡不已。
民国初建,革命党人以民国功臣自居,意态骄横,在一些地方也出现过火的打压原立宪派的暴力行为,这似乎印证了立宪派对于所谓暴民政治的忧惧。而同盟会一国民党在各地方的扩张,尤其是其在国会选举中的胜利,更使原立宪派担心政权会控制在原革命派手中。于是,他们即采取先联合袁世凯以打压同盟会一国民党,然后再试图在秩序稳定的情况下,改造袁世凯,引导政治上轨道。章士钊曾分析开明专制论的社会心理基础,他说,革命之后所以出现专制政治,除革命后混乱的局面需要借助专断手段进行统治之外,专制的出现,还需要相应的社会心理基础。法兰西革命之后的大乱,就与那里偏激的社会思潮有关。
近代中国的所谓温良纯正之士,多期望政治革新,以救危亡,但又恐惧暴民政治,故希望避免暴力革命。他们自身力量不足,缺乏组织,不能承担政治革新的重任,又找不到可以依靠的推动政治革新的力量,乃试图依靠现有政治权势,一面维持秩序,一面行开明统治,进行社会政治革新,以顺应世界潮流与国民要求政治革新的意愿,从而避免革命。这就是开明专制论的基本考虑。
立宪必经开明专制
开明专制论者强调,欲确立宪政必须经过开明专制,中国革命之后必然会经历开明专制一阶段。吴贯因认为,革命之后,必秩序大乱,而革命元勋以“有功民国”为攘夺权利之武器,于是所谓共和幸福只有少数“暴民”得享,暴民专制之祸甚于洪水猛兽,于是人们就渴望有强有力者出现,以武力铲除暴民而出民于水火。
除希望维持秩序,依傍现有政治权势,推动社会政治革新之外,开明专制论还与中国的尚贤政治传统有关。如《时报》上一篇鼓吹开明专制的文章所称,中国政治原理原以尚贤为原则,故欧美之平民政治非东洋所能梦想。
庚子以后,国家主义盛行于中国思想界,持国家主义立场的人们认为,政治之第一目的在求国家之富强,民主政治也好,专制也好,开明专制也好,都只是实现国家富强的工具。他们认为,中国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有效能的政府来恢复秩序、应付内外危机,推动国家发展。而中国国民程度不足,行平民政治,则其所选出之代议士多难称优秀人物,难当参与国政之大任,难以承担以强有力的政治权力推动国家发展的重任,平民政治在中国既难以立即实行,又不符合中国急需强有力的政府的现实需要。所以他们认为,若能选举出有为之大总统,则与其将积极推动国家发展的责任交予“发言盈廷,事权不一”的国会,不如交给有能力之大总统。
他们希望国人“不必汲汲博平民政治之美名”,而当“抱定一尚贤政治之目的”,假若选出的总统为大有为之人,“则一切均假之以大权,稗其有所展布”,以“造成一强国”。他们看中的所谓贤能之人就是袁世凯。开明专制论者对于民选的议员则嫌其德智不足,对于袁世凯则信其贤能,与他们担心国民党在国会选举中获胜,会引发所谓暴民专制有关。他们心存开明专制之念,希望行政的权力能对同盟会一国民党占多数的立法机关形成制约,防比“暴民专制”。
开明专制之梦幻灭
梁启超在清末即鼓吹开明专制,民国建立后亦心存此念。还在1912年2月,梁启超就曾致函袁世凯,为袁献策,说“今后之中国,非参用开明专制之意,不足以奏整齐严肃之治”。1913年初,他发表《欧洲政治革进之原因》一文,论欧洲何以能够建立近代立宪政治,其中即说,欧洲各国的近代立宪无不经过一段开明专制时期,这是因为近代立宪政治需要国民有相应的智识、能力,需要养成国民尊重法律、严守秩序之风,而这些都要经过训练才能具备。同年6月,在二次革命即将发生时,他又发表《革命相续之原理及其恶果》一文,阐述二次革命爆发的必然性,呼唤强有力的统治秩序,隐晦地表达对于开明专制的期待。
提倡开明专制,是梁启超在政治策略上依傍袁世凯一派势力,在政治方案上主张强有力政府的重要原因。民初思想界都清楚梁启超的这种取向。因此,当袁世凯解散国会时,坊间曾传梁启超支持解散国会,倡导“军政五年”之说。梁启超遂不得不发表宣言,说报纸所说他主张五年不要国会或解散国会之说,“纯属断章取义”。但有人就不相信他的解释,就在他发表此番宣言之后不久,谷钟秀坚持说,当国会解散时,梁启超“曾倡行军政五年之说”。
袁世凯到天坛举行祭天仪式。
除梁啟超之外,在袁世凯解散国会,直接实施专断统治之前,吴贯因也数度鼓吹开明专制。1913年5月,他指责“今之醉心西风者,不问国民程度之如何,骤欲求多数政治之实现”,实际上以多数为治,只是“众愚政治”。其鼓吹开明专制之意图甚显。8月,他又说,“外稽他国之成例,内审本国之国情”,认定二次革命后,“中国必有若干年焉为专制政治中兴时代,经此时代乃能进于立宪”。同年10月、11月,他又称,共和不适合于中国国情。他说,中国数千年以君主国体为立国之精神,一旦改行共和国体,必有种种的不适应。
袁世凯解散国会后,心存开明专制之念的人们,眼见袁世凯大权独揽之局已成,乃从鼓吹开明专制转为希望独裁者实行开明专制。然而,在所谓的“暴民”被清算之后,渴望开明专制的人们发现,事情并不如他们预期的那样。当局纯以力治,致使国家危机四伏,前景堪忧。于是,他们乃不断地呼吁袁世凯“急行开诚布公,明白宣示其专断政治之施行时间与实行立宪究以何时为开始”,以释群疑。然而袁世凯不但不从开明专制论者之请,且一意孤行,直往个人独裁与帝制复辟之路狂奔而去。于是,渴望开明专制的人们,乃怀疑袁世凯是否会行开明专制。
1914年5月,也就是在袁世凯颁布袁记约法之后,李其荃发表在《中华杂志》上的一篇文章,很典型地表现了他们这种心态。文章在论述由专制而立宪,必然经历开明专制之后,对于开明专制之前途表达了很矛盾的心态。一方面他说,“今日袁大总统之开明专制,既因第二次革命以激成之,则此后吾国人如能以强毅正大之对抗力与之相抗,岂惟不危及共和而己,又可利用之辅助之提携之,以渐进的方法,导之于改革之正轨。”又称,民国已经建立,各国已承认民国,断不至出现帝制复辟。似乎对开明专制有信心,以华盛顿望之袁世凯。另一方面又说,“吾国人处专制压力之下已久,民主之观念素薄,服从之根性甚深,被动者多易为握权据势者所愚弄操纵”,“权势常操纵于少数人之手,而又无强有力之政党以峙其前,而督其后,不幸此少数人连为一气,斯难抵抗是也。夫民气也,政党也,皆国民对抗政府最强毅最正大之势力也,而今俱无可恃矣,环顾现状,宁不惊惕”。似乎又对于开明专制之实行没有信心。不过,他又不愿意抛弃对开明专制的些许幻想,故又说,也许天佑中国,政局从此稳定,革命党不再革命,从而刺激当局之进一步独裁专断,那么进步党人或许可以因势乘便,养成强毅正大之对抗力,造成有团结力之民气与强有力之政党,从而可以积极与政府抗衡,并可以利用之、辅助之、提携之,以渐进于民主立宪之正轨。
因为恐惧秩序之破坏,因为幻想开明专制,对于袁世凯之专断政治无一能满意的原进步党一系的人们,就处在坚持革命的革命党人与坚持独裁政治的袁世凯之间,仿徨失措。他们一方面反复劝告袁世凯,不刷新政治,则无由消灭革命党,反会催生越来越多的革命党;一方面又反复劝告革命党人,革命解决不了中国的问题,中国没有革命的资格,当前情况下,零星的军事冒险与空言革命的激烈言辞,只会为当局的专断统治提供借口,为其出卖矿产、铁路、大借外债提供借口,而无助于实际。他们一方面希望袁世凯赦免革命党人,让他们有公开活动的机会,另一方面希望革命党之稳健派与进步党人联手,对于袁世凯的专断统治构成某种制约。但革命党与袁世凯似乎都不接受他们的意见,一方坚持暴力革命,一方坚持专制独裁,开明专制论在现实中已经破产了,政治的趋向已然要么是野蛮专制,要么是暴力革命,似无中间道路可走。
开明专制论者强调秩序优先,强调国家政治之目的首先在求国家自身之富强,担心暴力革命造成反复的动荡,希望以和平方法循序渐进地为政治革新准备条件,逐步提高国民程度,希望政治革新的风险可控,自有其道理。然而他们的开明专制理论,他们依傍现有政治权势的政治品格,却为袁世凯利用,成为其专制独裁所凭借的社会基础之一。章士钊批评称,开明专制论,倡于前清,其始倡者确本无邪之思、至诚之意,但其流毒所至,则酿成前清伪立宪与民国伪共和两大恶剧,铁案如山,毫不可摇。从清末民初的政治实情看,这不算冤枉开明专制论者。
思想界对开明专制论的批评
对于此期的开明专制论,思想界多有批评者。批评者多从开明专制不可期,有之唯有专制;开明专制不可能提高国民程度的角度进行批评。
批评者指出,专制就是专制,不可能有开明专制。章士钊分析专制制度的根本特性,指出,专制制度之下,最高统治者一人独揽生杀刑赏之权,由其股肱心腹及一整套官僚系统去执行政令,而人民则无参政机会,无正常表达意见之渠道,对于当局之施政无表达喜怒之渠道。
他们认为,欲专制而开明,绝无可能。“开明者,本不可期,有之厥惟专制”。专制而开明有两个前提:第一,要有所谓至强至辨至明的圣人,对于国家政务、官僚系统以及民情民意等等有全知全能之能。然而,“人类生而不全者也,全者非彼能思义之物,则民之秉彝虽有等差,未能绝远,备德全美,信乎未能”。第二,最高统治者必须无任何好恶。要使自己的威权不被臣僚侵夺,而造成威权下移;要保障国家法纪不沦为虚文,使臣僚从国家之法纪,而无从刺探、逢迎人主之意;要使人主真正做到“至辨”“至明”,而不为臣僚所蒙蔽,人主必须“去好去恶”。但人主亦为有血有肉之人,就必有好恶。上述两个前提不成立,开明专制论从根本上就不能成立。
开明专制论有一基本假设,即认为统治者心智高于被统治者,是所谓的先知先觉者,而一般国民则有如儿童,心智发育尚不完全,需先知先觉者去训练、去保育;又假设统治者为稳固统治、实现国家富强,会顺应潮流,主动推进改革。张东荪从人类人格平等、心智同等的角度,否定开明专制论的这一假设。他说,近代政治是“唯民主义”,即人民以自身之能力运用其政治。唯民主义立基于“人格观念”,即认为个人皆有自我发展与自我实现的能力,个人与个人平等,个人与国家平等,皆有同等之人格。由此,张东荪提出了判断政治良恶的标准。
晚清以来,国家主义在中国思想中占据相当的位置,持国家主义立场的人士,强调国家有自身之目的,政治之第一任务在实现国家自身之目的,即国家之繁荣发达。政治之良恶,首在其能否发达国家,一切政治制度的选择,一切政治行为的判断,均应以此为标准,而个人自由权利、个人能力之发达则被放在国家利益之后,也主要从其有利于国家发展的角度论证其价值。开明专制论者即以此为标准,认为以尚贤为骨髓的开明专制就是适合中国的良政治。针对这种思想倾向,张东荪提出,所谓良政治,“不外乎能启发民志,使聪明才力皆得自用,情感利害咸足自安。……使全国聪明才力之最高量得以表现于上,全国情感利害之最低度得以相安于下”,“使人民有自然发展机会,自由运用之作用”。也就是说,政治良恶之标准,不在它能否实现国家富强,而在个人之聪明才智能否得到发挥,个人能否自我实现,社会之各种利益情感能否调和。此系对盛行于清末民初的国家主义政治理念痛下针贬。
开明专制论者坚持认为,国民程度不足以立宪,必经开明专制才能培育国民程度,才能和平有序地确立宪政。于此,朱执信指出,开明专制不可能训练国民,使之具备立宪国民资格。所谓国民程度,无非智识与道德而已。道德之进步在社会之自体,只要政府不奖励不道德而破坏社会之纲维即可,从来不见专制能促进社会之道德的。至于智识,则包括教育与经验。就教育而言,立宪国民所需要之教育,与专制制度相冲突,专制统治者必限制立宪观念的传输。
他又指出,专制所以会损害国民能力,就是因为它不承认国民个人能力的发挥为社会发展之基石。古代的专制政治,其能得治,在治主放任,少干涉闾阎细事,故其妨碍人民能力之发展尚不甚深,而今之鼓吹开明专制者,鼓吹干涉政策,欲事事干涉保护,这必然萎缩国民之能力,养成国民对于政府之依赖,不可能养成立宪国民之资格。应该说,他的批评颇尖锐,是开明专制论者难于回答的。
章士钊也指出,即便至明至辨的圣人,即便专制而能开明,专制制度也不可取。章士钊将民主政治看作一个可以随时起步、逐渐扩大、逐渐发展的制度,不认为民主政治必须具备何等国民程度才能实行。他说,凡一个国家能够存在,能够治理,必有其官僚系统,必有一定的社会精英,民主政治可以首先在官僚系统与社会精英的范围内实行,由他们按照民主政治的基本规则来运作政治。民主政治首先只能是精英的民主政治,然后在民主政治的过程中,训练民众,逐渐扩大民主的范围。而不是先由先知先觉的统治者来训练国民,然后再施行广泛的民主。与开明专制不同,有限的精英民主在其实施过程中,并不排斥一般民众对于政治发表见解,不限制思想言论自由,而思想言论自由本身就是训练民众理性看待问题的最好途径。
对于开明专制论所称,以革命求政治革新,必引发开明专制的说法,戴季陶的批评颇有意思。他说,专制统治既久,人民养成苟安目前之习惯,举国家之大权付之帝王一人,唯日望明君良相为国民谋幸福,使暴君污吏得肆意妄为,内生虐政,外召强敌侵凌,迫不得己,而后起而革命。革命之后,人民亦难改苟安之习惯,不谋自掌政权,而欲将政权交付给所谓贤明之政府,或期盼开明专制,欲政府代人民谋福利,遂使专制再现。要避免革命之后再出现专制与革命,确立共和立宪,则革命党人在革命后必须自掌权力,以革命党的政权,推动政治革新,而不能以为旧政权一推翻,革命的任务就已经完成,而将革命之后的建设委之于他人。他批评开明专制论者期望开明专制不过因袭国人“苟且偷安于虐政之下”的旧习。戴季陶此说是对辛亥革命没有按照孙中山的革命程序论进行的批评。
开明专制论与训政论之比较
甲午战败之后,革新政治以拯救危亡成为时代思潮,思想界普遍认为,中国落后挨打的根源在政治制度的腐败落后,非从速革新政治不足以拯救危亡。政治革新无非和平改革与暴力革命两途。但政治革新思潮突起时,中国经济、社会、教育、思想文化的变革还很不充分,政治革新无论取哪一种途径,都面临着社会条件不足的问题。对于这一问题,思想界主要有两种解决思路,即开明专制论与革命程序论。
辛亥革命之前,孙中山即认识到中国缺乏建立近代民主政治的条件,不可能在暴力革命之后,直接建立民主政治,在革命军起之后,需经历军法之治、约法之治,才能进入宪法之治。这就是他的革命程序论。孙中山对中国经由革命逐步建立近代民主政治有系统的思考,这是他高出于一般革命党人的地方。但同盟会是一个松散的革命党,革命程序论并没有为广大革命党人所接受,加上革命党势力有限,武昌起义后,革命党并未能控制局势,因此,中国即在军法之治还没有展开的时候,就直接进入宪政试验。二次革命后,孙中山总结辛亥革命的教训,认为辛亥革命未能确立共和政治,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革命党组织涣散,党的领袖缺乏权威,二是革命没有按照革命程序论进行。因此,他组建中华革命党,要求党员入党必须按指模,并宣誓服从党的领袖,又重新解释革命程序论,将革命分作军政、训政、宪政三期,强调革命党人取得政权之后,并不能直接进入宪政时期,必须经历一个由革命党独揽国家大权,唯革命党人有公民权,由革命党训练国民的“训政时期”。
与辛亥革命前相比,二次革命之后,孙中山特别强调革命党的作用。孙中山的训政论与梁启超等人的开明专制论,在解决政治必须革新而社会条件尤其是国民程度不足的问题上,思路颇为相近,即必须通过一定的途径训练国民。两者的区别是,开明专制论者恐惧于秩序的破坏,又缺乏可资利用的实际政治力量,乃欲假借现有政治势力中之最强者以实现自己的政治目标,而革命党人则不认为现有政权有推动政治革新的意愿与能力,欲以暴力推翻旧政权,建立新政权,然后由新政权推动国家建设,提高国民程度,进而建立宪政。
历史的进程则是,欲因人成事的开明专制论者,往往为人利用,最终为有力者抛弃。李大钊评论称,民初的“缓进派”有一开明专制、贤人政治的梦想,“既欲实现其专制其质、共和其皮之玄想,遂恒寻势力之所在,以为倚附利用之资。追其既受结纳,谋尽开明之责,负贤人之任,则又为官僚所忌,格而不容”。李剑农批评梁启超,“梁先生生平有一根本毛病,主张不能持久,恒倚强力所造成之事实为转移,换言之,则惟依傍强力为政治上之生活,强力之正不正,不暇问也。因是,其政治上之主张,无往不为所依傍之强力所格。其终也,则其所主张徒以供窃据攘夺者之牺牲而已”。
在袁世凯解散国会与各级地方议会,大力推动专制集权的时候,此派人物始反思其假借官僚腐败势力以排挤“乱暴势力”的政治策略,欲联合、吸纳革命党之稳健势力共同限制袁世凯的独断政治,但护国倒袁后,此派势力又故态复萌,重回利用官僚势力排斥革命势力的老路。而革命党在历经挫折后,夺取了政权,有机会进行训政。开明专制并非不可能,但需要开明而有威权的统治者,这可遇而不可求,同时当社会发展程度不够时,如何使统治者开明,也是开明专制论无法解决的问题。
近代以来,中国人为实现民族复兴进行了艰苦探索与英勇奋斗。民族复兴与国家社会现代化以及政治制度的现代化紧密相关。对于政治制度现代化,近代先进的中国人有过艰苦的探索,他们当中不少人都认识到不能照搬西方的制度,必须根据中国国情寻求实现政治现代化之路。革命程序论与开明专制论都属于此种探索,都各有其价值,各有其局限,也都为后来者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思想资源。开明专制论者依傍強者的政治品格,并非其个人品格问题,而是资本主义发展不充分,资产阶级还很幼稚的社会条件造成的,是中国资产阶级软弱性的表现。
编辑:臧博